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过往百年,国事纷繁变化,社会思潮激荡,知识分子的命运往往坎坷。无论是战火纷飞还是和平年代,他们都饱经磨难。第六篇选稿便是出自这样一位老先生——他的读书选记形式独特,取自日常读书的言语记录。六篇独立成篇的读书感悟看似自成一体,内中却隐藏着连绵的沉痛与柔情,充满了对在岁月中被迫洗练的读书人、对普通生命的关怀与同情。
我每日都有作读书记的习惯,基本是手机上的写作,完成在地铁里或者工作的间歇,一边读书,一边思考,虽不周全,但是自己心灵语言的记录。
--------题记
2014年9月24日
《平生六记》曾彦修著;三联书店2014年6月版
刚刚在《南方周末》读到评论,就在潘家园能淘来,这也是住在北京的好处。书主人好像是一个老者,读一本书不少划线,而且都是和那个过去的时代相联系。我不知道当他划线之时,台灯下拿着笔埋头读书的他有怎样的感想!
这本书对我最大的收获是找到了“严秀”,原来在过去多年《随笔》杂志上的那个严秀就是这本书的曾彦修,那个文笔犀利,慷慨激昂,颇具鲁迅笔锋的我心目里极为佩服的随笔杂文大家,有意思的是这个大家竟然还曾是老革命,曾经的华南分局宣传部部长、南方日报社社长、人民日报社副社长、五七右派等等不一的身份。
在中国,身份决定命运,身份决定地位和圈子,但在这里的身份,却是这样的不同。显赫的身份在那个特殊年代里自觉地选择了自己,不是低调,甚至也不是谦虚,而是良知!身份在这里是一个意外。这本书也可以称为“一个人的意外六个经历”,是那个时代的另类。
这是一部比小说还好读的书,真人真事,荒诞之中有真情,荒芜之中有真心。过去我们常说:捧着一颗心来,做好两种准备。先生之心,天地昭然!所记所叙,是不堪回首的曾经。
我曾在陕北的黑窑洞里听过一个老者说起过“四清”,我也在父亲不多的存书中看到过“镇压反革命”,文革之尾,我也是红小兵和红卫兵。1976年的岁尾之后,天给翻过来,一切当以更真实的方式呈现时,张志新、林昭、遇罗克和“四五”的广场……,这一切都带来的是怀疑,是惊异,是少年举手宣誓的时候迟迟放不下的手臂。
天亮了,怎么还是一片阴霾?天底下的“瓜娃”都自认聪明绝伦,自鸣得意,自信地相信从泥泞走向光明无比的康庄大道。
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这是历次运动的准则。但每一次运动很多都把经念歪,人性之恶总是在“斗”的观念里以无比崇高的外表展露得淋漓尽致。这本书的感动是在那个环境下,在背负某种使命中依然地保持了公心,在仔细详尽的工作调查里澄清了一批人的清白。
109岁的周有光用颤微的手为本书题写了四字:“良知未泯”!就是深有其意。先生今年已经95岁高龄,如此年纪依然笔耕不辍,实为每一个写作者的楷模。
从《浮生六记》到《干校六记》再到《平生六记》,“记”的写作不断以一种新的形式成为对过去岁月的一种祭奠。在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周年大会上,胡锦涛有三字可谓字字惊心:不折腾。最近更有一个新说法,所有的失误都是探索中的失误!《归来》的已经归来,陆焉识和冯婉喻已经团聚,而看似团圆的后面可能永远等不到是一句道歉!
叹曰:
平生跌宕又漂浮。
良知未泯好公仆!
谁人可顾回头路。
滚滚红尘道可孤?
