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问题的提出
许兰雪轩是朝鲜著名女诗人。她的诗在1600年即被明人吴明济编于《朝鲜诗选》中,选篇达58首之多。在吴明济之后,分别有蓝芳威的《朝鲜诗选》、汪世钟的《朝鲜古今诗》、程相如的《四女诗》等相继问世,至1606年其弟许筠编纂的《兰雪轩诗》出版,许兰雪轩的诗更加广为人知。明代末年钟惺的《名媛诗归》,清代初年钱谦益的《列朝诗集》和朱彝尊的《明诗综》,都为许氏在中国的接受推波助澜,使得许氏在中国诗名远扬,绵绵不绝。[1]
许兰雪轩作为“朝鲜第一才女”,不仅“擅誉朝鲜”,而且“夸于华夏”,[2]在中国一直有着很高的评价。不过,在这种评价的背后,还有另外一种声音,即认为她的创作有着很重的模仿之迹,甚至言其剽窃。这当然是非常负面的说法,和前面的肯定性评价恰成对照,也颇有矛盾。这个问题涉及到许兰雪轩本身的创作价值,也涉及到中国古代女性创作的处境及其社会定位等,因此,应该予以讨论。[3]
二 从《列朝诗集》说起
在文学史上,较早提出这个问题的是潘之恒,但集中讨论这个问题的是柳如是。柳如是在受钱谦益委托而选的《列朝诗集》闰集四中,选录了许兰雪轩的19篇作品,其小传作了大段议论,引之如下:
许景樊字兰雪,朝鲜人,其兄篈、筠皆状元。八岁作《广寒殿玉楼上梁文》,才名出二兄之右。适进士金成立,不见答于其夫。金殉国难,许遂为女道士。金陵朱状元奉使东国,得其集以归,遂盛传于中夏。柳如是曰:许妹氏诗散华落藻,脍炙人口,然吾观其《游仙曲》“不过邀取小茅君”、“便是人间一万年”,曹唐之词也;《杨柳枝词》:“不解迎人解送人。”裴说之词也;《宫词》:“地衣帘额一时新。”全用王建之句。“当时曾笑他人道,岂识今朝自入来。”直钞王涯之语。“绛罗袱里建溪茶,侍女封缄结采花。斜押紫泥书敕字,内官分赐五侯家。”则撮合王仲初“黄金合里盛红雪”,与王岐公“内库新函进御茶”两诗,而错直出之。“间回翠首依帘立,闲对君王说陇西”,则又偷用仲初“数对君王忆陇山”之语也。《次孙内翰北里韵》:“新妆满面频看镜,残梦关心懒下楼。”则元人张光弼《无题》警句也。吴子鱼《朝鲜诗选》云:游仙曲三百余首,余得其手书八十一首,今所传者,多沿袭唐人旧句,而本朝马浩澜游仙词,见《西湖志余》者,亦窜入其中。凡塞上、柳枝、竹枝等旧题皆然。岂中华篇什,流传鸡林,彼中以为琅函秘册,非人世所经见,遂欲掩而有之耶?此邦文士,搜奇猎异,徒见于外夷女子,惊喜赞叹,不复考其从来。
这段话,对许兰雪轩的诗“脍炙人口”很不以为然,因此举出不少例子,批评其剽窃前人,以为己作。观其所举,大概分为两类,一类是直用前人成句,一类是用前人诗意而变化其语言。先看第一类。
许兰雪轩的诗里面,确实有径用古人成句者,不必为之讳。请看下面两篇作品:
自夸歌舞胜诸人,恨未承恩出内频。
连夜宫中修别院,地衣帘额一时新。——王建《宫词》[4]
采罗帏幕紫罗茵,香麝霏微暗袭人。
明日赏花留玉辇,地衣帘额一时新。——许兰雪轩《宫词》
许诗末句,全同王诗,从独创性的角度看,确有可议。不过,对此也应历史地看,因为自从宋代以来,人们在从事创作的时候,自创新词越来越困难,所以有时候面对前代遗产,也会选择性地使用。关键看效果。晏几道著名的词:“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一名句完全挪自五代翁宏的诗,连一个字都没有改,可是历来评论家都对晏词赞赏有加,对于他拿来翁诗,也从未有人指责其剽窃,反而认为比起翁诗来,这两句在晏词中效果更好。[5]
可见,在诗歌创作中,并非完全不可以“拿来”,关键在于效果如何。如上引二诗,王建写一位宫女虽然色艺两全,可是不得承恩,频频出看,有所冀望,却徒然看到别院的地毯帘额修饰一新,可见又是一番失望。许诗则写一位宫女得知皇帝将来赏花,希望他能留下,于是急忙更换地毯帘额,表现出心中的渴望。一写失望,一写渴望,取向并不相同;而且从风格上看,王建的某些宫词,怨意刻露,前人已经指出。[6]许氏的这一首,沿其传统而来,却更加温婉了,也算小有变化。像这一类的作品,还是应该作具体分析为好。
