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城的新作
我有很多朋友,除从小一起淘气的小朋友,主要是从事“三古”研究的大朋友,特别是考古界的朋友。我来往最多的是这类朋友。我特别佩服战斗在考古一线又颇具理论思考的考古学家。
过去,大家有个印象,考古学家很辛苦,调查累,发掘累,整报告累,没工夫读书,更没时间写书,好像毛泽东自谦自嘲书赠傅斯年的那首诗所说,“刘项原来不读书”(唐·张碣:《焚书坑》)。但水城不然,他挖了很多,读了很多,也写了很多。过去写的,西北考古、盐业考古、考古讲义,非常专业,让行外人莫测高深看不懂,但手头这本有点不一样。它是讲一种大家很少留心几乎成为知识盲点因而令人好奇的器物——权杖。水城与我同住蓝旗营,他去四川前,每天早上,我俩常在清华遛弯,边走边聊,我早知道他在写什么,但收到新书,还是有点意外。书印得很漂亮,打开一看,插圖很多,脚注密密麻麻,中国的资料,外国的资料,应有尽有,从史前一直说到眼跟前儿,内容丰富,文笔生动,非常有趣。
此书是“献给柳元”,他的老同学的。我见过柳元,一起吃过饭。他患病多年,临走前在电话里跟水城告别。这四个字,满怀深情。
水城已经七十岁,我想为他写点什么,算是祝寿吧。我把他的新书重读了一遍。
什么是“权杖”
水城讲权杖,“权杖”是外来语,书名英译称之为MaceScepters。书前的“楔子”是考语源,他是把mace当世界各地原始古老做工粗糙的权杖,有些只是打人的棍子,砸东西的锤子(包括敲敌人脑瓜的锤子),scepters不一样,是欧洲中古以降国王和宗教上层人士手中豪华贵重的节杖,但我更关心前者与“殳”有什么区别,作者是放在下编第十章讲。
什么是“权杖”?从工艺角度讲,可能并不复杂。旧石器时代,人类早就会玩石头、木棍。石头变石器,分砍砸器、刮削器、尖状器,加个棍儿,就是趁手的工具和兵器。青铜工具和兵器是这三类石器的延伸。中国古代兵器,戈矛、刀剑、斧钺是从刮削器、尖状器发展而来,也叫锋刃器,殳则是从砍砸器发展而来。这个字,象形,原本像手里拿个石头块儿或经过加工的石锤。古人手里拿这玩意儿干什么?砸东西。投字从殳,指使用殳的动作,动作小点,从上往下砸,大点,从近往远扔,够不着了,还有投石器。大卫战胜歌利亚,就是靠投石器。骰字从殳,是用来抛投的赌具。投茕博彩的茕就是骰子,也叫色子。这些字都跟殳字有关。
但“权杖”之为“权杖”,首先得“耀武扬威”,象征“权”。其次它得是个“杖”,杖是棍子,上面加个金属帽,筒形最简单,复杂点,做成球形、花瓣形、瓜瓣形,再复杂,加乳突、狼牙、尖锋,千变万化,皆属杖首,水城叫“权杖头”。
这玩意儿,外国有,中国也有,两者是什么关系?
西方的“耀武扬威”
水城的书,上编讲中外考古发现,下编讲中外比较研究,所举各例,覆盖甚广,五大洲全都涉及。
西方,本指欧罗巴。安纳托利亚是欧洲的老邻居,本来意义上的“东方”,从安纳托利亚往南走,加上两河流域、巴勒斯坦和埃及,习惯上叫“近东”。再往东是伊朗、阿富汗和中亚。再往东才是“远东”。这里,我说的“西方”是从中国角度讲。欧洲和西亚,从大传统讲,属同一文化圈,西亚更古老,更有资格代表西方。我说的“西方”是大西方。伊朗离中国近,从我们的角度讲,属于“近西”。
西方传统,王者耀武扬威,主要靠三样,一锤(mace),二弓(bow),三斧(axe),不光近东如此,欧洲如此,伊朗也一样。