2014年10月5日
《民国时期哲学思想丛书》;台湾影印民国哲学史资料影印
(一)
淘这套书是在一个清晨,潘家园黑压压的。我对一堆大开本的精装书是不感兴趣的,没有时间去读,还非常地繁复。但那一堆书全是清一色的佛教黄,类似于经书。
有些好奇地翻翻,竟是台湾影印的民国时期的哲学书,问有多少本?摊主说不全,计有44本。单挑二十,全包十五。我说十元全包了,他说最少十三元,旁边咸阳老乡小朱从中勾兑,算了十二元,随后小朱叫了三轮,送到我的陋室。回头再仔细对比,发现还有八本重复,又送给了小朱。当时感觉真是收获巨大,连续三个晚上泛读了一遍,颇觉民国之时,学术宽松,百家诉讼,厚朴渊深。今后也只能按照专题来读了。有朋友见我这书,36本愿以百元一本的价格能转让给他。我说君子不能夺人所爱,婉言谢绝。
大陆出版界一直也关注民国时期出版物的再版与研究,八十年代连续几年出版了四輯《民国丛书》,每一辑数百本。洋洋大观。当时人的购买力不行,基本是单位图书馆订购。现在如果有的单位倒闭,不妨淘腾出来,可完全与台湾版的相媲美。尤其是关注点不一样,在书的选目上就不同。
民国有民国的朴素,也有民国的华丽。六十五年前的民国,政治腐败, 军事无能。但只有文化,还是在宽松的状态下显示了丰富的包容。《资本论》可以正常出版,鲁迅可以针砭时局,傅斯年做自己的学问,胡适这样的文人成为美国大使……也有阶级斗争,左联五烈士,李大钊被害,五次围剿,通缉中共要员等等。
(二)
这些影印书,记录了那个时代文化特有的辉煌,也印证了某种政治的失败。一个女学者说,那个时代文化的底盘还是纯正的,蕴育着生机。
当代又如何呢?让台湾学者说:大陆可骄傲的是严谨的考古和几十年的考古发现。再一点是绘画,主题的和多元的。唯一不提的是文学!我们可以列出一串名字,当然,这一串名字的背后有一只大手。大海航行靠的是大手,雨露滋润靠的是大手,我们红彤彤的面孔上写满了对于大手的赞美。
丰富与贫瘠是相对的,张贤亮死了,他生前说,活到九十岁以后说他心里话。他来不及说,就死了。我个人喜欢他的《我的菩提树》,在小说里《资本论》读出的是个人的荒诞与招摇,《小说中国》说了一半的真话,需要后人续说。许子东说张贤亮是中国的,我甚感不对称,相似的是一个劳改營,一个集中营,男人在那么孤僻中被女人马樱花唤醒,绿化树成为虚诞。
有些书买下可能一辈子都再也没有翻过,但它长在心里,随时可以成为你瞬间中思维的组成。北岛《回答》“在那镀金的的天空下,飘满死者弯曲的倒影。” 我们会感谢时间恢复历史的真实,确切地说,我们民间的个人历史组成了一个时代宽裕而丰富的历史镜面。
(三)
我们会感谢时间恢复历史的真实,确切地说,我们民间的个人历史组成了一个时代宽裕而丰富的历史镜面。时光遮蔽不了某些人巨大的阴影,文化凋零之责,传统丧失之苦,总会有太史公一类的人物写出满腔宿怨,这不是空怀期盼,我们在耐心等待,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契约就在未来的时光里达成。
叹曰:
卷帙浩繁任我览。
传统伟岸待何求。
只为能抒胸中意。
东皋幽兰浊醪留。
2014年10月13日
《怀念十篇》李锐著;人民出版社1983年11月版
这本书最早还是在《读书》杂志上书评知道的,在图书还比较紧张的岁月,几经寻找都没有找到。以后,这本书还进行了扩编,成为了《怀念廿篇》,改由三联出版。在朋友那里见过。
李锐感情丰富,在炮火硝烟中和很多的同路人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失去每一位战友,他都由衷地惋惜,纪念。这些全从内心里流出的文字,是对战友与事业的祭奠。李锐总是在特定的时间写出一篇特殊的文章,待其时而作奇文。
历史太为沉痛,李锐甘之如饴。因为沉痛,所以要说真话,但真话人又不爱听。一个赤胆忠心的人成为另类,是我们这个时代特殊的风景。我们时代有病,人也有病,现在有一个词叫:两头真。过去是真,现在是真。那中间不用说就是错了!
