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志强:金雪女士札记(纪实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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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志强 (进入专栏)  


1981年10月

晚上10点半记

地点:北京某大学哲学系学习期间

关于金雪女士的札记,全部摘录于我的日记……


来北京读哲学已经一个多月。

记一位女士同学。她叫金雪。她比我的年龄大五岁。

她是离异单身女士,也被单位选送来学哲学。和我同班。

听浩翰兄说她太迷人,太有女人味儿。只因为她主动给浩翰写过一张小纸条,约浩翰兄出去坐坐。

那是主动的约会纸条。浩翰吓坏了,悄悄地告知了我情况,我说去呗,八十年代了,这又不是作风问题?是作风问题又咋了?不算流氓了,那只是两情相悦。

说了这句话我便陷入了一个事件中。但我做过的事情从没后悔。

八十年代初期已经解放了,开放了,人们似乎做事胆大了太多。

浩翰说我结过婚了,有两个孩子,敢去?

我再不吭声。这是别的一男一女的隐私,我得拿捏好分寸感。我不能拿别人的家庭开玩笑。再说金雪不会给我写条子,我太难看也老相。我对女人没有吸引力但也可能我只是个傻逼。我的情商中压根没有风流基因。

而浩翰是大块头,一米八五的身高,东北汉子,魁伟也算美男子了?尤其是浩翰的浓眉大眼,对女人天生有魅力。好像浩翰就是只为风流活着的一条汉子。


再之后金雪引起了一位教授的关注。说关注过分了,是批评?也不算。这位教授西方哲学的教授在上课前说了几句话,没点名说,班上的女同学请注意一下着装,咱们是学哲学的,美的内涵不是外表,是内在美。别的班同学们已经有意见了,说咱们班有的同学穿着花枝招展的,浓妆艳抹的,不好么。啊?我说这样的话只是提示一下,我们班的同学们毕业了回到单位,全是正处级别的干部,得注意啦。之后上课。这位教授的大课我喜欢,他好像是和西方的大哲学家们全是亲戚知己,他讲课时几乎不看讲义,只是神聊,偶尔才在黑板上写几句重要提示。我听这位教授的课总是速记也一丁点儿不敢跑神儿。但是下课后,金雪先举手,教授同意后她起来,说我可以说两句么?教授说可以,你说。金雪说,班上只有我穿的花枝招展吧?我也并没有浓妆艳抹吧?教授盯着她笑,说,你可以如此理解。金雪说,那我想说,我这是时尚呐?教授说,也可以如此理解。金雪说,那要是别的班的同学们有意见,能说一下是哪个班么?教授说,是进修班的同学们有意见。金雪说,那我就去进修班,让他们再目睹一下我的时尚。我还想再打扮得时尚一些,成么?班上有了笑声。教授说,我没有意见。我上课前说过的话,得解释一下,是系领导让我讲的,非本人意愿。这位女同学,你叫什么名字?金雪回答了。教授说,金雪同学,我挺欣赏你的着装,而内在美我更欣赏。你要是想去进修班展示一下你如此的美,再或者是去系里展示一下,我鼓掌。说了教授真的鼓了掌。全班同学们几乎全是下意识地也鼓了掌。金雪便向全班同学鞠躬,说,谢谢同学们!我会去进修班展示一下,还想去系领导面前展示一下,咋样?

大家又鼓掌。

而我那次才认真仔细地注意到了金雪的着装,她真格另类也时尚。她的嘴唇描的是暗红色,脸上是淡妆,眉毛是原色只是稍稍地涂了点淡黑色,但突出部位是两个硕大的耳环,那是装饰品?肯定便宜但戴在她耳朵上就太合适。她留了运动式短头发,但收拾得好看。她的上身是紧身衣,还是暗红色,配了米黄色丝巾,恰好把胸部突出部位显露出来;下身又是灯笼带刺绣的长裤,黑色加金丝刺绣,分寸感把握得合适。一双高跟鞋却是艳色,艳红。她的长相是瓜子脸,大眼睛,小嘴唇,翘臀细腰,很美。

再之后金雪先匆匆地出了教室,她的美有些质感,有些让男人看了着迷。尤其是浩翰那货,浩翰就是个风流情种,他一准着迷。也许浩翰会误入歧途,谁知道呐?

那之后便听说了金雪在系里大闹一番,让领导们下不了台了。她说她的着装压根不是花枝招展,也没有浓妆艳抹,那是对她的污辱。她领导时装新潮流,错了么?学哲学的同学们,就得穿中山装西服?有一句经典高词儿传了出来,她说干脆还让我们穿军服算了,穿红卫兵服装,肥大也严肃的?系领导不和她吵,她发了一通火回到了宿舍。

但她的宿舍四个女士,全是单位的尖子苗子,另三个的着装全素雅,全不化妆,全是庄重得奔前程的女士,全是一脸官迷的女士,看起来金雪和同宿舍的三个女士同学不好相处。


我们这个本科班学员,全是铁路系统的各大局机关层层筛选出来的。我们是干部的培养苗子。能来京城读哲学的学员,根红苗正全经历过苦难。我们全是三十来岁进大学。

我想我压根不是走仕途的料,我想我此生的追求是当个艺术工作者。单位把我送来是白花了学费,且我还拿着工资学习哲学,惭愧。

我不算苗子,我只是一棵荒草。


只一个多月时间,已经各自有了小小的知己圈子。且如此的小圈子全是经过了数次筛选磨合形成的。我们班的同学们个个全是背着手尿尿的货色,全傲得不行,你不甩我,我更不尿你的那副德性。只要稍稍观察一下,男士们全是一脸官气浓郁;女士也是一脸仕途深重。有些另类的,如我和浩翰、金雪。

但归纳一下,我们是被社会时代推出来钻营上进的一拨,此前我们一直是闷头拉车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劲头。在我们班里将来出现几个省部级副省部级官员的可能性存在。


我到了京城就让铁道部的曹兄帮我找了一间单身宿舍。我一个人住。我烦死了同宿舍的三个老人,虽然他们只比我大一两岁两三岁,但是他们一天到晚嘀咕的是官经官道官诀官闻,他们将来一准是奔局级、部级领导而去的。我在日记中称谓他们为老人帮。他们的年龄还小,心已经迅即老去。

我只想清静。我有了一间朴素干净的平房宿舍。我放学便乘公交回我的宿舍。我想利用上学期间多学习些知识。我同时在学习戏剧文学的教材。我休息的时候最好的去处是中国美术馆,我站在一幅名画家的作品前可以一站一个多小时,观察画家的画作细节。我读画作的时候像是听一曲美妙的音乐反复不停地在脑海中轰响。我还有一个嗜好是看话剧,去首都剧场看北京人艺的话剧。但这样的嗜好得憋着忍着,半年才敢看一场。因为一场话剧票当年已经三至六块钱,那是我三至六天的生活费。看话剧是太奢侈的精神大餐。我还在业余时间学习汉语言文学教材也读古今中外经典名著。我在恶补我的空白大脑。

再归纳一下我们还是狼崽儿一代,我们被洗脑了二十多年。而文革中我能读的书只有鲁迅、毛选、金光大道、马列著作那几本书。


前段时间浩翰吱吱唔唔地求我,想用我的房子。他和金雪有个很私密很那个的约会。没地方去。我答应了。

我和浩翰是一个知己小圈子的哥们。

一天傍晚我刚吃过饭,两个狗男女就来了。金雪大方,浩翰像个贼,一脸贼相。他很有些不自在。金雪就不同,她进了我的单间房子就大呼小叫的说,文同学——我叫文斌。她说文同学我带来了新买的床单,我俩不会玷污了你的圣洁。我听了就一脸尴尬,说,金雪你太高看我了吧?咱就一土鳖,在你嘴里成了圣洁了?

金雪便大不咧咧地扑我身上拥抱一番,也亲吻了我脸蛋几下,叭叭叭地有响声。说,小文,姐听懂了,你这个土鳖还真仗义。

浩翰看着在一边嘿嘿嘿地笑,说哥们,咋样?感觉如何?

我说,感觉在你俩那儿,我是局外人。

之后我回避。我在街上转悠。有些烦就顺便看了一场电影,看了美国大片《野鹅敢死队》。那年头看一场电影是最新的美国大片,五毛。现在五十至一百不等了?这真是巨变。我看了那部电影有了感慨,我们的意识形态和美国的主流文化相差了一百年?真是那样。散场了我悠悠地往回走。

我和浩翰订了暗号,只要灯灭了,这对狗男女的好事便做完。我可以回房间了。

我回到我的宿舍院落,果然灯灭,我看了一下表,也差不多近三个小时了。

浩翰和金雪成了同居狗男女。我是个帮凶?当然不算。是哥们情谊?成人之美?唉八十年代初期,人们的思想精神灵魂全面解放开放,我太怀念那个年代。八十年代是国情下的一个瞬间,却是国情转折点的大时代。

这才开学了一个多月,这对男女成了?这可比谈恋爱快得多。我谈恋爱一谈八年,比抗战还久。到了还吹了。我的恋爱史是清醒无疑地失败。唉算了算了,甭瞎想了,现代的节奏感已经加快,今后还会更快。飞快。让人目不暇接发蒙犯傻。似这对男女,一小寸纸条,几个眼神儿,便同居。

全是过来人,细想也不算啥。


再之后他俩每周必有一次用我的房间。我也不转悠了,一个人在大街转悠还看电影?那让人以为我精神上有毛病?我每次收到浩翰的眼神儿,只把钥匙给他,我在学校的自习教室里看书。我看上几个小时书,再回去。而浩翰会把房间钥匙放在门槛上面。我俩全是高个头,伸手就能摸着钥匙。

且我的宿舍贼不会光顾,里面只有书再就是简单的床的桌子。有时候夜里老鼠会光顾。偷吃我的方便面。我只要听见了声响会拉开灯,和老鼠对视,我觉得老鼠是我的朋友,它能来也算个知己。

浩翰和金雪也像老鼠,他俩偷偷摸摸活得挺自在挺潇洒挺风流。我想到这里会偷着乐呵。

这对情人,每次我回去便知道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在我的床头柜上会有一块儿巧克力或者一个苹果再或者一盒烟。哥们姐们情谊如此。


八十年代初期也并不是全面开放。奸情如果败露,让大学发现,最轻的是除名。所以他俩的事情只有我知道。我觉得做如此的事情得订个口头承诺,出了事情,我咬死不说。他俩任何一人要是交代了,别牵涉到我,就成。我们三人对此君子协定击掌同意。

那之后金雪对我挺好。在大学食堂吃饭的时候,她总拉着浩翰一块吃,同时把我拉过去当他俩的陪衬人?我有时候过去一块儿吃,有时候故意不去。但是金雪敢过来拉着我架着我非要让我一块儿吃,同学们开玩笑,说你们仨有猫匿儿?我说有。浩翰也说有。金雪说猫匿儿大了去了,咋呀?我们三个党员,全有了十年以上党龄,为党的事业在谋划呐。

于是大家一块儿笑。

金雪吃饭的时候,总给浩翰夹肉吃。浩翰便悄声说她,注意点儿,公众场合,每给我夹块肉,要注意关心人家小文么。金雪便盯着他嗔怪地灿烂一笑,那样的笑容是个男人也得拜倒在地。之后她紧着给我夹块肉。

我不自在。但得配合。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的他们的浪漫情景,我内心总是愧疚颤悠。但有时候也有些得意。我成全了一对狗男女的浪漫情事?


浩翰这家伙是仕途上的料。他当过数次先进工作者,铁路局的先进,段级的先进,他差一份部级的先进。当然更差一份全国劳模证书。他已经是哈尔滨铁路局的段长级别。他领导了几千人的队伍。他三十六岁已经是铁路局某某段段党委书记。浩翰当那样的官儿只是科级,但权力不小。无论是谁买不来卧铺票,找他就成。他说他的办公室桌子旁边有一张表格,上面列满了他的手下跑全国各地的列车长名单,他只要查到了名单,给没有卧铺票的朋友写一张一寸多大的条子,准事。拿了他的寸条上了车找列车长,不但立即能补上卧铺,还有免费好饭吃。他总爱眩耀说他的条子好使。那是“圣谕”啊!

所以浩翰前途无量。他毕业了一准是铁路局哪个处的处长无疑。但是跟金雪好了之后,他的情绪时尔昂扬,时尔低落。

一天晚上他单独一个来我房间唠嗑,他拿了好烟掂了瓶酒,我不动酒,他自己喝。他喝酒就了一包花生米。我俩先说了不少悄悄话也是男人之间的知己话。他说他想离婚了,和金雪过了。他说,女人像金雪这样的,可遇不可求。之后说到了他和金雪的极为隐私的床上的事儿。一下吹得比喝大酒还上瘾。我觉得女人让男人着迷,全一个熊样儿。我只和妻子有过性生活我是个老实本分人。而浩翰老实交代了,他搬着指头数落,他竟然和七八个女人有过性关系,那让我听了觉得羡慕。

我说你和七八个女人有过性关系?你现在的妻子知道么?

他说你真是土鳖,这事儿打死也不承认。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私密事儿,咋能让现在的妻子知道?媳妇只要不把我和另一个女人捺到床上,我不认。哥教你这一招儿,一生受用。

浩翰的人生另一面就这么赤裸裸地展示了出来。

他继续吹牛逼说,女人一个和一个不一样,女人中的极品,是在床上会享受。能放松享受性生活的女人少见,也许一生遇不到。他说女人只要脱光了,就会矜持,发冷,对性生活恐慌也羞涩,全是文革害下的病根儿。浩翰有句口头语像是刻意显派的,他说完了一段话会加上一句他的口头语——全是文革害下的病根儿。他说了这句口头语有些摇头晃脑,像是哲学已经打通了他的整个大脑神经,那句话便是明证。

再之后他说到了金雪真不一样,她是个上了床敢疯的女人,她主动,她引导男人做爱,他妈的这才是少见的尤物啊……

老陕人的谝闲传全是短语。就是不说话沉默大家也不会尴尬。东北人的唠嗑咋全是滔滔不绝?东北人的语言鲜活生动且把性生活的词汇也能说得细节如浮现在眼前?他咋能把一个女人裸体和一个男人胴体的情事性事说的栩栩如生,像是浮在了你眼前的影像细节?如他形容金雪的一句词儿,他说了无数次,他说这个女人不寻常,贴你身上活脱脱一条蛇,她在男人身上蠕动颤动勾人煸情还咬你的耳朵,在人的耳朵眼里呻吟嚎叫的……

我听了便有了生理反应。

浩翰不知道他只管吹他的牛逼。这狗日的千万不敢再给别人述说了。走露了风声他要倒大霉,那真不怪我。

浩翰平时在班上不大说话,发言也有条不紊的,很理性。但一说起金雪就乱套,他亢奋。他叨叨起来跟个娘们一样,前言不搭后言的啰嗦。他竟然把金雪在床上的疯劲儿前边刚说过一遍,喝几口酒再叙说一遍,叨叨叨叨地说到了夜里一点半了,他没走的意思。我紧着查课表,好在第二天没大课,我俩决定了说到半夜他睡地铺,我俩第二天睡到自然醒。

但是我真困了,我内心觉得你丫的,美的不像啥了,还总要问我咋样?我不知道咋样,我没感觉。你把太美太隐私太性感的享受分享给了我,可我心里空落落的,我沮丧我怅然我很纯洁我很无辜,你丫能不能再甭意淫污染我啦?再说那年头还没有成人录相带可看,他叙说的全是黄色细节黄色情节,我受不了。

可是浩翰还是说个不停。

我想着,你丫赶紧犯困吧,我招架不住了……


我们的小圈子扩大。成了七八个知己朋友。而如此的知己朋友是同学们有难处,我们来自五湖四海,想回家的得乘车。大家得交流关系资源共享,于是各个铁路局的同学们大显神通,写一张便条上车就好使。

浩翰这货把他和金雪的事情到处宣讲?开始只讲了两个,极快我们这个小圈子的七八个知己全知道了。这事儿传得太快太神速。

我操,这货脑子进水了?

