二〇一五年是抗战胜利七十周年。“战争”二字很沉重,“胜利”二字很悲壮。
一
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人类战争史上最惨烈的一幕,血流成河,泪流成河。
人,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将军眼里,在史家笔下,也许只是冰冷的数字,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对失去他(或她)的亲人来说,那却是一切。
网上的数字极不准确,也不可能准确,只能当作大概。
战胜的一方:美国死了二十九万人,英国死了二十六万人,法国死了二十一万人,中国死了一千八百万人,苏联死了两千六百六十万人。
战败的一方:德国死了三百五十万人,日本死了一百八十五万人,意大利死了二十万人。
德国屠杀犹太人,据说死了六百万人。
这里的数字,无论怎么统计,都是苏联最多,中国其次。
二〇一五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本来应该普天同庆,但在这个充满偏见的世界上,各国有各国的庆祝法,人类的感情并不相通。
说起“二战”,美国想起的是珍珠港,日本想起的是广岛、长崎,西方只纪念犹太大屠杀和诺曼底登陆,苏联死了多少人,中国死了多少人,没人关心。不只不关心,中俄两国的纪念活动,西方还坚决抵制。有位德国汉学家甚至理直气壮地跟我说,我们德国可以向犹太人忏悔,但中国不配让日本忏悔。
二〇一五年五月,我在日本东方学会第六十届会议演讲。他们给我安排了很多活动,其中一项是参观东洋文库。日本有太多的中国资料。他们对中国的研究,既深且广,对中国琢磨得很透。
东洋文库的收藏,特色之一是中国方志。可能事先了解到我是山西武乡县人吧,他们特意为我准备了康熙版的《武乡县志》。展厅中有一幅新收的藏品,《大明地理之图》(一八一四年细史玄俊临摹于京都)。那幅地图很大,英文说明,题目是Large Map of East Asia,下面的解释是,它不仅包括中国,也包括朝鲜、日本、琉球群岛和越南。
站在大洋彼岸,从日本人的角度看,我看见了中国,看见了山西。我用手一指,瞧,那块绿色的地方标着武乡县。我说,这就是我的老家。
武乡是个著名的抗战圣地。东边是太行山,西边是太岳山,漳河水,九十九道湾,哗啦啦流过我们县。一九三三年,武乡就有共产党,阎锡山称“四大赤县”之一,它的第一个党支部就在我们村,北良侯村。武乡过去的县城,是座石砌的台城,非常漂亮,“二战”中被日军烧毁。他们在武乡杀了很多人。
山西武乡县陈村的抗战壁画《征兵问事处》
我爸爸,我妈妈,他们都参加过抗战,整整八年,从开始到胜利。
我们村,李丙全、李克忠、李伏牛、李水柱、李牛则、李全信、李含明、李华明、李戊生、李怀珠、李呈田、李五昌……很多人都死于这场战争:有些死于战斗,壮烈牺牲;有些被日军虐杀,死得非常惨(据李秀碧:《北良侯人物志》,二〇〇二年)。
八月一日,长治学院邀我参加该校和《历史研究》杂志合办的抗日战争与近代中国学术研讨会。会议安排我作总结发言。我说,我不是抗战史专家,不配作总结。短短五分钟(他们只给我五分钟),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讲了两点。
一、上党是自古取天下的战略要地,太行、太岳,每个县都重要,八路军总司令部是流动的,不光在武乡,虽然我是武乡人,对武乡很有感情。
二、抗战是“二战”的一部分,脱离国际谈抗战,什么也讲不清。比如打我们的日本人,帮我们的美国人,就是今天,我们都不太了解,特别是不了解他们心里的想法。
八月下旬,我参加了北大、牛津的西伯利亚考察,从阿尔泰山,一路东行。
俄罗斯的大自然,雄浑壮阔,非常空旷,非常寂静。在街上,在加油站,到处都有纪念卫国战争胜利七十周年的海报。苏联解体后,卫国战争几乎是这个国家唯一的精神支柱。
我们的最后一站是海参崴。酒店在海边,窗外是大海,凭窗远眺,天风扑面,我仿佛看见了对岸的日本。
二
纪念“二战”胜利,书很多,文章很多,看不过来。眼看一年将尽,会上想说未说的话,不吐不快,借《读书》一席地,说几句感想,算是我对牺牲者的纪念吧。
“ 什么叫“国际秩序”?