每一个大的机器运转起来,都有内耗,内耗的容量有多大,对于用一种意识绑定的大器量的庞大物质来讲,不能用科学的依据和方法。所以我们总是吸取经验教训,总是能总结,总是再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误。实在没有戏,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脑子洗成一片空白,广场一片莺歌燕舞。
我们民族有多少优秀儿女做了无谓的牺牲,惨痛的历史刚刚翻过,似乎就已经遗忘。都是为了追求真理,都说的理直气壮,传统毁亡,精神惘澹。李锐的笔,追溯的是真实的历史,他自己就是一部大书。能说的基本都说遍了,该说的也说尽了,那部《庐山会议实录》,群英巍巍,群英靡靡,谁也摆脱不了历史的限制,谁也改变不了那只无形的大手。
现在的书,不能说的就遮遮掩掩,也不知道是进步了还是退步,苏舜钦诗曰:“洛阳宫殿郁嵯峨,千古荣华逐逝波。”我在这本书中读出的一种亲切,也是一种悲凉,惋惜、愤怒、凄恻、迷茫……。
好在我们在现在这个时代,还能读到阿伦特,读到哈耶克,倒转红轮,读索尔仁尼琴。索氏说:“献给没有生存下来的诸君,要叙述此事他们已无能为力。但愿他们原谅我,没有看到一切,没有想起一切,没有猜到一切。”这句话如同就说的此书。
最近李锐针对自己的女儿声明:我们这些老家伙是救党派,李南央对共产党是整个否定的。他的观点很幼稚,很极端,我们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叹曰:
经历者作真文章。
读之令人颇彷徨。
赤胆忠心救党派。
残月风霜诉衷肠。
2014年12月11日
《红雨:一个中国县域七个世纪的暴力史》(美)罗威廉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1月版
我们的民族是不是嗜血的民族,当历史以这样的面目逞现在眼前时,你会用惊悚的目光打量这块土地,在北京崇文门东侧老城墙的残砖废瓦间倾听曾经的咆哮!
“过了七八年再来一次。”这是多么熟悉的语言。老祖先的温柔恭俭让,在血雨腥风面前,早己撕碎。革命是一个阶级战胜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这就是现实,历史才刚刚翻过,不要以为我们天天莺歌燕舞天下大吉,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暴力因素只要能借机点燃,二次文革不是没有可能。
这是一本奇书,让你不能不佩服外国学者如此的缜密与细致,以独特的视角梳理了一个县域七百年风雨飘摇的历史。麻城,对一个偌大的中国来说可以省略的县城,从七百年前就开始了血与肉的折腾,不管以什么旗帜,也不管用什么名义,甚至本身就以革命的理由,一个字:杀!
书中写上世纪二十年代末麻城下了一场红雨,红色的雨像血一样,洗涤麻城。这是一种象征,红雨透湿了运片土地,血浸透了内心。是书介绍语说:“这种‘长时段’和小地域的结合使得这本书能挑战一般著作的历史分期,从宏观上透视中国政治社会的变迁,并暗示暴力超越朝代和政权的恆久。”
叹曰:
儿时杀声过文革,
“炮打”“油煎”捆又捉。
内心梁山筑得高,
李逵花荣呼延灼。
2015年2月22日
《夹边沟记事》杨显惠著。花城出版社2008年9月第一版
我最早读到杨显惠的文字是2006年,读得让人睁大了眼睛疼了都不知道。苦难的文字见了很多,父辈们的苦和爷爷们的苦都能想象,但这种现实最真切的苦让人震惊之余,是长时间的沉默。
你知道我想起了啥,想起了我七岁在铜川文化宫看《卖花姑娘》的眼泪,这本书把人读得眼泪汪汪,又产生了一种恨!感谢杨显惠,没有他,谁还知道夹边沟,那个类似于雪尔仁尼琴的集中营。在这本书面前,受难的历史是当代史的吊诡!
