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道怡:未名秋雨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581 次 更新时间:2006-10-11 1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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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道怡  

若不是《北大情事》丛书的编者向我征稿,并且要求抒写五十年代北京大学校园生活里的爱情故事,我再也不会去回忆——那一场未名的秋雨。

当编者提出了出版社的要求时,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在我的经历里,那样的时候,那样的地方,哪里有真正的爱情呢?可是,过后,我沉下心来回忆,那也许是爱情?那就是爱情——追求时得不到,得到时已失去。

两根并行的铁轨、永远不可能相交,但透过车窗远远望去,它们似乎会合在一起,那终点站,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

车窗外,灰色的古城墙缓缓后移,列车已经减速,我的心跳却加快起来。到了,这就到了,我向往的北京,我心仪已久的北京大学。

1952年的北京火车站,在前门箭楼东侧。关外开来的列车进入第三站台,第三站台没有天棚。熙熙攘攘的人群,很快就从出站口消失,月台上只剩下我一个——不,还有—个人,那是个穿斜开襟衣服、扎牛角小辫的姑娘,坐在一捆行李卷上,正翻看着手里的几张纸。我—眼就认出,那是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你也是北大新生?那咱们是同学啦!”我凑过去,有点他乡遇故知的味道。通知上说有人接站,可我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她站起身,随手递过通知来给我看。那通知我早都背得了,我还可以背得出跟通知—起收到的新生手册内容。手册里不仅有市区到北大的交通路线,而且还有—幅校园岛瞰图。但看到那姓名,我惊叫起来:“啊!你就是崔笑迎!”

她眼里流露出不解的神色,我忙自我介绍:“我也是文史系的,叫张常生,在金榜上,你第—我第二呀!”

“什么金榜?”她不明白,她没看到过那份公开发行的高校新生录取名册。

我可是—大早就到邮局门口去排队才买到的。凭着良好的自我感觉,我以为会稳拿第—的。没想到竞屈居第二,而且压在我头上的,从名字看,含笑迎春,很可能是女生。果然,是个俊秀清纯、生有笑颜、模样还像初中生的长安才女。

夏末秋初,阴晴不定,天边隐隐传来雷声。

“要下雨了,咱们先出站,到大厅里去。”我要帮她提行李,她已经熟练地把行李双肩挎起,那爽利劲儿又像是个受过劳动锻炼的学生干部了。

原来新生接待站设在候车大厅,一位农村干部模样的年轻人热情地伸过手:“我叫武文斌,文史系二年级。我代表北大团委、学生会,欢迎你们!”

未名湖澄澈清明,没有一丝波纹,真个水平如镜,倒映着岸边一棵棵碧桃、一株株垂杨柳。那长长印进湖心的,是博雅塔高高的身影。

我站在湖心岛畔石舫之上,观赏品味这燕园美景。对岸南侧,博雅塔伟岸而秀丽,耸立于几树苍翠的古松丛中。塔的造型古朴又玲珑,跟它北侧体育馆大厅那灰庑殿顶、红柱粉墙、蓝绿彩画的建筑风格相配和谐。体育馆北向西拐回的湖边角落,拱立着一座精巧的半月形小桥,让入觉得湖岸那边还会别有一番景色。

“湖光塔影,这就是我们北大新的标志性景观了。”地质地理系教授侯仁之先生,在办公楼大礼堂里给新生上了开学前的第一课。他由“五四”传统讲到景物环境,激情澎湃,神采飞扬:“你们是北大由红楼迁进燕园的第—届学员啊!你们想要知道什么叫金碧辉煌吗?请去看—看颐和园长廊的彩绘吧!你们想要知道什么叫历史沧桑吗?请去看一看圆明园遗址的断柱吧!而圆明园的一对华表,就屹立在这办公楼前;颐和园的小型石舫,就停泊于那末名湖畔。

开学前的第—课,我就被带上了向着文化、向着学术也是向着我最向往的审美高峰攀登的路径。这正是我神思梦想的啊!而这燕园景色,我凭着那张乌瞰图,曾经多次勾画,如今亲见,大出意料,她优美得令我痴迷沉醉,找不到恰当的词句来形容。这哪里是校园,这分明是公园!而又有哪—座公园,能够如她这般幽雅?多么适合潜心学问的环境,这里没有如织的游人;那—位在湖边踱步的,是白发苍苍的老教授;那几个隐藏在柳荫下默读的,是渴求知识的莘莘学子。

我从湖心岛绕回南岸,来到另一座石桥上,只见桥南又有一片池塘,塘面被一团团墨绿的荷叶遮盖住了,荷叶间挑出—朵朵娇小的莲蓬。荷塘三面环山,西山高处建有一座宽敞的古典庭院。下可眺望山色湖光,南有竹林屏障,门前两棵高大的明代白皮松,挺拔清新。这就是马寅初校长办公的地方——临湖轩。

在临湖轩大门前,我留连良久,感慨万千:终于如愿以偿,能够按照自已的特长和理想,开拓今后人生之路了!不禁暗自庆幸:幸亏没有听政治老师的话,在毕业前突击加入青年团。那时政治老师极力动员大家入团,说是只要提出申请就能批准,条件是毕业后直接升入师范专科学校。我虽是中学教师的后代,但也许正因为感受到教师的社会处境,更因为我自信凭实力能考上第一流的高等学府,便跟一些同学一样,抱有那样的心态:“高中不入团,入团上师专”

张常生,你在这儿发什么呆呀?”崔笑迎从六院那边绕过来,或许见我那副模样未免怪异,便随口发问,打断了我的冥想。她身上那件斜开襟蓝地碎花布衫,使胸部显得更丰满而身材更苗条,圆脸庞,白皮肤,黑发辫,红头绳,像个小丫鬟,有—种东方古典女性之美,而气质又俨然是大家闺秀,加以容貌出众,已经有男生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崔莺莺。

“我在按图索骥,浏览燕园景观。你也是去熟悉环境的吗?我可以给你当导游了。”我见她手里捏着一份材料,便连忙从中山装口袋里掏出了乌瞰图。

“我去转关系。你的转了吗?”她指了指博雅塔下一座方形的小洋楼,那座不伦不类的小洋楼显然是后盖的,实在是破坏中式古典的园林景观。

“手续不都办齐了么,还转什么关系?”我不知道那座楼是校团委所在地。

“团的关系呀!你不是团员吗?”她闪动着不解的目光。

“我……”我个子比她高,却顿时觉得矮了一头,“我还不是……”

“没关系……”她有些意外,遂又劝慰似的说,“将来总会是的……”

六院是原燕京大学的女生宿舍,一座垂花门里一处幽雅庭院,分列在第二体育馆北侧广场两旁。第二体育馆比未名湖畔的那一座略小一些,原为燕大女生专用。我们这一批新同学,许多男生就被安排在这里住宿,一些女生分住六院。这是临时措施,新宿舍楼还没盖完。燕园南部是新宿舍区,紧张的施工正在进行中。

将来我……会是吗?”我在心里自问,顾不得观赏那广场绿茵上的黄花菊,怏怏地经过六院,向体育馆走去。“要是我原先已经入团。还能够到北大来上学,还能够跟你同班吗?可是以后,要入了团是不是就得一切都听组织的呢?”

体育馆过厅里聚集着一批人,正在探头探脑地往墙上看稀罕。我凑过去,只见墙上吊着—根绳子,绳子上拴着—件什么东西,旁边贴着—张布告样的白纸。

人们在嘁嘁嚓嚓议论——

“这是谁干的?”

“谁知道?这不是也在质问么!”

“我是问谁贴的这东西?”

“接咱们报到的那位团委委员呗!”

“武文斌,他拿着那块面包在大厅里嚷嚷半天了,没人答理他。”

我挤上前去,看清楚了:面包!那绳子上拴着的是—块面包!

“不像话!”

“谁不像活?”

“那就看话怎么说了。”

“是谁扔的,有人承认吗?”

“谁还敢承认哪,那么说人家……”

那张纸上,毛笔大字写着:“这是哪一家的大少爷?把面包扔进了垃圾箱!这样糟蹋我们农民的血汗!配当—名新中国的大学生吗?”

我像当头挨了一棒,脑袋里面嗡的一声——天啊!

那面包是我上火车前买的,在路上没有吃完,剩下了大半个,遗忘在书包里。待到在室内篮球场上安顿好铺位,这才发现,但它已经发霉了。我也曾犹疑再三:是不是掰去霉斑吃掉它,免得浪费;可万一要是得了病,岂不是更浪费?那时候,大学生的伙食和医疗,全是国家包下来的。两相权衡,还是扔掉了吧。这怎么就是大少爷了?我是哪家的大少爷!我那为人师表的父母,从小就教育我不可暴殄天物,掉在桌子上的饭粒儿都得捡起来吃下去。

确实,这么说我,我还敢承认?即便我去说明情况,可人家会不会承认呢?