第二类是用前人诗意而变化其语言的,这一种更不能简单处理,一概贬斥。请看下面的例子:
黄金合里盛红雪,重结香罗四出花。
一一傍边书敕字,中官送与大臣家。——王建《宫词》[7]
绛罗袱里建溪茶,侍女封缄结采花。
斜押紫泥书敕字,内官分赐五侯家。——许兰雪轩《宫词》
鹦鹉谁教转舌关,内人手里养来奸。
语多更觉承恩泽,数对君王忆陇山。——王建《宫词》[8]
鹦鹉新词语未齐,金笼锁向玉楼西。
闲回翠首依帘立,却对君王说陇西。——许兰雪轩《宫词》
如果从描写的内容来看,区别确实不大,诗歌的逻辑结构也大略相同。能不能简单地说许诗是抄袭呢?其实,自从唐代王建写作宫词博得重名以后,他所创造的模式已经成为经典,后人有大体上不出其范围,往往不过是在字句上有所变化而已,能够既变化字句,又新创立意者,却是少之又少。贺裳所记载的与胡仔在这个问题上的分歧,可以从一个角度说明这个问题:“渔隐曰:王建《宫词》云:‘御厨不食索时新,每见花开即苦春。白日卧多娇似病,隔帘教唤女医人。’花蕊夫人《宫词》云:‘厨船进食簇时新,侍宴无非列近臣。日午殿头宣索脍,隔花唤取打鱼人。’花蕊之词工,王建为不及也。余谓花蕊盗王建语,然不及王建远甚,惟‘隔花唤’三字,颇能领全首生动耳。”[9]将王建与花蕊夫人二作相比,语意颇有相似之处,但胡仔认为花蕊胜王,贺裳则认为花蕊窃王。但是,即使贺氏对花蕊夫人所作不以为然,也不能不承认,“‘’隔花唤’三字,颇能领全首生动”,也就是说,即使花蕊夫人的这篇作品在整体上与王建有雷同之处,仍然有自己的独特之处,无法否定。从这个角度来看许兰雪轩的这二篇作品,前者写宫中新得贡茶,皇帝赐与大臣,后者写借鹦鹉之言,说边关之事,都是一个既定的写作模式。许氏所作固然没有自出新意,但如果我们仔细比较这些作品,则不能不承认,许氏写得更加生动,语言也更加整饬,显然,她在创作这种传统题材时,是刻意向前人借鉴的,同时却也有自己的某些思考。所以,柳如是指出许兰雪轩的某些诗与前人创作的关系是没有问题的,但由此得出结论,认为那是“中华篇什,流传鸡林,彼中以为琅函秘册,非人世所经见,遂欲掩而有之”,却是过于主观了。柳如是可能没有意识到,当时的朝鲜,对中华文化并不陌生,许兰雪轩看到的东西,也并不是什么“琅函秘册”,朝鲜其他读书人也能看到,如果许兰雪轩有意抄袭,难道能尽瞒天下人耳目?像柳如是举出的“新汝满面频看镜,残梦关心懒下楼”二句,全用元代张光弼成句,这对于当时的朝鲜人来说,可能更不是什么僻书,因为这两句见于瞿佑《归田诗话》,[10]而瞿佑其人,以其《剪灯新话》正在朝鲜红透半边天,[11]他的著作广泛流传,原是题中应有之义。[12]
至此,我们可以对柳如是所提出的现象作一个解说。许兰雪轩的诗中或明或暗地用了前人主要是唐人的语句,应该是她在学习中华文化过程中的某种状态的体现,特别是受当时诗风影响的体现。她在创作中直接使用了某些资源,并非简单地沿袭,也有再创造的考虑。否则,就无法解释她还有许多艺术价值非常高的诗,却并没有刻意沿袭前人,说明她完全有独立创作的能力和才力。[13]如果承认这一点,则对她就能有一个全面理解了。
其实,关于这一段评语,虽然有学者认为出自柳如是之手,[14]并不是钱谦益假托柳如是而作的发言,但是,我们当然都知道,钱谦益才大学博,其著名的《钱注杜诗》以勾稽本事、深挖出处为能事,柳如是的这一段处处追根寻底的论述,显然在旁边也有钱谦益的影子。另外,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柳如是这段话中所指责的许氏之作,有好几篇都见于题为钟惺的《名媛诗归》,而且评价都很好。如评“绛罗帏幕”一诗:“铺叙清宛。”评“鹦鹉新词”一诗:“是赋是比,王龙标诸人有不及也。”[15]我们知道,钱谦益在明代灭亡之后,总结其中的教训,矛头直指钟惺、谭元春为代表的竟陵诗派,以其诗为亡国之音,以其创作为空疏,[16]因此,他对钟氏大力表彰的许兰雪轩,特别指出其空疏无学,也是别有深意在。
