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4日晚,翻译家草婴先生的夫人盛天民向澎湃新闻记者发来短信,翻译家草婴先生于2015年10月24日18点02分在上海华东医院因病去世,享年93岁。这几年,草婴先生因病一直住院。
反法西斯老战士,用笔战斗
今年5月9日,俄罗斯举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阅兵时,一群草婴先生的读者来到华东医院看望先生。太太盛天民说,草婴先生是一位反法西斯老战士。70多年前,他是用笔来与法西斯战斗的老战士,那也是草婴先生从事俄语文学翻译半个多世纪的起点。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14岁的他在那年12月随家人避难上海。日本侵略者的暴行激起了少年草婴朦胧的爱国心,也从那个时期开始阅读各类进步书籍,从此与俄语、俄国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当时的苏联是进步的象征,我开始对俄罗斯和苏联文学产生了兴趣,所以我想学俄语。”2007年,草婴先生在接受东方早报记者时说。
草婴先生的第一位俄语老师是上海的俄侨,“我是从报纸上看到她招学生的广告,她是家庭妇女,不懂中文,也没有课本和词典,学得很吃力。但不管怎么说,她是我的俄语启蒙老师。”“当时学俄语的人很少,而且你也不能让别人知道你会俄语。俄语和苏联、红色、共产主义联系在一起,所以要是让日本人知道了,就麻烦了。”就这样,草婴偷偷摸摸和那位俄侨家庭妇女吃力地学习了两年。这位俄罗斯妇女肯定没有想到,她当初教的这个15岁小男孩,几十年后把大作家托尔斯泰的所有小说都翻译过来了。
“遇到地下党员姜椿芳是我人生的转折点,他对我学习俄语影响最大。他知道我在学俄语,就主动来帮我解决学习困难。他在哈尔滨学习的俄语,所以俄国文学修养很好。”草婴先生当时回忆说。他一直把姜椿芳视作自己翻译道路的领路人,而当时的《时代周刊》是他的“社会大学”。
1941年苏德战争爆发后,地下党和塔斯社在上海创办《时代周刊》,18岁的草婴就开始在那里工作。草婴先生开始利用周末和晚上翻译稿子,而且这个事情还得保密,只有极个别同学知道。当时,《时代周刊》一直处于日本人的监视之下。当时的《时代周刊》主要刊登苏德战争的电讯、战争特写、战争题材的文艺作品等。这份杂志后来在东南一带沦陷区和新四军地区都可以读到。
草婴翻译的第一篇俄罗斯小说是普拉多诺夫的短篇小说《老人》,这也是草婴先生第一次使用这个笔名。草婴,原名盛峻锋。说起自己的笔名,草婴先生说寓意很简单,“草——是最普通的植物,遍地皆是,我想自己就是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子民。”这个笔名从18岁一直陪伴到现在,最后很少有人知道草婴先生的真名。他当时在接受东方早报记者采访时回忆说,“当时刊登在《苏联文艺》杂志第二期上。我翻译俄罗斯文学是有一定的责任使命感,当时希望通过翻译俄罗斯文学为反法西斯斗争出一点力。”
“不能不战而把土地让给敌人”,“死亡——它只是预备给敌人的。”2007年在采访草婴先生时,他还记得《老人》里的这句话。从《苏联文艺》上,草婴先生开始广泛接触苏俄文学,也从那里开始翻译俄语文学作品。
1945年5月7日,德国投降后,草婴先生正式成为塔斯社上海分社的员工,专职从事翻译工作。8月8日,苏联向日本正式宣战,次日日本兵就冲进了塔斯社上海分社在淮海公寓的办公室,侥幸逃脱。8月15日日本投降。
1947年,24岁的草婴与盛天民成婚。从相识相恋到喜结良缘,两人志同道合,共同追求进步和想象。草婴先生的夫人盛天民从中学时就参加了中共地下党。
翻译托尔斯泰是因为敬重托尔斯泰的人格1949年之后,草婴连续翻译了肖洛霍夫的《学会仇恨》和《一个人的遭遇》,“我含着悲愤的泪翻译这些作品,进一步增加了对法西斯的仇恨,也加强了对苦难者的同情。”草婴曾对东方早报记者回忆说。肖洛霍夫先于托尔斯泰进入草婴先生的翻译视野,但对肖洛霍夫的厚爱却给他带来“灾难”。“文革”中江青把肖洛霍夫定性为“苏联修正主义文艺鼻祖”,《静静的顿河》、《一个人的遭遇》都成了“修正主义的大毒草”,草婴也因此受到牵连遭到迫害,并成为“文革”最早批斗的对象。那时,他不能翻译任何作品。被关押一年后,草婴成了监管劳教对象。1969年夏天,他被派到农村割水稻。1975年,52岁的草婴被责令去建筑工地扛水泥包,结果差点送命。
