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文化身份"我们很难下一个学理上的定义,但是我们可以对它进行一些描述性的表达。我觉得学术研究者应该归类到知识分子这一大类,那么作为知识分子的"学术研究者",其和普通老百姓(比如和工人、农民),和官员有什么区别呢?从上述这样比较的角度来看,我觉得作为知识分子的"学术研究者"应该至少具有如下四个方面的特质(特点):第一,献身学术,自觉追求学问;第二,不盲从迷信,坚持独立思考;第三,有担当精神,有自觉的社会责任感(余英时讲过 "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良知",陈平原曾经提出"人间情怀"的命题,他认为知识分子保有"人间情怀"就是能自觉、主动去关心时代,关心社会);第四,追求理想,追求梦想。
如果按照上述四个要素(特质)来看我们今天知识分子、特别是高校知识分子( "学术研究者")的现状,我认为存在着比较严重的错位现象,就是文化身份的认同异化了,相当部分知识分子的文化身份发生了错位。我长期在高校工作,既做管理工作,同时做学术研究和教学工作,我的感受可能比专门做学术研究和教学的同仁还要深一些。据我的观察,学术研究者的文化身份的错位也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
首先,由献身学术,自觉追求学问错位为努力(甚至可以说是一门心思)追求管理界批发(即行政审批)的种种标签。标签种类繁多,诸如什么"人才工程"、"基地"、"团队"、"项目"、"中心"等等。其实还是那几个人、还是做那些事情,一旦获得了学术和高等教育管理部门批发的某种标签,就顿时身价百倍,不但金钱多了,而且地位也大大提高。我们看到的情况是,现在经济是越来越市场化,而学术和高等教育的管理则是是越来越计划化、越来越行政审批化。近些时期来,由于习近平总书记领导的党中央坚持反对形式主义等"四风",有一些过去大肆批发的"人人喊打"的"学术标签"不得不取消了,但管理层又在挖空心思设新的"法",折腾大家。本人作为高校管理者的一员,最大的痛苦就在于,明知毫无意义,明知是瞎折腾,明知荒唐得很,可是为了学校的利益还是要拼命地去搞、去争,因为谁如果不去搞、不去争就是死路一条。这种情况下,特别让人觉得北岛的诗句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说得好。现在许多人追求的已经不是真正的学问了,而是追求管理界所批发的标签和由此带来的利益,这就是错位。当然也有少数有识之士没有错位。我的一位朋友在某大学做副校长,他攻读了博士学位以后对我说,他觉得他读博士最大的收获就是明白了什么叫做学问,他认为自己难于做出真正的学问(有创造性的学问),更不愿意随波逐流去追求那些学术"标签",因此从此放弃做学问。我听了很为感动和感慨,我认为他这不是消极,他是真正懂得了什么是学问,他对学问抱有真诚的敬畏之心,为了学问以外的东西(比如管理界批发的各种"标签")去做那些所谓的学问不如不做,这里显示的是崇高,是脱俗。所以我说我要向他致以由衷的敬意。
第二,由独立思考错位为人云亦云。现在的学术研究者是处在"项目化生存时代",有项目就有一切,所以许多学术研究者不再(也不需要)独立思考,只需要一门心思去领会领导讲话、钻研课题指南、研习申报表样品、猜度评委的嗜好。有某高校科研管理负责人在会上向本校的科研项目申报者说:我们要预测(估计)有哪些人当评委,我们要先看他们的科研成果(著作、论文等),要深入理解他们的观点,要揣度他们的嗜好,我们要在课题申报材料中尽可能引用他们的"语录",要投其所好。这就是说不要(不用)独立思考,而是要人云亦云,尽力追赶潮流、时俗;甚至可以说越是独立思考越不行。我想,"钱学森之问"提出为什么当代缺少学术大师,缺少独立思考应该是其中的重要原因之一。
第三,由有担当精神错位于随波逐流。担当精神就是要自觉做社会的良知,甚至要有挽狂澜于既倒勇气和毅力;现在不少人却错位为随波逐流了,甚至可以说是如鱼得水、随心所欲不逾轨了。现在许多的学术研究者已经渐渐适应(或者说是完全适应)了当今学术管理的潮流和游戏规则,许多人是其中的受益者、得利者、甚至是飞黄腾达者。我们现在设想一下,假如真的按照某著名大学著名学者在一次研讨会上提出的美好建议:把教育部的工作人员裁掉三分之二,那他们就没有可能设这么多"法"、没有可能搞这么多名堂折腾高校了。可是,如果真的到了这种理想境界,可能我们的许多的学术研究者会很不适应、会很失落、会觉得无所事事了。我们的许多的学术研究者已经被锻造到了这种境地,其实是十分可怕和可悲的。
第四,由追求理想错位为急功近利。现在的不少学术研究者已经没有了追求理想、追求梦想的兴趣和耐心,整天想的是怎么想方设法(甚至是不择手段)尽快弄到更多、更高级别的项目、课题、奖项、经费等等。学术研究者的急功近利是谁逼的呢?就是当今这个荒唐的、疯狂的、甚至可以说是可恶的学术评价机制。笔者在《谁在推动学术评价走向疯狂》(载《云梦学刊》2013年第4期)一文中写道:"是谁在推动学术评价走向疯狂呢?笔者经过认真、长期、细致的观察、调查、分析,发现主要是下面三股势力、或称三方面的利益集团为了自己的利益,不遗余力地推动学术评价走向发疯发狂。这三方面的利益集团就是学术评价机构、学术管理界、学术'掮客'。 "
(载《北京日报》 2015年3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