金雪和她大吵一架。痛骂了他一通。

两人开始冷战。好几个星期不说话。

浩翰想让我劝说金雪一下,我说这任务我承担不了。我见了金雪说话不自在。

浩翰说,为啥?

我说不为啥,我见了漂亮女人全是个这,用老陕的话说我就这怂样子,我是个傻逼还不成?

浩翰听了就笑。

又没几天两人和好。两人只冷战了大约三周时间,也可能深谈了一次。谁知道是咋个冷战咋个和好的?情人关系和夫妻关系一个熊样儿,也可能不一样,我不知道。总归俩货又好了。

再之后这对男女还是来我的宿舍厮混。两人来的时候像夫妻,勾肩搭背相互依偎着走路。

搞得我遐想一脑子浮想联翩。我觉得奸情在京城一个角落正在上演,那到了晚上静夜各个角落京城野大野大的,到处全是奸情泛滥了?挺好。

人们包括男女情欲一下活泛起来。

恩格斯老人家近百年前写过一段话大意是,自从婚姻制度诞生以来,通奸和卖淫便是婚姻制度的补充存在。因为婚姻制度不保障个人的幸福,只保障社会的秩序。

夜深了,今天的日记写的太长。犯困……


1981年12月

晚上十点记

地点:北京我的单身宿舍


金雪和浩翰玩真的了。

我们这伙子学员太自由。全体装着铁路免票。周六没大课就上车回各自老家。周一回来。在列车上睡觉。我们乘坐列车一分钱不花,上车还有列车长关照。饿了当然列车长会招呼餐车做好吃的。列车长只是班长,没入干部系列。而我们个个一亮工作证全是最小的段长级别。列车长餐车长们个个巴结我们前呼后拥的招呼。

浩翰回了一趟老家哈尔滨。和妻子竟然谈开了?这个风流情种?

他的妻子暴怒。跟着来了北京。要大闹。

浩翰狼狈之极。

他找我商量。我说坏菜了哥们,你咋能如此之快?不考虑后果?

他说,是金雪逼的,但是也不是,是我发蒙,但是也不对,是他妈的……文革害下的病根儿……

我盯着浩翰,他已经神经了。一条大汉撞上了如此情节那一准神经。

浩翰便让我在宿舍等待。他和金雪来一块商议。

还商议什么?我觉得事情已经往复杂一面发展。

浩翰和金雪来了,两人全觉得一脸沮丧。

但是他俩刚进来,有了敲门声。我的宿舍没人来,极少有敲门声。我开了门,见到一位女士,浩翰立即上前叫了媳妇,神态也立即狼狈更显得惊慌。他也立即把两个女人隔开。

浩翰哥们的媳妇是悄悄地跟踪他来的,他竟然一点儿没察觉。浩翰彻底蒙了,晕菜。

我的宿舍太小,十来平米,四个人,我是旁观者,他们三个局中人,尤其是两个女人虎视眈眈,准备开战的架势已经拉开。

而我下意识地打量浩翰的媳妇,人家长相甜美,比之金雪不差。尤其是身材苗条,当年也一准是个翘臀细腰的美女,现在也算个美少妇。浩翰的媳妇我只听浩翰叫她颖儿。他媳妇姓满,是满人后裔。满颖儿?听名字这媳妇也像是有来头。

金雪有些尴尬,想走。但是让颖儿戳了一指头,说你站那儿啊,得说清楚再走,要不了我撕了你个小妖精!

东北娘们的虎劲儿上来了。

金雪坐下,让浩翰护着坐在他身后。

颖儿说,浩子,要是不想让我闹大,今天说清楚了拉倒。成不成?

浩翰说,那个什么……颖儿,我只想离婚不想闹大……颖儿你要理解咱俩的感情距离……

颖儿说我替你生了两个女儿,有距离了?当年你追我像个耗子逗猫儿,你围着我追了三年吧?就你这熊样儿我当年压根没看上你……

浩翰打断了她的话说这不对媳妇,颠倒事实。不是我追你是你追我,咱们谈恋爱的三年只毛衣你就给我织了三件吧?还给我买了猪皮廉价皮鞋,给我买了一打内裤十二条,我跑北京这条线儿你也立即鼓捣了你爸也跑这条线,你分分钟钟盯死了我……

但是颖儿已经发疯,又打断他的话说,全是放屁!过去的事儿不提了,八年啦,不提它啦!

我听了颖儿那句高词儿,觉得颖儿把样板戏的一句词儿移植到了生活中。

再之后颖儿疯了,说浩子你要是想让我死,我死之前得让你下地狱,你的段党委书记是我爸提的吧?说了颖儿做出个手势,那样的手势漂亮潇洒,她说下去——老娘一句话你得下去当乘务员,狗屁也不是。我再闹一把,你得回去让大学开除,你浩子不要脸啦,我要脸!咱离婚可以,我得让你下地狱从头再活一回,也可能你得让我逼疯了逼自杀了,你想跳楼上吊割腕儿全是你的事儿,要不了喝老鼠药我给你买真的保证不是假的,你要是想死我给你浩子想个挺好的死法儿,我还活得好好的我再找个小男人过日子呀,我怕你么?你想得太美啦……颖儿那样的滔滔不绝的训斥和表述一下没完没了,说的我听了觉得浩翰要是不妥协那他后半生的日子也许就在地狱里浸泡无疑。且我一下就听出来了名堂,颖儿不是瓤茬儿软柿子,颖儿更不是个省油灯啊。颖儿的父母有背景是老干部那一代,我立即觉得浩翰早已经让颖儿拿捏死了,他再挣扎也没用。

事态有些严重。

浩翰听着颖儿的那一通述说抱着头蹲在了金雪跟前。他一直护着金雪,那样的蹲法儿也是背靠金雪面对颖儿。

我才想起来流行的一句词儿,是谁能治住东北大汉?神回复:你是不是找东北娘们呐?

东北娘们治东北爷们那恰好合适。

金雪那片刻听着,神态大起大落的。

好不容易颖儿不说了,我想插进去让她说正事儿,我说嫂子,叫你嫂子可以吧?能不能说说你的解决问题的方案?

颖儿瞪着我,恶狠狠地瞪着我,突然对我发起了攻击,说到了我提供作奸犯科的地点也不是个好货,我的解决方案?如果有一个备选方案是你和这个妖精好了不成么?你把俺浩子解脱了?我看你和这个妖精是挺好的一对……颖儿那一番对我的攻击语言,就只差我被骂得晕过去……我当时心跳加速一脸羞愧肾上腺分泌过多也肯定无疑地在内心骂了浩翰个狗日的,你一条东北汉子就这么轻易当了叛徒?当了汉奸?把一个知己朋友出卖了你丫比我更像个傻逼?但是我只能听着,人家颖儿骂我的词儿全是确切的真实的。我压根不能还嘴更没有还手之力。

我狼狈之极。我的脸色肯定无疑发灰发白发黄……

浩翰一声呻吟般地说,媳妇,颖儿,你要咋样?咱说解决问题的方案?成不?求你啦颖儿!

那片刻谁也没防备,颖儿扑上去抓了金雪脸上一把,金雪防不胜防,脸上顿时有了让指甲抓出来的血印子,金雪一声惨叫捂住了脸。

再之后浩翰抱住了媳妇我抱住了金雪,两个女人全有些疯狂要往上扑着厮打,但两个柔嫩细腰的女人让两个男人抱着便动弹不得,立即外面有了声音是围观者们来看热闹了,我一声断喝,说我是借用的宿舍,全别疯了成么,求你们啦!

浩翰把媳妇领了出去,紧拉着媳妇的手也是半架半抱地把颖儿弄出去了,出去了片刻又返回来对金雪一脸歉意地说,雪儿,回兰州吧,休息一周求你了!

金雪把一口蓄积的痰猛地吐在了浩翰脸上,吼了一嗓子,滚!

浩翰紧着把痰抹了,一脸苦相说,对不起雪儿!

他滚了。他滚得急匆匆的。

金雪在我的宿舍抱着头哭泣。我俩相对无言……

僵局。


再之后金雪说到了她从小就上进发奋,她二十一岁入党她有无数追求者咋就找了个混蛋流氓无赖嫁了?她是苦命么也不是的谁要是欺负了老娘咱一准和他们弄到底啦什么的也是滔滔不绝地怨妇语气,我盯着她像是突然不认识这个美少妇了,女人在我眼里全很陌生包括我的妻子,实际我刚结婚不久我对女人的认知总让我惶悚,只要听到女人如此的叨叨叨叨,我便脑子咝咝咝咝地发响,我一准发蒙很无奈很痛苦我只能逃跑我别无选择……

那片刻我只能当一个傻逼倾听者。

我突然觉得金雪和所有的女人一个熊样儿,我更想起来浩翰的口头语——这他妈的全是文革害下的病根儿!

很晚了我送金雪上了公交车,也劝她回兰州。金雪是兰州铁路局的科级干部。

她临上公交车的时候,甩给我一句话,说死也不回。浩翰必须给我个交代。


事情闹大。谁也无法阻拦。

颖儿把浩翰和金雪同居的事实向系领导和学校领导告状。颖儿会哭会闹会说会撤泼,颖儿一往无前地,把男人的前程毁了也在所不惜。

而同居的地点没有说到我的宿舍。我太庆幸此处细节上的仗义。我一时感慨地觉得东北汉子及东北娘们全可交。

再之后浩翰和金雪被系领导和校领导叫去谈话,谈话之后便全被学校除名。

两个货让除名了?那是真的。

当时处理此类事件,那不会含糊。

一场有些静悄悄也有些轰轰烈烈的恋爱顿时夭折。

浩翰收拾行李离开北京的时候,我想去送一下。浩翰有些未置可否。我去了,他们宿舍没人,只有嫂子替他在收拾行李。浩翰一脸病相,在抽烟。

我刚进门就听到了颖儿骂我的又是一通滔滔不绝的声音。浩翰对我使了眼色,让我走。但是我仍然听到了一通骂声。颖儿说文斌我们东北娘们讲义气的,我再闹腾也没把小子供出来,你提供地点那也是犯罪你是同谋合谋你现在得意啦?要不是浩子再三阻止我,我一准把你也踢腾出大学,还学哲学呐?得学学起码的做人的常识吧?还有什么什么的……我听了片刻满脸狼狈,又一次赶紧逃蹿。

逃蹿路上心在嗵嗵地跳,我只能在内心骂浩翰个狗日的,我里外不是人了?这真是文革害下的病根儿!


而金雪不急着走,她只说还要在北京办事儿,她再住几天顶多一周就回兰州。

浩翰订好了卧铺票和颖儿灰溜溜地回老家。走之前他突然通知我说,让我和金雪一块儿去请教那位我们全尊敬的教授西方哲学的袁教授,他说想请教一位教授,他下面应该咋办呀?

我和浩翰加上金雪去找袁教授了。我知道袁教授下班了或者没课了,在学校西大门口摆了个摊子钉鞋也稍带着卖茶叶蛋。

浩翰和金雪听说了全惊呆。我说是真的,跟上我走,一准找到袁教授了。

我们仨去了,果然见到了袁教授在钉鞋,茶叶蛋盆子摆在一边。

我们仨蹲在了袁教授摊子前,浩翰说了他遇到了爱情难题,想请教一下袁教授。教授你能不能收摊子不干了,咱一块儿去吃顿饭?

袁教授便说,爱情?我没研究。你们的饭我不敢吃。教授说的真诚,说他真没学这方面的知识。我不敢胡说八道的。对了三位同学,你们要是请我吃饭,我一定不去。我请你们吃茶叶蛋,成么?

我开始剥茶叶蛋,我说得付钱啊,一毛二分钱一个蛋,咱们边吃边和教授说说?

我们仨便吃茶叶蛋。

金雪仍是用一条丝巾蒙了脸,她脸上的伤痕累累。

袁教授说我听说了,浩翰和金雪同学,你们俩搞在了一起,让学校除名了,对吧?

浩翰和金雪听了,全点头认账。

袁教授说,我这么说是否可以呐?试着说一下?关于爱情,全世界没有任何哲学家解决得好的。当然我不算哲学家只是个教书匠,我解决得更不好。现在单身一个。我这一生,离婚三次,全是失败的婚姻。所以我当过右派当过黑五类分子当过劳改犯让改造了二十多年,我一生最精华的岁月毁了。现在我终于过上了教授的日子,可是爱情还是不敢想。我只敢想抢救一下自我。因为现在的日子是制造导弹的不如卖鸡蛋的。这样的日子我一想还要很久很久,因为我们国情下的改变是缓慢的,很缓慢,比如我当右派一下就是二十多年劳改的日子。再比如今天的开放,我想还是会很缓慢,也许二十年后我的工资还是不如卖鸡蛋的。那我只想挣点劳动赚来的辛苦钱,这可以吧?

我们仨听了,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只是发蒙吃茶叶蛋。

金雪说,教授,说一下你的失败的婚姻到底怨谁?

袁教授笑了,教授戴着极厚的眼镜片,一脸沧桑一脸皱纹,眼睛和眉毛及面貌像是纵横的沟壑,他阅历极深他学贯东西,他的背已经有些佝偻,他坐在一个小马扎上笑咪咪地说,这个同学,你这样的问题问过自己么?