对于这段遭遇,草婴表示自己并不后悔,“我一辈子翻译俄罗斯文学主要介绍的就是肖洛霍夫和托尔斯泰,肖洛霍夫是托尔斯泰精神的继承者,敢于通过作品和言论来宣扬人道主义思想。”
而系统翻译托尔斯泰则是在“文革”后,他曾对东方早报记者说:“翻译托尔斯泰是因为他的作品反映着人道主义思想,到处透露着人性的光辉。”从上世纪70年代末一直到1995年,草婴先生用近20年的时间一个人完成了400多万字的《托尔斯泰全集》翻译工作。
“你为何对托尔斯泰作品如此钟情?”很多人都会这么问草婴。
1994年8月11日刊登的《大公报》上,草婴先生详尽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说:
“文革”结束时,我已年过半百,深感一生中十分宝贵的十年被剥夺了。以后留下的时间不会太多,我一定要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做一件有意义的事。于是决定系统翻译托尔斯泰作品。其实这也是我的宿愿。还在学俄语的青年时代,我就想向中国读者介绍一两位俄国大作家,而托尔斯泰就是我最崇敬的一位。
“文革”前我译过托尔斯泰的一些中短篇小说,就是1964年出版的《高加索故事》。“文革”结束后,我决定先翻译托翁的全部小说。有人问我为什么特别爱托尔斯泰。我想首先是因为我特别敬重托尔斯泰作为一个人的人格。托尔斯泰说:“爱和善就是真理和幸福,就是人生唯一的幸福。”我觉得托尔斯泰的一生就是追求这样的真理和幸福,他就是爱和善的化身。
1970年代末,草婴计划的托尔斯泰全集翻译工程十分浩大,他参照苏联版本制定十二卷计划,包括三篇最著名的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复活》、《安娜·卡列尼娜》;四卷中短篇小说,按写作年代排列,以每卷代表作作为卷名,分别为《一个地主的早晨》、《哥萨克》、《克鲁采奏鸣曲》、《哈吉·穆拉特》;再加一卷托尔斯泰自传体小说《童年·少年·青年》。
十二卷全集,译成中文约四百万字。他的翻译原则就是,译文必须尽可能与原著接近。为此,每篇原文他都要看十遍以上,吃透后再开始翻译。草稿完成后,他自己会把译文从头到底朗读一遍,不顺口的地方再修改。为确保翻译质量,他给自己的翻译指标是:每天只翻译一千字。
在那段翻译托尔斯泰全集的日子里,草婴先生每天五点半起床,先锻炼身体,然后吃早饭。等妻子上班,她就坐在写字台前工作,上午翻译,下午整理资料。
草婴说,自己虽然敬重托尔斯泰,但自己并不是托尔斯泰主义者。1985年,翻译苏俄文学已经40多年,正在翻译《战争与和平》的草婴现在终于有机会第一次踏上俄罗斯的土地,他也已经62岁。作为中苏友好代表团一员,草婴提出要去参观托尔斯泰的故居波良纳庄园。
俄罗斯高尔基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著名汉学家李福清说:“一个人能把托尔斯泰小说全部翻译过来的,可能全世界只有草婴。”在翻译《托尔斯泰全集》时,草婴说:“我要努力在读者与托尔斯泰之间架一座桥,并且把这座桥造得平坦、宽阔,让人轻松走来,不觉得累。”
翻译是历史的安排,无怨无悔1987年,在莫斯科举行的世界文学翻译大会上,草婴就被授予俄罗斯文学的最高奖———高尔基文学奖,成为迄今为止获得该奖项惟一的中国人。2003年草婴80岁寿辰,俄罗斯驻沪总领事偕领事馆成员为他举办了祝寿酒会。俄罗斯驻华大使罗高寿来函向草婴祝寿说:“您在我国受到深度尊敬,因为通过您的才华和勤劳,中国读者能认识托尔斯泰、肖洛霍夫的许多作品以及其他俄苏作家的杰作。”
草婴先生与夫人盛天民的家在岳阳路一幢幽静的老式洋房里。但这几年,草婴先生一直住在医院,夫人盛天民几乎每天两头跑。2007年东方早报记者在其住所拜访草婴儿先生时,85岁的他还能每天在家写作、读书、散步,只是翻译工作停下了。
“60年来,翻译一直是我的事业。”草婴当时对东方早报记者说。这其中包括400多万字的《托尔斯泰全集》,还有肖洛霍夫、莱蒙托夫文集。草婴说,几百万字的译文都是自己几十年积累的结果。“几十年来,在翻译上我从没有中断过,365天每天都会翻译一点。但我每天翻译的很少,平均就1000字左右,我所了解的翻译家每天的翻译量都差不多这个量。”但几十年翻译《托尔斯泰全集》期间,草婴先生其实一直是个自由职业者,没有单位,就靠稿费生活。”
草婴先生说,自己无愧于几十年的翻译生涯,也无愧于读者。“有朋友问我怎么会一辈子搞文学翻译?我说是历史作的安排,我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