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道怡:永远的未名湖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670 次 更新时间:2006-10-11 1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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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道怡  

每个人一生中在心里,都会葆有一方水土,常能唤起美好的记忆。

我的那方水土,名叫未名湖。名而未名,便引人遐想于未名之中。

走进北京大学那座王府式华贵的西校门,跨过玉栏桥,迎面耸立一对洁白庄重的华表,拱卫着横亘于台基上大屋顶的办公楼。飞檐高脊,碧瓦灰墙,犹如殿堂,却不富丽,肃穆而优雅。

绕过高大的办公楼,是一座座松林掩映的山峦,穿过山间曲曲折折的小径,眼前豁然开朗。一泓池水,坦坦荡荡,波平浪静,映着湖心的绿岛、岛畔的石舫、对岸雄伟而玲珑的十三层宝塔。

时当初秋,湖边环绕的一树树杨柳,依然悬垂鲜绿,轻柔婀娜;环湖小路旁的山坡上,几棵黄栌,间杂于苍翠的青松下,一蓬蓬心形的叶片,则已染上娇嫩的嫣红。而这红,这黄,这绿,都比不上那一汪湖水的色泽、那一脉波纹的光影,冰一样玉也似的澄碧清明。

仿佛一幅国画,幽幽淡淡,意境深远,但又不似国画那样空灵;仿佛一幅油画,浓浓艳艳,五彩缤纷,但又不似油画那样凝重。仿佛走进了仙境,神韵飘飘,情思渺渺,而实际的感受则是人间天堂;仿佛进入了梦境,恍恍惚惚,朦朦胧胧,而内心里品味着的,则是舒坦、沉静、欣喜、庆幸。

那是只有来到向往已久的圣土,来到幻想中的美妙地方,才会产生的感受。那是1952年的初秋,我赶上了大好时机,如愿以偿报考进了北京大学中文系。北大刚刚跟燕京大学合并,将校址从红楼迁到燕园。我成为燕园之北大的第一届新生,成为了建国后第一批有幸来到未名湖畔的大学生。

未名湖伴随我,度过四年大学生活,人生中最宝贵的青春时光。

未名湖见证我,纯净而丰富、无忧无虑又多思多梦的读书岁月。

每个人心中的那方水土,必然跟他人生的历程和情感的波澜密切相关。

未名湖映照着我的性格我的命运,珍藏着我的痴情我的理想我的青春。

如果不是那个年代,那个建国不久、百废待兴、选贤任能、招揽人才的年代,我是不可能来到未名湖畔的。1957年后,到了突出强调家庭出身、阶级成分的年代,尽管我考第一,也是不可能被录取进燕园的。

因为,我父亲有所谓“历史问题”。他曾从事党领导的地下抗日活动,曾因涉嫌“共党”坐过国民党军统的监牢,但由于证明人被诬陷受牵连,直到“文革”中他去世十多年后的新时期,他的“历史问题”才随友人的平反而得还清白。

1956年毕业,我又如愿以偿被分配到中国作家协会《人民文学》杂志社当编辑。如若留校当助教,以我的性格和处境,恐怕是难逃脱“反右”扩大劫难的。但那以后许多年中,家庭出身的思想包袱,一直压抑我心,压抑着我的命运。

只有在北大读书四年时间,是我有生以来最轻松最舒心最自由的华彩阶段。虽然我还没能独立于世,但毕竟已走出那个阴影笼罩下的家庭环境。大学都是住校生,我可以无挂碍地埋头书斋,投身于未名湖所氤氲的诗情画意之中。

人的生存状态,人的生命价值,离不开社会和自然环境的制约与影响。

在我寂寞的读书岁月里,给我身心以慰藉的自然环境,就是这未名湖。

我的性格孤独内向,不愿也不善交际,更倾心于亲近自然。

未名湖是我唯一的精神寄托,我的伴侣我的知音我的亲人。

四年间,每当学完一天的课程,晚饭后,该是到图书馆上自习的时候,我都会先来到未名湖边。或许,这时候我的心情是平静的,未名湖才如此水平如镜;或许,这时候的未名湖波澜不兴,我的心情才得以这样的安宁。

晚霞照耀在水面上,铺展开绚丽的锦缎,而那斑斓的色彩都浸润在水面下,便成为水中云,是立体的,有层次的,变换着的。只有沉沉的塔影,深深地倒映在水深处,凝然不动。万籁俱寂,四野无声,湖边一片宁静。

每一个来到湖边的人,无论是三五成群的莘莘学子,还是相互搀扶的老教授夫妇,都会放缓脚步,慢慢的,轻轻的,生怕惊扰了这里的氛围。谁不是这样呢,此刻到未名湖,是来散心来踱步的,是来领受大自然的洗礼的。

绕湖一周,有时还会登上湖心岛环绕一周,甚或在石舫上静坐片刻,然后便穿过山间小径,屏气凝神,走进图书馆。图书馆在办公楼南,也是庑殿式的建筑。一排排书桌,一盏盏台灯,柔和的光照亮着学子一颗颗求知的心。

在图书馆里读文学名著,是我的追求我的享受。大学期间的诸多夜晚,我都是在这样的营养这样的美感中度过的。但在没有课程的白天或留守校园的假日,每当风和日丽,我便到我一个人的露天图书馆,就在未名湖边。

湖南边,有一片伸向湖心的半岛,岛中心建有一座绿瓦红墙的单拱券门。 这是花神庙门,大殿原在环湖路南的山坡上,如今只剩废墟。而这废墟,杂花生树,成为一处幽静场地。在庙门前,垂柳依依,高低错落一圈石岸。