三 许兰雪轩的“盛唐风”
无论柳如是的评价有什么具体动机,她对许兰雪轩诗歌渊源的理解还是准确的,许的学唐,应该是明清之际学人的共识,其中陈子龙的看法尤其值得重视。陈说:“许氏学李氏而合作,有盛唐之风,外藩女子能尔,可见本朝文教之远。”[17]陈子龙更为关心的是“本朝文教之远”,这与他面对衰微的国势,在大动乱的前夜,希望激发民族自信心有关,是另外一个问题。我们更为关心的却是前面一句:“许氏学李氏而合作,有盛唐之风。”李氏指李攀龙,是明代后七子的代表人物。
明代嘉靖中期,李攀龙和王世贞为代表的后七子,进一步发展此前已经逐渐衰微的前七子的主张,重新举起了复古的大旗。认为“文自西京,诗自天宝而下,俱无足观,于本朝独推李梦阳。”[18]其声势,正如《明史》所总结:“世贞始与李攀龙狎主文盟,攀龙殁,独操柄二十年。才最高,地望最显,声华意气,笼罩海内。一时士大夫及山人、词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门下。”[19]如我们所熟知的,一个文学潮流的出现,之所以能够发生重大影响,除了理论的感召之外,引导潮流者的创作实绩也是重要因素。很难想象,如果领袖人物不具备超越一般的心思才力,而能得到众多成员的追随。李攀龙当然也是如此。他当时特别享誉文坛的是其七言律诗,前人评价甚高,或曰“极高华”,[20]或曰“有明三百年来一人”,[21]甚至推为“千古绝调”。[22]如其《登黄榆马陵诸山是太行绝顶处》(四首选三):
太行山色倚巑岏,绝顶清秋万里看。地坼黄河趋碣石,天回紫塞抱长安。
悲风大壑飞流折,白日千厓落木寒。向夕振衣来朔雨,关门萧瑟罢凭栏。
西来山色照邢襄,北走并州拥大荒。巨麓秋阴沙渺渺,石门寒气雨苍苍。
天边睥睨悬句注,树杪飞流挂浊漳。摇落故人堪极目,朔风千里白云翔。
千峰郡阁望嵯峨,此日褰帷按塞过。落木悲风鸿雁下,白云秋色太行多。
山连大陆蟠三晋,水划中原散九河。回首蓟门高杀气,羽林诸将正横戈。[23]
此写秋日登高,既见景色之壮阔,又见胸襟之高远,是学杜有成之作。这一类作品,当时非常轰动,引起了学习的热潮,正如王世贞的弟弟王世懋所总结的:“李于鳞七言律俊洁响亮,余兄极推毂之。海内为诗者,争事剽窃,纷纷刻鹜,至使人厌。”[24]“使人厌,”无疑是后来的史家眼光,当时的众家模拟,却是对新的时代经典的体认。在这些体认者中,也有许兰雪轩。如其《次伯兄高原望高台韵》:
层台一柱压嵯峨,西北浮云接塞多。铁峡霸图龙已去,穆陵秋色雁初过。
山回大陆吞三郡,水割平原纳九河。万里登临日将暮,醉凭青嶂独悲歌。
前引李氏第三首有“山连大陆蟠三晋,水划中原散九河”二句,许氏“山回大陆吞三郡,水割平原纳九河”二句显从此出,看得出来是刻意学习李攀龙。至于风格,也气象宏大,可以看出李攀龙的影响。类似的作品,还有《次仲兄筠高原望高台韵》等。[25]
对于许兰雪轩诗歌的这种特色,清人就已经注意到了,如毛先舒说:“许景樊,朝鲜女子耳,诸体略放温、李,而七律独祖七子之风,‘层台一柱’,全学于鳞《登黄榆作》,见有明文章诞敷之远。”[26]他关注的仍然是中华文化对朝鲜的影响,以满足其天朝上国的优越意识。其实,如果从文学史的角度看,“独祖七子之风”的判断更值得注意。这是因为,女性的诗歌创作,虽然每个时代都有杰出之人,但是,总的来说,她们都是处在边缘。所谓边缘,不仅指的是她们的地位,也指的是她们的诗歌取向和风格。古代的诗歌选本为什么把女性诗歌另辟一类,现当代的文学通史为什么往往把古代女性诗歌作为附录,除了思想观念上问题之外,也和女性诗本身不能“预流”有关。我们经常看到的是,不管诗坛上怎样风起云涌,流派纷呈,绝大多数的女性仍然还是按照既定的创作套路,从事非常个人化的写作。