刚入学就碰上这样的事,刚得到—点儿鼓励就碰上这样的事!“将来总会是的”,崔笑迎说那话时,眼光和脸色都真诚,并非敷衍客套。然而,若按团员标准要求,对组织是不该有所隐瞒的。我却不愿去找任何人,不愿再提起这件事。

开学以后那些日子,我一直心事重重,闷闷不乐。我总借故推托集体活动,在课堂上也独坐—隅。惟一能够使我忘掉烦恼的,就是钻到图书馆里去看书。

图书馆在办公楼南侧,足一座仿文渊阁的中式建筑,黄绿琉璃庑殿飞檐,雅丽而壮观。一楼阅览大厅宽敞明亮,摆列着一张张古色古香的长方形大桌案,桌案两旁是一把把带扶手的靠背椅。每个座位前面,都有—盏带纱罩的台灯。晚自习时,在那—丝柔和的光线下,读那些慕名已久却没读到的书,我沉浸于幸福中。直到那一天傍晚,她出现在我面前。

图书馆东门外,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大路。向南穿过—对方形阁楼,通往六院;向北绕过一座座原燕大男生宿舍楼,便成为环湖路;向东进入一脉山峦,则可以顺山间小径登上钟亭。钟亭为攒尖顶六柱圆亭,造型优美,跟里面悬挂着的大铜钟形态协调。亭旁古松虬枝参天,老柏盘根而立,别有一种幽幽而苍苍的氛围。

我跟着她从图书馆里出来,漫步走上钟亭,又按她的示意,在栏杆上坐下,但默默不发一言。心里却在猜测,她已成为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这回专门找我谈话,想必是做思想工作来了。不出所料,她静静看了我—会儿,轻言细语地问:

“张常生,咱们谈谈心好么?我觉得你这些天总那么闷闷的,是身体不舒服,还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

“你就是为这个来找我?要我向团支书汇报思想是吗?”

“咱俩不是同学当中最先相识的么?就为这个,不该彼此更关心一些么?”

我心里一热:她还记得这个!而嘴上却故意说:

“我见你跟武文斌,还有牛哥他们,忙得不可开交,哪有心思顾上我了。”

“团支部、班委会都刚建立,—时还顾不上细致地工作呀!今天这个事儿,请班长牛力耕通知你也就行了,还不是因为我惦记着你,想借这机会跟你谈谈。”

原来,系里新来一位苏联专家,为欢迎他,也为了庆祝十月革命节,经团支部和班委会研究决定,让我在联欢会上出一个节目——用俄语朗诵诗——那位调干生牛大哥知道我高中时学的是俄语,而且取得过中学生诗朗诵竞赛的第—名。

“你曾经很活跃的嘛!”她满怀期望地看定我,“通过这次活动,我希望你重新活跃起来,跟我们融为—体嘛!”她的眼光热烈真诚,晶莹闪亮。

我心里又一热,但随即冷下来。是自言自语,又是说给她听:

“不行不行,武文斌要知道那是我,肯定不会同意!”

“知道什么呀?能告诉我吗?”

“我告诉你,只告诉你……”

听了“面包事件”经过和我倾诉的委屈,她皱着眉头,抿着嘴唇,沉吟片刻,轻轻叹息一声,脸上就又漾出笑颜:

“原来是为这个!解释清楚也就得了,用不着这么背思想包袱的。”

“跟这种人,能解释清楚吗?居然去翻垃圾箱,还骂人家大少爷!”

“武文斌帮新同学安排生活,每天都给你们倒垃圾,有什么不对呢?他是个贫农子弟,性子又直,看见粮食被浪费,就来了气,也是可以理解的。后来老牛批评了他,说他那样做欠妥当。这事就了结了,没想到给你造成这么大压力。”

“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我只问你:你相信我?”

“我怎么会不相信?我为什么不相信呀!”

“那好!我接受你给的任务,我不会辜负你的信任,一定尽力朗诵成功!”说着,我站起身,挥手向大钟上砸了一拳,大钟只发出了轻微的嗡嗡声。“哎,那得用木锤敲,据说响声可以传遍燕园。”她下意识地一把抓过我那只手,似乎要看一看有没有碰伤,“你怎么拿

手敲呀,敲疼了吧?”

我情不自禁反转过手来,抓住了她那只娇小的温软的手。就这么拉着她的手,脚步轻盈地走下山径。

“你倒把我捏疼了呢……”即将走到大路边时,她从我的手中很自然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南北两阁,是一对攒尖方顶亭子样的大阁楼;跟两阁成品字形的一座长方形庑殿建筑,是俄文楼。联欢会在俄文楼的阶梯教室里举行,重点节目便是我的诗朗诵。我朗诵的是普希金的《致大海》,先用俄语,后用中文。

当念到最后一句——“我的心灵充满了你,还把你的闪光,你的阴影,和波涛的喧响,带进森林,带进静寂的荒原”——全场也是一片静寂,而后才像猛醒过来,爆发—阵热烈的掌声。其实,在用俄语念时,我就注意到了,那位苏联专家毕达柯夫,在卫国战争中失去一条胳臂的文艺理论家,感动得用一只手使儿地敲击大腿。而在用中文念时,我搜寻到了她那泪水盈盈的目光,那么纯净,那么明亮,像暗夜空中两颗闪动的星。

联欢会后,还不到晚饭时间,我踱步广场草坪中间—座藤萝架下,坐在石凳上平静—下心情。崔笑迎和班干部们送走苏联专家,返回宿舍。她见到我,便走过来,也在石凳上坐下。

“太好了,你朗诵得真是太好了。毕达柯夫说,他在国内也没有听到过这么让他感动的朗诵。他还说,你对普希金的理解,很准确,很深入……”

“你呢?我想知道的是你的感觉。”

“我?那还用说么!一开始,‘在我的眼前,滚动着蔚蓝的波涛,闪耀着骄傲的美色’,我就觉得真好像有大海的波涛在眼前滚动。到那句:‘世界空虚了……大海,你现在要把我带到哪儿?’,我鼻子都酸了,差点儿哭出来……我以前也读过这首诗,可这次听你朗诵,才真正体会到那种韵味。普希金的诗,真美呀!不过,也得会朗诵,才能把人带进去。——你专门学过朗诵吗?”

“没有学过,用不着学。能朗诵好,就是因为:‘我的心灵充满了你’!”

“什么呀!夸你朗诵得好,你就跟人家开玩笑!说正经的,应该是:我们的心灵充满了集体……那天,我去转关系,才知道你还不是,我就想,你要也是该多好啊……这以后,你要更紧密地靠拢组织,好么?你看,这草坪上的叶子,—片两片,不显什么,汇聚在—起,就是一地黄金!”

夕阳给整个草坪镀上了—层金色,而草坪上落着的—片片银杏叶子,原就是金黄色,在金色阳光照射下,银杏叶子汇成地毯,真好像是地上铺满了黄金。武文斌在六院门口招呼她,她答应一声便匆匆离去。留下我一个人,看着这满地黄金,默默思考。是的,从道理上说,确实应该是:我们的心灵充满了集体。但在我的心灵里,充满着的又确实是只有你。

我原性格内向,在中学时就被称为不合群的独行客。那时虽也有几个能说得来的朋友,但因彼此传说那句“高中不入团,入团上师专”的谚语,后来我们被团组织批判为“个人主义小集团”,从而也就使我对集体更产生了逆反心理。

到了大学,不仅生活和学习的环境变了,人与人的关系似乎也变得更疏远了。各自顾各自的,彼此之间漠不关心。男同学三十多人都挤在这一座室内篮球场上,无非是能把人和名字对得上号而已。熟悉一点儿的,也就是我的两位邻居了。

我敬重睡在我左手的牛力耕,农家出身的山东大汉,宽脸盘,大眼睛,人厚道,又老成。在部队当过文化干事,早就结了婚。也许是因为经历过世事磨练,总用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对待一切。他是我心目中的兄长,却又难以深入亲近。

而睡在我右手的王德一,才真是个老北京阔人家的大少爷,一对贼亮贼亮的小眼睛,极灵动,那张嘴,灵活得能把死人说活。给崔笑迎起外号叫崔莺莺的,就是他。我还发现他曾偷看过我的日记,这人只能让我感到恶心。

至于女同学,我连她们的名字跟人都对不上号。六院门口有块牌子:“男宾止步,非请莫入”。虽说那是燕大女生宿舍的遗物,却仍阻隔着许多男生,只有武文斌等干部们,可以大模大样地进进出出。

当然,也可以说,我对女同学毫无印象,又都是因为你。你的容貌,你的气质,你的神态,你的声音,你的一举一动、一蹙一笑,使那些女同学黯然失色。

当然,又可以说,我的心灵充满了你,却又充满了对你的一种无奈、一种疏隔、一种失落——你是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你是负责给全体同学做思想工作的干部,这使我们之间存在着差距,无形而巨大的差距。

当然,还可以说,那时候充满在我心灵里的,毕竟首先是学习学习再学习。十九岁年纪,尽管免不了青春期的躁动,但一种渴求知识的强烈欲望,可以压倒一切不安。那一座储存着文明宝藏的图书馆,才是我心灵中神圣不可侵犯的殿堂。

在图书馆,我已有了专用座位,那是经过多次抢占才取得的。北大迁燕园,学生数量猛增几倍。新中国开始向科学进军,校园里的学术气氛极浓。原燕大图书馆的容量,早已不敷使用。临近生活区的一片新教学楼中,便又开辟了文史楼第三层的文科图书馆和文史楼东平房的报刊阅览室。

而在我心目中,惟有原燕大图书馆,最适合做学问。我离不开那一盏光线柔和的台灯,但那需要抢先占定。每天匆匆吃过晚饭;就得急急忙忙跑到图书馆去占座位。我的蓝书包,经常放在南窗西角边座。久而久之,凡到这总图书馆来上晚自习的,大都有了各自专座。若是白天没课,那专座也会给你空着的。

第二年春天,宿舍楼启用,我们搬进新居,距离“总馆”远了,我宁愿多走路,也不改老习惯。跟我同宿舍的,除了老牛、小王,还有一位学究邱国栋,也是此间常客。但令我最高兴的是,崔笑迎在我鼓动下,也愿意到这里来。只因她有时要忙工作,便让我替她先占座位:我放书包同时,把一个讲义夹子推到对面桌上。按她的约定,过了七点她若没到,那就是不能来了,我把夹子再收回来。

于是,放好书包和夹子,我便到未名湖畔去散步。七点钟回图书馆,见她已经在座,这一晚的自习便会上得踏实。若不见她的身影,则未免有些空落落的。而所谓踏实,却有个过程:开始的时候,我经常走神——看一会儿书,我便抬起头来看一看她,有时一看上她,脑子里就胡思乱想:古书上形容女孩子美,说什么“柳叶儿眉,杏核儿眼,樱桃小口一点点”,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嘛!她那眼睛比杏核儿大多了,而且是毛茸茸的、水灵灵的……

正想着,她目光一闪,狠狠地刺了我一眼。接着,一张条子递过来,上面草草两个大字:看书!我赶紧低下头,继续看书。这还不够,她的“最后通碟”终于起了作用。那天晚自习后,一路回宿舍区,她走着走着忽然说:

“从明天起,你不必给我占位子了,我到文史楼上晚自习去。”

“为什么?”我明知故问,“这里不好吗?文史楼没有台灯。”

“免得你老看我!”她气呼呼地说,加快了脚步。

“你不也看了我吗?”我追上去俏皮地说,“要不然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老开玩笑!”她站住了,变了脸色,“这样很不好!很不好!…影响学习!”

