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军校)是在西安读的,那以后再未去过,亦无任何的联系,虽说时时挂念,但总觉着像一个梦的影子似的,不堪回首。后来认识了在西安读书,并留在当地务业的数几位作家,才似乎再次生出来直接的关系。他们让我回去瞅瞅,我却一直不忍。
我不愿触动那个梦,那个留下了点点的美好记忆,可更多地充塞着古旧、僵化、龌龊、非人理念的噩梦般的军校大学生活。
我们被它一天天“修改”着、虐待着、“拷打”着,身心大变形,日益成为一个没有多少人性的家伙,这才“合格”、“优秀”,获准毕业,被“计划分配”到全国各地。
所谓“计划分配”,一般子就是寒门子弟的命运不由自主,任人支配,冥冥中“乱点”鸳鸯,无一不是去了“老少边穷”地带,终其一生,可能都要在“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发光发热”,“默默无闻”。权贵人家自是凌驾于“分配”之上,自己“计划”去哪里,就能去哪里。处于中间位置的怎么办?要么献身,要么献金,重点突击,逐个击破。
说不得她妖,说不得他俗,说不得人人无赖,说不得个个流氓。这世界逼“我”为“娼”,奈何?
这段难忘的岁月,在我的第一部描写大学生活的长篇《在喊叫中融化》里,表现不多。我的朋友雷电却在他的长篇《容颜在昨夜老去》(作家出版社2004年11月)里,对非军校性质、但亦属“计划分配”时期的大学,有所揭示。其中写到了催“草”折“花”的系主任,额比顶高的穷秀才,教师们“毁”人不倦的“老生常谈”(85页),道貌岸然的辅导员和别号“狐狸”的女生赤裸裸地“打架”(267页)的照片的流失,还写了“密探”、“诬告”、“欺诈”、“栽赃”、“勒索”……为了“分配”,各显神通,应有的尽有。
这样看来,起码从20世纪80年代初期,坚守着计划分配等方式的中国大陆的大学,就慢慢变“脏”了,它不再是文化的发源点、思想的集散地、纯真的培护站、正义的捍卫者,也不再是神圣的殿堂,而成为少数掌握着众多学生之生之死的权力者,使性弄权的“天堂”。这个权力是不受监督的,没有外界制约因素的,因而很可能是无法无天的。在这里“学习”,由这些人“分配”,支点我们的命运,难道不是置身于梦吗?
我读了大学,后来又念(军校)研究生,忐忐忑忑,都是在莫测高深的“恐怖”与难过里熬煎下来的。我知道,如果自己不尽力,不卑下,不屈服,那一定没有好果子吃,等着我的,也一定是派往“边疆”——朋友们戏之为“充军发配”。
去“边疆”没有什么不可以,全中国多少人,从一落地就降生在那里;又有多少人,初始怀了想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的梦想,去到那里。他们活成了什么样儿呢?
我是见识过了。我委实是在那些地方呆过、“奉献”过、“牺牲”过若许年的。只不过自始至终我都不是主动要求去的,也从来没有怀着什么梦想而去。虽我“务实”,但每一次都被“分”过去,又每一次都有机会跳了出来。
和我一同前往的绝大多数人,却没有这样的“运气”,到现在仍在干干地耗着,“卖了青春卖子孙”。我了解他们,理解他们。特别是,我懂得它们之于我的严酷:一个试图在原创之文化上有点抱负的人,掉进我曾分去过的塔克拉马干与巴丹吉林那类“沙漠”、“戈壁”的中心,能有怎样的作为呢?
我清楚“分配”之后的后果,才从而诅咒了那个黑箱里操作的非人的计划分配制度。2005年9月,我推出自己的另一部长篇《北京女儿》,把当时(计划分配时)的心绪,写了出来。自己像是回到了读书年代,心灵再次经受着一次又一次的绞肉机的绞杀。
大学,把我们一代又一代地绞杀了、绞杀着,以至于奄奄一息,在任何一个创造性领域,都难能有发现、“发明”。
这是一个“灾难”,真该值得揭发与检讨。
对于自然界或十分明显的灾难,人们往往津津乐道。像2005年前后的南亚大海啸,伤人无数,全世界媒体连续报道,就曾有人对此分析:为什么大家都喜欢看灾难性的报道呢?从人的本性来说,求生本能是从动物到人的演化进程中,遗留下来的东西。凡是与生存相关的问题,都会引起关注。每个人在生命中都有遇到灾难和不测的可能。人们在潜意识里会想象灾难或许有朝一日也会降临到自己身上。看这种消息时,不免就有了身处灾难之中的感受,下意识地关注其细节,考虑如果自己将来遇到类似的灾难,该如何逃生等。此外,灾难里的死伤者,很多是孩子和无辜的人,能引起大家的同情心。而从发展的角度来说,一定程度上重大、惊险的事件,是人类发展的动力之一。
其实比较而言,身旁“微细”的“灾难”,也许带有更大的、更为根本的破坏性,因了它是经常发生的,习以为常的,牵涉面很广的,也就不易发觉与感知了。即使能为少数人觉悟到,由于地位、条件、环境的约束等,也疏于问津或无奈屈服了。
今日中国大学里发生的种种故事,多半正是这类的“灾难”。朋友将之比喻为“贼船”,上去了,我们就身不由己,除了做“贼”、改造成“贼”以外,旁无出路。
谁还敢叫嚣什么“天下无贼”呢?
2005年1月20日,北京翠微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