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兴:一片冰心在玉壶——忆陈旭麓先生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20 次 更新时间:2015-09-07 19:02

进入专题: 陈旭麓   华师大  

李大兴  

还是在2008年,时任《读书》主编吴彬女士在信中垂问有何文章可发,那一年12月是陈旭麓先生逝世20周年,我答愿写一篇回忆文字。吴彬主编欣然同意,并嘱我9月前一定要交稿,否则赶不上12月号。然而整整一个夏天,日子过得匆匆忙忙,一直找不到感觉。越是想要好好写的文章越难下笔,于是无疾而终。越明年,吴彬主编也退休了。如今又过了近七年,再过三年,就是陈先生百岁冥诞,我自己也年轮徒长,时不我待,再不留一点个人史的侧记回顾,连记忆亦终将随风而逝。陈先生作为史学家的文章成就,不待我赘述,我未曾遗忘的,只是两代世交间一些私人往事。

陈先生与先父订交于上世纪50年代,后一道编篡大学教科书,在北京共同切砺数年,遂成通家之好。他们二位和蔡尚思、孙思白、彭明主编《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通史》,借用清末权臣荣禄故居会客所在的八角亭,编出的一套四册教科书虽然流传甚广,然而时代局限终究令其更多史学史价值,倒是一班人结下了几十年的交谊,绵延到各自生命尽头。

“文革”头三年的红色氛围之中,父亲和他的大多数朋友都是被革命的对象。本地亲友关系近的、胆子大的偶尔还有来往,外地的几乎完全音书隔绝。就连在南京的外祖父,母亲也只是照例寄钱但不再通信。那时极少收到外省来信,很多人的状况乃至生死要到五年甚至十年后才知晓。具体时日已不可考,我想大约是“九大”前后吧。有一天忽然收到一封寄自上海却没有地址的信。拆开来也只是薄薄一页,一段报平安的文字,没有提及任何人名,然后抄录了那阕《芙蓉楼送辛渐》:“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落款“知白”。套一下《百年孤独》的笔法,多年以后,母亲还会回忆起读陈先生这封信时的感动。大人的心情,年方八九岁的我自然无从体会,直接的影响只是因此多会背诵一首古诗而已。

对我来说毕生难忘的是不久以后收到一个包裹,这回是有地址有姓名的,打开来竟是一盒当时在北京根本见不到我也从未吃过的酒心巧克力!在每户一个月只有两斤肉、两斤鸡蛋,冬天一不留神就整整一星期只有大白菜的年份,仅那些精美闪光的糖纸就足以添加童年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国产酒心巧克力里面包的可是货真价实的白酒,八岁多的我喝了居然啧啧称香,并且由此记住了八大名酒:茅台、五粮液、泸州大曲、西凤酒、汾酒、竹叶青、古井贡酒和董酒。大概是2005年圣诞节前,UPS在门前雪地上留下一只纸箱,里面两小木盒精致典雅的酒心巧克力,是本地一位医生朋友送来的惊喜。我感激之余忽然想起往事,一时心潮澎湃说不出话来,只好吃了一块又一块,想象当年的味道。

此后若干年,间或会收到署名“知白”的信。再后来收到签写着“陈旭麓”的信反而有点陌生。我长大以后,偶尔也会东施效颦地署“知白”,虽然也是在特殊时刻有其缘由。我更喜仿效的是陈先生的书法,方正饱满,劲气内敛。可惜字更是学不来的,只折射出我辈与陈先生这代学人之间的差距。从后来信件得知,陈先生报平安时其实并不平安。夫人陆女士“文革”中罹癌,乱世中得不到有效治疗,1970年便故去了。听母亲讲,陆女士是大家闺秀,风度很好。陈先生20多岁就当上了大学教授,不仅写一笔好字,更写一手好诗。他和先父时有唱和,而功力远胜之,部分收入其全集。我后来去上海时,看到陈先生和夫人年轻时照片,那真是一对民国时风度翩翩的伉俪。

陆女士逝世时,5个子女最长不过20岁,幼子只有11岁。其中3个被“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已去江西、云南、安徽农村插队。陈先生自此在长女帮助下操持分居四地的一家,其中辛劳,他从未提起。我印象深刻的是陈先生有一次寄来几首诗,其中一阕七绝加注,写“文革”中夫人被单位里每日革命运动得早出晚归,而陈先生因为家住华师大,反倒早回家。习惯了每晚等候,以致妻子去世很久后,在静夜听到楼道里上楼的脚步声,还会觉得是她回来。短短28字,不过白描状写,读来令人怆然。

陈先生终身未再婚。

陈先生受教于私塾,幼习经史,旧学造诣很深。后就学长沙孔道国学专科学校和大夏大学,治学于抗战兵荒马乱之中,24岁时就写出了《初中本国史》,28岁开始任教于华东师范大学前身之一的大夏大学,31岁被聘为圣约翰大学教授,华东师范大学建校后任历史系副主任,于上海史学界早有才子之名。1960年代在北京与先父等共同主编大学教科书后返回华东师范大学,不久后被擢为副教务长,这一行政职务使他在“文革”之初就被抄家。抄家之前,陈先生已经预感不妙,他手头有张存折,左思右想不知该往哪儿藏。最后装在一个信封里,再用浆糊粘在桌子下面,自以为得计,不料被红卫兵一下子就搜了出来,成为顽固抗拒的铁证。

