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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桩三十多年前的大案。我是这桩大案调查并促办的组长。上面督办的是局纪委书记。再上面督办的是铁道部纪委书记及政治部主任。
这个故事需要些铺垫。我得简要扼要地叙述一下故事前史。我不敢娓娓道来,她太长,只案卷资料就积累了一个旅行箱,厚达几十卷如果卖破烂废纸那是十几公斤。也许她只值破烂钱,但当时全是用笔记录也抄录的资料她是七人加班奔波跑了大半个中国调查清楚的资料,那全是呕心沥血的积累。
我试试看尽量简单写一下前史。
1979年我从部队转业。几经周折分配到了中铁某局机关。暂时担任秘书。当年我不满二十六周岁。
当时百废待兴,需要人才。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人才。
但是我在部队搞创作,职称谓之创作员。回到地方我想我的档案只有薄薄的数页纸而已。里面装了我的太为简单的档案记录及立功受奖的经历,可能还有入伍录取通知书及入党证书等。
但是我一家伙分配到了文化局创作研究室。上班十来天,发现同事同仁们天天喝茶看报纸骂大街发牢骚也嘀咕交头接耳的。那个研究室不适合我。
我回到军转办,说明理由我不干了。
那个时代还是个朝气蓬勃的时代,个个做事敬业,人人活得单纯。人人全经历过来了文革浩劫,人人脸上全有些痴呆迷茫但是显现了朝气。最重要的是——做什么事情用不着托人送礼。
军转办一位军人干部说,你想不想干公安?我一想公安还行。
我便去了一个公安分局当了刑警。又上班了十来天,我和一个老同事半夜穿了便衣蹲守在一排平房外面抓捕一个嫌疑犯。但是却稀里糊涂让另一伙子同仁们抓了。这个案子同时有两个分局的公安在破案抓捕。大家背靠背办案相互瞒着?是。我和同事被押上了一辆三轮摩托挎斗警车,带回他们分局审讯室。我和同事亮出了证件也亮出了手枪,但是我俩说话语气显然有些暴躁也有些骂骂咧咧,便受到了另一伙同仁一顿暴打。之后我俩不走了,打电话叫来了我们刑警大队值班的同仁同事们,就在那个分局院子里,双方同事没说几句大打出手。我当时没动,我只觉得我在转业适应期间,也是人生转型期间。
我想凡是从部队转业回到地方的军人们,全知道“转型”这样的意味。这里面包含了太多的复杂和弄不懂,每个军人从部队回到地方总得发傻犯晕,且得慢慢适应或者极快适应。
我那片刻看着架打得越来越大,双方动手的弟兄们已经有群殴的架势甚至有些人血流满脸,也有几个弟兄受了伤。而我此前也受了伤牙让打掉了一颗满嘴是血。半边脸也一定肿了我咋让同仁对手煽了一耳光?且打架双方的弟兄们年龄全比我大,我做出了一个越加让我一辈子得意但想起来后怕的事情,我掏枪哗啦地把子弹上膛,对着空中打了一枪。之后我吼:全是自己人,别打啦!
那事件极快升级,闹到了市局。
我便又不干了,离开公安那个行当,我差点背了个处分。我的人生经历中有过十来天当刑警的惨痛遭遇?是。
于是我又一次去了军转办,说明了情况。军转办的干部军人说,铁路工程局缺人,你去不去?
我悄悄地去了这个局机关,“考察一番”,我立即知道了那是个超大型国企,于是我又一次报到。
但是我压根不知道,同时和我一块儿报到的还有一位老红军干部,他是白局长兼任党委书记一把手。白局长当时年龄已经接近退休,他报到的时候五十七岁。他是从一个军级单位副职干部转业回来了。他是副省部级干部,现在当了我们局一把手。
党办主任让我尽快熟悉全局情况,准备出差。党办主任也和我谈话,说小文同志,你没结婚也没有拖累,趁着年轻就跑一下全局各处。
我叫文斌。我的军龄已经有八年多。我的党龄也有八年。我在入伍头一年便入了党。
那一年我是党办十几号秘书中最年轻的。
主任和我谈话时的神态极为慈祥可亲,说了挺多的绕圈子话,我极快知道了我会外派到基层。用铁路术语是驻勤。
后来我知道了驻勤这样的术语可怕,你的组织关系人事命令全在局机关但是你本人驻勤了,你在基层一干数年没人理睬你,你得上蹿下跳再往机关里奔但也许你的人生就“驻勤”了,那很残酷。
我在熟悉全局资料时已经觉得我真选对了这个极为庞大的国企。我们局在全国很多大城市有基地,所谓的基地是家属楼盖了数十幢一个处机关的家属呆在了那里。但是处机关却是漂泊不定地跟着工程项目在全国漂泊流动。
我们全局干部职工竟然有近二十万人,只局机关职能部门的处级机构,便是三十七个。我的腿一下觉得长了,我可以跑全国各地却并没有离开我们局的基地及招待所及工地现场。
我们局是修铁路的。半军事化管理单位。我想这样的单位我能够适应她基本上和部队差不多。因为我报到后就接到了干部部组织部的组织人事任职命令,那是命令不是通知。
我们局总部机关也随着铁路线迁徙,时尔在兰州时尔在乌鲁木齐,我到了我们局工作的时候,局机关刚刚从乌鲁木齐迁到西安。大西北的铁路干线全是我们局修通的。后来我也知道了兰州铁路局及乌鲁木齐铁路局全是我们局留下来的骨干队伍。我们局修通一段主干线铁路,留下一个处负责运营。那个运营的处极快就扩充为铁路局和我们局剥离。
那一年我们局在唐山大地震时一家伙上去了近七万人的大队伍。且没有撤退被铁道部命令驻扎了下来,在唐山清理废墟大搞基建;还有一路人马驻扎在西安至延安一带,那条铁路线把我们局拖累成了巨额亏损单位;西延线修修停停,有钱了就修,没钱了停工,且设计路线有钱便变化;没钱了再改道,那实在是国家级大工程的天文数字浪费;西延线是1957年国务院决定上马,一家伙修到了1991年还没通,是临时修通。一条数百公里的铁路修了三十多年竟然仍是试验通车?仍是一满是病害的铁路?那得另篇叙述。省略。
我们局还有一路人马杀奔深圳,当时刚刚有高层消息透露,要建设深圳特区;我们局还有数路人马驻扎在坦桑尼亚尼泊尔缅甸什么的破地方,帮助那些比我们更穷的小国家修铁路公路也盖楼房建机场。那些工人干部从这些小国家回来的时候被热烈欢迎,但我发现这些干部工人们也基本上成了黑人个个精瘦显得疲惫不堪。他们似乎从万恶的旧社会进入了解放后的新社会,他们把苦累受大了。
我们主任继续说,小文,你得出差,成么?
我表态说,可以。我服从命令。主任说让我去哪儿,我立即出发。
主任就起身拉着我站起来,抱了我一下,极亲切地说,年轻人嘛,就得这样。谢谢啦小文。你马上准备一下,去北京。
我听了觉得像是做梦,我咋刚上班就被派往北京了?而这样的派出还得让主任谈一次话?我立即跳了起来,说,行,我坚决服从命令!
主任便写了纸条那是批示,让我去领一张全国铁路通用免票。要带一张照片。我极快办理了全国铁路免票,我觉得那样的免票是西安站至全国铁路各站,那张免票简单却是一张铁路通行证,我有了那张票便可以上任何铁路客车,随便去哪儿一分钱不花。
那一年我们局和全国一样净是烂摊子,积重难返,问题堆成了山。局机关的两千多号干部员工并不做事儿,也压根不知道做什么事儿。干部们全体消极怠工,上班了喝茶看报纸发牢骚骂大街全一个熊样。用今天的词汇形容:那是集体不作为。
出差的干部压根派不出去。大家全有各式各样的正当理由窝在西安拿着工资天天混。
我们局在北京有一个前线指挥部,我们局担任了唐山大地震后的那条坍塌也成了千疮百孔的铁路修复工作。但我们局机关已经知道那条铁路是国家决定报废过的,只是修复让她通车而已。她真的通了,但是所有列车通过时速是二三十公里,坚决不敢开快车处处是塌方桥梁全是临时修通。国务院已经决定另修一条铁路,铁道设计院正在加紧设计一条“京-山”新线铁路。从北京到唐山的铁路必须重新修建,那是华北至东北并联通内陆的国家主干线,那是国家的大动脉路段。
我奔了北京?那太让我兴奋!
之后主任又说我和白局长也是党委书记一块儿上去。我暂时兼任局一把手的秘书也兼任司机还要兼任局长的生活秘书。主任说到了这位一把手有胃病,你要关照好局长的吃喝拉撒睡。
这是好差使。但我仍是驻勤,一家伙“驻”在了局长身边跟着他,他去哪儿我跟着就成。
主任又问我会开车么?
我说会。
主任说,咱们新上任的一把手特意交代了,他想要一个一专多能的小干部跟着。你会开车就行,不派司机了。
我在部队学过开车,那是在大沙漠里胡开会踩油门踩刹车就行,远近没人影。我开过大卡车小吉普越野车甚至山炮装备车什么的。我还开过坦克那是蹭了一回是玩儿,我在部队是大军区机关干事,创作员全集中到了大军区。我一次下基层的时候某坦克部队正在训练,我就蹭了一回坦克,把坦克开得轰轰隆隆地在沙漠中像一艘奔腾起伏的军舰。当然各类枪械我全打过,下基层只要部队打靶,我一准蹭一回,我喜欢打枪更喜欢看到靶心让我打得稀巴烂。我对枪械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结,且射击准确。军人见了靶场很过瘾的。
就那样见到了白局长。他竟然没办公室?他住机关招待所?
那一年我们局的招待所简陋,那是前苏联帮助我们建设的一座遗留物。招待所占地面积阔大,楼宇也盖的阔大厚重,楼道和楼梯宽敞,房间却窄狭。
局长在招待所一个套间里办公。他见了我去报到,立即呵呵地笑着,说,小文,兰州军区的?
我说是。
局长说,我点了你的名。咱们全是军人,一个大军区的。同一天来报到。现在咱们对这个局的任何是非大小武斗造反派揪走资派的所有矛盾,全没介入,咱是干净磊落,轻装上阵。
我说,是。
局长才说,明天出发去北京。
我说是。之后我有些嗫嚅地说,您是一把手,竟然没办公室?
局长仍是笑,说,这些杂碎们,得收拾。
我也笑。我觉得我能适应部队首长的如此方式。心直口快,想骂人了那一准开骂并不藏着掖着。我的上司还是一位部队首长,这太适合我。我很兴奋。
局长说,等咱们转悠回来,只一圈儿,我回来再收拾局机关这些杂碎们。我没办公室?等咱回来了,办公室一准得有。谁胆敢欺负咱们军人?走着看。
我说,是。同时我也立即体味到了这位一把手说话的份量。他的火气已经憋着了,他会爆发,他必须爆发,否则还是副军职首长?
和局长只聊了几句,立即知道了这是一位陕北人,他乡音犹存,一生不改。
跟着局长坐了软卧,我蹭了一回。那年头乘坐软卧得是处级干部还得年龄满五十周岁以上。
到了北京直奔局指挥部。来了一辆小车把我们接到了北京附近的一个县城怀柔。那一年怀柔不属于北京是河北省一个小县城。
而我是长那么大头一次去北京,但是北京是啥样我压根不知道。我和局长一头扎进了怀柔。
那时候的怀柔是一望无垠的庄稼地。
那时候的怀柔和全国各地的田园农村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区别。到处是庄稼地和农村。路没修,土路居多,小车行驶速度极慢,颠簸的太难受。而最为显见的是土路前面如果有辆马车,小车就得慢慢跟着走,司机再捺喇叭也不顶啥,前面的马车绝对不让路。
我们局指挥部就在一片庄稼地中间,避开了一块地,外面是围栏里面是简易房屋。所谓的简易房屋是屋顶用石棉瓦,四壁用荆棘柳条编织成的薄条墙壁,上面糊了层黄胶泥。
到了指挥部便觉得冷气逼人。
我们是冬季上去的,那个年头从西安到北京的列车,快车也得近二十个小时,铁路速度很慢。我们到了指挥部已经是晚上。太冷,在房间里也得穿大衣。我们局配发了一人一件短大衣,里面是羊皮,外面印制着我们中铁某局字样,一水儿的深蓝色。
局长办公室仍是套间但仍是简易房屋。立即来了指挥长是一位副局长兼任。他说白局长是不是召集主要干部汇报工作?