这当然有其值得理解的原因,因为她们的生活形态本来就决定了,这是一些无法和外界发生密切联系的人,所以她们只能站在诗坛的主流之外,甚至也没有参与诗坛主流的意愿。可是,随着中国古代女性的文学创作高峰的到来,这种状况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许兰雪轩追随七子的创作经历告诉我们,明清两代的女性已经有了比较自主的创作意识,她们自觉介入创作主潮的做法,反映了一种新的创作倾向,即她们已经意识到,她们是诗人,而并不仅仅是传统所谓女诗人。因此,如果说,今人所谓“重写文学史”,或者是“重认文学经典”的意图需要得到具体事证的话,则将明清女诗人的创作放在文学主流中考虑,无疑是一个具有挑战性的课题。在这方面,许兰雪轩的诗歌创作可以给我们不少启示。当然,传统观念的固守者可能对这个现象无法理解,像朱彝尊就曾这样说过:“吾于许景樊之诗,见其篇章句法,宛然嘉靖七子之体裁,未应风教之讫符合若是,不能无赝鼎之疑也。”[27]朱彝尊见许兰雪轩所作酷似七子,不相信出于一个女子之手,因而怀疑是他人之作掺入其集,正好从反面看出,一般来说,女子之作,确实是与主流文坛较为疏离的。
从这一点出发,我们也就可以更好地认识上一节提出的问题了。许兰雪轩在创作中,有时用前人成句或稍加变换而用之,这并不仅仅是她个人的取向,同时也是时代的风气,是七子复古思潮所提出的某些思路。如李攀龙曾有《陌上桑》一诗,是拟汉乐府《陌上桑》之作,除了个别语句之外,几乎照抄原作。其中“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李改为“来归但怨怒,且复坐斯须”,虽然也有自己的考虑,模仿的痕迹仍然非常明显。所以,钱谦益讥讽道:“易五字而为《翁离》,易数句而为《东门行》。《战城南》盗《思悲翁》之句,而云乌子五、乌母六;《陌上桑》窃《孔雀东南飞》之诗,而云‘西邻焦仲卿,兰芝对道隅’。影响剽贼,文义违反,拟议乎?变化乎?”[28]即使是与他一起主盟诗坛的王世贞,也不能不客观地指出:“于鳞拟古乐府,无一字一句不精美,然不堪与古乐府并看,看则似临摹帖耳。”[29]如果说,许兰雪轩的创作在这一点上有可议之处的话,那也与她推崇李攀龙、仿效李攀龙有关,于此,更可见出她努力追随时代风气的用心。
说到许兰雪轩追随时代风气,还值得指出的是,朝鲜诗坛与中国诗坛的关系,以往都是要晚一个时代。正如金台俊所说:“学习和模仿外国文学进行创作,犹如在漠漠荒野播种耕耘一样,比起中国来说迟延一个时代自属自然。新罗末叶时值中国唐代,但那时仍在流行中国六朝时期的四六句。高丽与中国宋元同时,但盛唐时的诗歌却正处在全盛期。”[30]所以李朝时的李德懋就曾指出:“东国文教较之中国大抵每退计数百年后始少进。东国始初之所嗜者,即中国衰晚之始厌者。如岱峰观日,鸡初鸣,日轮已跃,而下界之人尚在梦中。又如峨嵋山雪,五月始消。”[31]可是,这个规律到了许兰雪轩的时代被打破了。当时朝鲜与明朝交往密切,书籍传播及时,李攀龙、王世贞诸人的诗作东传,很快就引起了极大的学习热潮,像有“三唐”美誉的崔庆昌、白光勋(玉峰)、李达(荪谷)就都是当时涌现出来的以学盛唐而著称者。如李达就受到这样的评价:“学杜苏诗,其吟讽响亮纯熟。……供奉根本,出入右丞随州,气温趣逸,茫丽语澹,艳如西子明妆,和似春阳百卉,……如在开元大历年间,必侧身于五岭之列,比肩于国朝之名家,使之瞠然而退避三舍。”[32]这说明,在明代,朝鲜的诗人已经能够及时跟随由中国而来的诗歌思潮,而一向处于文坛边缘的女诗人,竟然也加入了这个行列之中,不能不说是一个特别突出的现象。而许兰雪轩正是李达的弟子,她在这样的创作氛围里,加入了当时的诗坛主流,[33]也不是奇怪的事。
四 总结
通过上面的论述,有两点认识值得特别提出来。