有个例子很能说明问题。伊朗克尔曼沙赫省(旧译克尔曼沙阿省)有个叫萨尔波勒扎哈卜(Sar Pol-e-Zahab)的小镇。这个小镇离两伊边境上的席林堡很近(二〇一七年大地震,那里死过很多人),附近有个著名的阿努巴尼尼岩画(Anubanini Rock Relief)。画面上就有这三样东西。
画面左侧是卢卢比王阿努巴尼尼。他脚踏敌酋,左手拿着一张弓和一件有柄似乎是锤的兵器,右手提着一把双孔斧,斧头是用三个铆钉钉在木柄上。
画面右侧是伊什塔尔,近东的战神和爱神。她站在一个小台上,右手持环,向阿努巴尼尼祝贺,左手牵着两个俘虏,俘虏背缚双手,用鼻环系绳,攥在她手里。值得注意的是,她背后插着六件兵器,好像京剧的靠旗:左肩后两锤夹一斧,两锤作球形,一斧同阿努巴尼尼所持;右肩后模糊,似乎相同。
画面下方,左边是六个背缚双手的俘虏,鱼贯而入,右边是阿卡德铭文。
这幅岩画,年代约在公元前二三〇〇年,其风格影响深远。比如同在克尔曼沙赫省的贝希斯顿岩画就有类似的献俘画面;阿契美尼德石刻,王者站像,左手拄弓,坐像,右手执圆头锤杖;萨珊石刻,王者马踏敌酋,立于左,阿胡拉·马兹达授环于王,立于右,全都不难看出这种影响。
我想说,这三样都很重要,不光是锤杖。
中国的“耀武扬威”
水城引林沄说,王字本身就是斧钺之象。中国的“耀武扬威”,主要象征物是斧钺,这话没错。
证据很多,首先是先秦文献。
一、《诗·商颂·长发》:“武王载旆,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遏)。”武王以武为号,标准形象是立在战车上,车上插着旌旗,手里拿着斧钺。
二、《书·牧誓》:“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武王克商,陈师牧野,形象是左手拄着有柄的“黄钺”,右手拿着“白旄”。
三、《逸周书·和寤解》讲武王克商,“手太白以麾诸侯”,“先入适王所,乃克射之,三发而后,下车,而击之以轻吕,斩之以黄钺。折,县诸太白”,“乃适二女之所,既缢,王又射之三发,乃右击之以轻吕,斩之以玄钺,县诸小白”,他是先用“黄钺”斩商王,悬首级于太白,后用“玄钺”斩其宠爱的两个女人,悬首级于小白。
四、《周礼·夏官·大司马》:“若师有功,则左执律,右秉钺,以先恺乐献于社。”
五、《礼记·王制》:“诸侯,赐弓矢然后征,赐鈇钺然后杀。”
六、《六韬·龙韬·立将》讲将帅出征,出兵前要在庙堂上举行拜将授命的仪式,王在仪式上要把象征王权和杀伐决断的钺授给他,让他“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敌于前,无君于后”。《淮南子·兵略》略同。
其次是西周金文。
一、虢季子白盘讲周王赏赐虢季子白,铭文说:“王曰白(伯)父,孔有光。王睗(赐)乘马,是用左(佐)王;睗(赐)用弓,彤矢其央;赐用戉(钺),用政(征)蛮方,子子孙孙,万年无彊(疆)。”
二、师克盨讲周王赏赐师克,所赐有“驹车”“朱旂”“马四匹”“素戉(钺)”等。
这里有三种钺,“黄钺”“玄钺”“素钺”。钺固然重要,弓也很重要。射礼,左射歌《貍首》,右射歌《驺虞》,以不肯朝贡称臣者(“不廷方”)为射侯(箭靶)。
弓矢代表征伐,斧钺代表刑罚,这些都是代表王的权威,很清楚。问题是,殳往哪里摆?