局长洗了坐下后语气凌厉地说,我两眼一抹黑,汇报啥工作?先让秘书科的人来,我了解一下情况。
立即来了一伙子七八个人全是秘书科的干部。我和局长吃着饭,听汇报。那年头接待局长的饭也是面条,饭菜简单谁也不敢搞特殊再说没钱更搞不了啥特殊。
我边吃饭也开始做记录,听他们各自的汇报。
刚开始说就有些乱,一个老秘书说这个指挥部太闲,设立得早了。工程设计图纸还没呐,我们的队伍就上来了,在沿线驻扎了五六万人马窝工等待,这是典型的瞎指挥。
另一个老科员说,还是那一套造反派的架势,先把我们这些能干事情的人日弄上来,他们在局机关总部设套儿?你斗我我斗你的?我们上来了,全没事儿干。
我的记录极快,我觉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一定要记录,供局长参考。
再之后那些说事儿的干部秘书们自己吵了起来,气氛有些僵,两个吵架的干部全五十来岁了,脸红脖子粗的,指着对方的鼻子就差骂人。因为什么吵起来了,是甲说他有痔疮,犯病了,我就不发言了吧?乙说,痔疮也算个病?你还不是怕事儿?上任了新局长,你怕啥?我觉得你不是有痔疮是屁股上沾了血呀!
接下去两人就吵得一塌糊涂也缕袖子准备开打。
那年头人的脾气火爆竟然不分年龄段儿?说开打像对方是敌人,恨不得上去一拳把对方抡倒在地。阶级斗争的惯性在往前拱,改革还没有真正开始。
局长一声断喝,说,停下。
办公室静了片刻。局长吃完了面条我也吃完了。局长说,你们秘书科解散。全回西安吧。
我立即做了记录,那是命令。
但是一房子的人瞪直了眼睛,全不吱声。
局长说,我说过了,你们科室解散,要你们没用。回西安机关总部吵架去。想走的马上可以走了。散会。
那些干部们纷纷地出去,但是他们在外面个个发呆,全体裹着大衣小声嘀咕着,回?还是不回?
之后我收拾房间并询问局长我住哪儿?
局长说小文你和我住一块儿,怕不怕打呼噜?
我说军人怕打呼噜?当小兵娃的时候,一个班十二个人,住的大通铺,呼噜声山响,大家睡得很死。
局长说我呼噜声大,还有个毛病是半夜睡死了怕噎着,我害怕一个人睡,你陪我?
我说是。我铺好了两张床,又去后勤上抱了两床被子,太冷,给局长把床铺的厚些。
睡下了,睡在一个四壁透风的房间里,听着局长在里间房子里抽烟咳嗽。
实在太冷,睡不着。像是睡在野地里,外面的温度我知道是零下十几度,处处有冰。房子里的温度和外面一个样,甚至感觉比外面还冷?而当年北京怀柔的风刮起来像是呆在沙漠中,风声带着哨音。我觉得一下就回到了部队,但是那样的指挥部不如部队的营房结实也抗风沙挡冰雪。就是在沙漠中的部队地窝子里歇了,也暖和有晒干的牛粪烧的大炕能睡踏实。
我脱光了只穿裤衩背心,用被子大衣捂严实,刚打了个盹儿,没睡熟。局长喊了声,小文!我腾地跳起来,披上大衣去了里间屋。见到局长用一床被子捂着头,短皮大衣也没脱,他坐在床上一直没睡。
局长冷得哆嗦,对我说,开车去,不让司机去就咱俩。咱们拿上一张地图,先去下面的处机关转悠。狗日的这地方能睡?坐着把人就冻透了!
我开出了一辆小车,那年头我们局供一把手用的小车竟然是全新进口丰田越野车。那真是好车。
回房间提局长的包,发现局长正在对指挥长发火,局长说买煤,给指挥部把炉子生起来。
指挥长说,局长,没钱买煤。
局长说,我没说钱的事情,只说买煤生炉子。明天办这个事情,办不了你也回西安。要你这个指挥长,弄毬呐?
指挥长也五十出头了,听了不高兴,说,回西安就回西安,又不是让咱当右派走资派的?再说局长也不能骂人吧?
局长苦笑,指着他说,那你回。我没骂人,是口头语,很不好,向你道歉。你回西安了,办件事,把局机关的暖气停了,让那些干部们,也给我冻着。
指挥长说,那这是局长的指示?
局长说,不是指示,是命令。让我来受冻?他们全知道暖和?你给我办。你要是连这个事也办不了,副局长你甭干了!
说了局长出来了,我俩出去下基层。
车开出了指挥部,我就笑。
局长说你笑啥?
我说跟着你这样的局长也是首长,我一定能学很多东西。我瞎鼓捣着把小车的暖风开了,小车里有了热气。
只片刻后局长睡着了,呼噜声极大。
我看着外面一片漆黑,我拿着地图,可车往哪儿开?那年头的路标压根没有。我停了车,也睡着了。那一觉我和局长睡得香甜。
天大亮了才继续行驶,找一个我们局的小机关。
我觉得我太喜欢这样的首长,这才是领导,说话做事有威,没一句废话。
那一次转悠了二十多天。
我和局长日夜兼程,跑了唐山丰润山海关秦皇岛等地,全是局内所属的处机关也有段机关。我虽然是司机兼秘书的,可我没有正式驾照。我开车是自学。
我到了一个处机关说了事儿,处机关立即给我办了个驾照。
事后不久我在体味铁路这样的大型国企,她是个“独立王国”。她的部门太齐备。铁路有自己的公检法还有自己的医院自己体系内的报社大学中学小学幼儿园也包括印刷厂被服厂还有文工团。铁路企业办的是社会的所有事情?
像我的驾照处机关公安分处就立即办了。谁也没问我一个字儿?
我已经发现铁路工程局和部队是一回事儿,但还是两回事儿。
部队的机关全威严有哨兵站岗,进了部队再小的机关也是楼房营房训练场草坪花坛等等整洁干净气氛肃杀。
而我们局的处机关全是简易房屋也一处比一处破烂不堪。也有的处机关养几条狗看大门,后院喂猪甚至办公区有鸡鸭悠闲觅食。
局长见了这样的机关总要自己一人咕哝骂人,说这他妈的是一支队伍?这是进了农村了?连个农村生产大队也不如的国营大单位?日他的,走着看!
而部队干部每个级别有森严的等级也有威有权有势说一不二。但铁路干部像我们局当年那个熊样子,局长兼党委书记一把手,听起来管理了近二十万人,但在总部没办公室到了现场让冻得打哆嗦?他当年甚至谁也指挥不动,他是个光杆司令,他只带了我一个兵便上了战场。
处以下的段机关施工大队等情况更糟糕。不作为的干部们比比皆是。发牢骚骂大街的干部们比比皆是。小心谨慎像那个有痔疮便不发言的干部比比皆是。一个指挥长竟然没钱买煤让全体干部受冻的副局长处长段长大队长们,比比皆是。
那一年,我们全局在混?差不多二十万干部职工的局,只有两三万人有活儿干,剩下的干部职工全体在混?
那如何得了?
我也知道了局长假设赶上了好年头,他一准是将军。他如果不是将军能升为副军职?但他一生没赶上被授衔。
局长的胃病挺厉害,焦虑情绪也厉害,他只想喝小米粥。我每赶往另一个处机关一定要通电话,问下一个处机关食堂有没有小米,局长想喝小米粥,有点咸菜就可以。再之后我就在小车上备了小米咸菜,一个电炉子一个熬小米粥的电杯子。到了另一处现场,只要局长顾不上吃饭只忙着办公,我就赶紧支上电炉子熬小米粥。
而局长完全可以在部队干到离休。他的级别够享受离休待遇了。但是一位上级老首长和他谈话,让他来我们局再干几年,也当然享受离休待遇。局长是从兰州军区一个基地政委转业到我们局的。
一天晚上,在一个处机关招待所,局长给了我一个名单,是他记录的。我发现局长自己记录有些惭愧,说我的工作有些失误,请局长原谅。
局长说,把那上面的名单给我召集一下,明天一天时间全接到这里。
那天我们在丰润的一个机关歇了。
我立即布置了局长写的名单,让那个处党办行政办立即安排接人。
我也发现了局长字儿写的大,缺胳膊少腿儿的,和局长厮混熟悉了,我把不认得的字儿请教他,他便想,想了片刻才说那个字儿我不会写,但是这个人姓崔。而崔字儿,局长写成了“山”下面画了两个小问号?
我说今后这样的记录交给我就成。我的速记极快。
第二天那些干部们全让接了过来。我发现那全是技术干部,个个一脸的牛鬼蛇神相貌。个个一脸的悲哀痛苦。他们全历经了沧桑。他们那会儿竟然全没被“解放”更没有什么平反?
晚饭和这伙子技术干部一块儿吃,也喝酒。局长在吃饭的时候说,大家全体辛苦了,我来这个局谁也不想见,头一次设宴招待大家。你们个个是我们局过去的骨干力量,全是抓技术的。但是一场浩劫让大家全受罪了,现在咋还没有解放你们?还一个个窝着受罪?还在下面的工程大队接受改造?这是个严重问题我来解决!
我观察着那批干部,他们的神态多是半信半疑,多是受难的脸,不说话也不表态个个闷着头大吃大喝也猛喝酒。一个干部喝了一杯酒长呼出一口气才说,太长了,二十多年了没吃过这样的饭菜,喝这样的好酒。
局长听到了,指着他说,老崔,崔明福同志,今后咱们过段时间就这样吃喝,成不?
但是那个老崔立即起身,像犯人一样深深地鞠躬,咕哝说,谢谢白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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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天后老崔上任当了局副总工程师。崔总成了局长的得力技术干部。我们一行中多了一个崔总。崔总说话谨慎但他胸有城府。
崔总和局长深谈,谈了几个半夜话。我要记录局长说拉闲话的时候小文你不要记录,累了就睡去。
我和局长处了一个多月成了他是长辈我是晚辈的感觉,他待我像是对待亲人儿子一样说话做事。
我感觉局长极快会把他的心全交给你,他待人真诚坦荡,他要是决定用你,对你会倍加信任。他从来没有批评过我一句话,他做事干事只是以身作则,你看着跟着学,他就满意。但是他对下面的情况我记录了,我总得晚上和局长再汇报一次,之后他让我把记录整理出要点再叙述一遍,他便记在脑子里了。有时候他也记事儿,记得极慢,我说我替你记局长?你说我写?他说不用了,我得记下要办的急事大事儿。
此间我和局长插空去了一趟铁道部。
我才首次开车在北京城宽阔街道上行驶,也在长安街上行驶。那年头小车压根没有导航仪我总是提前熟悉地图,在地图上标明了无数小箭头,我开车会绕些路但总能正确抵达要去的地点。
局长说去部里要个政策。任命处级干部,局长这样的一把手有权,任命或者免去副局级的干部他没权。但崔总如果担任局副总属于部里的权力,局长无权任命。
当年的长安街小车行驶畅通无阻。当年一街筒子全是自行车。
在部机关只待了不到一个小时,局长乐呵呵地出来了,上了车便说,回。
他拿到了政策,他可以在全局任命免去任何干部。于是他先任命了崔总。
那年头很多事情很好办,很多事情很难办。
国情便是对冲结构云图,一股势力要改革另一股势力要搞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斗争,搞得白局长这样的干部被夹在中间像狗,很无奈甚至无助;也像狼,很凶猛得往前扑。
崔总在铁路基建的各个技术部门干过,尤其是隧道桥梁是他的业务强项。崔总那一年五十九岁,满头白发,但眼睛炯炯有神。
崔总一生倒霉透了,他在铁道学院毕业后分配到了局里总工办,几年后被送到前苏联进修也参加实践,在前苏联打过隧道修过桥梁那全是让苏联专家教,手把手地学习实践。归国后崔总当然是专家身份但他被评了右派,得控制使用。遇到专业技术难题他才像个犯人一样出来工作,工作完了立即还得下到最苦最艰难的地方去继续改造。但崔总一生像条牛像条老鼠一样活下来了,他一生没结婚生孩子他是个单身,他是局里的传奇式人物。局里的十几项科研成果奖项他全参加了施工实践也参与了全程,但他是个右派牛鬼蛇神,他干的事情是局总工的差使但他永远是替别人拿奖。之后他默默无闻地继续改造他把自己封闭了起来像块石头被抛来抛去。有很多次他为了混点肉吃把自己当了肉票,当用人单位和押着他的单位争执起来,他愿意让用人单位拿他换半扇猪肉。而用人单位真拉了猪肉去换他的时候,他能混上一顿肉菜吃。
老崔直到遇见了白局长,他才和这样的局长深谈数次,他当上了副总之后仍是只管技术,他把局里的技术人才全在心中装着,他使用全局技术人才如数家珍。白局长有了这样的技术专家助手便如虎添翼。
而我却在二十多天后赶回西安,代表局长招聘人才。
我觉得一个年轻人能代表局长么?局长说只有一条,去军转办,把部队转业的师团级干部们,愿意来咱们局施展的干部们,一网打尽。
我明白了。而局长特意给局机关打了电话,指示局机关组织部干部部和我配合。
我在旁边听到了,想纠正来不及了,电话局长已经扣过了。我紧着说,局长是我和他们配合,我才是股级干部?