在石岸,在废墟,席地而坐,手捧书卷,我沉醉于身处其间的现实情景,神游于心所痴迷的文学幻境。此情此境,使我的学习成果收益倍增。若旁边没有人,我时常读出声。若读的是古诗词,读的是普希金,那便成为朗诵。

一次全校朗诵竞赛,班里让我准备的就是普希金的《致大海》。时当深秋,落叶铺金,又值傍晚,夕阳火红,我走进废墟,在一派金红中放声吟咏:“大海,你是我心灵的愿望之所在。我时常沿着你的岸边,一个人静悄悄地徘徊……”

那次朗诵,获得一阵海涛般的掌声,但却受到一位校领导的批评:“这是一种颓废的情绪嘛……”而我仍沉浸在诗境中,朗诵会后就又来到未名湖边,向着无言的湖水倾诉我未名的哀愁:“哦,再见吧,大海,我的心灵充满了你……”

而今回想,当年的批评加深我的记忆,《致大海》确实是我那时的心声。

在那时,未名湖,就是我心目中的“大海”,是“我心灵的愿望之所在。”

当性与情的欲望成熟,第一次跟异性约会的地方,应该是每个人终生难忘的。

我的第一次约会,同时也就是分手,使我更难忘记那个地方,难忘未名湖。

这种事情,如今有的早在初中就已发生,而我们那个年代大都是在大学期间。我更晚熟,直到大二才蠢蠢欲动:一见到她,见到那位气质、神情、容貌、身形在我心目中都是最美的女生,便会产生莫名其妙的幻想与激情。

开始是在图书馆里,她常坐在我的对面,埋头一段时间,便会抬起头来,目光偶尔碰撞,不禁相视一笑。她的微笑,恬静柔美,时常令我魂不守舍,难再定下心来读书。她感觉到了,此后一经接触立即闪开,回避我喷射的火热目光……

直到那一天,大三开学不久的中秋节。我因事耽误了午饭,赶到餐厅时人们已走散。只见她仍留在餐桌旁,守着我那份丰盛的饭菜。“今天打牙祭,你怎么才来!”她陪着我狼吞虎咽,而后发出邀请:“晚上咱们到未名湖边赏月去……”

波光粼粼,月色溶溶,未名湖的中秋夜,只有北大人才有福享受的良辰美景。环湖路上,三三两两,悠闲漫步,笑语欢声。而我们只是间隔地在一起缓缓走着,谈话也有一搭无一搭。但我这颗年轻的心,沉醉在从未曾体验过的幸福和愉悦里。

我们上了湖心岛,我们坐在石舫边,我们仰望天上那一轮皎洁的满月,我们俯视湖中那一轮晶莹的水月……我们是不是都明白,我们在请月亮替我们说话。——月亮代表我的心,这半个世纪后才出现的歌词,那时就在我脑海里回旋着了。

随后也就清醒了,她是特意安排这一次约会的。当她缓缓收回赏月的目光,谈话便在理性的轨道上进行。她似漫不经心却又别有意味地问到我的家庭我的理想我的趣味我的志向。我老老实实地一一回应,她的神情渐渐黯然,默不做声。

我很“个人主义”,我不肯由于服从组织而舍弃我从小就向往的文学天地。我所念中学属师范系列,若入团毕业后就该去“上师专”,我便不入团。同样的问题又摆在面前,在大学若入团,毕业之时仍有可能得服从分配去当语文教员。

“如果那样,我便不入团,不服从分配。”我知道她肯定不爱听,然而我必须及早表明。“我能理解,但我不能赞同……”她喃喃说,“怎么可以,这样的呢?”我明白她的意思,却不晓得她在问谁,只是幽幽感受到月色朦胧、夜风清冷……

送她回到宿舍,我又回到湖心岛。石舫上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船头。岸边也已杳无人迹。静极了,《致大海》的一句诗突然涌上心头:“世界已空虚……大海,你现在要把我带到哪里?”忽有鱼儿从湖中跃起,把那一轮水月摔成碎玉。

说不上是初恋,也就说不上是失恋,只不过是一抹云烟。

但未名湖边那个中秋夜,铁打斧凿般深深铭刻在我心间。

半个世纪过去,而今垂垂老矣,但有未名情在,我心依旧年轻。

未名湖,我的未名湖,你犹如镶嵌在我生命链条中的一颗珍珠。

1956年毕业,赶上中央号召“向科学进军”,我的志愿得以实现,被分配为文学编辑。不料工作不到一年,“反右”运动就吓破了我的胆。那以后,风浪中,我逐渐学会了逢场作戏、违心从众……我变得“世故”了,我失去了质朴真纯。

但在风雨如磐的日子,我时常不禁怀念,怀念那即便也有忧伤却毕竟冰清玉洁的岁月。怀念时,便懊悔,当年何等天真,往日不可追回。多么希望一切能够重新来过,而一切都已经没有可能重新过来。莫非美,只在错失中,只在追悔里。

1998年春,北京大学百年校庆,出版文集《青春的北大》,我献给母校的,就是《水流云在未名情》。忘不了湖光塔影,忘不了燕园恩重。北大以她的精神与魅力哺育了我,我以学识上的敬业和求实回报她。对她,对国家,我于心无愧。

上世纪末,应《北大情事》主编之约,我将那段情愫加工改写成为小说,转载于2000年的《小说选刊》。2004年秋,北大校友聚会,我应学弟黄向明之请,撰写这一篇散文。小说名叫《未名秋雨》,这篇散文就叫《永远的未名湖》吧。

人生诸多往事,无妨烟消云散。惟有那刻骨铭心的记忆,是常存的。

世上万紫千红,无奈岁月匆匆。惟有那水晶一般的爱恋,是永远的。

2004年12月28日于自得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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