她是真的生气了,我也不得不认真起来,但我又不能不说心里话:

“可是,可是你知道吗?你不来的日子,我学得就更不踏实。”

“那……那我就更不该来了!”

“反正,反正按约定,我总会给你占位子的。”此后几天,她果然没来。再过几天,她又出现了。是她先看了我一眼,脸上绽开一下笑容,随后就低下头看书。我哪里还敢再看她,只是觉得心里头堵着的地方疏通了。这之后的日子,我们的话题,仅限于学业。就这样,她有时来,有时不来,无论她来还是不来,我都认认真真地看书,让书里的世界,充实我青春的岁月。

岁月匆匆,秋雨春风,转眼间就过了1954年的清明。

那天下午,我在“总图”看过一阵书,出来散步,走到办公楼前,被两树繁花吸引住了,是木本花中我最喜爱的西府海棠。去年未曾留意,今年意外发现,这是两棵我从采没有见过如此高大肥硕的西府海棠,满枝满树,如火如荼,怒放着茂密的花朵,红润润,白莹莹,云蒸霞蔚,粉妆玉琢。

我久久凝望,看得呆了。突然,楼门开处,校长马寅初先生和一位外籍女士走出来。马老见到我,招手叫我过去,指着那女士介绍说:

“这位是外国的名记者呀,她要宣传宣传咱们新的北大,需要拍几张兄弟跟学生在一起的照片,你陪着我走几步路吧。”于是,我和马老从办公楼出发,顺大道,经华表,并肩向西校门走去。那位记者在前面倒退着走,—边走一边拍摄。马老见我不大自然,告诉我说:

“她那相机可以连续拍摄的,我们只管说话,不要去管她……”

接着,他亲切地问我,是哪个系的呀,几年级呀,叫什么名字呀……我的紧张松弛下来,心境一如这午后的晴空。

拍摄过后,马老跟我握手,向我道谢,然后才陪记者回办公楼。我目送他们进了楼门,重新把目光转向西府海棠,倏然又是眼前一亮。

是她,是崔笑迎,亭亭站立在海棠花下。

她身着浅蓝色中式扣绊对襟小褂,脸色红润,辫发垂肩,映衬背后一树繁花,真是一幅绝美的仕女图。只有她,也只有她那气质,妩媚而端庄,最适合以西府海棠装点;只有这花,也只有这西府海棠,富丽又素雅,才配得上陪伴她。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恨不能冲进楼去,把那记者找出来,再给这花前的她照一张相。但我只能呆立着,恨不得时间凝固下来,让我长久长久观赏这最美最美的图画。

“我看了你们半天了。”她笑盈盈地说,“马老是跟你事先约好的么?”

“完全是一场偶然的巧遇,真幸运啊!”我跑到她跟前,既兴奋又遗憾地说,“要是你早来一会儿,那该多好啊!咱们一起跟马老照张相,千载难逢的机会呀!”

我知道,马寅初校长在她心目中,也有着祟高的地位。全体北大师生员工,对他老人家,无不极为敬重。我们都习惯地称他为马老,不仅因他年事已高,更因为他功高德昭。崔笑迎有一次在班会上,曾经向大家慷慨激昂地演说:

“同学们,想一想吧,马寅初因为揭露四大家族而身陷囹吾,他冒着生命危险同反动势力顽强斗争。做这样一位有胆识有骨气民主斗士的门生,我们怎么能不积极要求进步、努力刻苦攻读!”

大概是又想到了自己讲过的话吧,她跟我就又走了一遍刚才马老和我一起走过的路。我们回味着马老在新年晚会上的祝词,说到他总是跟学生自称“兄弟”,说列他总要向大家鞠躬,说到他总忘不了提示人们洗冷水澡……说到有趣的细节,我们就相视大笑。她的笑声是最爽朗最动听的歌,绝非什么银铃可以形容。

最后才说到正题,原来她又是要找我朗诵的:在纪念“五四”青年节和校庆日的晚会上,由我朗诵青年诗人李季的《只因为我是一个青年团员》。

“这又是你的一次机会呀!”

“可是,可是我还不是一个团员啊!由我来朗诵这样的诗,合适吗?”

“我已经说服了武文斌他们。所以说,这又是你的一次机会嘛!”

五四”晚会在第二体育馆前的六院广场上举行,有歌有舞有乐曲有诗朗诵。我朗诵的《只因为我是一个青年团员》,又一次获得了演出的成功。我之所以说演出的成功,是由于那朗诵更多借助了表演的技巧,主要并非出自我切身的体会。理由很显然,只因为我还不是一个青年团员,此外也还因为我觉得那诗其实并没有多少诗味儿,只靠技巧传达内容,也可以出效果的。

我真没有想到,就是这样朗诵,竞然也使崔笑迎深为感动。当朗诵到石虎子面对凶残的敌人,回答“只因为我是一个青年团员”时,她仿佛目睹了亲人临刑岿然不动的情景,满脸钦敬的神色,满眼心疼的泪水。

“其实,我觉得这首诗很—般,我朗诵得也有些做作。”朗诵过后,我坐到她身边,坦白地告诉她,“没想到会使你这么动感情,这使我很不安。”

“我是想到了我的父亲,他曾经有过跟石虎子同样的经历,被日本鬼子铡断了手指。”她也坦然地告诉我,又有些忧虑地说,“难道你自己就一点儿也不感动?难道那都是在表演么?要是这样,我倒不安了。”

“不,不,不全是这样。”我忙安慰她,“我当然也领会着那种精神。我,我一定争取,争取入团。”

“真的?”她忘情地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又赶快松开,似乎是在喃喃自语,“这便好了。我就说嘛,这又是你的一次机会。”

“你的手好凉啊!刚才突然一下刺激感觉到的,但我不敢再去摸她的手。

“是有点冷,想不到春夜会这么凉。”她双手交叉抚摩肩头,“从下午就忙这个晚会,没有来得及添衣服。”

“我穿了外衣,倒是觉得有些热呢。”说着,我飞快地脱下了中山装上衣。

我把衣服递给她,她接过去披在身上,像披斗篷似的抓住衣襟,裹紧了身子。

晚会散后,一路回宿舍区,走到女生楼大门口,她把披着的

衣服褪下来,伸手递给我,不等我接,却又楼进自己怀里:

“等我洗过了再还你吧。”

“不用,不用。”我慌忙一把抢过了衣服,“我那是刚洗过的。”

我搂着我的那件上衣回到宿舍,沉浸在一种异样的感觉里,却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别人有什么异样。王德一缩着肩膀装模作样地喊:“哦,冷啊,好冷啊!”牛力耕挥着手冷冷地呵斥他:“出什么洋相,睡你的觉!”随手关了灯。

这一个春天的夜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幸亏我睡下铺,而睡在我上铺的邱老夫子根本就没参加晚会,早已进入梦乡。

后来我把那件衣服蒙在了头上,深深地吸气,一遍又一遍,闻着,嗅着,隐隐约约,朦朦胧胧,似乎能感受到她的体温、她的清香。

男生宿舍楼在路西,跟女生楼隔着一条宽宽的林荫道。我的梦便常常越过林荫道飞进那座楼里去,但我从来没有进到那座楼里去过,所以我的梦便也总是既甜甜蜜蜜又模模糊糊的。

一连几个夜晚,我都用那件衣服蒙着头睡觉,这引起了睡在对面上铺的牛大哥注意。这天是星期日,可以睡懒觉的,我昨晚在楼下传达室里开夜车,今早索性不吃饭了,赖在床上不起。只听见王德—敲着搪瓷饭盆走进来,口里念念有词:

“可怜张生太情痴,误了今日炸丸子。”

“喂,我说‘缺德’,你怎么还不走啊?”老牛跟进来,叫着王德一的外号。

“走?上哪儿去?这个礼拜我不回家。”

“哎,你不是说过吗?找个礼拜天,约上水晶晶,到镜春园照相去。”

“啊,这倒是个好主意,多谢大哥提醒啦!”王德一取出他箱子里的照相机,兴冲冲地离去。他父亲是“三反、五反”时被定为基本守法户的照相器材店老板,全班就只他有相机,给大家拍照成为他的一大乐趣。他那外号,就是在给女生照相时,动手教人家摆姿势,从而取得的。

牛大哥把给我带回来的馒头和炸九子放到桌上,走过来掀起我蒙头的衣服:

“我说兄弟,春天过去了,不怕捂出汗来?我看你是有了毛病了!”