局长听了,说小文你在部队是什么级别?
我说是营级。转业了降两级使用,这是地方上的不成文规定。
局长说,你回吧。我再打个电话,让你和他们配合。但是,记住我的话,这些杂碎们不会配合。你要学会在战争中熟悉战争,这是毛老汉的话哦?咱们现在得打硬仗,这个局是个鬼地方,铁板一块!
我说知道了,也跟着局长记录了这些日子,我的各类大小会议记录已经用完了几个本子。
局长说,他妈的我手下没人,我咋干?说不准就把老子先牺牲了。也好,牺牲了我回部队养老呀。
我笑着说,那不敢啊白局长,你牺牲了有退路,我咋办?完蛋了吧?
局长听了也呵呵地笑,说,小文今后咱俩就这样说话。我要是泄气了你给我鼓劲,你年轻有股子冲劲,好。
我说,是。
局长说,快去快回。如果能够招上十来个得力干部,就一块儿上来。注意一天和我通一次电话。
我赶回局机关,我发现我还是秘书,但是级别一下成了正科。我连升了两级。没有副科过度。我看到了我的红头文件组织部干部部的命令,我的工资涨了二十几元。当年我们的工资一个月是五十多元我一家伙便拿了七十多元那让人有些欣喜若狂。实际我在部队也是七十多元加上各类补贴我拿到了近一百元。可地方上一家伙就降了我差不多一半工资?我实在恼火。那年头我如果加上各类补贴也拿近一百元了。心理上稍有了些平衡。
我在西安的军转办说清了白局长的意图。军转办的干部人员紧握我的手说,小文,坐这儿抽烟,我马上打电话,立即叫过来师团级干部一大群。你给咱们转业军人帮大忙啦!我觉得我和军转办的干部军人们已经是朋友,甚至是哥们。
当年的西安城并不大,开车转悠一圈儿也就半个小时左右。
只一会儿功夫,骑自行车的干部们纷纷来到了军转办。我一看那些战友们个个焦虑,想工作盼工作的劲头全有些疯狂。
局长的话也应验了,局机关组织部干部部的人,没人和我配合我也无法和他们配合,他们全不来。他们以各类理由软不拉塌地把我应付了。局机关组织部干部部实际已经瘫痪。局机关全体干部们实际全体瘫痪了。
只一天功夫,我物色了两个师级干部十几个团级干部,他们如果在部队全是首长。他们那一年全四十来岁出头只有一位五十一岁了。他们全想再施展一下才华,但是这些高级别干部们地方上真不好安排。这群战友们急切想工作,有一位干部转业后已经闲了一年多他觉得只要家属孩子们在西安,让他去哪儿他全愿意。
我让这些首长们还是战友们等待消息我说我会加快运作。
但是我回到局机关发现了问题,没有一个部门配合前方的局长工作。他们全有理,他们个个会打太极拳会磨叽会笑着说话但全是应付。
而应付的最大难题是全四十来岁了?还有五十岁出头的?这不行吧?铁路上进人,尤其是干部,年龄是一大障碍。
而组织部长只说了一句话,说,你们部队上招人,五十一岁的也要吗?又来了一个瞎指挥的一把手啊?我看这个一把手能撑上几个月滚蛋,就不错了。
我急,我不能再给局长打电话说困难。而且我不能把局内干部们说的应付我的话再上报。那是告密是地方上的一贯做法。而军人汇报情况得慎重。我得想出来自己的招儿。这是军人的基本素质,任务已经明确下达,你有困难自己克服,你坚决不能把困难踢给领导否则要你有毬用?
我悄悄地向办公室同仁请教,请教年轻人。我再不敢请教老同志。他们个个痛定思痛一脑门儿的官司,他们全体让运动套运动整治得全体像虫蚁像老鼠一般活着。他们谁也不想动,个个求稳,他们不作为可以,但是作为了惹了事儿,他们得自己扛所以他们个个害怕。他们个个一脸病相那是身体全有病但是精神心灵上的病更加千疮百孔。
我当时的日记记录是:这些年龄大的干部们个个被文革及此前的运动搞成了如此这般,是神经精神系统全渗入了病毒,病入膏肓已久。
一个年轻秘书说,局长真要让这些转业干部们来局里?竟然全是师团一级的?
我说是。局长急得让我一天打一个电话,我现在就快过去一天了,我得想个办法。
那个年轻秘书就拉我到了外面楼道里,悄悄地支给我一个招儿。
我俩还在楼道里抽了根烟,我递给这位同仁一根大雁塔,一角八分一盒。
他说你抽这鸡巴烂烟?
我说我一个月抽烟钱控制在一块五。这烟是应酬抽的,我平时抽喇叭筒。我当时买一筒烟丝五毛钱,我卷纸烟的技术一流,一根喇叭筒烟我几秒钟可以卷成且那样的烟丝比卖的纸烟好抽。一筒烟丝我可以抽十天。
那个年轻同仁竟然敢抽红牡丹?那他算当时的大款。他把招儿给我支了,我觉得可办。
我立即办了。
我把那些干部们的简历全编写成了极短的文字。匆匆地跑到了行政办,让那边的主任签字。我不敢让党办主任签字,他也不会签。局长是党政一把手,两大办公室的主任全得听他的。
我拿到了行政办主任的签字,我让局机关电报室拍发了明码电报,标明了局机关北京指挥部急转白局长。
而当年的铁路系统这样的明码电报是部局之间全可以看到的。只有高层领导能知道的。
拍发电报是紧急事态。
局长在几分钟之内可以收到电报,他在上面批示执行,那便是命令生效。哪个敢不执行,那便是违反了纪律贻误战机或者是渎职,严重点儿的可以撤职查办再严重的可以法办。
之后我坐在办公室等待消息。
我也知道了北京指挥部的指挥长并没回来,他办了让北京指挥部生炉子的事情。他终于让骂了一顿学了点儿灵醒。
而指挥部的秘书科那些干部们全体回到了西安。他们个个坐在办公室看报纸喝茶发牢骚骂大街交头接耳的。全是病相。
再之后我们党办主任一改他的慈祥面孔,叫我去了他的办公室,盯着我半会儿才说,你小文本事大了?
我没吱声。等待他的批评。实际我也看透了我不想和这样的顶头上司发生矛盾,我更不想和他再说一句话。
他半会儿才悄悄地说了一句,小文,你太年轻,这个局复杂透了……那片刻他的桌上电话响了,他接听电话,只说了几句话就把电话给了我,说局长和你说话。
我接听了电话,局长在前方呵呵地大笑,说,小文,你一天把事情办了?我把电报批过了,你让这批干部明天报到。最好三天或者两天后全体上来啊!
局长已经是火上房的劲头,那也是部队首长的作风。
我说是。我仍然是部队的语气,下级对上级一定要说话简单,是。好。到。请局长放心。我放了电话。
主任仍是盯着我,说小文,坐下聊会儿?
我说我得办事了主任,局长急得让我必须把这批干部两天后全体带上去。
主任仍是拉着我,说了一句话,是:白局长真要这么干?
我说真的不是假的。
主任盯着我,像是精神病患者的语气,说,那你小文要小心,小心把你小伙子撂到沟里。
我说,那不会。我得办事去了主任。
下面的事情再没人敢拖办。
这批干部两天后全体上火车,直奔北京指挥部。
而这批干部去北京的火车票及免票开出全是我一人办理。
而我的顶头上司,对这批要去北京的干部一个不见。他像是怕被“传染了病毒”一般,我走之前他竟然在他的单间办公室内给我打了个电话,悄悄地说,小文,你年轻,一定要小心谨慎,前面是深坑还是火海,你哪儿能知道?这个局去年一年换了三任一把手,你不知道?走马灯似的换人?
我只能说谢谢主任关照。
我想我得义不容辞或者说是赴汤蹈火跟定了这样的局长做事。那是我人生的真正转型期。
在北京指挥部我体验到了战友们再次相聚的那类热烈和激情。
一个师级干部扑上去和局长拥抱,说还认得我不?老首长!在打兰州的战役中,我是你的兵?你当年当团长的时候,我是三营二连的一个小兵娃子?当年我才十七岁?
之后两人拥抱着相互拍着对方的肩膀,突然便泪水一脸。但是局长再三想也想不起来他的名字。他说了他叫洪钟海啊?小洪?
两人的对话是全活着呐,又要在一块儿干啦!
那位师级干部和局长只谈了一晚上话,两人说话也喝了酒,兴奋地谈到了半夜。洪局长便上任了。他上任当了我们局副局长也是党委副书记,主抓组织干部纪检委。他只在北京指挥部待了几天,立即杀回了西安。而洪局长的任务也是在西安及兰州青海新疆物色转业军人及技术干部,等待白局长杀回去把局机关大换血。
北京指挥部生了炉子,再不那么冷了。
晚上再开会,会议室也生了极大的炉子,房间里是火墙,我发现修铁路的工人干活,和部队差不多。快,准,猛。火墙是炉子外面接上一道砖墙,单薄,好看,直通屋顶,炉子点着了抽出来的热气在那道单薄的墙壁上通过,发出热量。
局长要拿下三种人。同时还有平反一大批干部。同时还要解放一大批技术干部。
那年头局长的能量一旦释放出来,他便天天忙得一塌糊涂的。我也跟着他忙得热血沸腾。
天天开会天天开着小车往下面跑,天天睡下之后累得浑身像铁板般沉重。
那一年我们局迟于任何大型国企,开始了清理三种人的事情。那是一次不小的运动,但高层提法上是清理三种人。只是静悄悄地干起来。
我的日记中记录的三种人为“文革中造反起家的人、帮派思想严重的人和有打砸抢行为的人”。
局长只是个拼命干活的人。他也是杀伐决断能抓准问题实质的人。
一天半夜,我正呼呼大睡,突然听到了里间屋里局长大喊噢噢叫唤,我意识到他让噎着了,我腾地跳起来跑到里间屋发现局长真格让憋得脸发紫,我急着把他扶了起来,他才醒了,急促喘气,自己抚着脖子,说,差点儿过去?
