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藉士大夫之势以立国,便当公天下之是非于学校
前说及人“不可须臾离”道,离则所见难大。但人不离道,也不是像现在一样要随时“创新”。若天下有道,便可以述而不作。如薛瑄所说,自有朱子,“斯道已大明,无烦著作,直须躬行”。通常在典范未立之时,大家都可能思考基本问题。而典范确立之后,多数人会遵循典范去研究具体问题。若遇大变故,既存思想失范,则又有人重新思考最基本的问题。
明清鼎革巨变,就有顾炎武和黄宗羲等大儒,返向基本层面思考体制性的根本问题,于是对大一统取代三代体制,也就是封建和郡县的基本优缺点,进行了根本的反思。
针对大一统之下官避原籍和任期短暂的“官如传舍”现象,顾炎武提出“寓封建于郡县”的建议,主张郡县长官可以世袭。在傅斯年看来,这“几乎要把郡县变作土司一般的制度”,看似“迂得可笑。若就他立论的意思着想,实在是‘有感而发’”。因为“土司还比专制好:土司纵不能帮助社会的滋长,也还不至于把社会变成散沙一般的群众”。顾炎武之意,正在于区域社会的凝聚。
他同时还主张“寓封建于士大夫”,这是一般注意不多的。盖封建时代宗法之存,正“所以扶人纪而张国势”。故唐代“贵士族而厚门荫,盖知封建之不可复,而寓其意于士大夫,以自卫于一旦仓黄之际”。而后之人主未曾认识到“氏族之有关于人国”的重要性,遂使“治道之所以日趋于下”。所以他强调:“夫不能复封建之治,而欲藉士大夫之势以立其国者”,就必须重视氏族的作用。这里所着眼的,仍是区域社会的凝聚。但提高到藉士大夫之势以立国的层次,思域就高远多了。
中国读书人一向承担着“澄清天下”的重任,也素以天下为己任。尽管在学理上道高于势,历代君主却往往以势压道。因此,黄宗羲对读书人及其所在的“学校”寄予了更大的期望。与顾炎武一样,他也从基本的体制层面提出了具体规划:为改变三代以下“天下之是非一出于朝廷”的状况,“必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学校”,最终达成“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天子亦遂不敢自为非是,而公其非是于学校”的局面。
过去多从黄宗羲的观念中看到了类似于西方的“启蒙”,外来的观念当然有助于我们对昔人思想的理解,但黄宗羲的上述想法却不必是“启蒙”,可能更多是因明清鼎革巨变而返向基本层面思考体制性的根本问题,与顾炎武想要“藉士 大夫之势以立其国”,立意正同。
且外国也有类似中国的现象。据说在1968年法国学生运动期间,巴黎的流行观念是学生将取代无产阶级而成为唯一的革命阶级。这一从马克思主义衍生出的想法,当然是在左倾的人群中流行,却也揭示出看重读书人的倾向。窃以为西方各大文化中,拉丁文化与中国文化最相近(梁启超看不起的“嗜饮食”便是其一)。法国这一推崇学生的思想倾向,便颇与近代中国类似——寄希望于读书人是传统,读书人中也要年轻的才有希望则是新知。
而顾炎武、黄宗羲等在明清之际的根本性反思,也常常影响着近代的改革思路。谭嗣同曾说,教育是过去中国人惟一“尚能自主”的权力,盖“朝廷无论如何横暴,终不能禁民使不学”。如果朝野“皆同于学,即皆为学之所摄。发政施令,直举而措之可也”。这些议论,便依稀可见黄宗羲的遗意。更重要的是,他明确说出“民而有学,国虽亡亦可也。无论易何人为之君,必无敢虐之”。国权既然不那么重要,则“权奚属?学也者,权之尾闾而归墟也”。
这还只是学理的探讨,清末陕西大儒刘光蕡更尝试将黄宗羲的观念落实到制度上。他逆用秦的“以吏为师”,倡导“以师为吏”。用他自己的话说,“秦欲以吏变师,今则以师变吏”,最终实现“以学师治官府之事”,并制定了从村到县的一系列具体规章。
很多年后,留学美国的吴文藻在讨论“民族与国家”的关系时还说,政权乃主权之所寄。“有寄于个人者,有寄于阶级者,有寄于全民者,有寄于士人者。以四者较,自以寄于士人中之能者为最适宜”。当然,治人的劳心者必须坚持“选贤与能”的传统,才能使文明和生活“互营”而双赢。
与明清鼎革时相类,近代身处天崩地裂之时的那两三代人,面临着“道出于二”的巨变,多曾反思“人”、人类社会、人与自然的关系等中外各文明皆曾关注的基本问题。当其一步步挣扎着游离出原有学养之束缚时,所言或未必系统,然心不离道,所见实大,最当体味。
(作者为历史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