金雪有些呆愣,吱唔着说不出话,只是这个……这个……

袁教授说,别这个这个了,婚姻的失败只有面对,没有怨谁,没有错误的一方,对不对?我们的阶级斗争现在终于不提了,就是提,难道两口子的婚姻失败了,另一方是阶级敌人?是敌对的一方?所以,这样的问题得问自己。我失败了我面对,除此之外,不存在怨谁的问题。我这样回答,可以么?

浩翰立即说,可以可以,教授,我好像听懂了!

金雪针对浩翰说,你听懂了个屁!啥意思,你说?你来请教的是这些事情?面对失败?你还是个男人?是条汉子,你是一滩臭狗屎!

成了僵局。

袁教授继续笑,笑着说,失败,面对。他笑着对金雪说,这位同学,他就是臭狗屎,你还要面对。

金雪极尖刻地说,教授我再请教一下,是不是哲学也是失败的学问?

教授盯着她片刻后说,你不冷静,我不和你讨论哲学。但是我得请教一下这位同学,哲学的内核或者是你们学哲学要解决什么?

金雪不吱声了,又一次吱唔了。

教授说,解决扯淡。是么?

金雪瞪大了惊讶的眼睛说,那我们全是扯淡来的?

教授说,可不是?你们学习三年本科毕业,回去当处长。不是扯淡是什么?

浩翰说,说的好教授,一针见血。

教授说,一针见血么?说了他头凑过来小声说,这是我的个人观点,别反映到学校领导那里,好不好啊?

浩翰说,那我们仨没有一个告密者。

袁教授继续说,你们两个让除名了,因为爱情。这只是人生的经历。我只能奉劝你们一句,爱情和哲学不沾边儿,只和命运有关系。说完了。能不能接受不是我的意愿。我只能如此劝说。

我们听了继续发蒙,发呆。

浩翰说,教授,能不能再说具体一点儿?我没听懂?

袁教授说,我说清楚了。你没听懂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金雪紧着说,教授,我也没听懂,爱情这么伟大的事情,和哲学真不沾边儿?

袁教授说,我说过了,再重复一遍,爱情和命运有关系。和哲学没关系。因为任何哲学家也处理不了自己的爱情。个个让爱情折磨得狼狈不堪的。指望哲学解决爱情问题或者是难题,是奢望。说清了吧?

我们仨还是继续发蒙。发呆。但是得走了,谈话及请教进展得疙疙瘩瘩,那是一次错位的谈话,也是智慧的谈话。

浩翰抢着付钱。我们吃了三个茶叶蛋,浩翰放下一块钱想走,袁教授极为认真说,不能走,找钱。他极为认真地找了零头,硬塞给了浩翰。

我们走了。

我们一路上只有继续发蒙。发呆。

金雪一路上咕哝说,袁教授钉鞋?还卖茶叶蛋?这他妈是哪儿不对了?

我说,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在观望。算了甭捣鼓这些教授钉鞋的破事儿了,说你俩的事儿?

金雪说,爱情只和命运有关系,和哲学不沾边儿?精辟的见解!说了她便盯着浩翰说,你的命运和我命运就这么完蛋了?你是不是条汉子?

又开始了,吵?骂?再或者往对方脸上吐痰?再差一小步便是开打了?

我观察浩翰,浩翰沮丧之极地咕哝了一句,鸡巴我已经让开除了,命运还不惨么?我回去就是下地狱,这不是命运?

金雪便开骂。金雪只要开骂了会凶悍,会骂出脏词儿,会骂得浩翰一脸狼狈难堪的。

我走开了。我觉得我总让女人捎着骂一通,太冤。我很纯洁很无辜,但是身边的狗男女也全是哥们姐们的咋全对我发火骂人的?

我也很想问一句,这到底是哪儿不对了?


浩翰离开北京。回哈尔滨了。他很狼狈地离去。没人去送他,我也不敢送,因为颖儿如果再骂我呐?这个疯娘们我惹不起躲得起。浩翰只是和我分手的时候使劲地抱了我一下,拍拍我肩膀说哥们,咱一辈子是哥们。

金雪在一天晚上没请她,她来了我的单身宿舍。

她的脸仍是用一条纱巾蒙着。坐下之后纱巾取下来,我仍然能看见她脸上清晰的指甲抓烂的痕迹。

她当我是一个倾听者,开始控诉浩翰,说男人的海誓山盟全是假的。有一丁点儿动静就先保护自己全是什么玩意儿?王八蛋畜牲!

我听着,我只能听,我再不能轻易插话。

听着听着,我发现不对,她想去哈尔滨找浩翰?她的语气中透露给了如此信息。她觉得她一定得听浩翰亲自对她说一声放弃。他就这么走了?还算个男人?

我内心感叹,女人要是闹起来,那比男人猛,像满颖儿、金雪全是如此疯狂。颖儿的目的达到,她只要男人跟着她回家,她压根不在乎男人的前程,她就是把男人毁了,领回去一个在她跟前抬不起头的男人,她解了恨。

而金雪要是去哈尔滨她完全可以知道结果,不用预料,她知道结果,但她还是要去?她真疯狂,就为听一句浩翰说放弃么?

我还能再劝说什么话?我只能倾听。

再之后她也似颖儿一般,又开始了新一轮滔滔不绝地叙说着前边的离异男人,把男人骂得个个是畜牲个个是王八蛋。我还是只能倾听。

她第二天便订票。

她果敢地非要去哈尔滨不可,没办法拦她。她不想预料结果,她就是狂放不羁、一往无前地去了。她为了爱,为了听一句男人的不靠谱的承诺?

她走之前从我的宿舍离开。我这里距离火车站近些。她坐的夜车。

她竟然在街上买了一碗羊杂碎汤,说浩翰和她总在街上的小吃店里喝那样的羊杂碎汤。她把杂碎汤装在了一个保温杯子里,用羽绒服包着抱着,只挎了个小包,奔了哈尔滨。这个不顾一切的疯狂的美少妇?

我还得送她走,她总归是同学,哪怕只同学同窗了不到两个月。

北京的十二月份小风儿吹在脸上跟小刀子一样,嗖嗖地疼,我穿的是单位发的羊皮大衣,我送她去火车站。

那天晚上的气温是零下二十三度。而哈尔滨肯定无疑地更冷。

到了火车站有我哥们是公安。从部队转业回来的战友。进了火车站我的战友就把我俩迎进了公安所。公安所里有大炉子,大煤块烧得室内暖烘烘的。

金雪临上车之前对我说,小文,我告诉你,我这次起码得把浩子媳妇脸上也抓个稀巴烂。老娘啥时候吃过这亏?

我听了心里一紧。我说金雪,这是西北狼遇到了东北虎了?你要是再去打,你不考虑浩翰?让浩翰如何对付两个全是爱过的女人?

但是金雪小声对我又把浩翰骂了个狗血喷头。我俩的对话全是错位。她说她的,我说我的。

不成。再不能劝了,一个女人要是为了爱情发疯,她已经不正常。我只能倾听。只能为哥们着急。

我料到事情没完,往越发复杂化发展了?

金雪上了车。

我用铁路电话往哈尔滨浩翰的单位打了电话,让他们通知浩翰立即去单位接听我的电话。要不了让浩翰再打过来也行。

当时的铁路电话直通全国。尤其是铁路系统内部的长途电话,直播就行。

那年头的通讯设备落后程度全世界差不多。只有部队及铁路的长途电话畅通无阻。

没一会儿浩翰的电话过来了,我说了金雪去了哈尔滨,要和你妻子再打一架。你得小心哥们。

浩翰在那头半会儿没吱声,我说哥们说话啊?你们这些狗日的们,把我生生地夹在中间了?我现在向你哥们通报了,我心里真的不自在不舒坦,可这不是告密是替哥们急!

浩翰说话了,问雪儿坐哪趟车?我说了刚上车。不误点的话明天中午到达哈尔滨。说了我报了车次。还说了雪儿给你老哥带了一碗羊杂碎汤,在怀里包里抱着呐!

浩翰说,哥们,老弟,我决定了,我既然如此了,我啥也不要了,我跟着雪儿去兰州。铁路这份差使老子不干了,我和金雪结婚呀!我在兰州再找一份工作,是条汉子,不能让两个女人骂我是吃软饭的吧?他妈的老子是干出来的,我回来了让一撸到底,我现在当了乘务员,我申请想跑北京线路,但是才上任的王八蛋领导让我跑路局内部线路,我现在要跑北安啦,不是北京!

我说北安是哪儿?

浩翰说北安是中苏边境一个大车站,从哈尔滨到北安线路全是烂车,站站停,慢成了老驴车。老子就是不跑,我明天接雪儿你老弟不管了!

放下电话,我觉得这才是条汉子。我在内心对浩翰产生了敬佩。如果浩翰真跟了雪儿去兰州,那这一对是患难见真情的大爱了?且雪儿怀里包着抱着的那一碗羊杂碎汤,让我感动。

浩翰的这一番表白,让我感动。


1983年11月

晚上十点记

地点:北京我的单身宿舍


两年多时间过去了。学习的时间极快。更为充实。我几乎天天在读书。

但是金雪和浩翰这对冤家倒霉透了。

两年前的冬季金雪和浩翰真的来北京转车去兰州。

两人有些精神焕发,神采熠熠。

这两人有些古代男女的私奔劲头,浩翰玩的失踪。金雪在哈尔滨压根没停,让浩翰藏在一个哥们家里他就订了车票,两人悄悄地恩爱地私奔了。

再之后两人总是勾肩搭背,出双入对的在街上行走也来我的宿舍买了熟食掂着酒。我们仨吃喝神聊。

在北京只呆了两天。金雪收拾行李和浩翰奔兰州。

浩翰信誓旦旦地说到了兰州就领证结婚。

但是我只提醒了一句说离婚证办完了?

浩翰就结巴了。吱唔了。他整个人再次发晕。我已经观察出来,浩翰在亢奋之余还是个贼,一脸贼相。他的亢奋是装出来的,他越发有些发蒙犯傻。

金雪是真诚的亢奋,她听到了浩翰的吱唔,大不咧咧地说,结婚证先不办,那是重婚罪。再说了不就是那两张纸片么?就这么过下去了,咋呀?咱浩翰是条汉子,跟我了,到了兰州是咱的地盘儿,天下如此之大,难道就没有我俩的一间小破房子?再说了老娘还有一套单元房,不大,也是公房,四十八平米。

两人走了。

浩翰是两个肩膀架了个头,跟着金雪提行李。金雪的行李大包小箱子真跟搬家一样。


此间有信。

信多的数不清。我只把来信的片断稍加梳理,但是如下的事实。

浩翰私奔到兰州,太闲,找不到理想工作。他干了不少差使,装修扛包搬家甚至谋划过开个东北饺子馆什么的?但是谋划一直停留在设想阶段,他是吃铁路饭长大的,他压根不是经商那块料。他有一段时间情绪低落,便吃住在金雪家里。金雪回去了还是干她的铁路局宣传部部员,让降了一级,成为副科。工资当然相应的少了二十来块钱。浩翰还写道她受了一次党内警告处分。金雪也是苗子,现在成为一棵荒草。她的前程也毁了。

此间满颖儿去了几趟兰州,带着她和浩翰的大女儿去闹和。

满颖儿去一趟兰州,成效便显得“非凡”。

金雪不久让开除了公职。

金雪的作风问题引起了铁路局干部及组织部门的关注,成了事实之后,得做出处理。她不是下岗,是除名。单位发了通报。

操,女人要是疯了,那真能够让浩翰金雪这一对冤家无路可走。那年头被开除了公职,你如何生存?

金雪和浩翰的爱情真让人感叹,我收到了浩翰的长信,也加之金雪的似发电报一样的短语信函,觉得这不是爱情,是飞来的横祸?

这真应了浩翰的那句经典话,全是文革害下的病根儿。

满颖儿最后一次去兰州,下定决心得把浩翰办了。果然如此。

浩翰在这一年的严打中,让兰州铁路公安处收容。这一年全国严打,小流氓们加之只要有群众举报的不安份分子,全在收容之列。

这一年全国的严打运动,出现了又一次的太多的冤假错案。

而那次浩翰的牢狱之灾是颖儿一手办成。浩翰说她爸也是他的岳父是哈尔滨铁路局公安处处长。我想象中,他的岳父在躁气之下,抓起电话给兰州铁路局公安处长打个招呼,只说名字和长相,加之金雪的“名气”在铁路局机关无人不晓,浩翰就进去了无疑。全国铁路系统的公安处长们只要进京开会,全交流电话全是铁磁的老哥们。铁路系统和部队一个样子,全国有七大军区,也有十八个铁路局。十八个铁路局可以协调作战。办一个浩翰那样的小混混,那只是举手之劳。

当浩翰让抓进去,再和颖儿谈判,那就严峻也残酷。

浩翰便又一次妥协。也算是投降无疑。

浩翰的来信中提到过他可能会让抓进去,我一惊,但后面他写道,如果进去了,那全是媳妇办的让我进去的。只要她不管我了,我一准让判了,强劳或者是判刑几年全在我岳父和这边的铁路公检法的通气儿。我有“犯罪事实”啊,是通奸,婚后通奸,可重判可无罪释放,哥们你说我该咋办?

媳妇太狠毒,哥们,但是换位思考,我是不是太恶?是个流氓?哥们想想我媳妇说过的话,她让我下地狱把我逼疯逼死是她的目的,但是我的亲生女儿叫了声爸爸,我便彻底崩溃……

而如此的谈判是在铁窗内外。哥们我真想杀人,但是谁他妈错了?是我媳妇还是雪儿?全没错!是我把事情搞成了今天这熊样子我日他妈……

我想起来袁教授的话,袁教授把婚姻问题吃透了。在失败的婚姻面前,没有谁对谁错,只能面对失败。

似陈世美及潘金莲那样的男女个例故事,在今天已经无意义。当婚姻价值观走向全面崩溃的今天,道德观念像是面团儿,只能让社会随意揉捏。

此间我和浩翰的往来信件太多,我只能说些废话短语我再不能瞎搅合。甚至有时候我故意把话题岔开说我看了一场话剧太过瘾了。再不了说我读的小说,把小说的故事简要讲给浩翰,我觉得哥们之间只能如此。

再之后浩翰和颖儿及他们的大女儿一块儿来北京转车。回哈尔滨。

只浩翰一人来了我的宿舍。我发现才两年多没见浩翰,他成了鬼魅?他瘦了四十来斤,蓄了长发,大胡子,浓眉毛竟然有几根发黄发灰发白。他掂了一瓶二锅头只买一包榨菜,吹喇叭对着酒瓶子喝酒,喝大酒,用脏嘛咕咚的手捏两根榨菜放嘴里猛嚼,他的述说仍是前言不搭后语。

再之后他哭了,哭的跟个孩子一样,说他对不起雪儿,对不起颖儿,对不起两个女儿,对不起老岳父的苦心,对不起铁路局对他的培养,对不起某某段周围的哥们姐妹们,对不起他的家人,对不起他的妹妹全在一个铁路局工作,我要是倒霉我妹妹也跟着一块儿倒霉,人心坏透了他妈的全是文革害下的病根儿……我妹妹谁也没惹,从列车长就让发配到了餐车当杂工。还只能跑最烂最慢的线路。之后他伸出了手腕让我看一块伤疤,那是他割腕自杀过一次,让抢救过来了,他是当着雪儿的面自杀,以死谢罪,他想当个英雄救美也护美的汉子,可到了,他依然是一堆臭狗屎?