我说没事儿,呼噜声噎着了。我又给他倒了热水,他说兑点儿凉茶。之后他咕咚咕咚喝了,点了根烟抽着,笑呵呵地说,我梦见在朝鲜战场上,从一堆战友们的尸体中钻出来,浑身是血,肩膀上挨了一枪,只是晕死过去了。他指了一下肩膀,说,我又活过来了。
之后我俩全又睡了。
我在脑子里慢慢拼接起来了局长这一生。
简单说他是十五岁当了红小鬼。他没饭吃去蹭饭,让收留当了兵。那一年是1937年。再晚一年他就成为八路干部,不是红军干部。离休补贴待遇是不一样的。他当过伙夫马夫当过牵驴的士兵,之后打过黄河当了排长连长。再一路打向了兰州,成为团长。进入新疆当了政委。再又让军长点将到朝鲜打了四年仗。归国后又去了新疆军垦建设兵团当了一个师副政委。六十年代初调入酒泉两弹一星基地当了正师职政委及副军职政委。他是个老牌布尔什维克。脑子精明全是在实践中学习。他真格是明白人,他一生就那么永远跟着命令走,也服从分配。我还知道了他的家属也就是他的老伴,是湖南妹子。局长兴奋了就讲说他的婆姨,说到了新疆最大的难题不是开荒种地,是一满是男人没有女人那很痛苦。1956年八千湘女下天山,那是王震个老家伙把家乡的妹子们骗来的,说新疆如何大如何美要去开发啊,呵呵,八千湘女来了,让一抢而空。当几十万男人没女人的时候,八千个妹子不够抢的。到了最后不让相亲了,只能抓阉儿,再到最后抓阉也不成了,喝酒,谁赢了谁领上一个妹子就走。我是挑了一个妹子的上级领导,惭愧,真格惭愧,我当年30岁还冒头了,领了个十七岁的小妹妹直接拜天地结婚成家生娃。唉,媳妇这辈子跟了咱,受罪了。
局长一身一生,全是故事。故事中全藏着传奇。
我们再下基层的时候,有技术干部跟随,有军转干部跟随,有小车有面包车。当然跟随我们行动的还有局公安处的警察干部们。他们荷枪实弹,得到命令立即把那些顽固的三种人立即抓捕押解回西安看守所。等待这些人的是判决。
同时局长的人事布局开始。
那段时间想起来有些亢奋。
局长用的主要是两路人,一是转业军人,一是技术干部。被平反解放出来的干部们,全不好使了,年龄大了,也个个身体全有病,全得养起来。
转业军人开始批量招入我们局;技术干部太多的全在基层单位窝着。这两路人一是磊落做事,军人作风。而技术干部全有想法有思考多是文革前大学毕业,在我们局被压制被限制被闷着改造全有些憋着的浑身劲头。而这两路人一旦放对放准了位置,那是不得了的激情释放。
白局长极快觉得他再干三年或者四年,大有希望。
我跟着局长还是他的贴身秘书,我天天记录着各路人马的汇报,也记录局长的讲话,局长的讲话全短,掷地有声。对有些跟着造反派也当了副职处党委副书记及副处长的人们,但并没有恶劣行迹的人们,他的处理方式是提升一级,回西安总部弄个闲差,养起来,这样的干部不能用。为啥?他说,太油滑,一身的汉奸味道。骨头全酥软,一身的肥膘,不用。
对不是三种人的那些干部,一个处党委书记手下有一万多干部员工,这样的干部盘根错节地培养些老乡亲戚拉帮结派,而这样的干部如何处理是最为头疼的事情。他们有着江湖阅历更有组织能力,调查情况说这样的干部好的人,有一半,说这样的干部坏的人,也有一半。但这样的处机关党委一班人加之这样的干部所带领的队伍是软不拉塌,消积怠工,局领导指挥失灵,干部们只听处领导的。
洪局长也上来了,局机关情况复杂更为盘根错节的。他汇报了说他一个人施展不了。
白局长立即说,洪局长上来吧,先帮着我,整治下面。
局长一次晚上开会,说到了如此情况,让转业军人干部想个办法。他说,我如果把这样的干部拿不下来,这样的队伍就不好带,说说?
洪局长脑子精明,思路开放,他会顺着局长的思路极快有点子。他说,局长,还是高抬远送了?
这样的话题一开,局长就笑。
而高抬远送还是提一级,送到局机关养起来。
下面的处机关已经传言,说这样的处理方式是把人残酷“上吊”。
当一个手下有一万多干部职工的处长党委书记升为副局长,他手中的权力势力利益立即失效,当了副局长也是挂起来没事儿干。被“上吊”的人大多数极快生病也差不多全是恶疾,极快消失奔向另一个世界。
洪局长带领一路干部扑向另一个处。他和白局长分兵两路加快了整治干部队伍那样的人事布局。
在一个处机关,开这样的会是指挥部新来的组织部长干部部长亲自主持,局长拉着我在外面一间小休息室下象棋。我只是陪着局长玩儿。
而里面的会议是人事重大调整。局长在下棋,那是一种威慑。
几个处长兼党委书记提上去了,新的处长及党委书记是转业军人干部和技术干部。
局长坚持用明白人。那年头除了“摸着石头过河”那样的指导性高词儿,还有不胫而走的一句话是使用“明白人”。而“明白人”也可以是“自己人”。
当年的国情是在酝酿爆发,爆发出来一股子创造性的改革,而这样的酝酿爆发,果然在几年后就让国情颠覆性的改变。
而让人们活得舒坦活的明白活得有尊严活得起码能吃饱——这样的爆发性的改革如果得不到举国上下的支持,那中国也该灭了,该被开除“球籍”了。
那年头还处于粮食供应限制,我们出差全得换了全国通用粮票买饭票,而各类商品的供应全是票证制。包括买一台黑白电视机一辆自行车全得有票证,那票证被各级官员控制也在黑市流通。
我跟着局长能吃饱。他和我全是一个月定量三十五斤粮食。他吃不完就把粮票给了我,他喝小米粥上瘾也养人。我吃面条一顿得八两。那时候少有肉吃更少有鸡蛋吃,全靠主食。
而我一生挨饿的滋味仍得另篇叙述。
3
在一个久攻不下的处机关,这样的招儿不灵。处党委书记也兼任处长的干部同样苦心经营了一生,他所领导的那一万多人,处机关全是他的自己人。开始示威,吼叫着局长拉帮结派,他们要上告铁道部。
我仍是陪着局长在一旁小房子里下象棋。
局长听见了吼叫声,他笑了,说小文,我这会儿该咋办?
我习惯了局长的语气,说,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拉帮结派是为了给我党干活儿,和私人无关。我也知道了国务院对“京-山”新线铁路已经批复。再不抓紧施工,工资也发不出去了。但是大型国企不怕,就是巨额亏损,工资也得发放。但是局长也咕哝过,下一步必须大干快上,那是国家高层的战略,容不得任何虚事儿及队伍拉不出去的恼火事儿再出现。我又说,局长,和军人叫板,那得正面应对。
局长听了起身,进了那个会议室。我立即紧跟着进去记录。
局长进去了,说哪个在吼,站起来,我看看?
那个吼的人真站起来了,继续吼,我们书记处长犯了什么错误,要调整?得说说吧白局长?
局长指着他对公安处的警察说,抓起来,带出去!
那个吼的人正愣怔发傻,警察已经冲上去给他戴了铐子,当即押出去了,他仍是吼:我是什么罪名?为什么抓我?
局长指了一下警察,警察停了下来,局长指着他说,你是啥罪?我不知道。你进去了就自己知道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把你们处长提升一级当了副局长,我错了?还是你错了?还是你们处长错了?回答一下?
那个让押着的吼叫的人,立即发蔫,不吱声了,脸色顿时灰白。
局长一摆手说,押出去。
之后局长才抓过去麦克风,低沉地说,咋了?不服气?对三种人,我就想一满的枪毙!只要查证落实,他们害过老干部,逼死过整死过老干部,也把知识分子们一个个一群群地往死里整治?对这样的人,枪毙,杀!这才公平吧?把我们这些从枪林弹雨中爬出来的人,弄死了多少?把全国有文化的人,弄死了多少?有数字说是两千万,受牵连的达到了一个亿人口。让这样的王八蛋们,还留在领导岗位上么?不行。坚决不行。再就是你们处的党委书记处长,带出来的队伍是啥样?你们在座的全清楚。拉帮结派的是你们吧?啊?盘根错节的全是自己人,老乡亲戚七大姑八大姨的全上来了,还有个别的骚女人也上来了?甭把我惹躁了,我要是查一下,有睡出来的官儿,不管是男是女的,我也敢关了判了!够杀的,一定杀!啊?能干的技术干部政工干部全得窝着?算了我不想说废话,把你们的领导提上去就是让你们在座的这伙子人,全下去。继续开会。宣读命令,谁不服了可以继续和我对着干。我的秘书说了句话,和军人对着干,下场很惨!说了局长出了会议室,在门口对我笑着摆了下手。
我紧着出去了,局长说,咱俩继续下棋。
实际那不是下棋,是继续威慑里面的态势。
局长把棋子叭叭地在棋盘上摔的响,就是不下棋了,我俩开谝。陕西话的开谝全是短语但那是拉闲话。说出来的句子经典也意味深长。
局长乐呵呵地笑,说,弄,就这么弄。自己沟子上一满是血,还要吼叫老子有痔疮?
我听了赶紧记了局长的话。
局长说这话你也记?
我说有意思的话全记。
局长说,小文你天天这么忙,嘴里还总是念念叨叨的为啥?
我说没念叨,是背诵唐诗三百首。我得恶补我的文化课。我没念完高中当了兵,再说我不当兵也是下乡插队。没生在好年头,高中大学全让砸烂了压根不学习。
局长才说,哦,哦,背唐诗呐?
那次局长表扬了我,说小文,今后你得这么着提醒我了?你年轻脑子转得快,比如说你刚才提醒了我,是拉帮结派咋了?那是为了给我党干活儿,和私人无关。这话对,对头。打仗做事当干部,只有三个字,用对人。如果我身边没有用对的人,我啥也干不了。是不?
我说,是。
当天晚上那个在押的家伙在房子里大吼大叫摔桌子踢椅子的,也喊叫着绝食不吃饭。局长散步,我陪着。他听见了,进去了。
那家伙一见局长立即不吱声了,咕哝说,我犯了啥罪?
局长只沉着脸说了一句话,把这货关了,查。说了出来了。
我陪着局长继续散步。局长喜欢晚饭后散步,一走几公里。有时候和我拉闲话,太多的时候是自言自语。天天晚上睡觉前我会做记录,把局长说的有意思的话记录在日记本上。
果然没几天那家伙让押回西安看守所。一查一个准,他是个打砸抢分子,有严重劣迹。
回想起来这样的所谓干部,不识相。还想抱着一棵大枯树再挣扎一下。但是只要想查你,你能没罪行劣迹?从那个年月一路奔过来的干部们,仍然在位的还想“呼风唤雨”的干部们,只要查,一准有罪说判刑那绝对不会冤枉你。而被整治的干部们,个个受的冤屈哪个全是一肚子的血泪,能活下来的干部们上台了,他们如果不发出憋闷在心里的恶浊污气,那还是人?
