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08年的事了,现在想起来,我扑哧一声笑了。
那时节大陆新儒家还不蓬勃,但台湾新儒家已然在往这边跑,似乎很雀跃的。
有一天,一个朋友找到我,说这回来了个牛的,既和星云大师沾点边,又是钱穆老夫子的关门弟子。弟子而且“关门”,就如同郭德纲想在相声行里混点历史地位非要拜“侯大师”一样有趣,那得看看去呀。
来的是台湾某大学人文学院院长L教授。教授较瘦,道貌岸然(取古意)。我想,这一趟没算白跑。
先是由教授漫谈,夫子皱着眉,想起一句说一句,我感到有点遇到苦吟派哲学家的味道了。到后来我才发现,他其实就是在东拉西扯,什么正经意见也没说。给我留下比较深刻印象的是,他谈到了一个自认为深刻的命题:现在台湾人人都说“二二八”死了多少人,为什么没有人关心“二二八”死了多少狗呢?然后他就说到他家养了几只狗,是什么外国品种。我知道大学者谈狗总是显得有贵族味或名士气的,但对一个曾经被狗咬过的人来说,我实在对他的养狗经不感兴趣。我暗自想,你既然那么关心狗的命运,为什么不再彻底地考证一下“二二八”那天死了多少跳蚤?
于是,在他准备将养狗的话题发展成一部长篇抒情诗而稍事停顿的时候,我诚恳而礼貌地打断了他。我还是问几个我关心的问题。问完了,他即便像辜鸿铭那样谈小老婆,我也就可以溜之大吉了。
我的问题有两个:一,人们一般认为,儒家分政治儒和伦理儒,你是在什么层面上赞成儒家的?二,你怎么看自由主义、新儒家和新左派之争?我的意思是,这三者在现实的层面上是否有融合的可能性。
令我想不到的是,L先生一上来就问我,“政治儒和伦理儒”的说法是哪本书上说的,是谁把中国思想界划分为自由主义、新儒家和新左派的?他的追问是严肃的,厉而且似乎温。我想,天呐,走出学校十多年了,怎么一不小心又碰到先生考我了呢?我从来看书都是不记具体章句的出处的,记那破玩意儿有什么用呢?再者,我是记者,只管提问,按理,我是不需要回答的。但,L先生非要知道我的话的出处,没办法呀,我只能说,忘了。
于是乎,先生回答了,“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让我隐约感到,坐在我面前的是老聃。他说,自由主义是西方的玩意儿,不是我们“神州”(L先生语)的土产,至于不是土产为什么就万万要不得,他没有论述。新左嘛,他曾经问过汪晖一个问题:汉朝的匈奴和唐朝的突厥有什么不同?汪晖当时也张口结舌(大意如此)。因此他认为新左也是胡说。我也不明白,匈奴和突厥再怎么不同与新左思想到底有什么关系。哎,孺子愚昧也幺哥。
L先生随后强调,“政治儒”、“伦理儒”、“自由主义”、“新儒家”、“新左派”都是洋人的说法,其语义同我泱泱“神州”是不完全相同的,这正如西方所谓“经济”和中国所谓“经世济民”的意思不同一样。不同语系之间找不到精确的词来翻译,而用我“神州”“古来有之”的词来借代,比如,马克思所谓“封建”社会与我“神州”典籍中“封建”原不是一义,这本是语言翻译中不得不为之的办法。我以为,这个课是不需要L先生来诲我不倦的,后来我才晓得,他的主张是“内圣而外王”。
直率地说,如果一定要求每句话都要有典可查,不允许说人话是乾嘉腐儒的陈说,那么,所谓“内圣外王”也正是旧儒的老调。作为一般意义上新儒家代表人物钱穆的弟子,我实在悟不到L先生的“内圣”如何能开出新的“外王”来。
本来,我还想要问几个问题,但估计我那朋友担心场面失控,让大家面子上都过不去,于是及时提醒我先不要问了。我也是懂得点世故的,得,不问了。
接下来,朋友的提问就很给L先生面子了,总之是在问之前和之后都捧L先生的高妙,L先生也显现出“大学者”的风度,不吝夸奖提问者的“深刻”了。但一细听,我发觉“大学者”确有两点高妙:一,什么也不正面回答,“你认为呢?其实你自己已经回答你的问题了。”二,文化比政治更重要。天老爷,我忘记朋友介绍他这回传道的主题是“大中华文化共同体”了。文化决定一切呀!
中国的士,原是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使命的,所以个个追慕“往圣”,人人以当世圣人自命的,所以他们的自我期许是写下“五书六经”藏诸名山而指引后世的。我以为,一个人自恋一点也没什么不好,这就如同有人自拍裸照一样无可厚非。不过,孤陋如小子者也知道,儒家自古是现世派,是有极强的现实关怀的,“吾曹不出,奈苍生何?”“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既“乘桴浮于海”,而所传者不过文化决定论,或将气活孔子也幺哥?以小子之心度孔子之腹,花了旅费而高蹈如此,怎么都是不划算的。
真正的士,或略等于现在所谓知识分子,原不是“吸风引露”的仙家;“真正的猛士,是直面于现实的”。否则,即便帖上新儒的标签,像孔乙己一般懂得“回”字的几种写法,也不过是一腐儒,也略等于一废物;倘完全无视现实,甚或做着再回唐朝的好梦,那就只能谓之“犬儒”了。
诚然,“犬儒”一词,也非“神州制造”。
子曰:“有君子儒,有小人儒。”呜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