在桌两旁,我一边吃饭一边听他讲,他讲的是令我再也难以下咽的事情——开学那年,你朗诵《致大海》,武文斌就曾经在团干部会上提出过批评:

“怎么朗诵这样的诗,什么‘世界空虚了……,,弄得联欢会上眼泪汪汪的!”

是崔笑迎,详细讲解普希金写这首诗的历史背景。又说毕达柯夫非常高兴,认为他即将教授的学生,具有良好的素质。这才使武文斌默认了,不再当做问题。

这次,崔笑迎又要让你来朗诵《只因为我是一个青年团员》,武文斌不同意,说不仅因为你还不是一个团员,更因为你对团组织有看法——

“你让人看过你的日记?”

“日记又不是写给别人看的……啊,我想起来了!”

我的眼前浮现住在体育馆时的一幕:我刚回到铺位边上,王德一把我的日记本慌忙地塞回到我的枕头底下去。

“怪不得,肯定是他,向武文斌汇报,说你写着什么入团跟求学是矛盾的?”

“那么,这件事,崔笑迎也知道?”

“我估计不知道。老武这个人,组织观念挺强的,不会告诉别人是谁看了你的日记,连我都没告诉么……嘿嘿,人家可不像我哟。我今天是准备把什么都兜给你的。我想让你知道,武文斌最近又来兴师问罪!还是崔笑迎,为你辨白了你跟马校长一起照相的事——”

“什么什么?”我大吃一惊,“跟马校长一起照相,有什么事儿呀?”

“五四”那天,一张外国报纸,刊登了报道马寅初在北大的文章,配发一组照片,其中有你跟马校长的合影。武文斌看见了,就迫问崔笑迎,是谁派张常生去跟马校长一起照相的。崔笑迎解释:我看见的时候,已经在照着了,这完全是赶巧了的事,怎么可能事先指派呢?武文斌说:马校长是民主人士,不清楚组织上的规矩。在报上登这样的照片,应该选派一名最能代表北大的学生去。崔笑迎就跟他争辩:张常生怎么就不能代表了?我看这事碰上谁都没什么不可以的,又不是选劳模。武文斌说:这种事情是有国际影响的,起码也得是个团员才好嘛!崔笑迎就恼了:要是有问题,也找不到我头上,你找马校长去,找校党委去!

就为这事,武文斌又找到团支委兼班长牛力耕来说明情况。老牛回答得干脆:小崔说的对呀,你要认为有问题,你找马校长去,找校党委去,找得着她吗?武文斌不服气,嘟嘟囔囔:没想到她是这个态度!我当然得先找她了,她是团支书,她又是张常生的联系人嘛……

“联系人?她是我的联系人?”我心里顿时翻上一股莫名其妙的苦涩滋味,莫非她接近我,只因为我是她的联系对象?于是,我装作糊涂实际上是挖苦,故意地问,“什么联系人?搞地下工作吗?”

“团组织认为可以发展谁,就大致上定一个专人,负责做他的思想工作。”老牛还以为我真的不明白,认真地解释说,“崔笑迎认为你应该成为发展对象,是她主动提出来,做你的联系人。”

“哦,哦,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深沉的失落感使我觉得非常难过,忍不住委屈地说,“敢情她接近我,只不过是为了发展一个团员!”

“怎么?你以为她是要找你当女婿吗?”

这叫什么话呀!我只是,我只是不愿意这样,这样就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你这叫什么话?人家对你一片真情,你却觉得被愚弄,你也太自私了!”

我无言以对,心里暗暗惭愧。牛力耕看出了我在懊悔,便又缓和了口气:

“兄弟,我是看你太嫩了,所以跟你实话实说。至于小崔对你么……对你很不错!不过究竟是怎么回事?姑娘的心,咱摸不准,再说咱也管不着。我现在要管的是你,是你这个被联系的人。最近我看出来了,你小子出了毛病啦!”

“我怎么了我?”

“是谁朗诵完了偏偏坐到她身边去?是谁在大庭广众面前跟她窃窃私语?是谁把自己的衣服脱给了她?你以为这些事,大家都没看见!你知道有些人,在背后是怎么议论的!说你们小资产阶级情调,那算文明的评价!”

“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这算什么罪过!”

“好,好,那都不去管它。可我说的是你这个!”牛力耕一把抓过我的上衣,伸到我面前抖搂着,“你这算是怎么回事儿?你不懂,我可懂!”他把衣服甩到床上,走过来用双手按住我的双肩,“我是过来人,我就比你懂!你不记得啦?开学的时候,教务长曾经宣布过:在学期间,不准谈情说爱,违者除名!甭管小崔究竞是怎么回事,反正现在她是一门心思在帮助你入团,那么你老老实实当好她的发展对象就是了。听我的话:果子没有成熟,不到摘的时候。这是为你好,也是为她好。像你这样,对你不好,对她也不好。值吗?我想,你还不至于嫩到一点儿也不明白我的心意吧?”

“我——”

“你就什么也甭说了。听哥哥我一句话——”他回坐到对面的座位上,抬左臂平伸手掌,抬右臂竖立手掌,做了一个球场上的暂停手式,“Time—out!”

文史楼一层西侧,是一间横贯南北的阶梯教室。南高北低,而门居中,这就把偌大的房子分成了两部分:北边讲台仿佛是舞台,南边的座位仿佛在“楼”上。于是,课程讲授和听讲情形,便因主讲人及所讲内容不同,因学生对其人与该课的兴趣不同,而各有景观:要么听众密集到前面,要么零散分坐在后面。

例如浦江清教授讲古典文学,我就坐到前排去,既能听得认真,又可以把先生的情态看个逼真。浦先生讲课可谓全身心投入,讲元曲讲到忘情处,便自顾自地摇头晃脑吟唱起来,似乎讲台下没有学生,而学生也似乎成了欣赏演出的观众。上“马列主义”课,我就坐到“楼”上去,因为那课其实并非讲解马列著作,只是照本宣科地念《联共(布)党史》。先生念得没精神,学生听得打磕睡。

到了三年级,新开两门课。吴组缃讲“《红楼梦》专题”,章廷谦讲“写作实习”。这两位教授,都是我极景仰的。吴先生早年是跟茅盾齐名的作家,章先生曾经是鲁迅的忘年交。而

学习写作或研究红学,又都是我追求的目标。

关于写作,章先生在头一堂课上就交代清楚了,教学目的不是为了培养作家,作家不是培养出来的,之所以给文科生开这门课,只是为了大家在实习中练笔,以求文通字顺并表达生动。他出的第一个作文题是“介绍我自己”,想来他是要借此了解一下学生的基本情况。

可是我想,既然是练笔,就无妨自由发挥,便模仿《阿Q正传》的笔调,以第一人称写了一篇《阿Q歪传》。我说我的“行状”并不“渺茫”,我就是阿Q的后代,只不过脑后没有小辫子、头上没有癞疮疤罢了。但“精神胜利法”的基因,遗传在我身上。我总觉得别人瞧不起自己,自己却又瞧不起别人。对那些比自己强的人,既卑躬屈膝,又恨得牙痒痒。虽还没到摸小尼姑头皮的年纪,却总幻想着给女同学下跪,可惜缺乏阿Q那样的胆量……

估计不出这篇作文将会得到怎样的评价,上讲评课时,我便远远地坐在后排,以便观察事态。章先生首先感谢大家,肯于跟他说心里话。他通过文章了解到了许多同学的情况,这有助于他今后能“对症下药”地辅导。但是也有一些同学,没有按照他的要求来写。个别的,还写成了小说的样子,“这教我可怎么下评语呢?”于是,在举了几个成功的例子之后,他竟念了几段<阿Q歪传>。念到“幻想着给女同学下跪”,惹起一场哄堂大笑。

生着一张“元宝嘴”的章先生,也跟着大家一起呵呵呵地笑起来。然后,他又板了脸说:“文科的课程,不好像理科那样判分的,但也得有个起码的标准,那就是课堂上的具体要求。你这个(歪传),就没法给分的。即便当做小说来看,我的批语也只能是:失之油滑!”

章先生没有点我的名,但在临下课时却发出邀请:“我希望那位阿Q同学,星期六下午到我家里来一趟。”

这使大家又笑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猜测,谁是阿Q?

十一

章先生家在成府村,那是燕园东门外新建的教职员宿舍区。花木掩映,曲径通幽,一座座篱笆隔开的小院,一排排宽敞向阳的平房。章先生家的院落,整洁清爽,堂屋里更是窗明几净。但是,听到我声音,招呼我进门,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的却是两个人,除了章先生,还有崔笑迎。

“我是来还作业的。”她向我解释,随即向章先生告辞,“老师,你们谈吧。”

“哎,不要走,不要走,我有好东西给你们。”章先生说着,进里屋去,端出一碟点心来,“这是我家自制,当年鲁迅先生最爱吃的,我们南方的小点心。啊,崔笑迎是西北娃,张常生你是东北人,肯定都没有吃过。今天,你们都是第一次到我家来,我一向都是用这招待客人的。来来来,不要拘谨,品尝品尝.”