局长一轮整治下来,局里的风气大变化。
也是同时,“京-山”新线国务院批复上马。我们局在前方有了国家指令性工程,那是国务院的重中之重的大工程。局里有了国家财政专款,数万人轰轰烈烈地干起来了。
我们的前线指挥部迁往唐山。我们在一片废墟之上盖起来指挥部并迅速成立了几个处机关指挥所,新线铁路及唐山市政全面建设,包括受了地震灾害的天津秦皇岛沿线,成了我们局施工的主战场。
我们的局指挥部就设在一个地震中失去生命的万人坑旁边。有味道传出来。局内总得用载重大卡车拉来石灰,用重型推土机把石灰在坑上铺平一层。过段时间再铺平一层。
我们也得吃饭就着大蒜那成了家常菜肴。那段时间大家集体吃大蒜谁也不嫌弃谁的嘴臭。而当年还有余震,有时候余震来了大家有些惊慌往房间外跑,余震经历得多了谁也不跑了。再说房子也塌不下来,塌下来了也砸不了人,全是极单薄的墙壁屋顶一层石棉瓦,大家对余震极快适应。
回想这位局长,原来的安排是只在下面转悠一圈儿了解情况。但是他临时改变战略,并调整战术操作,开始先整治下面的处段队伍,局长驻扎下来就是一年多时间四处奔波。他把西安总部的治理扔那儿了。他咕哝了几回,一人自言自语,或者在小车行驶中,或者散步中,他总是说,原先想的是自上而下治理整顿。现在成了先下再上?也好。等我收拾好下面,再杀回去收拾机关那些杂碎。
只有一年多功夫,这位局长成了我们局的神奇传说,他办事成了一言九鼎,实际只有三个字——用对人。
局长总能把和他对着干的干部,用他自己的凌厉手法,不出手则已,出手便治对手于死地。他是有股子狠劲儿。
他把我们局的群情激愤启动了,把我们局从疲软激发成了坚挺。
他扶上马再送一程的干部,全是杀出一条血路的劲头。也全学他的扎实作风。那些干部们全体表现出了励精图治及拼搏精神。说透了全是狠劲儿。
深圳有了大工程,盖楼修路修码头。数座五星级在建酒店全让我们局承包下来。我们局有个对联——打出铁军威风,建造世纪工程。横额是:筑路第一军。局长让把这幅对联在我们局的所有工地门前竖立。于是在全国各地的工地上,只要看到这幅对联,那就是我们局的队伍。
那期间我跟着局长也飞了一次广州,深圳机场还在建设中只能经停广州。在深圳局长只停留了几天,鼓劲。慰问。晚上和干部职工聊天儿。而深圳的那支队伍是由西安招聘进我们局的另一位师级干部率领。深圳也有了我们局的一个基地在建设中,一个处机关扎在了深圳,十几幢家属楼同时开工。
局内的重大战略会议全在唐山召开。
但是局长也有他的小毛病,如他表彰一个劳模,那是个司机开着日本进口的大型载重车,拉土方,他一人的工作量创造刷新了前线指挥部的记录。
表彰大会上我写了极短的发言稿,说到了这位司机对修建铁路事业一生忠心耿耿,局长念成了“忠心耳火耳火”,之后他停了,他说小文,这话咋写的不对?局长在台上对着麦克风念稿子,我在台下坐着,我听到了也来不及纠正。坐在他旁边的崔总小声纠正说,局长那念“耿”。而如此的提醒下面的干部职工听的清清楚楚。大家有些笑声。局长也笑,笑了说甭笑甭笑,我没文化,十五岁当了红军,一生只顾了打仗,解放后的扫盲咱也顾不得参加,又去朝鲜打了四年仗。算了不念稿子了我说。他说的语言生动鲜活,他说到了我和这个师傅也是咱的劳模闲谝了几句,多拉一车土方,能挣奖金一角五分钱。咱的劳模是为了挣奖金还是当劳模,咱的劳模说全有吧?下面又有了笑声。局长说,看么,实话实说。但是这一车土方能给国家创造多少价值?不好计算。咱的崔总在我身边坐着呐,你说能创造多少价值?
崔总立即说,真不好计算,但是这条铁路提前一天通车的可估算价值是几亿元。这条铁路是国家最繁忙的路段,主干线。客货车通行流量是每四分钟通过一辆车。
局长便接下去说,好了,崔总算出来了大数字。咱们的劳模一车土方挣一角五分钱,给国家创造出来的价值无法估算。他当劳模那就当之无愧,我给咱劳模戴上大红花儿也颁发奖牌!
大家鼓掌也看着局长转悠出来主席台给劳模戴花儿拥抱。他把尴尬气氛一下转换成了热烈场面。再之后局长抓着麦克风说,会后有宴请,大家放开了吃喝,咱们集体跟着咱的劳模沾个光,这笔费用由公家支出。下面又是掌声和笑声。
还有一个细节我记录了,第二天再出发到一个现场视察。我开车,发现局长翻着一个小学生用的字典。那本字典几乎翻烂了。他在查字儿?休息的时候我问,局长要查一个字儿?他说,就是查你给我写的那个“耿”字儿。我说局长那个耿字用拼音查还是偏旁部首查?局长说,我一页一页翻。拼音我不会,部首啥了的也不懂。我当时想笑没敢笑。
局长一生识字是用小学生字典,一页一页翻?他这辈子全用得是笨劲儿猛劲儿也是狠劲儿。
数月后我们回了西安总部。
局长的办公室让前任免职的局长锁了。谁也不敢开。但是局长到西安的前一天,公安处联合行政办公室的人员,把锁撬开了。
党办的人紧着把办公室收拾一新。
回来的时候,跟着局长同坐一个软卧包厢的三位干部全是精挑细选新上任的,他们是政治部主任,组织部干部部部长。我坐的硬卧,但得在他们的包厢里做记录。
在列车上几位干部汇报着局机关的情况。
我记录了,局机关仍是死气沉沉,所有职能部门干部情况复杂,仍有三种人存在。
局长一脸生气。一路上只听取汇报不吱声。
晚上睡的时候,局长单独到了我的硬卧车厢,坐下说,小文,你有没有文凭?
我说没有。我一直在学习,真的是恶补,我再忙也看书。
局长说知道了。你背过唐诗,还看外国小说?
我说经典小说全看。
局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好。
回到局机关第二天,我的党办主任单独和我谈话,说让我准备一下,不用上班了,去北京上学。说了主任一脸的尴尬窘迫。
我很激动。我让局长安排去北京一所大学读哲学。我那一年是脱产带薪专职学习。我学习的专业是马哲。
和局长告别,发现他太忙。办公室总有人。我等待,没人的时候进去简短告别,说太感谢这近两年跟着局长学习到的知识。也感谢局长安排我去北京学习进修。
局长过来和我拥抱了一下,说小文你是可以造就的人才。好好学习,你毕业回来我也到点儿了,退啦。但是我也得谢谢你小伙子这一年多来对我的照顾。啊?几乎天天给我熬小米粥?还陪着我睡觉听呼噜声?说了局长大笑不止。
我和这样的可亲可敬的干部也是首长,想暂时告别。
但是局长说,你还有一个多月时间吧?小文,准备一下,跟着局考察团出国,去日本西德。你去办理一下护照。对了,回来这几天有大动作,你做记录。我外间的办公室有你一张桌子。
实际护照的办理有专人,局机关的处室科室全是闲人,我安排了就立即坐在了局长办公室外面开始了工作。
头一次局长在局机关开会。召集两大办公室的人员开会。党办政办。
局长讲了局机关要清理三种人。
我开始记录。
局长正讲在兴头上,我记录的全是要点,而清理局机关的三种人是局长杀回西安的头一斧,必须砍下去。
突然局长停了,看着全场。
两大办公室有二十几号人,坐在局长办公室外面的长条小型会议桌子旁。但是没一个人做记录?只有我做记录?这很奇怪也有些让局长尴尬。
局长指着两个主任说,你们两个主任,不记一个字儿?
两个主任不吱声,神态很严肃庄重,但两人全没觉得尴尬?
局长有些生气,僵了片刻,他笑了,说,你们当我是放屁,对吧?那好,散会。
两个主任带头离去,那些秘书有几个看着我,想留下,但是我不明白他们不走的意思。
局长说,你们也散会了。回你们办公室,继续喝茶看报吹牛逼。
那几个秘书一个带头说,局长,我想留下单独和您谈谈,成么?
另几个秘书立即说,我们也想留下,和局长谈谈,成么?
局长说,那你们坐下继续说?
几个秘书坐下了,争相诉说。发言激烈。
他们个个在诉苦在告密在揭发在申辩地说着。
我记录的飞快,发现前任局长及党委书记一年之内真的换了三任?而局机关职能部门,几乎全是造反起家的现任处长们掌控。
一个秘书提醒局长说,现在北京已经住了些下去的干部,在告状。
接下去他们向局长诉说的是,白局长的是非谣言已经传的沸沸扬扬。说他想大权独揽,拉帮结派,没文化的大老粗,竟然来领导如此一个技术含量密集也是修建铁路大工程的局?
局长开始发烟,局长的烟瘾极大。那年头局长也抽极品烟红牡丹。
秘书们点了烟,局长启发他们再说。
一个秘书说,局长,您不会有作风问题吧?
局长指着他说,咋?还有这个怂说法?
那个秘书说,已经传开了,说您在唐山有个情妇?是五处的一个四川妹子,工程师,三十来岁?离过婚?和您谈话一夜住您办公室里间屋了?
局长听了直乐。指着我说,小文,你回答他们。
我说,胡说八道。造谣。局长睡觉怕一个人打呼噜噎过去,睡觉的时候我和局长总在一块儿。局长睡里间屋,我睡外间屋。下基层住在哪儿,也是我跟着局长。我完全能够证明!
一个老秘书说,这类事儿,人们宁可信其有,不会信其无。小文你一个单身,没个小情人?指挥部一个上海小姑娘,你没睡过?
我当时有些发蒙。脸色发灰也气得浑身哆嗦。跟着白局长这一年多了,就快满两年了,我忙得天天一塌糊涂,我没精力更没时间谈恋爱我连回一封战友来的私信也写的简单极短。我咋能有精力睡了一个上海小姑娘?
局长仍是直乐。说,小文你也跑不了啦,你睡了一个上海小姑娘?我睡了一个四川工程师妹子?日他的,用这样的手法,下作,太小儿科。
我平静了片刻才说,造谣。
几个秘书走了之后。局长立即让我通知干部部和组织部两个部长过来议事儿。
我咕哝说,局长,我一定给您作证。您也得给我作证。
局长摆了一下手,说,甭理这些烂事儿。你要是闲了没事想这样的破事儿,站在太阳底下盯着你的背影看,那也能吓晕了你。
局长拉的闲话也是短语,有意味。
两个部长来了。拿了记录本。
局长说,拿这两个主任开刀。物色合适的人选。让他们下去,合适的年轻干部上来。
两个部长立即表态说,执行。
但组织部长说,党办主任一生做事谨慎,并没有任何劣迹,只是有些平庸。他当党办主任有些年头了,伺候过大约七八个一把手。是不是先缓缓再办?
局长盯着组织部长说,不缓。平庸咋解释?小文你说?
我当即说,平庸也是一种恶行。这样的人一生不求无功,但求无过。遇事全躲着先想有没有风险,或者是先找一下退路。大致如此吧?请三位领导指教。
局长笑了,说,对头。我身边要是有这样的人,我得气得天天骂人。我敢用这样的党办主任?我做事是往前冲,一生全这样。这样的干部是拉着我拽着我,甚至拖着我,不让我动弹。让这样的干部下去吧。
两位部长再没吱声。
再之后局长让我通知党委成员开会。那全是自己人。早已经调整到位。
局长谈笑风生地说,把三种人该抓的抓了,该判的判了,该办学习班的拉到咱们局下面的一个闲地方,甭影响局机关的风气。
局长说,前线全在干活儿,局机关要烂就得烂透。把浓疱血水全挤出来,该死的人送他去太平间,病重的进重症室,局机关再不动大手术,咱们哪个能坐稳?坐稳坐不稳的是小事儿,咱们一班人,不能稀里糊涂地玩完了吧?指挥机关烂透了,但下面在各自为战,不会再影响到前方打仗。
议题立即定了。
又谈到了办些福利,给全局的工人每人买一床毛毡,防潮。给全局各个工程队无论大小,把伙房的压面机、蒸馍的铝合金蒸笼配齐,夏天快到了,给全局各个工棚里配发风扇,让职工们有个睡觉的好一点儿的环境。做好预算就买。立即发放。
快速说完了公事。
局长说,说说几位的私事儿?房子安排过了吧?全是局领导,家属也得过来吧?啊?不能老了老了,还打光棍?
几个领导全说,房子全没安排。前任的局长党委书记革委会主任什么的,全占着房子不搬出去,当时党委一班人家属还在部队有的提上来的干部家属还在现场。他们现在全住的办公室,全是单身。
局长把手在空中劈下来,说,清退。让前任们占着局级房产的,全搬家走人。该去哪儿咱们管不着。局机关只管房子的就有好几个部门,能不扯皮?房管处基建处房建处总务处四个部门合并,选个能人上来。如果咱们还住办公室,扔下家属孩子不管,我对不起大家!这事儿要干就得雷厉风行,让公安处警察们配合,老子不管他前任是哪个,我是现任我就得这么干,既然有告状的,全去北京告状,我怕哪个?声势整大,工作细致,弄!