挨了几年整以后,大约1970年底,上海市革委会常委朱永嘉借调陈先生入上海市委写作组历史小组。朱永嘉“文革”前是复旦历史系青年教师,颇有才华,“文革”前即入上海市委写作组,姚文元文章里与历史有关的部分多得其助。陈先生中年丧妻,独自承担家室之累,自然不敢不遵命,不敢不努力,然而他内心深处对“文革”是有看法的。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陈先生在1973年和1976年两度来京,与家父母几次深谈。在一个政治无处不在的年代,政治态度直接影响人际关系。我能感觉到陈先生和父母依然坦率无间,可以想见他们对时局的看法没有太大分歧。其中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母亲带我在中山公园来今雨轩请陈先生吃饭,那里的冬菜包子的味道至今难忘。我貌似早熟,其实怔怔懂懂,实质是一枚没心没肺的吃货。由于包子吃多了有些犯困,完全没有听他们聊天,只记得谈了整整一下午,颇为感慨激动的样子。陈先生去世后,母亲每一忆起,多半会说和陈先生最谈得来,然而几十年里,真正的长谈,似乎只有这一次。

父亲1972年传说被周恩来点名主编《中华民国史》,曾经想过再集合当年一起编大学教科书的几位同修,初起炉灶,就从山东大学借调孙思白先生入京,然而陈先生所在写作组,其时位居枢要,岂是他调得动的?更不用说还牽涉到子女、住房等方方面面。1976年10月,华国锋逮捕四人帮,“文革”结束。上海市委写作组旋即被解散清查,除了负责人如朱永嘉被判刑外,一般成员在接受审查后回到原单位。

陈先生一方面有湖南人的倔强,直言“古往今来这种排斥的事情太多了也实在太下作了。”另一方面,他其实没有把职称看得很重,而在著书育人之间自得其乐。陈先生的名著《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和《浮想录》都是晚年的结晶,这两部书里的见识与治史方法,奠定了他为最重要的史学家之一的地位。陈先生在《浮想录》里写过,中国不是自己走出而是被打出中世纪的,言下之意有许多中世纪的残余,他一生的经历又何尝不是一种见证呢?

1978年暑假,我戴着草帽和墨鏡,一个大书包里放了几身换洗衣服和一百块钱,独自去江南旅游一个半月。从北京到上海的快车整整开了24小时,我在早晨到达上海,穿着一件跨栏背心,戴着草帽墨镜,脖子上搭了一条毛巾。陈先生的长女林林姐姐来接,一看见我这副样子就大笑说,老憨大(上海话读gang du)的。除了普通话什么方言都不会的我,从此学会了一句上海话,也是我迄今为止会的唯一一句,看来真有些“憨大”。其间大多时住陈先生家。陈先生看我时眼神亲切柔和,夜里有时还会来看看我睡觉是否把身上盖的被单掀开了。

我当时很喜欢写旧体诗,七绝居多,偶尔也写七律。我是在十三四岁时读《白香词谱》等书自学的平仄,但是普通话没有入声,所以用字经常不合格律。每成一阕,就要向陈先生请教。陈先生很高兴指点我,毕竟那时候17岁喜欢写旧体诗的少年不多见。可是他究竟指点了什么我一点也记不得了,只记得有一次他带我去吃凉面,两毛六一碗,好吃的味道至今难忘,陈先生看着我饕餮的样子,露出温暖的笑容。他并不是很爱说话,只有在谈及文史才会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可惜他的湖南官话我并不能完全听懂。陈先生很勤奋,每天晚上都在他的书房里写到很晚。我有时溜进去看看书,请教他一些问题,现在想想一定都问的是很傻的话,陈先生会很耐心的回答,一直到我听得都傻了。

那年我还很幼稚,不似后来再见到陈先生时,已经懂得中国其实早就没有封建社会,倒是有一个长长的长长的中世纪。尽管如此,我隐隐约约感觉有一种精神上的倾慕。在高压动荡、风雨如磐的岁月里成长,我从小就看到成人的世界,本国男人的残忍疯狂、冷漠怯懦。十几岁的时候,我表面看上去很有礼貌,内心却很叛逆,对我的父辈并没有多少尊重。遇到陈先生之前,只有张遵骝先生给我不少教诲,引领我走近古书,尤其是明末的世界。然而张先生的小心谨慎、敏感多疑有时候让我想笑,我毕竟还是少年,并不懂得张先生何以如此,反而少了一些敬意,相比之下,我更喜欢陈先生柔和而又潇洒淡定的态度。他们的教养谈吐在不经意之间具有魅力,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在民国时少数人能够修炼的。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出门远行。那一年生活仍然贫瘠,物价十分低廉,一百块钱是一个很大的数目;治安相当良好,一个来自北方的少年游荡江南,深夜走在杳无一人的西湖堤岸上。我在太湖之滨一间阁楼上推窗望月,但见水波盈盈、树影森森;我在苏州公共汽车上邂逅倩影,伫望之间,不知不觉坐过了站;我在杭州大学暑假空无一人的学生宿舍里独住数日,每夜蚊子从蚊帐的缝隙里钻进来,叮我四五十个包。回到上海,环腰生了一圈大包,不几日开始化脓,痛得动弹不得,整整躺了一个星期,在炎热夏日摇着扇子读二十四史,写一篇只有自己觉得感动从未完成的小说。后来我才知道我患的是带状疱疹,俗称转腰龙。病好之后我回北京,临行前陈先生买了一只大奶油蛋糕让我带回家,那么大、那么多奶油的蛋糕我在北京从来没有见过。第二天早晨,我捧着一只巨大的蛋糕盒抵达北京火车站。