从殳到金吾、骨朵、金瓜
“殳”是“五兵”之一,很重要,先秦文献多有记载。
水城的书,讲“权杖在中国的命运”(第十章),绕不开“殳”。商周时期的“殳”和汉以来的“金吾”“骨朵”“金瓜”是我建议他补写的。他请教过杨泓,对有关材料穷搜尽讨,有详细论述。我理解,他是把权杖当外来之物,而把三代中原地区的类似出土物当“权杖的仿制”,强调传播、仿制与改造。
商代西周,他只引商代甲骨文中的殳字和以殳字为偏旁的字(攴旁和殳旁有别,似应剔除),说明当时已有殳。但实物怎么叫,他吃不准,在缺乏自名的情况下,出于谨慎,他并不把商代出土的带柄“石锤”“玉锤”归入“殳”。西周的发现也如此。他讲殳,只限东周以来。商周遗物,只能算“权杖的仿制”,放在“殳”以前,跟“钺”搁一块儿讲。但这类材料很宝贵,水城下大力搜集,还是做了详细介绍。
东周以来的殳,曾侯乙墓所出有自名,自然是“殳”。水城把东周以来的殳分为A、B两类,A类上出矛锋(注意:宋以来的狼牙棒也有矛锋),下为球箍,矛锋为三棱,球箍分无刺和多刺两种,B类无锋无刺,只是个尖头或圆头的帽箍。
金吾,汉代职官有执金吾,执金吾是一种负责京师禁卫的武官,他手里拿的兵器叫“金吾”。《汉书·百官公卿表》:“中尉,秦官,掌徼循京师,有两丞、候、司马、千人。武帝太初元年更名执金吾。”金吾什么样?晋崔豹《古今注·舆服》的描述是“汉朝执金吾,金吾亦棒也。以铜为之,黄金涂两末,谓为金吾”。看来,金吾是一种铜棍,两头鎏金。水城引陆羽《茶经》有“木吾”,则是类似的木杖,明代叫“吾杖”,仍保持着历史连续性。
骨朵,亦作胍肫,即檛(读若瓜)。檛即锤首。锤,亦作椎或槌。水城引宿白《白沙宋墓》,对这个词的语源、音变有详细考证,指出骨朵即杖头大腹如花蕾(也叫花骨朵)、瓜瓣者。此名流行于宋辽金元,史书频见“执骨朵”,似与“执金吾”同,但骨朵之名起,金吾之名未废,二名并行,一直到清代,似仍有区别。
金瓜,水城引宋《武经总要前集》卷十三,指出骨朵分蒺藜、蒜头两类。蒜头类似花蕾或瓜瓣,蒺藜类似同书的狼牙棒、杵棒,有刺。《大明会典》《三才图绘》,则把“金瓜”分为“立瓜”“卧瓜”,以别于“骨朵”“吾杖”“镫杖”“金节”。可见同属一大类,下面仍有许多小类。
“金箍棒”和“金轱辘棒”
过去读小说,看戏,我们有个印象,汉地用锤(如“八大锤”)很晚,属于“胡风”,这个印象不一定对。
最后,让我们做一点归纳。
金吾、骨朵、金瓜皆卤簿仪仗所用。仪仗的仗是杖,多半是木头棒,上加各种铜头,戈有戈鐏、矛有矛镦,斧钺的柄类似戈柲,也有铜鐏。杖首加铜,杖尾也可以加。
金吾是铜棒,木吾是木棒,铜棒金涂两头,木棒往往有铜帽,属于棒类。
骨朵、金瓜是杖首铜帽如花蕾、瓜瓣者,属于锤类。
这两大类,从形态上讲,不仅仍然延续殳的两类,而且与西亚的mace大同小异。如伊朗著名的洛雷斯坦青铜器,其mace也分筒状、球形,球形往往带乳突、尖刺,水城有详细介绍。
武术分徒手、器械两大类。宋以来,武术流行棍术。棍术是器械类武术的基本功。当时有个词,叫“杆棒”。“朴刀杆棒”是说书的一大类,杆棒就是棍。衙役手中的棍叫水火棍(上黑下红,上圆下扁),也叫杀威棒。棍、棒是梃、杖类器物的俗称。
《西游记》,孙悟空的趁手兵器是金箍棒。金箍棒,就是两头带金箍的棒子。金箍、金瓜与金吾音近,北京儿歌也叫金轱辘棒。金轱辘棒就是这位“齐天大圣”的“权杖”。
一九〇〇年,有個自称北京汇文书院美国何德兰(Isaac Taylor Headland)的传教士在纽约出版过一本《孺子歌图》,收入一百五十首北京儿歌。其中有首儿歌是:
金轱辘棒,银轱辘棒,
爷爷儿打板奶奶儿唱,
一唱唱到大天亮。
养活个孩子没处放,
一放放在锅台上,
滋儿滋儿的喝米汤。
原书配照片,附英译。北京话习用儿化音,但“爷爷”“奶奶”后的“儿”字多余。“养活个孩子没处放,一放放在锅台上”,译文作They place the child by the pot on the ground(他们把孩子放在地上的锅旁),也不太准确,但此公把“金轱辘棒,银轱辘棒”翻成giltwood mace却蛮有意思。在他心目中,这种棍子就是木柄而两头鎏金的mace。
中国的王者或皇上,很少端坐宝座,拄根mace或拿把axe,axe是授给将军,mace是禁卫所执,东西的长相差不多,但结构性的功能不一样。
我理解,中国与西北,常来常往,外来影响肯定有,但接力式的远程传播,恐怕有递衰趋势,中原的mace并非嵌入式传播的直接后果,恐怕是母本加父本,属于嫁接物。
(《耀武扬威:权杖源流考》,李水城著,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二一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