这情况使我颇感意外:没想到崔笑迎也来了,没想到章先生对我这么热情。谈起来才明白:前一情况属于偶然——崔笑迎依照武文斌的建议,向章先生借阅了这一批“介绍我自己”,为的是也从中了解一些同学的情况和心理,今灭她是来交还这些作文的,所以跟我巧遇。后—情况则纯粹是我的误会——

“我在课堂上批评你,是因为需要立下个规矩:—旦正式考试,你们必须按照教学大纲的规划答题,否则就不及格的。”章先生向我们告诫,随后说明他的另一种态度,“课堂下是自由的,我希望能跟同学们都成为朋友。所以,这一点,我要向张常生讲清楚,也要让你这个团支部书记知道,免得发生误会。实际上,我还是很喜欢你那篇《阿Q》的,文笔不错嘛,模仿得也有点意思。这是免不了的,写作最初都免不了模仿。当然,你的那种态度,还是不可取的,不可取!幽默不等于滑稽,机智更需要真诚,要不然呢,灵巧就会变成嬉皮笑脸了……”

从章先生家出来,我满心欢喜,觉得天高气爽,这初秋傍晚的阳光,绚烂而明丽。崔笑迎却默默的,不知她心里想着什么。是啊,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自从老牛向我打出暂停手势,几个月来我谨小慎微,言行再也不敢有一点造次。可是从旁观察,崔笑迎还是她那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似乎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看来老牛只不过是对我发出了警告,而对崔笑迎并未有所流露。在图书馆,依旧由我占位子,她或来或不来。来了就看书,彼此间的交谈,仍仅限于学业;不来的日子,过后有时就解释一句:谈完工作过了七点,我就到文史楼去了。总之,我觉得她对我:若即若离,不冷不热。

然而那个疑问,这儿个月来却—直困扰着我:难道她对我的态度,仅仅是把我当做她的联系对象吗?难道我就非得按牛哥说的,老老实实当好她的发展对象吗?果真如此,那就不可能“发展”了,因为我实在解除不了那个心理障碍——

今春“大四”毕业分配前夕,部分“大三”同学当中就流传着一则新的谚语:“大学不入党,入党去边疆”。这跟我在中学毕业时的心态,不是一样的吗?这回我可跟任何“个人主义小集团”都没有关系,但如果是要入团就非得去边疆不可,那我跟我那位联系人的关系,就不是“Time—out”,而是得“Stop”了!

究竟怎么回事,今天是个难得时机,我豁出去了,决心大胆试探一番——

从成府村进东校门,绕过博雅塔,就是花神庙。这花神庙,大殿原在南山坡上,如今只剩下一片废墟。而庙门则还在,隔着环湖路,立于半岛上。半岛就是湖岸向北伸延的一片坡地。绿瓦红墙的单拱券门前面,沿湖高低错落一圈石岸。

走近花神庙门,我放慢了脚步。而她,莫非探测到了我的心思?不仅放慢脚步,而且走向湖边,径自先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我顺从地也在她对面坐下,不言不语望着她,似在听候她的发落。

她的眼光里透露出—种似怨似怒的神色,轻轻叹了一口气,责怪地说:“人家王德—,写的都是如何跟他那资本家爸爸划清界线。你可倒好,写什么(歪传)!在校团委,都传开了,全班的作文,就你这么一份,邪门歪道!”

“我认为你根本就不该拿给武文斌他们看,那是作文,又不是思想汇报。”

“组织上要看,有什么不可以的?要不是看了,我还想不到就是你写的呢。”

“谢天谢地!幸亏今天当着你的面,章先生给了我肯定的评价。你听到了的,他说我的文笔,还可以嘛!”

“可你知道你新得的外号吗?人家背后管你叫阿Q!你知道女同学怎么议论你吗?—说到你要下跪,就笑得叽叽嘎嘎的!”

这真是天赐良机,话赶话赶到了点子上,我索性放肆,便似认真又似玩笑说:

“可她们知道吗?女间学里值得我下跪的,只有—个,那就是——你!”

“你这该死的!她倏地站起身,指着我怒斥道,“你胡说些什么呀你!”

“哦,我说走嘴了,说走嘴了。”我连连点头道歉,又连连摆手请她坐下。

待她坐回去,我便又挑衅地说:“可你知道你刚才是怎么说的吗?《红楼梦》里‘妙词通戏语’,林妹妹就是这么斥责宝哥哥的:‘你这该死的胡说了,……”

她又站了起来:“怪不得章先生说你油滑!我看你不仅油滑,你,你简直……”

我就赶快接上话茬儿:“下流!你是不是要骂我‘下流’?”

“嬉皮笑脸!章先生也早有预见。一说正经的,你就开玩笑!”

“这是讨好你,你叫笑迎呀!”

“你敢拿我的名字开玩笑!”她真动了气,却不自觉地又坐下去,“气死我了!你不知道我为什么叫这个吗?”说着,声音哽咽,眼圈儿就红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的名字有什么忌讳……”

她的小名就叫小英,是她在边区上高小时,父亲从敌人的牢狱里逃回来,给她定了这个名字。当时,母亲拉着父亲那伤残的手哭泣,父亲说日寇就要垮台了,应该笑着迎接光复、迎接新生。崔笑迎的这次作文,就是从名字说起,介绍她的家庭和她自己的。说到父亲在敌占区做地下工作出生入死,说到母亲在艰难的条件下抚育她含辛茹苦,说到父母对她的教育和期望,说到她自己的决心和理想。说得跟少年先锋队员的入队誓词一样:时刻准备着,做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

而她也就跟个“红领巾”似的,那么朴实、天真、热情。对她自己,是这样;对别人,包括对我,都是这样。她的心,如明镜,使我在她面前,由不得要自惭形秽,我感到了我的卑下、我的无聊、我的狠琐。但是,我又觉得我还有我的真实、我的正直、我的抱负,即便不被理解,我也自以为那是高贵而决不会放弃的。

“你重新写—篇‘介绍我自己’,好么?”她望着我发问,期待我回答。

这就是我今天得到的答案么?我在心里问着自己。

红日已西沉,晚霞映在水面上,使得这未名湖好像铺展开来的锦缎,闪烁着翡翠也似的斑澜色彩。晚风轻拂,有丝丝凉意,暗暗袭来。

十二

每逢吴组缃先生讲(红楼梦),我都会早早奔赴文史楼阶梯教室,抢先坐到第一排去。他真是个最能解得(红楼梦)中之味的审美者,把这—部文学经典,剖析得鞭辟入里、独到精深。听他的课,似啜甘露,似饮香茗,是真营养,是大享受。我如醉如痴,被带进了—种超凡人圣、忘乎所以的境界。忘乎所以,也就是说,连那种欲念与渴望,连那个堵在心头的郁悒,都隐退了,都淡化了。花神庙的试探之后,我按照崔笑迎的要求,重新写了一份“介绍我自己”。除了那些对她说不清也不宜说的情绪,我坦白心迹,说明我是如何不肯入团,才从中学进入北大的。表明我今后仍将按照自己的意愿,从北大走向社会上去。

这篇作文,我写好后,在图书馆里,先交给了她。她当场看过,皱紧了眉头,紧抿着嘴唇,半晌默然无语。我几次窥觑,感到她这一晚没有能够上好自习。右边垂到胸前的辫子,本没有散,她却拆下头绳,—缕一缕重新编起。

下晚自习后,我们相跟着刚走出图书馆,她就把那作文还给了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反正我也不会说给别人的。当不当成作业,交不交给老师,随你自己的意愿吧……”

路灯光线柔和,却又有些昏暗,我看不清她的脸色,只觉得那语调隐含凄侧。

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路沉默着。到女生楼门口,她停下来,看了我一眼,倏然转身走进楼门。

从女生楼到我所住紧靠校南门的24斋,还有一段路。我一步一步慢慢走着,脑子里乱糟糟的,却又似空荡荡的。

夜色沉沉,秋风飒飒,我把手里攥着的作文,一页一页撕成碎片、迎风扬起,让它们化作蝴蝶,随风飞去。

从那以后,一连几天,她没有再到总图书馆来。有一次—下课后,我们偶然走到一起,我仿佛忽然想到似的,随口问道:

“哦,几天没见你来上晚自习了,工作很忙啊?”

“噢,忘了告诉你,不必给我占座位了。”她也好像刚想起来似的,“不到六点天就黑了,我就在文史楼这边,不到那边去了。”

这又不像是借口,确实,入冬以来,除非结伴而行,单个女生就不再到这边来了。但突然有—天,晚饭后我赶到“总馆”,却发现她已经坐在我的对面了。

“今天晚上,你看什么?”她探过身来,看我放到桌上的书,那是一套精装本的<红楼梦>。我课余没有放弃练习写作,前些时写的—篇儿童文学作品发表在(少年文艺)上,我用所得稿费,买了我最喜爱的书。

“我就知道你在看这个。”她开心地笑了笑,随后又变得严肃起来,“所以,现在我请你也看—看这个。”她从书包里抽出。—本杂志,推送到我面前。

那是一本1954年11月号的<文艺学习>,她已经翻开了准备让我看的那一页,该刊记者“关于<红楼梦>问题的讨论的综合述评”——(不能容忍资产阶级思想继续盘踞古典文学研究的领域)。文章里的许多段落,都用红笔做了记号。看到后面,有几句话,画着组粗的红线——“俞平伯以隐蔽的方式,公开地贩卖胡适的实验主义,使它在中国学术界中借尸还魂……至此,这次思想批判的实质及其重要性就逐渐明确起来了;斗争的锋芒并非专对一人一事,而是针对着整个文艺学术领域中以胡适派为代表的资产阶级思想……都应当毫无例外地参加到这个斗争中来……将必无倩地烧毁一切腐朽的、没落的、妨碍进步的东西……”

“隐蔽而又公开?——这些话,是你圈出来的?”我看得出那些记号不像是她画的,但专程跑来让我看这个,是不是她的主意呢?