我有时会想起长风公园的夜、丽娃河边的情侣、还有红房子西餐馆。1985年我又去那里吃了一顿,那一年我对中国思想史发生兴趣,想回国读研究生。恰好父亲去复旦大学讲学,就跟着他去看看有没有可能性。父亲给历史系高年级学生和研究生做了一次讲座,他口才很好,讲完后反响十分热烈。我忽然感到只有我这个儿子对他的高论不大感冒,也开始意识到在国外读了几年书以后渐行渐远。第二天我们去看陈先生,他很仔细地问了我的状况,听了我的想法,然后告诉我他这一代耽误了很多年,视野有很多局限,现在努力补课可是没多少时间了;有机会接触国外史学是很幸运的事情,研究历史还是不要限于思想史等等。陈先生说话声音向来不大,有时像是自言自语,我不记得当时我听明白没有,但最终我没有回国。也就很多年没有去上海,并不曾想到与陈先生就此天人永诀。

林林姐姐1966年“文革”中学生“大串连”时曾经在我家小住,穿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旧军装,英姿飒爽。那时候我年纪小,很赖皮,时不时骑在她脖子上兴奋大叫,长大以后回想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据说我那时候是逮谁骑谁,颇也有人来疯的一面。26年后相会在纽约,我驱车陪她游览美国东部,一路上有时说些往事,陈先生的一生在我心中渐渐立体起来。我仿佛感到他在看着襁褓中的我,然后是少年、青年,直到1988年12月1日,他感觉有些疲倦睡下,从此长眠不醒。

据说陈先生去世后的追悼会上,六七百亲友和学生无不悲声哭泣。在那一天前后的某个黄昏,我在遥远的仙台,从研究室骑自行车回到公寓,收到母亲的来信,微微颤抖的字迹告诉我陈先生的噩耗。那时候电话费很贵,也没有电子邮件,和家里还是手写的书信往来。我读完信,抓起电话打给家里询问详情。母亲告诉我陈先生在梦中猝逝,走得很安详没有痛苦,只是太突然,让生者怎能不悲伤。

天色渐渐暗去,我枯坐了很久没有开灯。终于天完全黑了,从窗外透进几许薄橙色的街灯光。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经历一个我内心感觉亲近的人死去,虽然这种亲近感我从未对任何人说出。这一方面是平素看上去波澜不惊的性格使然,另一方面是因为我相信有些模糊的深层感觉不必说出。我当时就想,过些年写篇文章纪念陈先生吧,不料想一下就过了27年。

在我40年前的日记本里,夹了两张陈先生的墨宝,伴随我走过岁月天涯。一是1975年1月3日给我的一张便笺:“大兴:新年的第一天接到你的信,好像又见到了你一样。我刚得到两本小书,寄给你,当作回信吧!陈旭麓。”由此可知,我在少年时曾经写信给陈先生,而我自己一点也不记得了。另一张是一首七律,年份不详。

六月十五日傍晚由沪飞京,兼柬李、孙、彭同志(注:指李新、孙思白、彭明)。飞穿雨雾入青暝,天上霞光放晚晴。此去文章原有债,未来史简岂无凭。风驰仿佛闻帝语,云幻依稀恋友情。浮想如潮人似水,华灯百万已京城。

    进入专题: 陈旭麓   华师大  

本文责编:chenhaocheng
发信站:爱思想(https://www.aisixiang.com)
栏目: 爱思想综合 > 学人风范
本文链接:https://www.aisixiang.com/data/92038.html
文章来源:本文转自经济观察报,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爱思想(aisixiang.com)网站为公益纯学术网站,旨在推动学术繁荣、塑造社会精神。
凡本网首发及经作者授权但非首发的所有作品,版权归作者本人所有。网络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并保持完整,纸媒转载请经本网或作者本人书面授权。
凡本网注明“来源:XXX(非爱思想网)”的作品,均转载自其它媒体,转载目的在于分享信息、助推思想传播,并不代表本网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若作者或版权人不愿被使用,请来函指出,本网即予改正。
Powered by aisixiang.com Copyright © 2024 by aisixiang.com All Rights Reserved 爱思想 京ICP备12007865号-1 京公网安备11010602120014号.
工业和信息化部备案管理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