再之后他让我看他的拳头,拳头上一满是疤痕,他叙说在看守所把一屋子的流氓痞子小混混们打遍了,打怕了,打傻了,老子从小就是个惹事打仗(东北人把打架叫打仗?)的主儿,我从念初中就把一个街区的大小流氓全打怕了,参加工作结了婚再不打了,现在又一次开打,过瘾!老子在看守所呆了三个多月,天天是牢头狱霸,我天天拳头上的血没断过啊……

正说着,颖儿又来了。颖儿来了就是一脸柔情。

浩翰瞪着她骂,说他妈的你是我肚里的蛔虫?你咋知道我在这儿?

颖儿说,你出门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我全知道。还哭啊浩子,德性?说了嫂夫人把浩翰的酒瓶子掂了顺手把里面的大半瓶子酒,全倒进了垃圾筒。浩翰想抢压根来不及。

之后浩翰说女儿呐?把女儿一个人扔招待所了?

颖儿说哟哟哟,还知道疼你的女儿了?我的一个姐们照看着呐。你瞎跑的这两年多,操心过女儿?

我说别吵啦,嫂子你太知道疼男人,对不?

颖儿直笑,柔情也可怜地笑,但还是灿烂的笑,更是胜利的笑。

她说,浩子,咱不能再喝大酒了,让人家小文跟着你受委屈啊?听话啊?咱再不吵架了,找你这两年多我受了多大的罪?啊?浩子,我魂不附体两年多,现在魂儿才归位,你得听话。为了捞你我哭得没泪水了对不?

浩翰听了把手一劈,无语。

颖儿就再不说了。但是颖儿仍是笑,她一脸的笑,真可爱也真可怜甚至真美。

颖儿那一番柔情密语,是条汉子也得认栽吧?你敢不认栽?如此的敢疯也柔情的少妇,浩翰哪儿是对手?颖儿有能耐有本事早把浩翰吃透也拿捏准了。

说了颖儿从她的小包里拿出来了刮胡子刀具全是新买的,还有一把新剪刀。问我能不能烧水?

我立即插上了电炉子。我的宿舍有电炉子。那是一类“特权”。部里的哥们给这里打过招呼的。我只在需要的时候使用电炉子,没人管我。

我出去接了凉水,烧热水。

颖儿说,浩子,把胡子刮了。我给你把头发剪了,干干净净回家啊?再不听话我还有招儿压根没使呐。想让我急死,你得先死对不?

我立即说,嫂子再不要刺激浩哥了,你爱浩哥爱到了骨头缝儿里,我现在知道了。

浩翰又发火说,她爱我爱到了让我在地狱里转悠了一圈儿,我会一辈子记死的!

颖儿说,恨?是吧?用刮胡子刀片,给我手腕上来一下,给给给!她伸过去手腕。

我跳起来站他俩中间了,紧着说,行了行了,我这里不敢发生命案!两个哥嫂,打住成吧?

之后浩翰像个孩子一样刮了胡子,颖儿给他剪头发。我看着这一对活宝,说,嫂子还会剪头发?

颖儿说,小文,你的头发也该剪了,一会儿我再给你剪。

浩翰说,从和你嫂子成家,我的头发全是这货剪。你这个嫂子爱干净,有洁癖,怕去外面剪头发毛巾了刀具了不干净。哥们一会儿你也让你嫂子剪头发。

我的头发也真让颖儿剪了一回,挺好。和外面的剪头发相比,嫂子手艺超过了发廊那破水准。

那一晚上这对夫妻恩爱得不行,浩翰让颖儿没花一分钱收拾得成了干净整洁的汉子。我俩洗头之后照着一面破镜子,全夸着颖儿有一手剪头的好手艺。


这对活宝回了哈尔滨。

这两口子加上他们的大女儿回的时候,浩翰说了句话,哥们,啥时候去哈尔滨,咱全程接待。颖儿也说,来的时候打个招呼,整个黑龙江,全是咱的地盘儿。

两口子的恩爱似乎加重了?他们之间的感情裂隙再次成为颖儿整治男人的话柄,这算一对东北虎,雄的阳刚,雌的阴柔。阴柔克阳刚这是国情,谁也无奈。

日他妈这是咋日鬼的?

浩翰再来信,语气平缓也理性多了。

他又恢复了当某某段的段党委书记职务。他只写道,再升职的可能性极小。但是我喜欢这份工作,咱爷们的面子在哈尔滨不小的。哥们你得努力干下去,正处级别的官员位置你们局里早有安排。你只要熬到毕业,一准如此。


但是金雪又来北京了。

她仍然是活力四射。她去了鲁迅文学院学习。

她还记得我的宿舍。一天傍晚她来了,她的穿着越发时尚,她的化妆越发素雅但却透出了一类成熟的美。

她还是大不咧咧,她说老娘熬过来了,老娘要搞文学了,老娘已经发表了几篇小说,写的全是和狗日的男人那类扯不断理不清的麻缠事儿。

她还是见了我先热烈拥抱,在我脸上叭叭叭地亲吻几下,让我觉得亲切也觉得惶悚。之后她坐在我的床上抽烟,她抽烟了?那也是美少妇的时尚一类?

我那时候窘迫,还是如部队一样卷喇叭筒抽烟丝。我说我必须控制在一个月抽烟钱是两元至多不能超过三元,买两筒烟丝一块五,买几小卷卷烟纸才五毛。我不敢奢侈我还要养家糊口。

她便扔下几包烟,兰州牌子的极品烟。我真喜欢抽兰州烟,我在兰州军区呆了差不多十年我太喜欢兰州烟。

那次金雪再不提浩翰的事情。她说你要知道我和那个王八蛋的事情,看我的小说?

我说一定看。你得给我送一本甭让我找来找去的瞎耽误功夫?

她便从她的包里翻出来一本杂志,郑重地送给了我。并说了读完了一定要写一封信给她,虽然大家全在京城,可是来一趟得用一个多小时转好几次公交车。

我读了,真读。

但是,读了觉得遗憾。

我觉得她写的小说和我读过的经典小说距离太远,她只是一古脑儿地发泄,一古脑儿地写了她和浩翰的隐私,她描写性有些赤裸裸的,他骂浩翰的词汇鲜活生动,她没写出来浩翰的自杀?她没写出当时年代的爱情是生活的一小部分而生存才是最为严峻的?她对爱情的描述及礼赞只是勇猛和性的如胶似漆?那样的缠绵悱恻是抽离了现实生活的沉重压抑,是浮在生活表面的技艺性语言描述,整篇小说轻浮也完全扭曲了生活原生状态。

我给她回了封信,真实写道:遗憾。浩翰为你自杀,没写?你们的爱情有些轰轰烈烈,没写?浩翰的妻子在你眼里只是个搅屎棍子?是个泼妇?只是你的对立面妖精不是个人物?我不能同意。我觉得如此的小说有些偏执了些,自私了些,尤其是性的渲染。

我的回信极短,只写了我的真实感受。却真没料到得罪了一位就要崛起的作家。她的来信把我骂得又是一通狗血。说我无聊之极,压根没读懂她的小说,她也压根和我不是一路人,去你妈的哲学学员!断交,我去看你一趟真浪费了我的时间精力。

我读了她的信,只觉得脑子一片轰响,我觉得我发蒙。我很想找上门去和她大吵一通。但一想算了,忍了吧。她能够轻松考取鲁迅文学院,人家是上道的作家,我只是业余爱好者。也许我真没读懂她的小说。

但从此我和金雪没了联系,那是真切的。

我觉得她已经断定我和她不是一路人,再不要联系了。


1984年1月2日

晚上十点记

地点:北京我的单身宿舍


要放寒假了。

我正准备回西安老家。此间我成为铁道部报社的特约记者。我谁也不用,上车一亮记者证,全国的铁路列车长全认这个证件。别的任何报社及大小电视台的的记者证不好使。

可是前一周金雪在一个晚上突然造访了我的宿舍。

她一身伤痕脸上又有血迹,她仍是蒙了一条丝巾穿着让撕烂了的羽绒服,敲门后我见是她,她惨淡一笑,说哥们,小文……

只说了那两句她要晕倒的样子,我紧着扶上她也立即把她迎进宿舍,我的宿舍没有生煤炉我怕煤气,但是我创造了电炉烧水取暖。两千瓦的电炉子烧了咕咕嘟嘟的水,有暖气也有湿气,房子里不再干燥。北京的干燥比起西安要火爆。西安的雨水多,北京越来越少雨少雪。北京的空气越来越糟糕。尤其是冬天,一天的雾霾,家家户户生炉子单位也少有装暖气的,大烟囱冒着黑烟,百姓们生蜂窝炉单位烧煤炭,搞得北京到了冬天极为难过。

把金雪搀扶着放平在了我的床上,她呻吟地说,我想死了,两天了,水米没沾牙。我死前突然想到还有你一个哥们,来告别一下。

我听了头发根儿又炸了起来,我说金雪,咱是同学可咱俩没仇吧?你要死也别在我这儿死吧?对了,我这儿有方便面,给你煮一包先垫巴一下肚子?还有榨菜?

她仍是呻吟般地说,有茶么?我想先喝点儿水?

我说有,茶叶不好,还能凑合着喝。陕青茶叶,三毛钱一斤。

我泡好了茶,晾着,说,我还是先煮一包方便面,你两天没吃饭折磨你自个儿?傻呀?大江大河的咱全闯荡过来了,折磨谁也不能折磨咱自个儿,对不?

她点点头。

我紧着开始煮方便面。

当年的北京到了晚上九点,找饭馆吃饭有些困难。当年的北京和全国一个熊样儿,人们困窘,买饭还要粮票。去任何餐厅吃饭没有粮票对不起,不卖。当年的北京也没有大批量的私人小饭馆,全是国营,到了下班时间就撵客人走,跟撵狗一样。北京的餐厅服务员全横,客人吃饭全跟要饭吃一样让人生气但是和服务员要是吵架,外地人全不是对手。但是极快北京就有了私人饭馆且没有粮票加钱也成。钱是一切一切的通行证。且当年的人民币坚挺,一块钱顶现在十块甚至一百块的消费差不多。我一个月的生活费三十块钱能吃饱但吃不好;我一个月买一张月票三块钱可以在京城乘坐任何市内郊区公交车。

给金雪煮好了方便面,她起身喝了茶,说好喝。再之后她稀里呼噜的吃方便面。

我看着她吃的香甜可口,紧着又煮了一包。

再之后我查看了一下她的脸、手腕、脚踝骨、大腿上全是伤,我说我出去一下,找个药店买酒精棉签红花油伤湿止痛膏什么的。

她紧着掏钱,我摆了一下手,出去了。

买来了那些简易药品,她开始自己照着小镜子擦酒精消炎,我也给她受伤的脚踝骨涂抹红花油揉搓,她说,不问我为啥受伤?

我说,你不说,我不问。

她流了泪水,哽咽地说,受伤的为啥总是女人?女人这辈子是对立面女人的泔水筒?更是男人的玩物?全世界的好男人死光啦是不是?剩下来的女人就是苦命?短命?死不了活不旺的?……我只听,她一开始倾诉会没完不了,我看了一下表,夜里十二点多了,这房间里一男一女,一个怨妇,一个土鳖男人,不会发生什么事儿,但是我犯困了,她看起来没有走的意思,我只有倾听。

她一下骂了差不多一个钟头,我听出来了眉目。是她又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爱上了一个著名作家。两人还是同居,她又让著名作家的妻子带着小舅子大舅子娘家人来到了北京,把她一顿暴打。她想打,但是她一个柔弱少妇,哪儿是一帮男人加上一个对立面女人的对手?那她是自愿找打,她不跑,她愿意挨这顿打?女人?少妇?离异的美少妇?不活出点儿动静誓不罢休。

谁有招儿么?她的婚姻失败了她不想面对,她便疯狂?

我俩全抽烟,房间里得通风,但是小房间通风极利索,再烧电炉子让开水在上面滚着,一会儿房子里就暖和起来。

她说,小文,我在你这儿休息几天,成么?

我说成。我搭个地铺。

她说她睡地铺。我说男人得照顾女人吧?定过了,你睡床,我睡地铺。

我搭地铺极快,地上干净,铺一张夏天的凉席,上面再铺一床被子就行。枕头是现成的,一摞书上面放几件衣服就成。

睡下了,她还说话,说,小文我是不是让男人讨厌?

我说不不不,不讨厌。

她说那你抱着我睡,不成?

我一听心里嗵嗵地跳,我半会儿平静了才说,不成。你是我姐,还是同学,我是个土鳖,抱着你睡,成了流氓。再说我在男女情事上是个不开窍的货色。还有我不能在你的伤口上再撒把盐吧?说了我的心仍是嗵嗵嗵地跳。说话也不利索了。

她笑,她在暗中躺着笑,说,小文,抱抱我,我不认为你是流氓。

我心跳加速,片刻后我蹭地跳起来,把地铺的被子扔上了床,我扑上去抱住了她,我俩亲吻,她仍有激情,我当然也是激情四溢的,我咕哝说,只是抱抱而已,金雪,往前再跨一步的事儿,打住成么?

她把我用她膝盖加上大腿上的劲儿踹下了床,厉声说,滚,睡去吧!

我只好把我的被子又拿了下来。躺下。

之后她笑,她暗中在笑,她半会儿才说,小文,你要是半夜欲火焚身,想强奸我,我会很配合。

我也笑,我笑的在地铺上打滚儿,我咕哝了一句话说,金雪呀,我强奸不了你,你能强奸我。

她仍是笑,也是小声说,我是不是饥不择食了?我现在觉得性这回事儿,是他妈健康的需要,对不?