几个局级领导全记录了,全同意。
局长又笑着说,在座的几位还有老人?
这一扯起来,发现几个党委成员全有老人,父母岳父母,全是上有老下有小的。
局长还是笑,说,看么,咱们这一代,承上启下的,我父母全不在了,咱没尽孝,让老人跟着受了一辈子罪。刚跟着我享了几年福,全走了。现在还有岳父母全健康。在座的,全把家搬过来,咱们再不能不顾家了,这辈子献了青春献子孙?撇下老人不孝顺?那不叫共产党,连人也不配,那得受到天谴的。
几个常委成员全点头称是。
局机关的动静自局长上班第二天,大了。
局机关炸了窝,抓人关人办学习班,大换血。
但是我发现局长轻松了,他布置好了工作,带着一行考察团,共七人,只有我一个年轻人,我们去了日本西德考察学习。
在日本待了一周。几乎天天晚上住在似国内招待所那样的房间里议事。
我天天晚上记录。发现白局长出国了和国内作风一样。他得忙到睡下就呼噜声山响。但日本一行基本上是考察,人家的先进处我们全学不了。
在一个大型隧道工地,几乎看不见人在施工。全是大型机械及各类机械作业。接待我们的是日本某大型机械株式会社的公关经理。人家的汉语说的贼溜。崔总说这样的工地现场,人家只有三十几个工人在干活儿。我们可能得六七百人甚至上千人驻扎在这样的隧道工地干活儿。只说机械师,在日本是全能的,一个人会使用三十多类机械。全是他一个人干。凿岩台车干完是机械手装炮眼儿,之后爆破再之后通风作业全是一体化,再之后人家把抓岩机开进去往载重卡车上装石头,之后这人再把卡车开出来倒掉石头又开进去,所有大小机械全是一个人使用轻车熟路。我们怎么学?把多余的工人开除了?那不行。我们打的是人海战术,从建国后就是如此。这些机械就得三十多个人甚至再多一些人干活儿。
另一位处总工也说,人家是私人承包商干大工程,日本法律规定是终生负责制。出了任何质量事故这家私人承包商全跑不了。我们是国家负责制,但是谁也不负责。比如西延线,烂尾工程还是几年一变,变化成国家级工程由国务院拍板决定上马,出了资金断链干不下去的尴尬场面,谁也不负责。又几年后变成了省级工程,省上没钱还是修不了。这条线路把咱们局拖得成了巨额亏损?最终成了咱们局欠了国家和省上的钱?这是不成立的说法。白局长,回去了得把西延线向部里向省上做个专题汇报,得不到明确回复,我们可以把西延线的队伍调出来咱不干了?成不?三万多干部员工摆在那儿,只工资成本一项,咱们局就受不了。
局长立即表态说,好,这个专题汇报回去就做。交给你了啊?
那个处总工立即记录了说,好的,专题汇报我会限时完成。
之后议到了企业办社会。崔总说局长,把咱们局的大学砍了,那是个杂牌大学,费力费钱不讨好。一年花费上亿,培养出来的学生全是中专水准。
但这样的话题一说起来,便让局长生气,说还养了一个文工团?
立即一个跟着出来的党委成员说,局长,文工团不敢动,那里面藏龙卧虎。那是延安时期成立的,有些演员和毛主席朱老总周总理跳过舞照过相片,还有的和数任铁道部长照过相,那些人要是闹和起来咱招架不了吧?
局长听了便笑,说,这个议题放下。啊?缓缓,属于早期历史遗留问题。尤其是延安时期遗留问题,不好解决。这些龙啊虎了的,我还想借着使使。
天天考察桥梁隧道,日本接待我们的公关人员说安排了旅游景点。泡温泉也吃日本的特色料理?
局长一句话顶了回去,只说了两句话,不去。不吃。
大家也就明白跟着这样的领导出国考察受累受罪。
我们出国了,实际和国内一模一样,看的全是工地,说的全是工地,议的全是工程项目及工作如何展开。累的全是脑子。吃的更是凑合。日程安排得太紧张,躺下去就累得浑身散了架,听着局长的呼噜声极快熟睡。
只有一天晚上,局长和我拉闲话,说看了日本,真格让人泄气。当年日本的烂摊子比咱们国内严重得多。美国鬼子扔了两颗原子弹,这里当年一准是一片废墟。可是人家这几十年把国家建设成了这样子?咱们和日本一比,落后了几十年这是咋日鬼的?咱们瞎折腾了几十年?说了局长捂了嘴,小声说,小文这话可甭传出去。
我说放心老首长,军人的纪律是磨练出来的,不该说的绝对不能说。
白局长感叹地说,再不敢折腾了。咱们这个国家也经不起折腾了。
离开日本去了西德。还是如此。
局长只咕哝了几回,说外国的饭菜真格难吃,不是缺盐少油就是生鱼片生菜,局长不经意地说了一句经典话语,是这些野蛮人,没开化。连面条也不会做?
但离开西德时,局长真悟出可以改变的一条,对一行人说,咱们出国了十来天,只能改变一条。回去了把局机关处机关的大食堂改了。再别让干部用钱押着借碗筷子,买饭票排队打饭菜的?生产队作风。让食堂一律服务化,推出来小餐车卖饭。我们这些人吃饭今后学一下日本西德,一个不锈钢饭盒各样菜盛一点儿,这个可以改,可以学。
于是一行人全笑,说考察了一圈儿,局长终于明白了可以改一条啊!
是。所有的先进管理方式,我们全学不了。
局长也笑,说还有一条。看看人家的工地现场,干净整齐,人家的吃住工资了啥的,咱学不了,管理更学不了。现场必须干净也种点花儿可以吧?
于是又加了一条,让现场干净些种花儿养草。
回来了,局机关等待局长的是两个难题。
铁道部来了一行七人的调查组。针对白局长的“错误”来的?
北京部机关小招待所住了几十号局内的上访告状人员,有处级干部科级干部还有女人五六个跟着下台的男人瞎闹和。
4
回来了时差还没倒过来。局长便请部里的调查组一行人在他的办公室听取他的“检讨”。
党委一班人全在场。
局长的“错误”是买了几千万的毛毡风扇厨具,违反了部里的财务规定。花费上千万的钱,得部里批准。给全局职工一人买一条毛毡,那是近二十万条毛毡,再加上数万台风扇,得用数十辆大卡车拉回来。同时局财务部长压根不支付钱款,让洪局长当即撤职。这位财务处长也上北京告状了。
调查组长是部里纪检委干部。成员有部里财务审计司干部及部里政治部一个处级领导等。
会议一开场就成了僵局。
组长官腔十足批评了白局长,说你们局有钱了?巨额亏损单位就敢买几千万的东西发放福利?
白局长立即发火,说停下。本来我要检讨,现在不检讨了,说你们的处理意见成不?这些东西买过了,咋办?我接受处理。
僵了片刻,那个组长措辞严厉地说,白局长要是这么说,我们的调查报告写好了,我们只有回了,请部领导处理。我们无权处理一位局长兼党委书记,但是以往常惯例,这样的违反纪律要撤职查办的。
白局长叭叭地拍桌子吼,说可以啊!你们回,让部里撤我的职,不干了我轻松,还回我的部队基地我可以离休了。吓唬哪个?老子从死人堆里钻出来十来回,还怕你们这些毛头小子嘿唬我?全给我滚出去!
一班子党委成员全有些发呆。
那些调查组成员们,立即全体尴尬地离开了局长办公室。
局长手哆嗦着抽烟。几个党委成员也抽烟。
我做着记录紧急思考,这是局长犯了真正的错误。他稍不冷静,他得下台无疑。他下台这班子党委成员全得跟着倒霉。
洪局长紧急起身说,老首长息怒,我们几个想办法。你休息一会儿,我们去我的办公室商量一下?
局长说,好。几个党委成员全起身。
局长才说,我刚才一急之下说了不该说的话,也算是话赶话。看么,狗改不了吃屎,人也改不了脾性。你们商量吧,把局面板回来。要是为这样的小事儿,我让撤了,那真格对不起你们。咱们还真格没暖热板凳,就全体让日弄趴下了?这不是我的弄法儿。我一生做事,对不起我自己可以,对不起和我一块儿拼命的副职干部们,也是得力手下们,那是我的大错特错!这样的错误,我发誓再不犯了,可是……我就见不得这样的小毛头干部,拿着鸡毛当令箭的?
洪局长说,小文你过来做记录。
我看着局长,局长对我摆了一下手,说,去吧,全是军人,全是自己人。他又对一班人说,商量好了办法,我执行。成不?
在洪局长办公室,极快有了办法。仍是高抬远送。
洪局长说,局长犯了大错,我再犯个小错。我批几万现金,把这伙子人打发了。小文你陪着他们旅游,熟悉一下几个部里的干部爱好,送礼品。
我听了觉得洪局长明白。他是个明白人。洪局长毕竟年轻也读了不少书。他知道如何快速把问题解决。
我记录了,洪局长小声说,小文我批现金的事儿,我自己背着。你别给局长汇报。
我说知道。
洪局长归纳了一下,说,咱们党委一班人,要栽,就栽大跟头,咱们一定得知道咱们犯了大错儿,让集体免职撤职了,对吧?咱们不能在小河沟里翻船。这算个事儿?做了好人好事,为职工办了福利,栽了?太冤。现在是一切向钱看,咱们军人转型,也得紧跟上面的形势。就花点儿小钱,把这伙子调查组成员高抬远送。
之后去了局长办公室。洪局长说,白局长,这个事儿我来扛。你不管了。我犯的错误,我撤的财务处长,我检讨,我去部里向各级领导检讨。我们商量的结果就是如此。你只要不管了,就成。
局长听了,笑,说,那我刚才说过的话,没法儿再板回来?
洪局长说,我来板。我会应付。局长,我的意思你回基地,我安排几个人跟着你,搬家?
局长说,哦?让我执行的是回老家?
局长的家在甘肃酒泉。
洪局长说,休息几天吧,老首长,你太累啦。一年多没休息过了?
局长说,好,我执行。小文,跟我回酒泉一趟。
洪局长立即说,局长,小文另有安排。这小伙子机灵会办事儿。我给你安排几个年轻人,你放心。
局长看着我笑,说,小文,你有些抢手?
我也笑,我说全是领导,我服从命令。
局长走了。
我陪着部里的调查组一行人旅游吃喝,那年头也吃不了啥,无非是羊肉泡馍,一顿餐费加上酒水也只花费一百来块钱。但那年头敢吃一百来块钱一顿的饭菜,是奢侈高端消费无疑。得亏白局长不知道。他要知道了一顿饭菜吃掉了他一个月的工资,他一准要骂人。
那年头局长是中高级干部,他一个月的工资是一百七十多块钱,那是事实。他的工资比我的高出一倍多一丁点儿,更是事实。那年头的高级干部抽烟喝酒吃饭全是自掏腰包也是事实,只有极个别的宴请是花公费全年也没有几回。那年头的似白局长那样的干部一生节俭日子个个过得恓惶,衣服舍不得穿好的全穿的是发的,当我们出国一人订制一套三百块钱标准的西服那类小事儿,局长听了生气,说出国了还要穿西服?不搞特殊化!但副手们告诉他那是惯例有文件有上面的精神,不能出国了个个穿的像是犯人吧?他才勉强同意。
所以当年我陪着部里一行调查组成员旅游吃喝的时候心里也犯嘀咕。但那是“工作”,我只能把它干好。闲聊中也知道哪个干部喜欢养花儿,哪个干部喜欢字画,哪个干部喜欢古董,哪个干部喜欢西服。洪局长指示一个人按五百块钱标准打发了。调查组一行人便个个高兴了。
现在回想那也是巨额行贿。
当年三百块钱买到手的字画,现在升值成了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元。而在古玩市场淘来的汉代陶罐,卖主张嘴要八百块,还价到了八十块就卖了。那个买到陶罐的部里的干部,喜不自禁地把陶罐包装成了贵重物品,一直抱在怀里如视珍宝。他继续转悠,他的眼力太毒,他说全是假的,只有他淘到手上抱在怀里的那件宝物,是真的,那是近三千年前的古董没有价啊!