这本书写的是知识分子右派在夹边沟的苦难经历,是一个中短篇汇集起来,围绕的就是那一段残酷的、悲伤的日子。头一篇《上海女人》写上海女人到夹边沟探亲,丈夫却死掉了,连身上的肉都被人偷吃,最后几经波折找到尸体草草火化,背着尸骨回去。以口诉的形式来写,惊心动魄,不忍卒读。整部书把生活的饥寒交迫与精神压抑的双重折磨在平静的语言下叙述,可以把它当作纪实性报告文学来看。
当代这类写作,八十年代冯冀才描写文革经历的《一百个人的十年》颇为相像,比冯冀才写得更沉痛。其中所写已经远不是惨痛二字所能概括,好在是这段历史已经告别,一批人的消亡几乎把这一切淡忘,只留下了历史教科书空泛的一章。只有这本书告诉了后人曾经极端残酷的真实,没有谎言,有的也不仅仅只是控诉,是一种浩瀚般的无奈与悲哀!
这本书是那个时代所造就的,不是经典胜似经典,有一句话让我震撼:太阳出来了,但那不是我们的太阳。
叹曰:
苦难不仅仅是苦难,
悲哀何曾仅仅是悲哀!
每一页纸燃烧着控诉,
夹边沟,你真是这样静静的吗?
2015年6月27日
《丁玲的信念和遭遇》;见《一个人的战斗》单世联著
这篇文章可以和今年《读书》第五期贺桂梅《丁玲的逻辑》参读。那一篇针对《丁玲传》,这一篇写了很多史实与史实所反映的文人的阴暗心理。丁玲身上有革命文学的典型性,个性突出,能让人产生幻想。
文艺圈很容易形成“圈子”,形成“小集团”,划定自己的势力范围。彼此之间,心照不宣,排除异己。这不是革命不革命,是哥们弟兄,义气为先。《三国》《水浒》的定本都是文人润色而成,其“义气”深入骨髓表现自然。对別人是馬克思主义,对自己是自由主义。中央又能怎样,中央下了精神,抵制,不执行,阳奉阴违。
在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时代,甚至在三中全会之后,“作家协会算不得什么权力部门,但丁玲归属它管;……作协秘书长郭小川‘感到作协乱七八糟,勾心斗角,他很想离开。’作协党组成员秦兆阳的印象是:‘作协太黑暗了,弄得乱七八糟,我一想起这些事就难受。’”。
同样是丁玲,到延安时,伟大领袖赋诗:“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文艺座谈会照相,还专门叫到距自己很近的地方,审查丁玲,主席亲批:“因此应该认为丁玲同志仍然是一个对党对革命忠实的共产党员。”
但到了1955年,形势发生了变化,丁玲被扣上“反党分子”。1958年,毛泽东亲自为《文艺报》再批判丁玲在延安时期的几篇文章的“编者按”上加了几句:“丁玲、陈企霞、罗烽、艾青是党员。丁玲在南京写过自首书,向蒋介石出卖了无产阶级和共产党。她隐藏起来,骗得了党的信任。”
真是用之即来,来之能战。不用即弃,踩之脚底。政治家不是流氓,政治家也不是说话不算数,政治家没有那么多小九九,温柔敦厚,政治家审时度势,游刃有余,用之如金,弃之若敝履。
一部历史,印在历史上的都是“异化”!胡乔木有胡乔木的“异化”,李锐有李锐向“异化”,周扬有周扬的“异化”,“异化”就是变化,该变化的变化了,该无常依然无常。周扬能“异化”,但不变化,对丁玲,他记着“私仇”(丁玲曾揭发他有婚外情),虽然给丁玲平反,几年之内一至到死,一句道歉的话也没有说。
是书写得很深刻,深刻到写到了“芝麻”,“芝麻”捡到了,“门”没有开,这堵“门”很沉,很重。捡到“芝麻”的人在门前徘徊,我不知道谁是阿里巴巴,我知道很多人都在进行着“一个人的战斗”,他们正形成着一种深刻的力量!
叹曰:
心不痛,痛的是我们是兄弟姐妹。
人与人,复杂得说不清楚。
说得好,真话谎话辨不清。
写什么,是人是鬼让历史说。
作者简介:吴川淮,少年在陕西读师范,中年在西安搞研究,现在在北京《中国书法》杂志社当编辑,读书并写字。中国新闻出版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楷书艺术研究院副院长,中国书协新闻出版工作委员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