欧洲,自罗马帝国解体后,四分五裂,干戈相寻,根本没有像样的国家。他们的现代国家是战争的产物。战胜国强迫战败国割地赔款,解除武装,缔结不平等条约,理所当然,这就叫“国际秩序”,这就叫“和平”(peace的拉丁语是Pax)。如三十年战争有《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反拿破仑战争有《维也纳会议议定书》,第一次世界大战有《凡尔赛和约》,第二次世界大战有《雅尔塔协议》。《凡尔赛和约》埋藏着下一场战祸,《雅尔塔协议》预示着未来的冷战。战争与和平,有如同一枚钱币的两面。我们都还记得,“一战”胜利后,中国作为“战胜国”,何等屈辱,巴黎和会是五四运动的导火索。“二战”胜利前,三巨头拿中国做交易,把一切商量好,让蒋介石签字,他只能吞下苦果。
“ 谁挑战“国际秩序”谁倒霉。
富勒(John F. C. Fuller)是英国人。他说,一次大战后的和平是“不列颠的和平”(Pax Britannica),二次大战后的和平是“美利坚的和平”(Pax Americana)。尽管英国无可挽回地衰落了,但他宁要“美利坚的和平”,也绝不要“鞑靼的和平”(Pax Tartarnica,指苏联的和平),因为在他看来,俄国人是野蛮人。一次大战,德、俄是主要交战国。德国战败,割地赔款,备尝屈辱,逼出一个法西斯主义;俄国伏尸百万,经济崩溃,逼出一个十月革命。在他看来,德国是世界秩序的挑战者,苏联是共产主义国家,更是。二次大战,德、俄还是主要交战国,英、法想把战火引向苏联,但事与愿违,法国被占领,英国被轰炸,最大战败国还是德国,苏联虽浴火重生,牺牲太大,最大好处落在美国手里。二次大战后,为了冷战大业,西方不再制裁德国。德国呢,也愿赌服输,不再挑战“国际秩序”,认定当老二,其实更好,紧跟美国,与法国修好,向犹太人道歉,“民主国家不再战”,携起手来,共同对付苏联。“二战”后,反犹属于非法,仇俄却很时髦。去年,西方纪念诺曼底登陆七十周年,有人揭露,盟军也有黑暗面。但《零年:1945》的作者怎么说?他说,虽然本地男人不高兴,但美国大兵跟苏军可大不一样,“他们带来了双重的解放,军事解放和性解放。他们解放了被占领的国家,还让许多女子品尝到了一种全新的自由滋味”(盛韵采访:《伊恩•布鲁玛谈二战终战七十年》,《东方早报•上海书评》二〇一五年四月二十六日)。
日本的逻辑
日本从“脱亚入欧”到“亚细亚主义”到“大东亚共荣圈”,有一套自圆其说的侵略逻辑。很多日本人都真诚地认为,亚洲是亚洲人的亚洲,应由亚洲最先进的日本来领导。他们有责任有义务帮助这些饱受欺凌的国家,把他们从欧美的殖民统治下“解放”出来,因此当他们到来时,不但不应抵抗,还应夹道欢迎。而不幸的是,“二战”期间,很多落后国家夹处于交战的大国之间,确实也选择了合作,成为汪伪那样的伪政权。他们说,打反正打不过,跟谁不是跟,宁愿接受“解放”,而战后的民族解放运动大潮也借了这个势,无非再换个“保护者”。日本在中国打仗,跟活生生的中国人打仗,但他们并不认为是跟中国打仗,而是跟中国的“保护者”打仗,因此绝不承认是被中国打败。
谁来援助中国?
中国抗战是一部非常屈辱也非常悲壮的历史。国民党政府代表中国,一直委曲求全,退让退让再退让,押宝于国际干涉。东北丢了,华北丢了,华南丢了,中南丢了,首都沦陷遭屠城,多少忠勇之士战死沙场,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国际就是不干涉。东北义勇军在东北抗战,八路军在华北抗战,新四军在华南抗战,他们在国军丢掉的地方,坚持敌后抗战,在中国最危险的地方,用最弱小的力量,同最强大的敌人作战,怎么就不叫抗战了?凭什么只有国军溃退千里的正面战场才叫抗战?在援华问题上,有些人大讲飞虎队,没错,我们应该感谢飞虎队,但要说只有美国援华,那就错了。一九三七至一九四一年,中国最困难的时候,美国在哪里?当时真正援华,只有苏联派出的航空队,他们有两百多官兵血洒长空。一九四五年,美国负责海上,而陆上出兵,消灭关东军,也是苏军。美国对日宣战在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国民党政府对日宣战在第二天,抗战已经整整过去了四年。一九四二至一九四五年,中国的正面战场在西南方向,主要是配合英、美作战,更主要是中国援助英、美。
谁来接收中国?