而这位干部和我成了知己好友。
洪局长写了极长的检讨。现在回想起来局宣传部的干部们,写检讨也有标准,那是宣传部门极专业的活儿,全是抄来的官话套话假话,写的时候用一把剪刀先剪文革中的最主要检讨文章片断,之后用笔划了如何拼接的箭头,之后立即打印。
“欢送”这一行调查组成员离开西安的时候是酒宴。在机关食堂举办。洪局长仍是诚恳检讨,说请几位干部高抬贵手,他会接受部里的任何处理。
组长在酒桌上便表态,说,洪局长,这份检讨我们就交上去了,调查报告不写了,成不?
于是洪局长敬酒。一行人全表态说,如果部领导召集我们再汇报,这个事儿的结局我们全料到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送这一行人上火车的时候,我想了个招儿,全体坐软卧。两个包厢。
我们局机关解决如此的小事儿那只是打个电话立即办了。而当年西安铁路局竟然撤了,并入郑州铁路局。我们局代管西安铁路局的党工团。西安铁路局成了我们局的下级单位。而乘坐软卧的标准是处级干部年龄五十岁以上。这伙人没一个够标准的。
这伙部里的干部,来的时候是“敌人”,走的时候是哥们。
尤其是那位淘了一件汉代陶罐的干部抱着我说,小文,来北京有事儿了,找我。能办的,一准办了。他姓曹,曹老兄和我成了一生的知己哥们。
而局机关住在北京上访告状的干部们,让集体撵了回来。再敢不回来继续闹和的,就一准拘押关了。局里压根不搭理他们。
当然还有一件事儿我必须写。
我们的党办主任被免职,他突然成了精神分裂症患者。说“突然”是此前他有些症兆没有确诊。他只是长期依赖安眠药睡觉。被免职病情加重,确诊了。他住院治疗。得有家属陪伴,否则他见人就觉得害怕。他觉得人人想害他。他是受迫害妄想症。
我抽了个闲空去医院看望他。他见了我起初认识,说小文,你还真的年轻。你不知道咱们局的情况复杂透了!他说的语气很正常。我说主任谢谢你的关照,我要上学走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惊讶。他抓住了我的手,突然小声说,你往哪儿走?小伙子这年头你还要走?到处是阶级敌人告密者叛徒内奸工贼走资派右派还有三种人,三种人是什么人?你告诉我?我是什么人?属于三种人之类?那不对我一生做事谨慎,我说话做事全给我留足了退路我是个有思考的人,我知道背叛谁全是死路一条,那我就谁也不背叛我装糊涂还不成?我告诉你中国历史大事件那本厚的和砖头一样的书我全看完了那是精读,我做了无数笔记。对了这个事儿,千万不敢给任何人说啊?我的笔记只有我能读懂,全是我创造出来的符号是根据甲骨文古篆体还有狂草文字,我的笔记只有我能读懂。我还反复读中国历史大事件,那本书上写的和毛主席的那薄薄的语录本一比较——说了他前后张望,病房里只有他的老伴他的老伴也不满六十岁才五十出头但已经一头白发,愁的。他的老伴那片刻痴痴呆呆没有一丝表情。他的老伴也许听习惯了男人的叨叨叨叨那样的同样话语。主任张望了片刻才显得神秘地说,毛主席的语录本是谁编的?和中国历史大事件是同一伙子人编的。就是他们!这是我亲自发现的。这帮子学者专家也是文献教授们,全体装糊涂。难得糊涂那四个字儿,是他们一伙子的终生座右铭。中国历史大事件精彩无比,毛主席语录说透了,是假模假样的学说古人的原话。学的不咋地,甚至语句不通。我还发现了一句真言,我死之前得有个有悟性的人传给他,就是你了?中国历史只有四个字,打打杀杀。组织原则也只有四个字,杀杀打打。我传给你了……
那片刻我听的有些毛骨悚然,听的犹如醍醐灌顶。
主任的心得是琢磨了一辈子但是他闷在心里就是不说?他憋毁了才憋了一脑子的病?到了被免职才终于敢说出来了?到了病深了才终于不再憋了?
主任接下去说,还有,毛主席压根不懂马克思的道理,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压根不是千头万绪归根结蒂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那是瞎编臆想出来的。造反有罪,罪孽深重,那才是真理。中国的事情怕就怕在造反,几千年来造反轮回,死了太多无法统计的亡灵们啊……只要一造反那就一准是血泊遍地生灵涂炭。在延安的时候毛主席请教过艾思奇同志,艾思奇同志给毛主席讲了半个多月马克思的理论,突然毛老头就觉得他懂了,毛老头竟然说了他是发展了马克思的学说,说了造反有理这段话把艾思奇同志吓了一大跳,艾思奇同志从那个时候起,一生再没说过什么话,和我一样啊!
那片刻进来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笑着说,没事儿吧老王?老王是我们主任的姓。
主任见了医生立即往墙角躲,浑身发抖地说,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我正在酝酿一份深刻的检讨!
医生转身离去。
主任才悄悄地慌恐地又挪过来了,仍是拉着我叙说,他说着中国历史大事件,我已经觉得我必须读这本书了。他又说着马克思的理论,我想我要学习这样的专业。再之后他才说了,让我一生注意要平庸。想保命么你小伙子?平庸是武器。这样的武器是水,阴柔,表面平静,一旦发起威来,大过任何人间灾害。洪水是天灾中最大的灾难,你知道么?我送你保命的武器,就是这两个字。哪个张扬,像才上任的白某某,他不想平庸是吧?主任直呼了白局长的大名,我想全局和白局长有过交道也让这位局长弄下去的人,全是如此直呼白局长的大名,对他恨之入骨。主任也对白局长咬牙切齿那没错。主任说,走着看了?白某某死的比谁全要惨……
之后我出来了,我蹲在了医院外面的草坪边上,一直抽烟。
我想一个精神病人,要是他没犯病,没确诊,他说的话怎么全对?
他成了精神病人,他的思考比我要深得多?
生活中的哲学,比形成的哲学理论,复杂得多也直接得多还简单扼要么?
去他妈的哲学……
5
我一生大学的起步是哲学专业,但是我一生对哲学厌恶我觉得哲学理论高深莫测但是谁要是钻进了哲学一生便不得安宁,煎熬痛苦……
一个多月后。我如愿去北京读大学。
同时先后和我同去北京读大学的还有洪局长。他是短期培训进了中央党校。洪局长的学习是半年。我是四年专业学习。
曹老兄真给我帮忙。我在大学宿舍里住,三个路局干部,一个我这样的工程局干部。他们全比我年龄大,全嘀咕也深谈的是如何钻营往上爬当官儿。我也知道了我们这样的被单位送来专职学习的干部,回去工作了便是正处级别。但他们几位谈论的全是如何升职,如何当上副局长还提为局长。如果在座的有哪个升了副部长来了北京那要庆贺的如此这般的天天做梦瞎聊官经官瘾官诀官闻……
我烦死了。
我天天受此骚扰我觉得想学习更多的知识那太受罪。
我找了曹老兄,让他帮忙给我找个闲地方,不受干扰有一张床能睡觉有一个小桌子可以安静学习就成。
曹老兄一个电话就解决了。我住进了一个太清静的地方,是铁道出版社一间空房子。曹老兄骑了自行车专程来给我安排,吆五喝六喊叫给我房间支了张床搬来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说吃饭就在这儿买饭票,比外边便宜多了。
我读大学的时候结婚成家。
但是我有全国铁路免票,我想回家了就坐火车睡一夜到了西安。我后来随便给铁道报社写了几篇稿子就弄了一张特约记者证。我可以随便上任何一趟到西安的列车,上了车找列车长就能办个卧铺。在铁路上哪儿的记者证也不好使,只有铁道报社的记者证列车长见了就觉得我是领导一定得关照。
但是我这样的“领导”回到西安没地方住,那是真的。要么我和妻子在她的秦岭山脉深处的一个国防厂子宿舍里度过。要么在西安得借一个领导的办公室宿舍有张床就成,跟偷情似的。
结婚了一年多,我分配了一个宿舍楼内的厕所间,那个厕所间没用过一直住人,九平米。把大便池砸了铺了张床,有一张单位借来的小桌子,支在砸过的小便池上面。我的书籍全钉了铁架子安装在了墙壁上。室内有个水龙头。我一下在这个地方住了两年多。而外面是男女通用厕所,谁进去谁把门锁了,我得打扫厕所还一生气把厕所弄成了长流水,自来水哗哗地流没人查我们的水表,也能减少点臭味儿……
那个厕所间太潮湿,那是过度还是再一次的“转型”。
他妈的我在那样的厕所间桌头上面墙壁上,贴了张条子,写着——老子要是不出人头地,那就没了天道!
而单身宿舍里住了杂七麻八的局机关男女,大家混熟悉了全很注意礼貌,谁出了厕所全把里面冲洗干净。也有新结婚的夫妇一块进去方便,夏天也一块儿进去冲凉洗澡,没有淋浴头全各自拿了水桶脸盆男人只穿个裤衩女人是三点式便大不咧咧地进去一块儿冲洗了……
我有一回听见里面一对狗男女边洗边说话,男的说隔壁住的这个小子写的条子见了没?女的说见了。男的说,那是个傻逼。女的说小声点儿,人家能听见。不过也是的,出人头地?咱们能活着还能混个小狗窝就不错了,非要啥天道?
我听了郁闷。
立即提个小包回北京继续读书。
在北京读书我的体味是精神上的大餐,生活上的乞丐。
我每月的伙食费控制在30元左右。一天只敢花费一元钱。
女儿出生了,我得养家糊口。
妻子还在秦岭大山沟里上班,得带孩子她一个月也只有四十几块钱工资。我得交出工资的四十几元,二十元给父母,二十元贴补女儿的生活费。
我早餐两个馒头花一毛钱四两粮票,买两分钱的咸菜一分钱的小米稀粥实际是开水泡了几粒米而已。午餐一碗米饭四两或者两个馒头还是一毛钱四两粮票,一份豆腐五分。晚餐得奢侈一下,炒个菜两毛钱还是馒头两个再花费一毛。而晚上读书总在十一二点,肚子饿了泡方便面。
我为了方便面能吃饱总从西安背两箱上去。一箱方便五十包。西安的方便面一包比北京便宜四分钱,三角三分一包。到了北京卖三毛七分一包。为了一包节省四分钱,我就每回背两箱。一箱节省两块大洋!
现在把当年的人民币称为大洋是真实的,那时候的人民币坚挺可以把一毛钱掰成几辫花费。我还要挤公交一天花费一毛,那时候五分钱一张票可以坐几十站路到我们大学。
我那时候痴迷上了戏剧,我有个太为奢侈的嗜好。我每个月必看一场话剧。北京人艺的话剧我总看。那时候六元一张票我得存点儿钱才敢去看戏。《茶馆》几代演员的版本我全看过。我后来有个小窍门儿,是在首都剧场前钓鱼买票,临开演前的十分钟至五分钟是黄牛票贩子最急的时候,我可以省一两块钱买张票看戏,那真是心灵上的饕餮享受。
在北京读书的时候有几个一生难忘的细节得叙说。
一是两年后,我家里弟兄几个一商量,给我贴补了钱买了一辆崭新的上海产飞鸽自行车。那辆车无异于今天的大奔豪华轿车。那得有票证还必须托人在特殊商品专卖处购买。还是曹老兄帮我弄了张车票。我骑着那辆自行车上大学有些得意潇洒。
但是我只骑了一个多月那辆车丢他妈的了。那年头北京的贼甚是猖狂。
我在大学上课自行车存车得花费一毛钱,我为了省一毛钱把车子锁在了校园内一棵树上。放学了我发现那棵对上只剩下了一把被剪断的链子锁。
那次我有些茫然沮丧,我饿着肚子报案之后步行回我的小单间宿舍。
我走着已经是夕阳燃烧。
我只想步行回去以惩罚我的为了节省一毛钱存车费却丢了我的豪车。但是我突然发现一位我敬佩的教授,他讲授西方哲学,他对亚里士多德和黑格尔尼采等大师级的哲学家精熟像是他们的亲戚一般。
但是……他怎么在我们大学西门口摆了个地摊钉鞋?