“我还没有意识到,是武文斌画给我们看的。”她也没有意识到我的心思,把杂志收回去,又翻出一页来递给我,“我觉得你也应该看一看。喏,还有这篇。”

是一篇署名文章《清除胡适派思想流毒》,开头就说鲁迅先生曾用“能言鹦鹉毒于蛇”的诗句,“入骨地刻画出胡适的反动性格”,接着发挥:胡适就是宣扬帝国主义反动思想的巧嘴鹦鹉,“对人民来说,他比毒蛇还要毒。”

“这篇文章引的这句诗,不是鲁迅先生的,是瞿秋白的。”我指着那段话,表示不以为然,“那是瞿秋白《王道诗话》里的一句诗,去年出版《瞿秋白文集》,已经说清楚了的,可这一篇的注,还说《王道诗话》是鲁迅先生的文章。”

“是么?”她把杂志拿过去看了看,“不过……这关系不大的。”她又抬起头来看着我,“你怎么专注意这些个无关紧要的地方呢?看问题要看实质嘛!”

“可是,事实,逻辑,总得先弄清楚……”

“别说了,先看吧。这都是我特意给你收集来的,你也太跟不上形势了。”

她又推过来一份报纸:1954年11月14日<光明日报>的“文学遗产”版,发表了中国作家协会召开的《「红楼梦」研究座谈会记录》。在那上面,我见到了北大诸多我所景仰的教授的名字。

我认真看起来,但我很快就看出来了,他们的观点,跟“编者按”指出两位年轻人批评俞平伯是对胡适派“进行反击的第一枪”的说法,并不一致。首先是吴组缃,只批评俞先生的研

究“从兴趣出发”,是“逢场作戏”,而对那“两位同志的批评文章,有些地方我还有些怀疑”。系主任杨晦则先肯定俞先生的政治态度,“他不懂马克思列宁主义,就不搞假马克思列宁主义”,而在学术上“俞先生的考据有若干东西还是可用的”。浦江清教授就更进一步,特别强调俞先生是专家,“应该尊重他的劳动”,认为《红楼梦简论》只不过是“写得太简单了”……

回宿舍的路上,我们走走停停,到两阁中间,到六院墙外,到大饭厅门口,都曾站立在寒风中有所辩论。她动员我:听从团委部署,按照那种“毫无例外,烧毁一切”的精神参加斗争。而我则告诉她,我更信服教授们所说的;浦先生说得好,“开展自由辩论的空气是非常可爱的”。

“你就一点也没看出来?”我启发她,“教授们是话里有话的。学术需要细雨和风,不能像政治那样刀光剑影;现在这么兴师动众,未免让人觉得可怕了。”

“那是因为他们可能还不知道……”她稍稍迟疑了一下,而后郑重地告诉我,“这一场斗争,是毛主席发动的。武文斌听了党内传达,这又不是什么机密,我觉得我也应该告诉你。我希望你能早点明白,没有脱离政治的学术!”

“可是,也许……”我按照自己的思维逻辑猜想,

“也许正因为教授们知道,所以才那样说呢。。

“那怎么可以呢?”她也有她的思维逻辑,“那可就不好了!”沉默了会儿,她转换话题,“系里开了几次会了,咱们班团支部也准备召开一次学习会。武文斌说,你是‘红迷’,而且你说过胡适的好话,所以得请你准备个发言……”

“什么什么,我说过胡适的好话?”

“你忘啦?在开学那时候的班会上,大家谈上北大的志愿,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什么了?怎么的了?”

“你说:作为北大学人,就应该有胡适之那样的治学态度,有李大钊那样的献身精神。当时我们都觉得你说得挺好,可现在想起来,你怎么能把李大钊跟胡适相提并论呢?你干嘛说要学习胡适的治学态度呀!——所以武文斌他……”

“他怎么?他要批判我吗?”啊!我明白了!你不来“总馆”,说天黑得早,那果然是借口,而你今晚之所以来找我,原来目的就是为了启发我到班会上去做检讨!

“武文斌可没说什么做检讨,他只是说需要在同学当中肃清胡适的流毒。”

“请你告诉他:团组织的活动,本人概不参加!只因为我还不是一个团员!”

说罢,我迈开大步匆匆离去。到24斋门口,才回过头看了一眼,隔着长长一段路,只见她那小小身影,仍孤零零站立在凛凛寒风之中。

十三

办公楼北侧,跟图书馆对称的一座大屋顶建筑,原名宗教楼,现名民主楼。民主楼的二楼,收藏着善本书。北京大学图书馆藏书之丰富,仅次于国家的北京图书馆。而原燕京大学图书馆,仅次于北大。北大与燕大合并,藏书总量可想而知。尤其有些善本,堪称国之瑰宝。“庚辰本”《红楼梦》便是其中之一。借善本书,需经有关教授批准,只允许在馆内阅读。我是我们班惟一获得吴组缃批准,可以借阅“庚辰本”(红楼梦)的学生。而且,那不是一般的阅读,是将“庚辰本”和我买的那部“程乙本”两相对照,把“庚辰本”过录到“程乙本”上来的边抄边读。

我曾经给出版社写过信,建议出版“庚辰本”。他们回信感谢我的提醒,说是已将影印“庚辰本”列入明年的出版计划。明年我就要毕业了,况且影印本肯定很贵。我怎能买得起!我只好过录,把“庚辰本”抄写在“程乙本”的夹行中。

“庚辰本”名(石头记),题为“脂砚斋凡四阅评过”,共八卷,胡适跋,其第五、七、八卷,书名下注明“庚辰秋月定本”。要把这七十八回手抄本<红楼梦>过录下来,实在是一项大工程,占用了我绝大部分的课余时间。

从那个寒冷的冬夜开始,除了上课、吃饭、到体育馆锻炼和回宿舍去睡觉,我从群体中消失。我的天地,只在这善本书阅览室。这里安静极了,没有几个人来看善本书,更没有一个人是像我这样来看善本书的,进门一直坐到关门。

二楼套间小阅览室里,经常只有我一个人。惟一的管理员是一位耳背的老大爷,每见到我进门,就把那两匣线装书捧进里屋来,默默地退出去,不发一言。我切身体会到了“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的“自在”滋味。

冬去春来,夏末秋初,我们已经升入“大四”。这天中午,我觉得已到吃饭时间,却发现自己被锁在阅览室里了。那位老大爷把我给忘了,径自锁上外屋门,到附近的德斋职工食堂进餐去了。看来只能饿一顿,索性接着抄书吧。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可能是又想起了我,他回来开了门,也不说话,只过来把书收了去。我像被释放的囚徒,抓起书包,匆忙逃离,向大饭厅跑去。也许还来得及,只要食堂的大师傅没下班,我还能讨上一口饭吃。

校园里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开饭时的大饭厅了。那是教学区与生活区间一座超大型的木架厅堂,几百张方桌纵横排列,十人一桌,站着就餐。每月伙食费,12元5角钱,主食馒头和米饭,放在大筐箩里,随意盛取;一荤一素两个菜,放在大搪瓷盆里,由桌长分进每个人的专用碗。每当饭口,人声鼎沸,蔚为壮观。

但是这时饭口已过,等我跑进大饭厅,只见管理员已在收拾餐具了。几百张桌子旁边,空无一人。不,还有一个人,守在一张桌子旁边,那是我们班用餐的桌子,桌上摆着装满饭荣的三个碗,那个守候着的人,是崔笑迎。她呆立在那里,一脸焦急的神色。我跑过去,她的眼睛放出了光。

“你怎么才来呀?。她埋怨着,却分明松了一口气,“我当你出什么事儿了呢,真急死人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儿?”我注意到今天的饭菜格外丰盛,有鸡还有鱼。

“今天中秋节打牙祭,我用我的碗给你留着的。快吃吧,还没凉。”她把筷子遇到我手里,“你干什么去了,忘了吃饭?再不来,大师傅就要收回去倒掉了。”

“我,我被锁在图书馆里了。”

“真是个书呆子呀!要是晚上被锁在里面,人家上哪儿找你去呀!”

“要是晚上那才好呢,我可以看—夜书了。——怎么,你找我,有事?”

“是啊,幸亏正巧,我到你们这桌来找你,要不然,谁给你留着饭哪。”

“有什么事?现在说吗?”

“也没什么事……今天是中秋节,晚上是不是可以不看书了?咱们到未名湖边赏月去,散散步,谈谈心,好么?”

十四

波光粼粼,月色溶溶,未名湖的中秋夜,是只有北大人,才有福享受的良辰美景。环湖路上,三三两两,悠闲漫步,笑语欢声。那男男女女三五成群的,是同窗学友联欢聚会,放情舒展各自的青春。那成双成对的,年老的是教授,年轻的是学生——近两年那“禁爱令”已经自动解除了——教授夫妻或许正回味他们携手度过的岁月,学生恋人或许刚开始他们共度人生的旅程。而我们,我和崔笑迎,不是手牵着手,更没有肩偎着肩,只不过有间隔地一起走着,这算是什么呢?

中午那顿加餐,其实我并没有吃出什么味道,但我边吃边品味着她为我守护那一份饭菜所包含的那一份情意。我感动,我懊悔,这半年多来,我不该只沉浸在<红楼梦>里,只珍贵着“庚辰本”,而误解了她,忘却了她。

团支部组织的“批胡适、评红学”班会,在牛哥逼迫下,我不得不参加,并未见有谁人点我的名。武文斌虽然与会,却也只是笼统地批判“唯心论大人物”,号召大家向“唯物论小人物”学习。

我本应在那次会后就跟她再接续上联系的,悔不该痴迷地一头钻进善本书阅览室里。想到她对我这些毫不介意,想不到她竞主动邀我一起赏月,我激动不已,浮想联翩,下午就抽空到食品店去买了一块大月饼。只买一块。为了在这中秋之夜,一旦取得团圆结果,—块儿品尝它。

我们是从花神庙向西环湖漫步的,走到未名湖与那小湖相连的石桥上,我停住脚步,决定主动“火力侦察”,一边抚摸着桥栏杆,一边别有用心地问她:

“笑迎,你知道这座桥,叫什么名字吗?”