第一,明代后七子的活动主要在嘉靖(1522—1566)后期,李攀龙是后七子群体的前期领袖人物,卒于穆宗隆庆四年(1570)。对照许兰雪轩,她生于朝鲜明宗十九年(1563),卒于朝鲜宣祖二十二年(1589)。也就是说,后七子兴起于文坛之后,很快就传到了朝鲜,而且在一个女性作家的手里有着如此明确、具体的呼应。这一事实,为中华文化在周边国家的传播提供了鲜活的例证,足以让我们更加细化地去看待汉文化圈中的文学互动。
第二,在中国古代文学的传统中,女性的创作往往处在边缘,女性也往往没有加入主流的意愿。但是,这一传统到了明清时期,应该有了比较大的变化。许兰雪轩只是一个外国的女子,尚且如此自觉地追随诗坛的潮流,从理论上来说,中国的女性更加应该有着这样的愿望。只是,虽然明清女诗人的研究已经有不少学者在从事,但从这个角度进行的探讨还比较少见。许兰雪轩可以作为一个具体的例子,促使我们更加关注中国古代女性文学的主流和边缘问题,从而开拓更为广阔的学术空间。
注释:
[1]参看杨玉《朝鲜才女许兰雪轩的诗作及其在中国的流传》,《烟台大学学报》,1999(2)。
[2]潘之恒《吴门范赵两大家集叙》,黄宗羲《明文海》卷326,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56册,第590页。
[3]关于这一问题的讨论,参看朴现圭《许兰雪轩作品的剽窃实体》,《韩国汉诗研究》,2000(8)。
[4]《全唐诗》卷302,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3432页。
[5]如沈祖棻说:“我们拿晏词和翁诗作一比较,就不难看出,它们之间,不仅全篇相比,下悬殊,而且这两句放在诗中,也远不及放在词中那么和谐融贯。……在翁诗里,这么好的句子,由于全篇不称,所以有句无篇,它们也随之被埋没了;而由于晏词的借用,它们就发出了原有的光辉,被人称道。由此可见,我们如果对某一句诗进行评价,除了它本身所达到的艺术高度外,还必须看其与全篇的有机联系如何。”载其《宋词赏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56页。
[6]如贺贻孙《诗筏》引钟惺语云,王建《宫词》中“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一首,“颇有怨意”。见郭绍虞编《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76页。
[7]《全唐诗》卷302,第3443。页。按,此诗一作花蕊夫人诗,见《全唐诗》卷798,第8980页。
[8]《全唐诗》卷302,第3444页。
[9] [清]贺裳《诗筏》,郭绍虞编《清诗话续编》,第176—177页。
[10]瞿佑《归田诗话》卷下“光弼诗格”条:“张光弼诗:‘免胄日趋丞相府,解鞍夜宿五侯家。玉杯行酒听春雨,银烛照天生晚霞。世乱且从军旅事,功成须插御筵花。汉王未可轻韩信,尚要生擒李左车。’……又云:‘峡蝶画罗宫样扇,珊瑚小柱教坊筝。’又云:‘玉瓶注酒双鬟绿,银甲调筝十指寒。’又云:‘新汝满面犹看镜,残梦关心懒下楼。’多为杭人传诵。其一时富贵华侈,尽见于诗云。”《丛书集成》第2576册,第46页。
[11]赵润济《韩国文学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版,第52页。
[12]关于这一点,朝鲜金万重(1637-1692)的《西浦漫笔》曾经有一个解释,认为许兰雪轩集子里的元明人之作,是其弟许筠添入的,目的是张大声势,蒙混朝鲜人。但是,按照我们的理解,有不少汉籍文献,当时的朝鲜人并不难看到,像瞿佑的文字,就不能如此武断地加以论定。所以,金氏之说,姑且存疑。
[13]许兰雪轩创作的诗歌数量,高达210首(据奎章阁藏活字初刊木板刊行重印本《兰雪轩诗集》统计,事实上,她还有不少诗作已经失传),如果一首一首地比对,就能看出这个判断是有根据的。