我想了想才说,不是。你金雪,只要性么?不对。你只是渴望有个家。

她说,对。像你这号货,没在我眼里夾,你也不是我想吃的菜,但是总的来说,你是个还说的过去的男人。

我只能苦笑说,这是骂我还是夸我?咱一土鳖弄不清。

她才说,你这家伙乐于助人,仗义,就是不好玩儿。你这家伙没情趣儿。

我说,说的对。咱这长相死难看,有个妻子就偷着乐吧。拈花惹草的事儿,和我无关。反正我见了漂亮女人就结巴,心跳,不自在。天生的。

她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可能是这样。

之后我俩全沉默。我的心跳有些趋于平静舒缓。

我只想把话题岔开,故意说,我写了封信谈了我读你的小说的小小的感受,让你骂得狗血喷头的,姐,你太猛。

她坐起来说,有这回事儿?她盯着我,我躺着也盯着她,我发现了她脸上有一分娇情三分真情六分柔情,那就是真实的金雪。我只能说,你忘了?那我也忘了。

她又躺下去说,有这回事儿。我骂了你,可恨。可憎。现在琢磨我写的那篇我和浩翰(小说中当然是化名)的小说,你说的对极了,也刺激了我。真的我不是只骂了你,我骂过好几个读了我小说的朋友,我真的骂人。很浅薄幼稚。但是,那篇小说我真的是发泄,我没认真塑造人物,是一腔子恼火愤怒发泄了出来,对了,写性的那部分让同学们骂惨了。和你的评价差不多。骂我是叫春的野猫儿。说了她笑了,是惨淡的笑,释然的笑,成熟的笑。

我也笑,说金雪,你将来可能一不小心就火了,是个当作家的料。

之后我俩睡着了。我呼呼大睡。她也累极了,她也睡得香甜。

第二天我起来去上课,有大课。她还在熟睡。我写了条子放在桌子上,让她好好休息。我会把晚饭提回来。

金雪在我的宿舍里休养了一周。我俩神聊,但是我把握住了分寸感,再不能提浩翰,再不能提她的前任丈夫,再不能提她的才发生的伤心事儿。我再不想听一个怨妇的叨叨。我俩谈的是巴尔扎克尼采卢梭杰克伦敦及那个年头火起来的作家作品。临走前她还是热烈的拥抱了我,在我脸上叭叭叭地亲吻了几下,那真是舒坦。真是亲切。真是同学了一场的缘分。

再之后我毕业回西安。我当了处级干部。我的扯淡也罢奔前程也罢,我确实干了几年处级小锤子领导。

之后我和金雪浩翰全失去了联系。大家全奔着前程奔着生存奔着上天堂下地狱,全忙碌得跟孙子一般,在国情下的磁场中高速旋转。

直到我突然被“磁场”一家伙猛地甩了出来,我下海了。

(我的人生变故在另一篇小说中叙述清楚了,那是《大案》)。


1987年11月

地点:西安我的寒舍。当时只是单身宿舍但是我成家了,便和妻子女儿挤在一间宿舍。那时候我还没有分配住房。


我又读大学了。我来到了西安某大学读了作家班。

我隐隐约约地觉得我是一棵荒草。果然如此。

我不是走仕途的料,我一不小心走上了文学之路。

可是阴差阳错的又遇到了金雪。她又来读大学了。我们又是一个班的同学。

金雪更是时尚热烈更是狂放不羁,她还是个美少妇。但是她越发成熟了,她已经发表了小说近百万字,出版了几本书,她也小有名气,成为著名作家。

她见了我仍然是热烈拥抱,在我脸上叭叭叭地亲吻几下,张嘴就是,你咋也混进了作家队伍?

我说是的。我混进来了,不想混,还是硬挤进来了。全是你的勾引和命运中的暗合。

之后我俩大笑。

金雪的大笑富有感染力,开心舒坦她活得依然张扬。

又两年的大学生活金雪越发惹事生非。她依然读书写作,依然让男人着迷,依然让我们大学轰动,她奔了四十岁出头,但是她从背影看上去依然是少女只是近看是少妇。她的时尚着装会引起大学校园的骚动,大食堂的骚动,操场上的骚动。

刚开学两个多月。金雪让一个外籍教师来自修汉语言文学也带课英语的美国佬割腕自杀。

那个事件又是轰轰烈烈。

我知道了便在内心觉得金雪活的动静忒大,现在她不招惹国人男性同胞了,让一个鬼佬着迷的竟然自杀?那是她干出来的事情。也只有她才能如此决绝。

我没在学校住。住校还得花费一笔钱。我在家住,我天天骑一辆破得全响就是铃不响的自行车去上课,下课了还得买菜,媳妇上班带孩子挺累的,我得买菜把菜洗干净媳妇下班了炒菜。我知道了金雪的又一个大事件,全是碎片。全是从同学们嘴里听来再拼凑起来的碎片故事。

这次不怪金雪飞蛾扑火,是美国那个鬼佬迷上了她。这次的轰轰烈烈,是完全的逆反情节。

鬼佬也四十来岁,天天缠着她。鬼佬竟然发誓他要离婚娶了金雪,和金雪一块儿奔美国。

金雪这次完全主动,她说了她的事业在国内,去了美国她英语不通啥也不会干,当个闲太太?金雪把鬼佬踢腾了,压根不搭理他。

鬼佬为了表示伟大的爱情,便割腕自杀。让抢救了过来。

鬼佬有妻子有三个孩子有父母有岳父母,在抢救过程中从美国一下飞过来一个家族团队。

鬼佬的手腕上落了个永久纪念性的疤痕。人家回美国了。

而金雪让学校劝告回兰州休息半个月。她只把事实陈述清楚,鬼佬的自杀和她无关,她不愿意嫁到美国他就死呀?这事儿怪她么?

而学校的系领导和校领导和鬼佬也谈话说清楚了,美国人很讲真诚,说全然不怪金雪女士,他的割腕自杀全是他的个人行为。

之后鬼佬只想再和金雪见一面,真诚道歉。让系领导和校领导们全体劝说没必要再见面了。

金雪又回到学校继续读书。想起来那时候的大学领导们,通情达理。出了事件,弄清楚了事实,便一致坚定不移地保护自己的学生。那真是时代的进步,更是八十年代人们的精神面貌。我依然要写,我太怀念八十年代!

金雪这次真的幸运。没让学校做任何处理。

且我们的班主任在金雪休息回来的时候特意讲了,关于金雪同学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请大家再不要议论。此事件圆满结束。

事后在学校吃饭的时候,我发现金雪穿着庄重了许多。她有些孤独,我和她坐一块儿吃饭。全不说话,但在内心有些默契。

她主动说,小文,这事儿怪我?

我说老师说过了,再不要议论。事件已经结束。

她还是主动地说,但却声音极小,说他妈的一个美国人就牛逼了?他还开好了学校的宾馆房间,让我去。我去了他已经洗过澡了,穿着宾馆的浴巾,一脸的色相,当我是鸡呀?

我仍是说,打住。结束了。

她仍是小声说,那个晚上,我笑了,我笑迷迷的,我上去踢了那狗日的下身一脚,他捂着下身哇啦啦叫唤。

我也笑了,我想金雪说的细节精彩无比,那就是她干的事儿。但是当年要是换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一准扑上去了。远嫁美国,求之不得。

再之后我故意把话题岔开,说着装也变了?

她也笑,是成熟的笑,那笑容让人看了真美。她悄声说,咱这次算是真正的谈恋爱了,小文,替我保密。替我祝福。替我祈祷。

我听了觉得金雪这一生全在谈恋爱,她的心真的童趣盎然,我小声说,那就祝福你。

说了心里又发紧,我紧着问,这个男人我认识么?是不是班上的同学?

她严肃地说,你不认识。小文,别问,我不会说出去的,保密。

我心里仍是发紧,因为我在西安,肯定无疑有地点,她要是再找我帮忙,那就麻烦。我不能再让她跟浩翰一样缠上我,我不帮忙全骂我,帮了忙还是落个一通臭骂。我紧着说,那得立个君子协议啊,你谈你的轰轰烈烈的恋爱,和我一切无关了吧?

她突然越发严肃地说,啥意思小文?

我也严肃地说,我不会再帮你了,作奸犯科的事儿。提供奸情房间?

她爽朗地笑,开心地笑,头凑过来说,前边我的很多太稳私的事儿,你知道的多一点儿,得订个口头君子协议,小文你要守口守瓶。说了她举手说,发誓!

我立即举手,发誓说,我当然不会坏老同学的事儿,我守口如瓶。但是,你再不能把咱拖进去,我此次坚决当个旁观者。你也得发誓!

她真的发誓,说,金雪如果再把我亲爱的老同学玷污了,金雪是个孙子王八蛋!

我俩放下手,全笑。

她头仍是凑过来,小声说,我这次是相亲。一个大头脑儿介绍的。

我啊了一声,说,相亲啊?以你的个性?我咋有点儿不信呐?

她一脸正儿八经地说,骗你了是孙子。此次的恋爱有些神秘,是老天爷安排的,一次偶然。你看小文我憋不住,我就想找个知己说说?这事儿我给我亲爹亲妈也没说,我给你说说?

我说,说呗。我当了你的知己,你又想倾诉,我支着耳朵倾听。

饭早吃完了,她没有要走的意思。我只好点烟,她也抽着烟,我俩在那般的环境下说着极为私人的话题。

她述说起来,她的倾诉有些乱七八糟的意味。我只是倾听。

她在逻辑混乱的思维中倾诉完成。

我只把她的叙述碎片稍加梳理,明白了。是金雪在兰州参加了一次聚会,一次挺神秘的聚会,由一家高档会所安排的。去了一帮子女士。大家谁也不认识谁,吃大餐。金雪觉得她回兰州是休息,疗心灵上的伤痕。便去了,只吃不说话。之后她让留下来,再之后一位神秘的首长和她聊天,挺亲切挺和蔼的。而那次大餐也是首长安排的。首长的夫人去世了,想再找个夫人安度晚年。她目前是备选人之一。

她倾诉完了,看着我,说,我有戏嘛?

我盯着她再次发蒙,犯傻。我觉得她咋回事儿这一生?咋总是稀里糊涂地就扑上去了?我听了首长那字眼儿,心里立即起腻。但觉得一定比她年龄大得多,而安排了一次聚会竟然有众多女士参加?那是选娘娘还是挑保姆?跟一个老头子首长过日子,那是福还是祸?

但是我脑子迅即转动,立即说,好事儿,是不是有戏,我哪儿知道,全在你了?

她伸出来手,和我握手?我只能握上去手,她的手软绵绵的细腻,我早握过也抱过她,但全是她主动,她一个狂放不羁的人,现在咋是一本正经地要奔首长夫人了?我一不小心咕哝了一句,这是咋鸡巴日鬼的?

她说小文你说啥我没听清?

我说,祝福你。

她说,还没听清,再次祝福我!

我发蒙地大声说,祝福!

她又说,我要变一个人啦,小文。

我说,那我再次祝福。

她突然说,你刚才说全在我了?还说了是不是有戏,你不知道?你咋能不知道呐?

我内心说,女人一旦扑上去盯着一个男人,甭管这个男人是什么货色,这个女人一准发蒙。但我嘴里说,我当然不知道。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事儿,我哪儿知道?

金雪恼怒地说,那你的祝福全是假的?

我说,真的。但是我目前没谈恋爱,是你在谈,我只能说,有戏没戏,只有你和另一个男人知道。

她听了,盯着我半会儿才说,也对。全在我。我得主动往上扑,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敢再犹豫么?我得下定决心,把这个首长拿下。

我听了又笑,说,拿下他个老东西。咱金雪是个江湖中人,你只要有这样的劲头,那事儿就算成了。历练了一生恋爱,这事儿成了。

她听了才起身张起了臂膀,我明白了她又要拥抱,她亢奋。

我起身和她拥抱,她趴我耳边说,小文,你这人,要是不打交道,是个太没趣儿的男人。只有打了交道,才知道你挺好玩儿的。

我只能苦相的脸对她说,我还是不知道你是损我还是夸我。

她捶了我一拳,说夸你呐,土鳖。

再之后我俩出了那个仍是一片嘈杂的大食堂,她精神抖擞地说,我得改变我自己,庄重,这是首长的要求。

我斜瞄了她一眼,觉得她是少女般的初恋感觉。她只想抓住命运的每次机遇往上扑。是死是活她不管,这个金雪太猛。

果然金雪的着装一直庄重了下去。

我们又一次毕业。果然她结婚成家了。她此次恋爱成功。她真嫁了个首长高官。首长高官比她大了近二十岁。首长高官也改变了她的命运。

金雪在我们毕业的时候,全班同学俨然发现,她咋穿上了军装?她成为校官了?一下享受了正团职待遇?她这下脱离了苦海,她成为某大军区创作员。

我们又一次分手的时候,我等待着她的热烈拥抱,也念想着她的叭叭叭地亲吻。但是我知道那已经只是念想了。

她严肃地只和我握了一下手,也和全班同学们握手,她突然一下庄重得让我不认识了。让全班同学不认识了。

她显得陌生了?

唉算了算了,咱和金雪永远是陌生的。


2002年11月

地点:北京我的家


我在北京买了一套商品房。我这一生漂泊不定,居无定所。

我跑遍了全国各地。发过感慨。除了北京,我会来定居。再没有任何城市让我喜欢。西安是全国的最易居城市。北京是事业发展的最易居城市。

当然这是我个人的认知。

金雪也来了北京。跟着她的高官老公。

金雪先是在兰州呆了段时间,住别墅。

她跟着老公来北京还是住别墅。她的儿子也在部队有了官衔儿。

金雪的命运转折是从四十来岁开始,挺好。


来京后发现了另一位同学的活法儿。他是马东。马东是个诗人,也写散文。但他在西安读书的时候很少见他的人影儿。他在大学外面租了房子住。马东把陕西的从秦汉以来到唐代的古董文物淘了齐齐的一遍。说淘了齐齐的一遍有些夸张成分。但是最好的古陶及瓦当及唐代明代清代的瓷器他收集的全是极品精品。

马东个头才一米五几,是一位浓缩型的男人。他的年龄比我小了十来岁但他已经成为收藏大家。他的头发已经谢顶成了秃头光亮贼滑。

马东一次和我通话,说让我去他家及他开办的私人博物馆小坐一下啦,还说了来了几个同学。我紧着问了他家的地址,我一听他报的地址觉得想笑,他竟然和我是邻居。我站在我的高层单元楼落地窗前,竟然能看到他的四合院。我俩居住的距离只有几百米。

真格是世界极大,圈子极小。

我立即去了马东的博物馆。去了便见了几位同学,全是漂泊来京城的作家剧作家。全是一个班的同学。全是活出了动静的人物。

马东的夫人竟然说陕西话?拉了家常才知道马东不止在西安淘古董瓷器,顺便把他租住的房东闺女也“淘”来了。马东的夫人个头一米七差不多,比马东高了一头。马东的夫人用老陕话说,是贼漂亮,挑了梢的女子。两口子成家已经有了两个儿子。马东是同学们之中发财挺猛的成员之一。当然还有比他发财更猛的同学们一帮。我的三所大学同学们目前也真格出了几位省部级官员,厅局级官员一群。其中一位正往国家级奔,已经进了中央委员系列。

但是同学们已经少有来往,各自全忙得头朝下奔命,在国情下的磁场中高速旋转。

当然也有一个同学进去了,我发起了去看一下这个同学。探一次监狱?终于有了三个同学响应。我们觉得同学的罪行已经判过了,同学的缘分却存在。就探监去看一下,咋啦?于是我们四个相约开了辆小车,奔蹿两千多公里去了一座外省的监狱,啥也不为,只为那十五分钟的同学相聚。我们提了两条烟拿了超市里买的食品。这位同学见了我们哭,我们全笑。大家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之后我们四个同学又相约关照一下蹲大牢让判了二十年一准会死在里面的同学父母和孩子。当有些同学听说了惊讶的时候,我们觉得很正常。大家全是江湖中人,在力所能及的方面关照一个罪犯同学的父母孩子咋啦?那是应该的。

在我们的社会中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这样的基本斗争问题已经消失殆尽。大家只有小圈子大圈子才是事实。

同学们之间当然仍是小圈子来往,分知己分好友分一般好友。

见了马东,几个同学便说他们常来打土豪吃大户。而马东的门口热闹异常全是餐厅。

来的全是爷们没女同学不热闹。马东一个劲儿地给金雪打电话,不屈不挠地打,打了几十遍,终于通了,他吼叫着说,金雪啊,不接电话是啥意思?同学们想你啦,快来,我给你说地址啊……说着他把电话捺成了免提,里面是金雪的声音,但是大家听了金雪的声音一时全纳闷儿,金雪咋蔫不拉唧的?