“这桥有名字么?要有名字,也应该叫未名了。”

“它的名字叫断肠!”

“断肠桥?”她怀疑地望着我,大概以为我又在开玩笑,“怎么叫这么一个古怪名字?”

“你看那边,德斋呀,才斋呀,”我手指南岸两组灰瓦飞檐的三合院建筑,“那原是燕大男生宿舍。当年,燕园情侣湖畔散步,晚上就在这桥头分手。”

她翻了翻眼睛看了看我,看出我不是在胡编乱造,就发感慨说:

“怪不得人家说燕大学生是公于哥儿大小姐,整天就知道爱呀,断肠呀!”

“这你可就以偏概全了。解放前的学运,有些地下活动就是在这儿进行的。”

“那你研究一下这个也好呀,却去考据断肠桥。——净走这些邪门歪道!”

我默然了,那么且听她要说些什么吧。离开断肠桥,走向湖心岛,她一路上坦然交心:她已经提出了入党申请,武文斌做她的介绍人。

“武文斌,哼!”我苦笑又嘲笑地哼了一声,“他不是已经毕了业,主动要求到边疆去嘛,怎么现在又成了专职政工干部了?”

“这是临时的,只工作一年,明年他就到边疆去。”崔笑迎对此深信不移,满怀憧憬的说,“他希望我在走上社会之前,解决组织问题。是啊,还只有一年,咱们就要走上社会了,我希望你,希望你也……。

“希望我也解决组织问题,希望我提出入团申请?”

“难道还要组织来邀请你吗?这种事情,应该是自愿的,由衷的……”

“笑迎,正因为我是严肃的,认真的,所以我,我觉得我还不够……”

“什么是你还不够?是你还不肯!”

“是的,是我还不肯……你还记得你让我重写的那一份‘介绍我自己’吗?”

“你不是没有交出去吗?你不是把它撕成碎片了吗?”

“可是它在我的心里,还完完整整保存着!”

她也默然了,过了一会儿,喃喃自语似的说:“我等啊,等你,等了三年了!”

“笑迎!”我哽咽失声,但心灵深处那根理性的神经,随即使我又冷静自持,我不可冲动,更不可违心,“还有一年,让我再想一想,想一想……”

一轮满月,皎洁清明,照得岸边那一溜垂柳,镀上了一层银辉。只见迎面路上,王德一和水晶晶相拥着走过来。崔笑迎赶忙闪开身,向湖心岛上走过去。

这位江南小镇的小家碧玉水晶晶,早在年初就公开了跟王德一的恋爱关系,自然坦然,谁也说不出什么来,但谁也心知肚明:公开这种关系,对于毕业分配,将会十分有利。王德—家在北京,他父亲又是“统战”对象,他的工作岗位肯定是会分配在北京的。为着毕业分配的意向,有些同学已经加快了结交异性的需求。

我们来到石肪旁,坐在岸边石凳上,望着月光下平静的未名湖,心里却涌动着未名的惆怅。

“哪里还有一年呢!”她先打破沉默,不无焦急地说,“刚开学就布置了,组织发展,毕业分配,都在抓紧进行,等不到下学期,一切就都成定局了……”

“那么,笑迎,你入了党,就要去边疆吗?”

“当然,每一个毕业生,都应该准备着,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可是我,我觉得,我是要搞研究工作,只有北京最适合我。”

她又沉默了。过了会儿,有些凄然地说:

“明年此刻,月圆依旧,同学们可就天各一方了。”

“只要我们争取,就有可能还在一起。”

“假使需要你去边疆呢?”

“我的命运,必须由我自己掌握。”

“你,你,你心里除了你自己,还有谁呢?”

“你,还有你,你留在北京,跟我在一起!”

出乎我的意料,她并没有气恼,却也没有欣慰,只是低下头来,双手合掌,轻轻揉搓那长发垂腰的辫梢。月光洒在她身上,那圆圆的脸庞,那黑黑的发辫,也镀上了—层银辉,使这东方古典的女性美,又笼罩了一袭神秘的朦胧的氛围。

夜色渐深,湖岸上稀少了行人。谈天的回宿舍去了,谈情的到镜春园去厂。我无意中听王德一说过,镜春园里别有洞天,花木掩映,景物幽深,是情侣们谈心的最佳境地。

她把辫子甩到身后,缓缓站起身来,默默地离开了湖心岛。我抢前一步,有意识地把路径往镜春园方向引导,她仍不言不语。只无意识地跟随着我。我们就这样走着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镜春园西入口处的翼然亭下。

翼然亭又名校景亭,是一座翼然于小山顶的重檐攒顶方形阔亭,四面廓檐上彩绘着校园的各处美景,四角的十二根廊柱间,都有长凳相连。在月色里,看得分明,靠外面的柱边长凳上,相拥着一对情侣。

显然,此刻,对他们来说,世界空虚了,两人毫无顾忌地拥抱着,亲吻着,那女孩儿嘴里发出—种异样的声音,似哭又似笑,似喜悦又似呻吟。我头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但我本能地就知道了那是一种什么声音,禁不住使人心旌摇荡。

崔笑迎比我迟钝,她听了会儿才一下子猛醒过来,停住了脚步。那声音越发放肆了,她完全清醒了过来。这时,我听到了,我听到了她发出的声音,极轻微极轻微,只不过是两唇一碰,但在我心中犹如轰响一声炸雷——“不!”

这回是崔笑迎带领我,逃跑似的撤出了镜春园。她一直再没有说话,但她那脚步所传达的语言,使我心里明白:今夜我们已经无话可说。

走到断肠桥,一股悲凉袭上心头。我不愿再走了,而她顺着西山下的小路,领先向临湖轩走去。在两棵高大的白皮松下,我站住了。

三年前,就是在这里,她鼓励我说,“将来总会是的”,现在还会有将来么?

“我,我想在这儿,再呆一会儿……我留恋这月光”——”

“那我……太晚了。我可得回去了……”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进远去的人群,我突然觉得自己是这么孤单。这才真是的,“世界空虚了……”脚下的路啊,“你现在要把我带到哪儿?”我像是在梦中,飘飘忽忽地往回走,就又到了石肪跟前。

石肪上是空的,石凳上是空的,只有水中月还在,但这月是在水中的。

我在石肪上躺下来,背靠翘起的船头,紧临近水的船帮,侧着身子久久凝望那水中的月亮。哦,“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这就是“庚辰本”里曹雪芹笔下那“冷月葬诗魂”的情景,描写得多么好啊。高鹗大概以为“水月”不通,给改成了“池中—个月影”,反倒损害了那如诗的意境。

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块月饼,撕掉包装纸,将它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我把这块月饼掰成了小碎块,一点一点撒进了未名湖。

哦,这是什么声音?有点像那种让人心旌摇荡的声音,却又是极轻微极轻微的。我循声探源,看到了水面漾起的波纹。啊,这就是那[口妾]喋之音了。

我看不见那成群的鱼儿,是怎样吞食那粉碎的月饼的,我只看见那一轮水月,被那涌动着的一圈一圈越来越大的波纹,揉得粉碎……

十五

未名湖南面的那一片池塘,当然也是未名的了。在这未名池塘北岸,也就是花神庙遗址南山脚下,别有一座幽雅殿堂。这便是校医院,—楼接待门诊治疗,二楼作为临时病房。以前每年只来一次体检,没想到中秋后我成为这里的常客,更没想到冬至后我由一楼升上二楼。

中秋之夜,躺卧石肪,月冷冷透心,石凉凉彻骨,我的腰肌受到内伤,第二天就痛得起不来床了。从此便常光顾校医院,又遵医嘱要常活动筋骨。未名湖结冰后,我时常忍着腰痛硬练

滑冰,却不料这一次遭人冲撞,重重摔在石肪跟前。石肪啊石肪,这除了颐和园清宴肪以外的我国园林第二石肪,又一次使得我受到了实质性损伤。

那是冬至雪后,未名湖披上银装,湖岸准满白雪,湖面一片琉璃。每当课后锻炼时间,便有人陆续从体育馆借出冰鞋,来到这镜子般的湖面上旋转驰骋。我原不会滑冰,加以腰伤局限,那人突然冲过来,我没有能及时躲闪,一下子撞到石肪上。爬起来时还能行动,一步一步蹭到校医院,经过X光透视,左腿腓骨骨折,随即被人架上二楼。

二楼西厢男病房,邱国栋正在这里住院。他因久不锻炼患了感冒发展为肾炎,最近才确诊,等侯转送“康复班”。我竟跟他殊途同归,也是先在这里疗养几天,然后转“康复班”。于是,就出现了同房间的同学同聚于校医院的场面——

牛力耕代表全班同学送来了罐头食品慰问,王德一特意回家取来了他父亲托老中医配制的接骨药粉。牛哥说,反正快放寒假了,耽误不了多少功课的。“缺德”说,又躲过了期末大考,我也巴不得来住一阵于呢。老夫子竟然也开玩笑,嘟囔着说,我住院又不怕丢东西……众人没听明白,问他什么意思,他就又嘟囔着说,我又没有水晶玛瑙什么的。这惹得我们哈哈大笑,我笑着说:

“是呀是呀,王德一你就不怕有人偷你的水晶?”