《开罗宣言》、《德黑兰协议》、《雅尔塔协议》、《波茨坦公告》是安排战后接收。中国的接收只是这场大戏的缩影。苏联接收,主要是与苏联邻近和有共产党抵抗组织及武装力量的国家。美、英接收,主要是前法西斯政权和其占领国的伪政权及伪军队。《菊与刀》,有它没它都一样。为了冷战的需要,保留天皇、保留日本军政界的残渣余孽,那是必须如此,也必然如此。蒋介石也好,阎锡山也好,战争尚未结束,他们就赶紧与日军接洽,请他们协助剿共。冷战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揭开大幕。战后的一切,比如柏林墙问题,比如以巴冲突,比如外蒙地位,比如朝鲜战争、越南战争,比如台海危机,比如钓鱼岛问题,无一不是“三巨头”给我们留下的历史遗产。
冷战决定了后冷战
美国在全世界驻军,千条绳,万条索,捆着全世界。发财是硬道理。战后,凡是发了财的国家都是发的冷战财,凡是跟美国作对的国家都揭不开锅。但冷战结束后,金融危机的阴云却始终笼罩着这个“千禧之年”的新世纪,谁的日子都不好过。一九九〇至一九九一年,苏联解体,世界一面倒。美国及其盟友乘机发动了一连串战争:海湾战争(一九九一),科索沃战争(一九九九),阿富汗战争(二〇〇一),伊拉克战争(二〇〇三至二〇一一),利比亚战争(二〇一一)。最近一场是叙利亚战争(二〇一一年至今)。先挑动内乱或内战,再“人道主义干涉”,是其惯用手法,终于导致大批难民从战乱地区涌入欧洲,爆发地地道道的人道主义危机。反恐是美国发明,但恐怖主义的根子却是美国。“基地”组织和塔利班是美国及其盟友一手资助、武装和训练,原本是为了对付苏联的阿富汗战争,结果却成为反美武装。最近的“伊斯兰国”(IS)是谁扶植,也是有目共睹。前有纽约“九一一”,近有巴黎恐怖袭击事件,终于为世界敲响警钟。
1962年“冷战”下的世界
我们仿佛又回到了一百年前,历史还是那样陈旧。
难道这就是“历史终结”吗?
难道我们永远也摆脱不了历史宿命吗?
三
还是让我们回到脚下,还是让我们回到当年,说说我认识的一个普通人吧。
我手头有两张照片,怀璧哥送我。照片上是一位抗战老兵,现在已经去世,当年也曾年轻。他的名字叫李四元。
此人十岁在家放牛种地,十六岁去平遥纱厂当工人,抗战爆发,他才十七岁。下面是他的简历(据《北良侯人物志》引《李四元同志回忆录》):
一九三七年,参加决死队教五团,在三营当公务员。
一九三八年,参加牺盟会,成为地下党员。
一九三九年,给太岳区保安司令部游击一支队支队长当警卫员。
一九四二年,多次参加白晋铁路破袭战。
一九四五年,参加武西(武乡西部的简称)三区游击队,段村(武乡新县城)解放后,这支队伍改编为武乡独立营。
一九四六年,武乡独立营改编为武乡独立团,任特务连班长。
一九四七年,武乡独立团改编为太行十五军四十三师一二七团(属二野),任团卫生队指导员,以林县为根据地,参加解放博爱、汤阴、安阳。
一九四八年,过黄河,参加解放郑州,参加淮海战役。
一九四九年,参加渡江战役,在景德镇,率卫生队一班,俘敌一排,荣立一等功。后随部队转战湖北、湖南、广东、广西、贵州。
一九五〇年,在云南剿匪。同年秋,参加志愿军,任十五军补训师三营教导员。
一九五六年,转业到天津航运管理局,任银河办事处主任。
这位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一口气打了十五年仗,立过多次战功的英雄,一九五八年却选择回乡,默默无闻当农民。他的立功喜报是回到家乡才看到。
吃粮,当兵,在很多农民看来,祖祖辈辈,再普通不过。不打仗,回家种地,多好,事情就这么简单。但他们干出的事却惊天动地。
我曾在老家住过五年,和他一起劳动,却从不知道他的故事。
当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照片时,我曾问,这是谁呀。怀璧哥说,这就是那个天天和你在地里动弹的老汉呀。
想起他,我就会想起我的家乡,想起许许多多像照片上的他,同样年轻,不幸死在战场上的人,想起这场普通人的抗战。
二〇一五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