马东的豪放劲儿也减弱,对着手机免提说,这儿已经来了季美、汉夫、三川和文斌,怎么回事儿你?

大家聚在了手机免提跟前听金雪小心翼翼地说话,她说,不方便,问候同学们好啊,我现在出门得请示老公批准,这会儿老公午休呐,等老公起来了,我请示了再说?

我当即吼了一嗓子说,金雪,快过来,我是文斌,哥几个等你呐!

手机没声音了?马东还是吼,金雪,文斌和你可是两所大学的同学,你不来太不给同学面子了吧?

手机中更是小心翼翼的声音,她说,那给我发个地址,我一会儿看情况再说了?是不是能去,我吃不透。真得让老公批准。

马东的声音也小了,豪情锐减,说,好吧好吧,发个地址,你爱来不来。

之后马东发了信息。大家全有些情绪受影响,咕哝说——

金雪咋成了这样?

出门得批准?

这是管孩子呐?

操,一个狂放不羁的作家让管教成了如此这般?

撞上鬼啦?文革回潮么?

再之后大家便在马东的小型会所疯一样狂欢了。

马东拥有一座四合院,改造过了。四合院深挖了一层地下室,装修豪华,他的古董全在一个一个陈列柜里摆放。全是好玩意儿。他在西安农村山村历代皇帝陵周边的小村子淘来的全是让人看了惊叹的玩意儿。一个瓷碗唐代的,当年花上千元,现在出手就是几百万上千万?翻上去了几个零?忒吓人。

他的院子里上面盖了三层现代化也杂揉了古典风格的楼宇,有数千平米。他家里的房间无数,全是古色古香全是价值连城的古董,全是陈列室。马东还练书法,写字儿。他还和文化有深层次的联系但已经奔了考古及收藏。他和作家诗人还有联系但已经只写古典律诗也闲了蛋疼写作玄幻小说。

他招待同学们品茶,他跟真的一样坐在一块极大的黄花梨案子后边,有古董式茶海,他把极品茶叶以紫檀木器皿舀了,放入一个古色古香的泥壶,开始抖擞他的唐装,露出小肥胖手说,茶艺异常讲究,得用八十度的热水不能是开水浸泡,得先洗茶,把茶叶上面的农药残留成分洗去……

季美插话说,你扯鸡巴蛋吧,来来来,我来泡。

季美是老陕,他过去支开了马东,抓一把极品茶叶扔进了一个大杯子里,掂了热水壶就倒进去,说俺们全是饮驴式的喝法儿,品茶的方式,全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具体表现。马东你少摆谱,同学们来了就让大家放松。你这势一扎,我就感觉有些祭古的味道,那全是形式感,有个毬意思?

大家全大笑。

马东也大笑。说行行行,放松,说了把他的极品烟拆了一条,一人扔过去一包,说自个儿冲自个儿的茶,抽烟,开谝,说了便吼了一嗓子秦腔,我日他妈呀,咱没摆谱,不能够摆谱,在同学们跟前摆谱,是装怂啊?全体放松。

欢笑声不断。我那天一想,西安真出人才,一家伙北京就有了不少同学们,尤其是在京城听到了太为亲切的陕西方言,惬意也痛快。

之间接到了一条金雪的信息,说她很少出门,有车吗?接她一下?她不认识北京的路了。

马东把信息让大家看了,说,咱有车,大奔小车,让司机去接一趟。咱没摆谱吧?是这姑奶奶谱大了去了。他立即安排司机去接金雪。

没一会儿金雪到了,金雪居住在高干群聚的一条街上,据说那一条街全是最低级别省部以上官员们居住的院落。当然也有国家级别的领导人住在那条街。那条街区各个院落门前有武警站岗,里面曲径通幽。有别墅有跃层楼房有极阔大的单元楼房,各个院落里大树参天,冬青齐整,柏树形状像是倒竖的伞型也往四外扩展。院落的花卉也繁杂茂盛。那条街区从清代开始便是王爷大臣们的故居宅邸,民国时期成为豪门望族的聚集区。建国后便成为高官们的院落。且那条街区据说是由前苏联专家帮助规划设计,从建国开始便不停地建造扩大,历经数百年营造又经五十多年的风雨沧桑物是人非,这里成为挺肃穆的一条街区。据说流浪狗走失的猫儿只要进了这样的大院就不走了,有好吃好喝的招待。高级干部们太闲便有善心,有些老太太老头们专门伺养那些可怜的猫狗。而京城的一个穿着挺朴素的人只要说了,咱爷们是在某某路某号大院里长大的。对这号货色就得立即恭敬也得立即回避。千万别招惹他们。人家一准是红二代,在京城可以呼风唤雨。在这里居住的红二代哥们,能让你立即成为富豪也立即成为囚徒。只看你的运气如何。

金雪混进大院就有了太大的变化。

她来了,一脸憔悴,穿着像是回到了七十年代文革期间?她把自己裹得严实也庄重。她穿了件那个久远年代的老年衫儿,她现在领导了时装潮流的倒退?她已经发福,没了细腰翘臀,屁股显然肥大,腰肢不见了一满是赘肉。但她最大的变化是冷漠。她见了同学们只是庄重的握手,再不张扬。她的笑容也压抑拘谨,她有些官太太的样子,她和人握手有些勉强?像是电影中的外国名要贵妇,只把手软软地吊着伸过来,让人轻轻一摸她便抽手把手掌递给了下一位同学?

这不对了,这是她么?是金雪本人?像是。又不是。

如果在某个场合我见了如此的金雪,一定不敢去认。

如果认了,我一定会诧异。这个昔日的金雪完全彻底异化了?

同学们很不适应。

同学们很不耐烦。

同学们全觉得来了个外星人?

之后她坐下,显得疲惫不堪?

同学们的疯狂豪放劲头让金雪惊扰,大家立即沉闷。全盯着她。

气氛有些僵滞。

她发现了,勉强挤出来一笑说,盯着我干嘛?

大家不回答。抽烟喝茶。

马东的夫人给她端了茶,她懒洋洋地说了声谢谢。

我把烟拿出来要敬她,我知道她早就抽烟,但她对我摆了一下手,说对不起,早戒了。

季美是火爆起来的作家,他的豪放一生不改,他的老陕语言也是一生不改。他盯着金雪半会儿才突然说了一句,金雪啊,你咋成了这逼样了?

那句话立即把气氛又挑逗的火爆起来,大家全笑。

金雪却不笑,她有些尴尬地说,能否说话文明些?

一句话把大家的豪放劲儿又捺了下去。

之后大家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扯闲篇儿,金雪并不说话。她似乎有些手足无措的神情,她插不上话说?

再之后她端起了茶杯喝水,水当然太烫,她让烫着了,她才一笑,仍是拘谨。

季美及三川过去要调节一下气氛,想抱她一下,却发现她突然有些恼怒地说,不要这样,全奔了五十六十的人了,严肃,庄重,文明,礼貌,起码的做人的常识也忘了?一个一个还想当老流氓啊?

季美三川发蒙,灰不溜溜地退回到了座位上。继尔发呆两货一脸尴尬,大家也全发呆。

气氛又成为僵滞。

马东说走,吃饭,谁也不要和我抢着买单,我请客啊!

季美似乎才找到了话题,说,你不用客气,大家谁也没想买单,更不用说抢着买单。同学们全是打土豪呼大户来的。

大家才又笑起来。

但是吃饭的时候又成了僵局。全是金雪搅合的。

喝酒,她说老公不让喝,再说喝酒之后人会乱性的。我现在最反感喝酒的男人。

大家喝,金雪喝饮料。

谁给她夹菜也得受一通奚落,她会说不文明,夹菜要用公筷子么。

马东紧急让服务员上来一双谁也没用过和筷子,说我给老同学夹菜,献点殷勤?

她又紧着说,自己吃自己喜欢的菜不成么?谁也别给我夹菜。

季美来了气,他扒拉饭,叫了面条。他呼囔呼囔地吃,吃完了说走呀,我还有事儿。说了他的眼角扫视着金雪,一脸愤怒。

大家全给他使眼色,但是这货还是发了火,他指着金雪说,最后一次和你一块儿吃饭聚会,你让人心寒。对了扭正一下你的用词儿,不准确。我们不是老流氓,老流氓是有劣迹更是历史,我们没有。我们更不是流氓,流氓是对你有所调戏猥亵了啥的吧?我们没有。咱只是同学。说了他要走。

三川个货色也起身说,我也走了!说了他指着金雪说,嫁了个高官又能咋?高贵了?那不对。高贵的是内心,永远如此。咱们的同学缘分,到此为止。

马东紧着劝说让大家全别发火,他说,能在一个班同吃同住同睡同上课同窗那是“五同”不是“五陪”,要顾大局,对同学一场的缘分,我的建议是,求大同存小异,对不对?

金雪哭了,她紧着起身说,我惹谁了?我只想说,我近年之内没出过门,像这样的饭局我从来不参加,我老公也不让我参加,我今天是豁出去了和老公吵架,我回去还有一场彻夜长谈等着我呐,我不想得罪谁,请同学们一定要谅解我的苦处……

她直哭,极为伤感。

季美和三川还是离去。走的时候骂骂咧咧。

汉夫很老成,他也离去,但没说一句对金雪的讽刺挖苦话。

金雪盯着我也盯着马东,说你俩能不能不走,我有话要话?

我说我不走。我同意马东的话,同学们之间求大同存小异。刚才的小误会结束。同学就是如此吧?该骂谁你得听着,大家全是性情中人了?事儿过去了,一笑了之。

金雪紧着说,对对对,小文,你这家伙说的对。一笑了之。说了她抹了泪水。

剩下了我仨。

我说金雪有话说?说吧?咋回事儿,你的变化如此之大?

金雪开始述说。她说她太苦,是命运。嫁的这位高官男人还是个王八蛋。再之后她的述说我听了亲切听了大为惊讶,她似乎恢复了当年的状态,但她还是个怨妇么?她一生的婚姻就是个扑向了一个一个怪异的火山漩涡?它太美,美的让人感叹再三,但是一进去就融化成了飞灰?

她一下开始倾诉,说的时断时续的,说到了她现在的老公安排了她的儿子,她的儿子已经在部队是指导员,连级干部。老公带着她出国考察,去了不少国家了,老公安排了她父母住进了兰州部队的干休所。而她四十岁之前从来不管父母的,她只顾了她自己,现在已经是奔了六十岁的人了,她得孝顺,可是凭她能够孝顺么?她这辈子活得失败失败失败,失败的一塌糊涂的……终于嫁了个现在的老公,才知道她被囚禁在了一所又一所别墅里面。她为部队写过话剧剧本,但是一部也没有进入排练。全是废纸啊……她要出门一定得经过老公批准,要打手机电话也得让老公看号,她现在有保姆伺候过日子,但是衣服全是旧的,她不能穿的再像个时尚美少妇,她必须有军人的尊严,再或者是她喜欢的衣服,老公同意她才敢穿,不同意的衣服她不敢穿,她想离婚但是压根不可能,老公会和她彻夜长谈,老公现在离休,从兰州搬到了北京,但是老公把治军的一切手段用在了她身上,她老公从来不发火但是会讲道理,而那些道理全他妈的是左棍子的过时用语,她和老公吵不起来架更打不起来架,因为我害怕……

我和马东全发呆,愣怔,半会儿,才盯着金雪一脸泪水说,为啥?

金雪哽咽地说,我老公惩罚我的手段是折磨我儿子,还有呐,他悄悄地打一个电话,我父母一准没地方住了。我的父母工资太低,把铁路局分配的住房租了出去,一个月能租六百块钱。贴补着还能过下去稍好些的日子。我父母现在住干休所啥费用也不交,就是交费也全是象征性的。我不能再让一对老无所依的父母为我再操心吧?还有我父母打来电话求我听话,再不要惹你老公生气啦,我们老两口子已经很满足啦雪儿……我有啥招儿?还有我不听老公的话,我儿子一准让发落到了更加边远的连队。在没有人烟的沙漠里驻扎,守护某基地呐,每当我的儿子哭着给我打来电话,我的心会颤悠,跟让刀子剜一样疼痛……

盯着她一脸的泪水,我听了也流泪,马东也流泪,金雪的泪水止不住地刷刷刷流下来,我不停地给她递纸巾,她身边的桌子上已经一满是湿了的纸巾。

马东有些仗义地说,你不敢离婚对不对?

金雪听了一下瞪圆了眼睛,你说啥呐?我敢再离婚?没工资了!我能养活我父母和儿子?儿子要是回到地方,找份工作容易么?我现在没事儿干,有时候在家里打扫卫生,把窗子玻璃擦得能照见人影儿,还想自己炒菜做饭吃,但是老公让我写检查,说不是我的工作为啥要干?这是犯的低级错误!

我半会儿才说,金雪你给你老公写过检查?

她说经常写。她说我写检查很认真,比写作还认真,但老公他就是不满意他替我修改,他把我的一份检查当作无比重要的事情在做,一份检查书,能和我谈几天话,想起来就让我写上去,再想起来再写上去,之后存档!