“我可以进来吗?”门外传来喊声,我听出来,是崔笑迎。

“哎哟,是莺莺,莺莺来了!”王德一惊咋着,跑过去开了门,扭回头冲着我做鬼脸,唱起了京韵大鼓,“崔莺莺出西厢,她前来探望那哥哥的病况……”

崔笑迎倏地就红了脸,迟迟疑疑站在门口,双手怀抱一个用花毛巾口袋装起来的热水袋,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小崔快进来。”牛哥看出她的尴尬,忙招呼着,“别听,缺德’满嘴胡[口心],我们正取笑他呢。”

“听说这儿暖气不够热,张常生的腰身需要暖一些才好。”崔笑迎说明来意,却把热水袋交给了牛力拼。

“哎哟哎哟,这莺莺送来了自己的贴身之物……”王德一又唱起来。

“怪不得人家叫你‘缺德’,净胡说八道!”崔笑迎转换过情绪来,便也斥骂王德一,遂又不甚自然地解释着,“这个,不是我的,这个是买来的。噢,我给缝了个毛巾口袋。——这是团支部,用团费买来的。”

“听见没有,张生啊,”王德一冲着我做严肃状,“这可是组织上的关怀呀!”又转过头,冲着崔笑迎嬉皮笑脸,“崔书记,你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糖啊?”

“什么?你说什么?”崔笑迎睁圆了眼睛,竖立了眉毛,怒不可遏。

我们也吃一大惊,几个人的目光都怒视着这个“缺德”。

“怎么啦怎么啦?”王德一反倒被大家看得奇怪起来,“咱们的团支书,前天新入党,不该请一请大家吗?”

“这事也好拿来开玩笑的!”牛力耕气呼呼骂道,“你缺德也太不像话了!”

“吃错药了。”邱国栋也表了态,“神经病!”

我只在心里说:哦,她入党了,她入了党了。

十六

“康复班”在德斋,德斋就是原燕大男生宿舍两处三合院最西边的那一幢楼。跟六院的封闭幽雅风格迥异,这六幢楼开阔宽敞。德斋更因位置当先,既面对未名湖,又紧邻民主楼,越发显得气象雍容。这里的二楼“肺健会”,住着患肺结核有待康复的学生;而一楼的“康复班”,则住的是各种伤病正在康复的学生。就是在这里,我迎来1956年,迎来了新学期。新学期,也就是大学岁月最后半年。好在课程门类锐减,主要是写毕业论文。我无须到教学区去,也远远地离开了生活区,离开了班集体。我和教学与同学的联系,就靠邱国栋传递,他跟我同屋疗养却行动方便,常带回给我必要的讲义和重要的信息。而同学们极少到这里,这里毕竟存在一种惟恐受到传染的危机心态。

我不怕传染,我愿意在这里呆到毕业。尽管不到两个月,我已可以离开拐杖,但我宁肯还架着它,以保持我这离群索居状态。伤筋动骨一百天嘛,我正好能更便捷而清静地钻善本书阅览室,名义上是借阅“庚辰本”,实际上是撰写毕业论文——《金玉缘与木石情》。管理员不会把我锁在屋里了,我总是跟他一起去德斋职工食堂,那里给“康复生”另开“病号饭”。

三个月过去了,直到那个初春的傍晚,邱国栋带回一件特大新闻,打破平静。

文史楼张贴出光荣榜,宣告有七名同学报名自愿奔赴边疆。系里特予表彰,号召同学以他们为榜样,准备着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崔笑迎名列榜上第一,跟当年的金榜题名一样。邱国栋又报出了五个人名。

“这才六个嘛,还有一个是谁呢?”

“噢。是那个,上一届毕业的,算到咱们这一届来了,那个党办的武文斌嘛。”

是这样!我心怀然一动,仿佛小小石子,落入深深枯井……

是这样!当然只能是这样。我这样,人家不这样又怎样?

十七

结束了,还没到结束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毕业考试刚过,分配尚无动静,许多人便按捺不住,纷纷做着各自的准备。我回到24斋,又已过三个月,发现有人不仅神不守舍,人也常不在宿舍里了。

我是心里有数的:凭着我那篇毕业论文,惟一以评《红楼梦》为题、获得吴组缃优等评分的论文,我自以为我很可能被留下来当助教的。所以,这一段时问,宿舍倒成了我读书的场所。

节令已过立秋,气候还很闷热,我养成了趁清晨凉爽时分来读书的习惯。

天刚蒙蒙亮,我便洗漱过,处到南窗下,翻开又—卷。等到同屋人起床,我已看过了小半本。“缺德”回家去了,邱夫子还是钻图书馆,牛哥则要到系里去,参与毕业分配工作。

这天上午,牛力耕早早地从系里返回来,动员我到女生楼去看一看崔笑迎:

“人家就要出发了,你去道别一下嘛!”

“我从没到女生楼去过,还是欢送会上说‘再见’吧。”

系里安排了欢送会,为奔赴边疆的毕业生送行。我心里想,但没有说,到欢送会上我再祝福他们吧,真诚地祝福,祝福武文斌和崔笑迎。

“你也太没良心了!做鉴定的时候,人家为你说了那么多好话,说你人正直,有才气,应该留在北京,分配到最能发挥持长的岗位上……”

毕业生的鉴定,是先在同学问背靠背进行,然后由党团组织和班干部一起汇总拟定评语。那评语写进档案,将影响这个人的一生。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评我的,我也不在乎别人是怎么评我的。但我的确没想到,她竞然会这样评我。她明知道我是多么的自私,却还给我这样的评语。

“那她,她为什么非要到边疆去呢?”

“人各有志嘛,何况,她是团支部书记。她说她知道自己的水平,她说她到边疆去做教师就最合适。——常生兄弟,说心里话,我佩服她,是好样的,高尚,纯洁!——你不去我去,我去看看她。”

过了不大一会儿,牛力耕慌慌张张又回来了,手里拿着那个花毛巾口袋装着的热水袋。那是我从校医院转到“康复班”时,托邱国栋退还给崔笑迎的。当时我想,既然是用团费买的,那就应该留作公用,谁用得着时再给谁用呗。

“她走了,崔笑迎她已经出发了!”牛力耕气急败坏地喊着说,“今天下午两点的火车,她不愿意惊动同学们。”

“是跟武文斌一起吧?”

“武文斌前天就走啦。”

“是去打前站?”

“给谁打前站?”

“他们不是一起奔赴边疆嘛!”

“什——么?你,你想到哪儿去了?这可是天大的误会,真真的南辕北辙呀!武文斌是去大西南,崔笑迎是去大西北!”

我噌地站起来,觉得地在摇晃,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这是崔笑迎托同屋留给你的。她说要你多保重,腰痛可别留下病根。”牛力耕双手托着那个热水袋,伸到我面前来,“这,这本来就是小崔她自己的!”

牛力耕猛地把热水袋往我怀里—摔,声嘶力竭地狠狠骂道:

“你个笨蛋!你个混蛋!”

十八

开往西北的列车,始发第三站台。第三站台没有天棚,而天边隆隆滚过雷声。送行的人们多已撤去,—场暴雨即将来临。

我沿着一节节车厢寻找,一个个窗口寻找,寻找那身影,那四年来无数次出现在我梦中的身影,那一年来深深刻印在我心里却紧紧封存起来的身影。

“笑迎,崔笑迎!”我喊着,找着,走过一节车厢又一节车厢,走过一个窗口又一个窗口。

猛然间响起了刺耳的铃声,铃声催人,急火攻心,铃声骤停,列车启动。

“笑迎,崔笑迎!”我喊着,找着,跑过一节车厢又一节车厢,跑过一个窗口又—个窗口。

列车加快了速度,带动着我疾步前行。不!列车你停下来,停下来!不啊!一切都重新开始,重新开始。

“笑迎!笑迎啊!”终于,在这行进中的列车上,在那匆匆离去的前方窗口,闪现出了她的面容。

她听到我了,她看到我了。我奔跑着,我飞奔着,我从书包里掏出热水袋,举在手上摇晃着。车轮滚滚,车声隆隆,现在只有它,能替我说话了。

她笑了,我看到了她那圆圆的脸上,漾出了一对酒窝儿。

她哭了,我看到了她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泪水盈盈……

站台已到尽头,列车呼啸而过。远了,远了,灰色的古城墙一动不动,绿色的列车犹如受惊的长龙,向前突奔。

雷霹电闪。暴雨降临。我呆立在站台尽头,凝然不动。

我的目光透过雨帘,追踪那远去的列车,直到它消失在铺天盖地的雨雾之中。

雨水倾盆,浑身湿透,我呆立在站台尽头。凝然不动。

我的眼前只有两根铁轨,两根冷冰冰的铁轨,并行绵绵无尽,永远不能相交。

一年以后,降临一场政治上的急风暴雨,崔笑迎被打为“右派”。

先是,她的父亲在“肃反”中被诬为曾“变节”,她为她的父亲辩护。后来,她又为马寅初的《新入口论》辩护,遂在“反右”后期补划进去。从那以后,她跟所有同学再无联系。

“文化大革命”初期,她被她的学生活活打死。

1998年5月4日,北京大学百年校庆,我们班的大多数同学重新团聚。在那个喜庆的日子,老班长却先让大家肃立,为崔笑迎等几位早离我们而去的同窗默哀。

武文斌作为系里特邀的贵宾,出席了庆祝晚会。晚会会场设在六院广场,我们曾经住过的体育馆,那高雅的大屋顶,就是舞台的背景。

北大百年校庆晚会。有一个意味深长的名字,叫“光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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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北大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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