[14]参看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第5章《复明运动(附钱氏家难)》,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984—985页。
[15]《名媛诗归》,《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9册,第335页。
[16]如钱谦益曾讽刺批评竟陵派诗风:“抉擿洗削,以凄声寒魄为致,此鬼趣也;尖新割剥,以噍音促节为能,此兵象也。”“其所谓深幽孤峭者,如木客之清吟,如幽独君之冥语,如梦而入鼠穴,如幻而之鬼国。”《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钟提学惺》,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570页。按:《诗归》36卷,题为竟陵钟伯敬点次,王士禛认为是坊贾伪托其名,四库馆臣以直说“不出惺手”(《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华书局1965版,第1759页)。但是,仍然不能排除钱谦益见《诗归》而批判钟氏的可能。
[17]朱彝尊《明诗综》卷95,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60册,第888页。
[18]《明史》卷287《李攀龙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7378页。
[19]《明史》卷287《王世贞传》,第7381页。
[20][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7,《续修四库全书》第1695册,第520页。
[21][明]陈子龙等舆编《皇明诗选》卷11宋征舆评,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751页。
[22][明]陈子龙等舆编《皇明诗选》卷11陈子龙评,第751页。
[23]《李攀龙集》卷8,齐鲁书社1993年版,第191页。
[24][明]王世懋《艺圃撷余》,《丛书集成初编》第2584册,第4页。
[25]诗云:“崔嵬云栈接青霄,峰势侵天作汉标。山脉北临三水绝,地形西压两河遥。烟尘暮卷孤城出,苜蓿秋深万马骄。东望塞垣鼙鼓急,几时重起霍嫖姚。”
[26][清]毛先舒《诗辩坻》卷3,郭绍虞编《清诗话续编》,第59页。
[27][清]朱彝尊《明诗综》卷95,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60册,第888页。
[28][清]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上《李按察攀龙》,第428页。
[29][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7,《续修四库全书》第1695册,第521页。
[30][韩]金台俊著,张琏瑰译《朝鲜汉文学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4页。
[31]转引自金台俊著、张琏瑰译《朝鲜汉文学史》,第4页。
[32]许筠《荪谷集序》,转引自金台俊著、张琏瑰译《朝鲜汉文学史》,第4页。
[33]按当时的朝鲜诗坛,学习苏轼、黄庭坚诗的风气仍然很浓,对于明代七子的接受,可能主要还是在一个特定的群体中,但无论如何,朝鲜诗坛已经关注到了明代诗坛的主流所在,不能不说是一个非常明显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