我听了仍是一惊,由不得地啊了一声,存档?什么档?

金雪说,家里有一个保险柜,放我的检查书还有我当年追求他的情书。追求这个老公的时候,他几乎是只让秘书给我打电话,只有我写给他的情书。这个老公很狡猾,从来不留一个字儿的书面证据。老公啥时候想起来了看检查书及情书,全看他的心情。他会戴着花镜,天天翻看报纸上的新闻,也看内参,让他的秘书给他念我写的检查书,有时候念情书。他的秘书跟了他一辈子,整个人就是太监模样,我烦死了愁死了恨死了,我发现我现在有些抑郁症状,我吃药了,是抗抑郁药物,还吃安定药片。否则我睡不着,我失眠已经有了七八年,我觉得我现在想死,我正在琢磨如何死的方法……

马东听了紧着对我使眼色,我明白。

我紧着说,打住,金雪,换话题。说说你的创作如何?

金雪听了创作,立即来电的神态。她说小文我知道你的电视剧电影弄了不少部,我的创作正常进展,我出版了几本小说集子,你看能不能改编一部电视剧或者是电影?如果能改编了,我出来创作?那是正常请假出来,我想出来和同行们同学们交流一下沟通一下,我现在觉得我得了语言功能障碍症,我已经快不会说人话了?刚才我全是下意识说出来的话,得罪了几个同学,这还是小事儿。我曾经一次发火把我们军区创作组的作家们全体臭骂了一顿那是发泄我知道,但是我就是骂了,我得罪了几个好朋友好老师。但是我老公知道了,反倒把人家一个一个叫到了家里谈话,调查情况,并反复对几位老师们说,要帮助我成长进步。我知道那几位老师恨死我了,人家的年龄和我老公差不多一样大,小也小不了几岁全在部队干了一生,凭啥让人家再受委屈呐?我当时冲出去在客厅里向几位老师道歉,但是人家压根对我是蔑视的,压根看不起我。我老公发火,把几个老师又骂了一通,这算啥事儿?得亏是在部队,要是在地方上,人家老师们个个著作等身全是名气大得不得了,人家要是回嘴也骂我老公一通,那才正常。但是,部队的创作员作家们,一生习惯了对首长尊敬。你敢还一句嘴,你转业回地方受磨难吧。而地方的作家们全可怜得靠工资混饭吃,部队有级别,全是师级副军级作家,工资住房比地方高得多。人家才忍气吞声的。我老公就是这样,惯出来了我的毛病,又天天把他的一套习惯了的工作方法用来整治我。

我听了觉得金雪的神经有了毛病,她有些抑郁肯定无疑了。但可怕的是,她的述说失去了逻辑性,且事实有些夸张,她的述说时尔骂老公,时尔炫耀她的生活?她反复说过她去过了不少国家旅游,全是公费转悠?那她对她老公到底是憎恨还是有所保留地尊重?

我弄不清楚。

就那么述说,她一旦开始了倾诉仍然是滔滔不绝,她仍然是个怨妇,仍然是个女人。但是失去了可爱。她现在流露出来了八分娇情一分真情一分柔情,问题可能出在这儿了?

实际我和马东是倾听者,不插话。只是听。

金雪成为叨叨叫叨地婆娘,成为阔太太,成为假装矜持却显派的老太太了?

直到很晚了,她的手机响了,她一看号紧着接听,语气大变,很柔情地说老公,我们同学们好不容易在一块儿聊天儿,你放我一晚上假成么?那好那好,我回去,马上回去。

马东立即叫了司机开车过来,送她回家。

分手的时候异常尴尬,她又恢复了贵妇人的神态,小手一吊,软软地在我手上一搭在马东手上一搭,她上车离去。

我和马东相视无言。

半会儿马东突然用老陕话说,我的锤子呀,一个美少妇,牺牲啦。

我也用老陕话说,全是文革害下的病根儿。

之后我和马东拥抱,我说你淘古董淘得美,把个陕西的美女子也捎着淘来了?

他说,是。陕西的女子太实诚,咱淘来的女子,也是精品,贤妻良母型的。


2005年6月

地点:北京我的家


马东来了电话,说金雪得了癌。肝上的麻烦。没几个月了,查出来便是晚期。

我听了仍是一惊。稍一想,她才五十七岁或者再大上一岁。要走?

我立即问住在哪家医院?

马东说,别问了,问不出来的。这人不接听电话。电话是通的,永远不接听。

我说,那没办法去看看她?

马东说,想看来着,得打听出来她在哪个医院住院吧?但是咱不知道医院,去哪儿看她?

放下电话沉闷。


大前年,和金雪分手之后,一天接到了她的电话,是陌生号码。她没留手机号我也不要。那样的陌生号码接听了,才知道是她。

她说让我看几部她的小说,能否改编为电视剧电影让我出个点子或者帮她推一下。我说好,没问题。

她说书咋给你呀?

我说,你来我家呗?住的又不远?

她说不方便。

我说,那我去取,我开车一会儿就到,你在你们大院门口等我,我不进去了。我不看任何人的脸色。你老公我不见了。

她又说不方便。

我说那发电邮,我把邮箱给你?

她仍是说不方便,她不会使用电邮。

我有些不耐烦,说金雪你有办法,办法你已经想好了,说吧你别绕啦,咱俩是二十多年没见的老同学,你说话现在生分了?你说,咋样才能拿到你的书?

她说,我想给你寄过去,但是觉得很不礼貌。

我说还要绕?你说你的办法,办法在你那儿,我知道了。

她才说,我让我家的秘书送过去,你看是不是合适?

我说合适。之后我说金雪我有点儿生气,你现在说话咋像个首长,绕来绕去的?明明你想好了办法,还一再地绕?

她说对不起了小文,我现在说话就这样了,让老公训练成了语言功能障碍症。你说一下你家的地址?

我说我发个信息成么?把手机号给我?

她说不方便。你说,我现在记。

真麻烦。我说了地址,说的极慢,她记了。

之后我家来了一位秘书,我见了如此的秘书才想起来她说过的话,秘书长相真是个太监,灰白色的脸,白头发,白眉毛,脸上毫无生气,声音也有些变态。他拿了一个大信封,上面赫然标明了某大军区政治部。秘书站在我家门口,并不进门,只把大信封递给了我,说是首长夫人让送来的,请给我写个回执。

我操,还得写个回执?

我刷刷地写下了收到金雪女士的书。落款写下了我的名字。

秘书面无表情地走了。我也把门咣当一声摔上了。

妻子说谁惹你了?摔门?

我说,这事儿保密。

过了段时间,我抽空看了一本书,觉得是禁区。金雪写的是西路军红军妇女团的故事。小说可以出版。电视电影是红线。不成。

又读了一本,写她小时候挨饿的故事。她一家弟兄姐妹们在大饥荒年月如何饿得个个成了皮包骨头。那样的故事有意味,且写的极真实。我读着那样的小说,觉得无论如何和金雪对不上号,那是她的童年故事么?还是听来的?但是我一口气读完了那本书,想了想,还是禁区。意识形态不允许在大众媒体尤其是在电视中表现如此的阴暗面。我觉得影视圈儿的游戏规则和小说界是两码事儿但还是一码事儿,但是小说和影视的分野已经拉开了距离像是一条鸿沟,难以逾越。

又读了一本,是她早期的小说,突然一下吸引了我,那是她狂放不羁的写实作品,她的一生恋爱作品,她的最为难得的人生起伏跌宕的记录,而小说中她的原型和几条汉子的原型写的太准确也鲜活,挺好,这本小说只要把性描述部分删去,也把人物精心合并一下,是一部好电视剧本。也更是挺为难得的好作品。

我想这次可以和金雪接触深一些了,我无论如何还得搅合进去,她如果改编成功一部电视剧,以她的悟性和才华,会出来,重新走出她的所谓“囚笼”。

我从马东手上要了她的手机号,打电话,一直通着就是不接听。

再之后我等待。她不能把书送来了,不问不管了吧?

等待了大约一个多月,她终于打来了电话,还是个陌生号码,我听了,说有一部小说可以弄。我说了那部让我一气读完的小说,是很真实的一个离异美少妇的闯荡经历,之后说你先写个故事大纲,我来推,影视公司咱的朋友太多。但是我发现我激情四溢的说话,她没吱声?我说你在听吧金雪?

她才小心翼翼地说,那部小说我老公不同意我写作电视剧。说太低级庸俗了。老公狠狠地批评了我。再说那部小说也过时了吧?

我听了仍然诧异,我直白地说,金雪你是咋日鬼的,创作得听从你老公的意见?那你就让淘汰出局了?这是常识性的错误更是低级错误了?创作是给你老公一个人读?噢,如果弄出来了一部电视剧或者是电影,让你老公一个人看?那你让我瞎忙活什么呐?

再之后她沉默了片刻才说,小文你别说了我太痛苦,我这会儿在哭……

我听到了她哭泣的声音。

再之后电话挂断。

我紧着打过去,无人接听。我一直打那个电话,是座机号码,打了无数次,无人接听。

几天后,我下决心查出来那个号码,只拨通了114查号台,立即知道了那是个公用电话?是她居住的那条著名街区的公用电话?

算了,我帮忙成了地下工作者?她写作也成为地下工作者?

瞎忙活也让我急。好在我的忙碌早已经成为习惯,我喜欢天天地忙。

又过了段日子。那个秘书来了电话,说他要来我家一趟亲自拜访,他自报家门,说了是代表首长的意思。

我当即躁了,我说你去毬吧,我太忙没时间。你们的首长和我没关系。我再说两句,一是你们的首长不领导我,二是如果真的领导了我,我躲他远一点儿就成。听懂了吧?说了我挂了电话。

但是秘书仍是把电话打过来,我不接听,连打了数次,我就是不接电话。那是个手机号。再打,我立即把手机中的号操作为黑名单。

但正在操作中,来了条信息,那个太监秘书发来的,是:文先生您好,首长的意思是金雪女士的改编电视剧事,中止。请谅解。请理解。谢谢!

我想了片刻,回复了信息,是一个愤怒的娃娃脸图形,写了两个字儿,同意。


我从那时候开始,和金雪失去了联系。

这个世界太怪异。

生活也荒诞不经。

是否如此。我一直在琢磨。

国情下的荒诞已经持续了太久。我们的生活早已异化并人为地在任意扭曲人格。人人的精神是分裂型的。如开一个座谈会,会上一套话语去卫生间一套话语吃饭的时候一套话语,一个人的心里和表面预备了几套话语哪个真实哪个荒诞你得感悟还得琢磨到了也弄不清楚真实和荒诞的区别。


时间过去了不到三年。金雪要走?

这太悲哀。

一天,又接到了一个陌生手机号,我看了手机归属地是哈尔滨?我紧着接听,我在哈尔滨只有浩翰一个铁磁的哥们。我听了,果然是他。

我俩哈哈大笑,浩翰说看了我的小说也看了电视剧,从网上查出来了我的电话,试着打一下,果然是你哥们!

我俩二十多年没见,但时尔有信,我下海之后便没信了。现在联系上了,我说不说金雪的事儿?和浩翰说着热乎的话我内心在想这个难题。全是奔六十岁的人了,再续前情?那真是扯淡。

浩翰的语气极为热情,说你竟然定居北京了?我现在抬腿就可以去北京,我常去啊!

我说铁路干部么,腿当然长了?

他说哥们,我早就不在铁路上干了,换了份工作,我现在在省上农垦系统,当纪检委组长。

我说嚯,成了厅局级干部?

他说瞎混瞎混。又扯了一阵儿,他倒还是问起了金雪,说你有没有这个主儿的电话,打个电话叙叙旧可以吧?

我有些吱唔,但那片刻觉得也没啥,说了吧。我说了金雪在北京,但是得了癌,快走了。

浩翰听了立即沉默,半会儿才说,住在哪个医院?

我说不知道,查不出来。

他惊讶地说,一个病人,得了病查不出来哪家医院?

我说事情有些复杂,说不清楚。尤其是在电话里说,那太长太罗嗦。

他又沉默了片刻说,我订票去北京,马上飞过去,我想见她一面,必须去!

我说那我一定去机场接你,咱俩路上叙旧?

他说哥们你一切不管,他说我在北京有住处有一层楼归我们系统,北京办事处一切听我的。哥们啥也不说了,我到了北京住下之后给你打电话,你过来。

放下电话,我觉得这是心有灵犀?他咋会在这个时候来电话,他要是想查我的电话早可以查出来。这便是哥们,是知己。在关键时刻才联系你,而只说了几句话就决定立即飞来一趟。

我暗下决心,一定得见到金雪,无论有多大难度。

果然当晚就接到了浩翰的电话。我去了,他在黑龙江省驻京办,一座大厦。五星级装修标准。他们系统真包了层楼,浩翰住了一个套间。

热烈拥抱。他带来了极品烟茶,还问开车了没?我说开了。他说我得把你的小车后备箱装些米面油。全是特级。

我说当了官儿了,不一样啊?

他说,小事儿,小事儿,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老话说的没错。

我说我对哥们没恩啊?

他说,当然有恩!我当年吃你一包方便面,现在还你老弟一百斤精面粉。

我俩便笑,抽烟喝茶,有个小秘书东北小伙子过来伺候。

浩翰对小秘书摆了一下手,说不叫你再别来了,让我老哥俩好好地唠嗑。

小秘书点头哈腰地说好的好的,领导有事儿,捺铃就成。

浩翰还是老样子,威风不减当年。西服领带的。但是全显老了,无奈。

我问到了他咋调动到了农垦系统啦?

他说还是媳妇操办的。老岳父在省上有一批手下,咱继续在铁路上混,混不出来,调动一下,人挪活,树挪死,我这一挪动,就蹭蹭地干到了厅局。

之后说到了金雪。

浩翰说我俩分手之后,还有段时间一直联系,偷偷摸摸的,只写信。金雪说到了在你那儿养伤一周,我看了信真感动。再之后联系就少了,她到底得了啥癌?还有没有救?

我说是肝癌。没救了,扩散过了。

他说,得见她一面,送送她,可以吧?

我简单说了金雪的情况。

浩翰一直听,抽烟,突然插话说,这个女人苦命相,一生苦哇!哥们,想想办法,得查出来她在哪家医院住着,就去见一面,她老公还能咋?


叫来了马东,和浩翰商量再三,只有一个办法。硬闯那个高干大院。只问清了医院,就成。

我们仨去了金雪老公居住的大院门口,登记后打电话,有个男人接听了。说他会出来。

我们仨等待。小车是马东司机开的。

出来了那个老秘书。

我盯着那张秘书的脸就来气,但是我却小声说,得好好说话啊,浩翰哥们千万别发火。咱们的目的清楚,是要出来地址。别的事情忍耐一下。

浩翰听了盯着我说,这算军事秘密么?

我把浩翰拨拉一边了,说你这家伙太火爆,我来说。

马东也说,小文在这类事儿方面有经验,咱俩少说话哥们。

秘书走近了,盯着我们,说,全拿证件了吧?我能看一下么?

浩翰马东我全得把证件递过去。

秘书仔细看了,也核实了我们的脸,才说,看望一下金雪女士,文先生和马先生可以去,我写个条子就行。这位浩翰先生就不要去了,请理解。

我说,那为什么?全是同学,送一下同学,很难么?

秘书面无表情,仍是说,不为什么,如果存在为什么,得问一下这位浩翰先生了?

浩翰说,问我?我不能去?你说一下理由我听听?

秘书说,不用说了吧?你的事情我们首长全清楚。

浩翰脸上有了难堪,他只沉默了片刻便吼,全清楚?调查过我?凭什么调查我?

我紧急制止了浩翰,对那个秘书说,人快走了,从任何角度解释,去送一下同学,还这么难?我也请你理解一下同学一场的情分,好不好?

秘书仍是面无表情地说,不要在这里吼,我只要举一下手,你们就让抓了,信不信?

浩翰的东北汉子虎劲一下上来,他大吼,嘿,你抓一下老子试试看?我操你妈,你是谁呀?别再逗老子的火,我一拳头就送你去住医院!

但是那个秘书真的举了一下手,刷地从守卫室冲出来四个武警,端着微型冲锋枪对准了浩翰。

马东紧着往后闪,马东太狡猾也怕事儿。我站在了浩翰和秘书及武警们中间,我说,打住。我紧着趴浩翰耳边说,算了哥们,你必须得撤,我拿到条子再说。

浩翰那片刻脸色大变,他举手妥协说,好好好,我不去了,我走成吧?说了他也往后退。

我对秘书说,算了吧,让小战士们撤了?我也有十年军龄。如果也想调查,完全可以。再说了我也是兰州军区的,当然我和你们首长当年离了八杆子远,咱们全是军人,关照一下?

秘书又摆了一下手,武警们撤了。

之后秘书领我进了守卫室。

在守卫室里面,我看着秘书写条子,上写:文先生马先生可以放行看望金雪女士。落款名字写的是拉丁文还是火星文,我真看不懂。那是用笔哗哗啦啦地写出来的符号。又之后他掏出了私人章子,盖了。章子我看了,竟然是古篆体四个字,为:高风亮节。

我俩出来了。

秘书说,文先生,你得给我道个歉,对不对?

我想这个男事儿妈,又要寻茬儿挑衅,但是我不知道是哪家医院。我只能冷静。不能够再发躁。

我故意说,为什么要给你道歉?

他说,你骂人,说了去毬吧?记得吧?

我说,那你随意打扰别人的精力和时间,是不是也得给我道个歉?

他当即说,我道歉。对不起。我打扰了你的精力和时间。

我说,那我也对不起。请说一下医院和病房号?

他说了在103医院。某楼某病房。

好了,我知道了地址。我的目的达到,我必须回敬他几句。我的个性绝不忍受如此的屈辱。

我小声说,这个太监同志,我操你妈,刚才的道歉我收回。如何?

秘书立即变脸说,你的修养就是如此么?

我说,谈修养?你如此为难我们几个同学,去看望一位要走的病人?你和你的首长的修养在哪儿?说了,我把那张条子当着他的面慢慢地撕了,我说,你的字儿写的太臭,尤其是签名。还有,你糟蹋了那方印章。再说两句,金雪的在天之灵,会咀咒你们,在地之魂,还会缠着你们!

之后我走去。

我对着小车一摆手,小车开了过来。

我上了车,里面的马东和浩翰全愣神,说条子你咋又撕了?

我让司机摇下来车窗,对着那个秘书伸出了中指,我咕哝了一句老陕话,是贼你妈!

那个秘书一脸怒气看着我们的小车开走了。

我简单说了情况,说这些有权的人,会把权力带到火葬场,飘飞在空中的骨灰还有权力色彩。而如此的权力会留给二代三代的!

马东一拍大腿说,好词儿!可咱去哪儿看金雪呐?

我说有了医院还有楼房还有病房号,还想再难为咱么?说了我翻着手机通讯录,立即给一位大画家打了电话,拜托他找个人,领我们进病房。画家听了,也有些惊讶,说看个病人还有军人站岗么?是什么级别的人物?

我又简单说了一下情况,画家听了立即生气,说,小文,这事儿我立即给你办了,你现在往医院走,路上会有人给你打电话。

安排好了,小车中气氛僵滞,我想调解一下。

我说,马东你闪得太快啊!

马东紧着解释说,不是不是,我一生没见过如此架势,咋让几个武警拿枪对准了咱几个?不就是看望一个同学的小事儿吗?万一那个秘书再一举手,咱几个就地牺牲了?我实话实说,我当时吓傻了。

我听了笑。说马东,我当过兵还是个小干部,但是在大军区总部机关呆着。我太知道部队的情况,那枪里面是空的。压根不会有子弹。没得到命令,军人谁也不敢开枪。军人的枪里只有在打靶的时候装子弹,演习的时候装子弹,而子弹的数目有严格之极的制度管理,谁敢丢一发子弹,那就是大事儿,得找个翻天覆地的。所以我压根不怕,我只能生气。

马东还是不信似的说,真没子弹?

我坚定不移地说,没有。那个秘书跟真的一样,他再举手了,武警就不听他的了,想要开枪?得直接的上司请示更上级的首长。开枪不是小事件,必须一级一级下达命令,且得有书面命令。特别紧急的状况下,也是执行紧急特殊任务的状况下,顶头上司的口头命令才生效。再别说开枪了,就是走了火,那也是大事件,得处理几个干部。

但是浩翰却叹气说,哥们,我现在还是发抖,生气。就那四个熊孩子也加上一个太监秘书,别拿枪唬人,我要出手,他们得一个一个倒在我脚下面。

我说哥们,你还是火爆脾气。奔六十了,还打架呀?

浩翰说,哥们,我这一辈子,咋和金雪没完没了啦?我现在眼皮子还是跳,金雪克我?金雪的气场如此大?

我笑了,说气场?存在么?只有命运存在。这是命!

只一小会儿,我们到了医院。电话也来了,是院长办公室主任的电话,他说在那座住院楼大厅里等候。

我们一人买了一个花篮。

大厅里是院办主任接待,他只摆手,门卫及电梯外的保安全恭敬让路。

临进去前,我突然悟到,也紧急叫停了浩翰和马东,我说,我意识到有事儿,如果再有事件发生,请两位一定要冷静,再别吼?成不成?

浩翰和马东有些愣怔,我说,整个事情有些拧巴,肯定无疑还会有事儿,但是咱们得冷静。

浩翰和马东表态说,那全听你的。

我们往前走。

上了金雪住的楼层。我们往里走。

于是仍出现麻烦,我感觉到了麻烦。一个当兵的已经脱了军装,大帽子也放在了楼道里的椅子上,他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他有些愤怒地要打架的神态。

当院办主任上前交涉的时候,当兵的和他争执不下,片刻院办主任过来了,说怎么回事儿,那个当兵的说坚决不让你们进去,说接到了首长电话?首长不会打如此的电话啊?

我说,我们就是同学,来送一下,没有任何小事更没有什么大事儿要拖首长办,您这位院办主任的话不好使?

院办主任又去交涉,片刻后回来了说,哪位叫个浩翰?

浩翰说了是他。

院办主任说,人家说只是不让你进去,另两位先生可以进去看病人了。

我们往前走。但当兵的过来了,他瞅准了浩翰,突然对着浩翰打起来,我和马东有些傻眼,急着把花篮放下,过去劝架。

但是浩翰突然说,别劝,让他打,骂,全成。他迎着拳头挨打,片刻间脸上有了青紫色胸上也挨了无数拳头,但浩翰竟然没还手?

院办主任说别打了,再打了我叫内勤警卫和保安上来啊!简直是胡闹!

我一时有些躁气,过去想和那个当兵的练练,我刚要动手,浩翰说,哥们别动,这是金雪的儿子!让他打,打够!

我和马东再次有些愣怔。

我在脑子里迅即理清,事情的蹊跷在这儿么?

浩翰仍是迎着拳头,不还手,突然他抱住了当兵的,哇哇地哭,说打够了吧,金宝儿,叔叔是流氓,对不起你妈……浩翰的哭声极痛,而叫金宝儿的也哭了,那会儿一间病房的门口站着金雪,她呻吟地说,是浩翰,还有小文,马东,宝儿过来,你发疯啦……说了她瘫软在了病房跟前,手中还举着吊瓶……

我们几个紧着跑过去,浩翰抱起来金雪,把她放在了病床上,她儿子帮着她妈举起来吊瓶。

再之后浩翰和金雪相对哭泣,金雪无声地流泪,浩翰抱着头流泪。

哭得我们全难受。

金宝紧着给他妈插上了氧气。

这里没有任何人照看,更不可能有什么武警看守。只有金雪的儿子。他从部队请假回来照顾他妈了。

再细看,金雪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她的脸整个变形,这次她的精神包括肉体变异化,异化得彻底。

金雪只能呻吟着说话,说冥冥中盼着几个知己同学能来看我一下,现在终于盼来了……宝儿,你咋能打你浩翰叔叔,我的命运如此,怪谁,谁也不能怪……当我的面,向你浩翰叔叔道歉……

浩翰却说,雪儿,你啥也不要说,我眼皮儿跳,我觉得有事儿,就到处找你的电话,找不到……结果真找到了小文哥们的电话,我刚知道,昨天飞过来的,咱还是见了一面这也是命运的安排吧……说了他哭得痛了,他一条大汉哭得稀里哗啦让我和马东全跟着抹泪水。

之后我和马东及金宝儿出来了,坐在病房楼道里的椅子上。

我仨谁也不说话。

大约半个小时,浩翰叫了我们几个进去。

金雪的神态平静了许多,她低声说,浩翰哥们,你来给我儿子说?

浩翰说,宝儿,我也认你当个儿子,你从小没爸,我也没儿子。转业吧,叔让你打了一顿,痛快。你是个有血性的男人。转业了,跟着你媳妇来黑龙江,叔给你们一家安排工作。你姥爷和姥姥要想在兰州生活,可以。想来黑龙江也可以,我为你的姥爷姥姥送终。我说完了,我这次说到做到。

金宝盯着浩翰,有些发蒙,说,可以么?叔,我在黑龙江可以安排一份工作?

浩翰说,叔在黑龙江还有人脉资源,你妈托付我的事儿,我办。

又是片刻,金宝突然蹲下去说,妈,那我转业,我再不看老东西的脸色,我活得憋屈窝囊,我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要是再在部队呆下去,整天听着身边的首长们训导,我一准得疯了……说了他蹲地上哇哇大哭……

浩翰把金宝拉起来,推着他坐在了沙发上,说,宝儿,当年我在兰州,你七岁,读小学一年级。叔陪着你读到了小学三年级开学,叔又跑了,在你眼里就是个流氓。现在你成了三十来岁了,你打我的时候,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你,你的眼睛没变,水灵灵的一双大眼睛是你妈的遗传……说了他抱着金宝儿哭。

金宝听了也抱着浩翰哭,说叔,对不起……因为当年你对我那么好,你走了之后,我恨你,恨得总是咬牙切齿的,我觉得你当时要是和我妈成了,那多好……

看着这一对男人哭,金雪也流泪,我和马东也流泪……

浩翰和金宝儿在抱着倾诉什么,说个不停……


2005年10月

地点:北京我的家


金雪走了。

只有马东接到了一条信息。他把信息转发给了我。我看了,照录:敬告各位好友,金雪同志于今年6月13日凌晨3时零10分安然去世。享年五十八岁。她走的很有尊严。金雪女士在住院期间受到了各级领导及首长的慰问。遵照金雪女士的遗嘱及某某某(她老公)的安排,金雪同志的遗体于6月15日火化。骨灰安葬于故乡兰州某某公墓。为遵照丧事一切从简的上级指示精神,金雪女士的吊唁及追悼会及骨灰安葬只由家属参加并不安排任何告别仪式。此告诸位好友们。

落款为那位秘书的名字?没有她老公的名字。压根没出现。


我在想象。金雪最终走的时候,应该只有金雪的儿子金宝哭了。金雪的父母哭了,其他参加人全体异常肃穆,面无表情。

也许还有人兴灾乐祸的,场面一准如此。

马东也来了电话,说哥们,咱也尽到心了,金雪的事情到此结束。人家压根不让咱去,算了吧?

我说,不算了,还能咋呀?


而那天晚上我和浩翰及马东,拉着金宝儿出来一块儿吃了顿饭。

金宝儿还是哭,哭得稀里哗啦地说,我妈,全怪我妈,我妈把她一生全交代清楚了,写了无数份检查书,把她一生犯过的错儿,全写给了那个老东西。我现在不敢回家探亲,回家了就得向老东西汇报思想也得写检查书?我太痛苦太悲哀,我早是成年人了,可我总是生活在我妈的阴影之中?我妈来北京之后,我没来过。我探亲是兰州,我妈求我来,我压根不来叔,这次来,是送我妈最后一程。我妈最终嫁的这个老东西,到底是人还是魔鬼?说了他抓住了浩翰的手,说,叔,你要是给我安排了工作,能不能让我自己干,我会干出来名堂?我只要求一份工作,一份自由自在的工作,我会苦干猛干,我再不想违心地给哪个老东西写思想汇报写检查书写他妈的让我良心不安的废话狗屁话……

那样的晚餐吃的压抑也吃的痛苦。

我明白了金雪一生的婚姻悲剧,她解脱了……


浩翰兑现了他的承诺。他安排了金雪儿子金宝一家三口人去了黑龙江。这个信息是浩翰打电话告知我的。他说他会让金宝儿一家人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他不管这个孩子,他干得极好。

金雪的儿子进了铁路局公安局当了刑警。金宝的媳妇也干公安当了内勤。

而金雪走之前,已经让她的父母搬出了兰州那个干休所家属院。她父母仍然在兰州住在他们的铁路局家属院里。那是四十来平米的老楼旧房子。


结束


谨以此小说追忆并悼念我们班去世的一位同学。

本人如此创作的所谓纪实小说,特指故事全是生活中的真实存在。她的文本概念为报告文学。但在组织文字及结构时,人物用了化名,人物也得合并或者重新调整,地域用了虚实结合,意念及细节也有稍加虚构的文学性描述。

如果有人对号入座,那绝非本人的意图。


2012、1、写于西安、没发表

2015、5、改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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