我蹲在了教授面前,他只忙着钉鞋,他钉鞋是专业水准。几个顾客在他的摊子前排队修鞋也钉鞋。同时他的摊子前摆了个钢精锅里面有卤煮茶叶蛋。
我等待顾客走完了,坐在他面前。教授立即说,你这个学生觉得惊讶,是不?
我压根没说话教授已经知道了我是他的学生?
教授盯着我,他戴了一付高度近视眼镜,他说,奇怪是不?
我说是。教授钉鞋?还稍着卖茶叶蛋?
他说这也是哲学。是生活的哲学。我在抢救自我。
我和这位教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扯了会儿闲天儿,我把我丢自行车的烦恼忘干净了。之后我关照了教授一把,吃着鸡蛋,那鸡蛋一毛钱一个,我一家伙吃了五个,付了五毛钱。教授从他身上掏出了一包餐巾纸递给我,我擦了手。
教授说他天天钉鞋三个小时,回去写书。这三小时钉鞋的收入和卖茶叶蛋的收入比他一个月当教授的工资多一点儿。要养家糊口。而写书要自费出版,他在存钱。
我说到了我是进修生,毕业了回单位工作。
教授立即说好好好,你学哲学浅尝辄止就好。不要像我迷进去就好。
我问了教授一个挺傻的问题,我说这是哪儿不对了?教授钉鞋?
教授乐呵呵地笑,说,那你下辈子就当个鸟儿,候鸟儿,哪儿适宜生存就往哪儿飞,哪儿最美就往哪儿飞。
那样的话语高深莫测。
教授说你刚有了倒霉事儿?
我说教授没学算卦吧?会看相?
他听了哈哈大笑,说有了祸事,必有福至。你心情太坏全在脸上,人生得学会偷着笑啊。倒了大霉全是我们这一代人,你们生逢其时,偷着笑吧。
又来个顾客修鞋,我就走了。
那一晚上我步行十来公里,几乎走穿了一条长安街,似乎在思考什么的架势?实际我一脑子的浆糊磨不开……
教授的茶叶蛋卖一毛一个,那年头鸡蛋三毛二分一斤可以买十个左右,这教授弄懂了马克思理论的最基本原理是创造剩余价值。他一个鸡蛋赚了差不多三个鸡蛋的钱,他挺黑的?但是这样的教授要是生活在民国年代他一准就让我党发展了成为地下工作者,他或许也投奔了革命浪潮暗杀破坏成为一代枭雄或者是山大王什么的?因为他对社会不满他才出来摆摊子钉鞋卖茶叶蛋,他的身上充满了斗争意味但是他现在只能抢救一下自我了?他劝说我的话是哲学只能浅尝辄止?那是他一生受难琢磨出来的?否则他得在监狱里呆着因为他很想谋反。但现实是他被我党抛弃国民党也不会收留这样的乞丐教授。
再说他也压根跑不出去。
他思考清楚了就只能抢救自我这一条路可走,是否?
去他妈的哲学。
我实际发现当年我要是报考一所大学我绝对不会选哲学专业,尤其是马哲,我们班里上大课也一多半教室里坐不满的。
来讲课的教授专家学者们,全是端个杯子坐在椅子上授课。讲完了立即走人,教授们压根不管学生们听与不听。大学全靠的是自学你考试不及格了那才是丢人现眼,因为每次考试教授们把考试卷子的答案全发给了我们,提醒说那是答案全得背过啊,很重要的。
于是我在读先秦诸子涉猎中国古典哲学。那四年的大学生活我逮着什么书只要是经典全能读进去,我觉得我成了个书痴。
我学古典哲学发现了孔孟之道只研究出来了程序;其他诸子们全是谋略;只有老庄对我的脾性,那全是自悟,自救,自赎,自我的升腾……
还有一个细节是我落了个“病根儿”。我一次花八分钱一两粮票买一个糖火烧。对着墙壁几口吃完。那是过瘾。太馋太饿那是点心,国人发明了“点心”词汇是高词儿丽句,只敢吃一个糖火烧那就叫“点心”。心悟出它点到为止?那是一类奢侈一类经过内心再三斗争才敢吃的美味大餐!我发誓我今生必须一口气吃饱那样的糖火烧。北京的小吃糖火烧太对我的胃口。后来我脱贫后只要到了北京,见了糖火烧就买五个,仍是对着墙壁一口气吃完。噎得我喘一会儿再吃,那瘾及爬满了馋虫的胃让我对糖火烧有了个病根儿……
现在我终于把这样的瘾过完过足,我把糖火烧吃腻了。
我读了四年大学。我拿到了马哲专业毕业文凭。同时我脑子里装了太多的杂碎。如中国古典哲学如戏剧文学如西哲如法国小说德国音乐等等……
我回到单位报到。
此前我也知道白局长退休了。他退休前又做了几件传奇事情。
一是他办公的楼道厕所堵了,没人修,传出了话,得让白局长闻闻臭味儿。他当即撤了总务处长。让新上任的总务处长站在楼道里的厕所前闻味儿,说你也得闻,我陪你一块儿闻。
那楼道立即清新整洁。
另一件事儿是他办公室一天进去,发现了办公桌上放了一颗子弹,是真子弹。
公安处立即破案。没几天把案犯抓获,竟然是前任让撤了的账务处长。他花钱买来的报废子弹。
白局长在机关闭路电视上和这位处长谈话,那是全局干部职工全可以收看的局内电视专题新闻。
两人的对话真实,生动,鲜活。处长拒不认错,局长也笑着说话。两人几个回合下来,成了收视率极高的节目。那样的对话成了小品也成了感人的专题节目。
这样的对话节目如果放在省级或者是国家级的节目中播出,全精彩。因为一个要吓唬局长;一个要谈财务处长的职责,是对部委的制度负责还是对下面的职工尽点良心;而局长的谈话诚恳,处长的最终认错也诚恳。这个节目的精彩处还在于最终局长问这位犯了错儿的处长,还想干什么?处长说他接受任何处置决定。他现在犯了罪,如果进监狱他够格了,他接受。但是局长突然话题一转,说给你个艰巨任务,还当处长,改行当基建处长,负责局家属楼的预算施工建设全盘工作,成不成?处长听了激动地哭了,说他一定接受任务还会干好,他请求局长得给他个处分,否则局长的威望不就栽了?局长听了乐得直笑,说他一直不想要啥威望,要威望有啥好的?看么,你给我送颗子弹,还有人让我闻厕所堵的臭味儿,肯定还有人想拍我的黑砖,我不能当个老好人么?但是我坐在这个位子上,说的最简单点儿,得为全局近二十万人的工资考虑吧?得为全局近二十万人的生活考虑吧?为工人谋点福利我犯了哪门子错误?咱们局明年的任务量已经饱和,我还要办福利,谁想告状我不怕。我现在不想给任何人处分,只想大家精诚团结,有矛盾了来找我谈,拍着桌子吵架也成,骂我也成,只要你是对的,我真格错了,咱把问题解决了就成了同志成了朋友,那样不好?送子弹干嘛呐?我一生是军人我怕一颗报废过的子弹?
那位处长听了,说,原来想着今天的电视直播会,我是受审来的,没想到局长在大庭广众之下,和我谈心,说的全是真诚的话,我惭愧,我向局长认错鞠躬……那位处长起身真的鞠躬,一脸泪水。局长也起身向处长鞠躬,两人握手紧紧地拥抱。
那一期节目再三播出,仍是有人落泪有人兴奋,说这样的局长你不服气?
财务处长当了基建处长,他扑下身子干得极猛,有钱,盖楼盖得极快。
但是我毕业刚刚报到就遇到了大案。
我被任命为局纪检委副书记。
我是局机关较年轻的副书记。我当年三十二岁。但局机关当年还是朝气蓬勃,另两位提上来的年轻处级干部也刚刚三十岁出头,那是局团委书记和行政办主任。
我上任后的头一件大案,是查办白局长。
我操!
6
我的前奏序曲肯定无疑地长了。
我尽量写的短。
我很想承认我为此题材写过一部长篇小说,那年头写作是手写,用稿纸。写了三十多万字,书稿生了霉迹及虫蚀的发黄纸张,现在再读一满是前卫语言及人物无事件的描述。我当年二十来岁在写作长篇显然功力稚嫩。
但是当年我的日记记录最准确。日记是流水账但全极短。我查阅日记为1985年9月12号,阴,小雨。天气闷热,我才上班,竟然接受了任务,我要查办我的恩师还是部队的首长还是我的军人转型期间的头一个领路人?很痛苦。失眠。
是。现实生活严峻。我接受的任务必须保密。
我的顶头上司局纪检委书记是新调上来的干部。他不是白局长的自己人。他是前任的自己人,他对白局长恨之入骨。
但是白局长已经退了,在安享天伦之乐。他的女儿给他生了个外孙女儿。
白局长为我们局创造了辉煌,我们局的效益原来排名是铁道部系统最差。是巨额亏损单位。但是我知道我读大学的四年来,我们局的效益连年上升成了铁道部基建系统排名第一的大局。我们局终于打出了“中国筑路第一军”的称号。也有传说如果白局长有文凭有文化他当副部长及部长那是绰绰有余。但是白局长退了,他天天溜弯儿散步抱着孙女儿乐呵。他还担任了个虚衔儿,是局党委关心下一代委员会主任。但是全局干部员工见了这位溜弯的老头儿,还叫他白局长,他想让大家改一下称呼,没人听。不再叫他白局长的是提上来的前任及再前任的那些新面孔。局机关又出现了帮派体系,几个帮派体系又开始了争斗相互往死里掐。
新一轮的窝里斗正在酝酿,现在拿白局长开刀,是个机会?
纪检委的干部纪律是查案期间不得和当事人接触。我们只能背靠背的工作。
我立即开始查案卷。
白局长犯的错误是在他的老家陕北子长县某某乡某某村,招收了三个孩子,拿了局职工的工资,在西安读小学。这三个孩子分别是七岁一名,九岁一名,十一岁一名,全在读二年级小学。
我立即单独跑到了学校,见了这三个小朋友,他们吃住在学校,是我们局的子弟小学。他们跟着一位教师在家里吃住。这位老师收取了象征性吃住的费用。三个小朋友全是陕北口音,但学习全很认真。我给他们照相,聊天装的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实际我在取证,干那样的活儿跟个“特务”一样,心里直犯嘀咕。
同时也知道我两年前和白局长抽空回了一趟他的老家,他的老家他已经二十多年没回去过。他的父母全不在了,得了病才让白局长接到了部队医院治疗,但几年后全去世了。白局长父母去世的年龄全是六十来岁。白局长的父母全在六十年代大饥慌的时候去世的。白局长一生悔恨他没尽孝那是因为白局长一生在奔波打仗调动漂泊,总是稳定不下来。
两年前我回西安度暑假,也是散步的时候偶尔遇到了白局长。白局长说我如果有空闲,陪他回一趟老家。不用机关运输部的司机了,我开车他放心。
我跟着他开车去了陕北老家。
那次白局长还在位,剩半年多退休。他显得老了,憔悴,疲惫,脸上有了肝斑,黑一块儿灰一块儿的。
我们那次拉了些小袋装的面粉,五斤一包装的。那全是白局长自掏腰包买的。我们一下拉了小车后备箱装得极满。后座上也放满了面粉。应该有差不多五十袋面粉。
他给了全村子人最穷的家庭一袋面粉。那是他的心意,要是真格扶贫,白局长没钱也没能力让全村人全吃上几顿白面馍。
我们只住了一晚上。就回了西安。
路上白局长感叹,说他当兵投奔红军的时候是1937年夏天。一晃过去了四十多年,咋村子跟我走的时候一个怂样子?家家的窑洞里只有一个土炕一个酸菜缸?家家养羊放羊?地上几乎不种麦子,只种糜子,糜子耐寒不用化肥在地里疯长,但糜子真难吃。也种洋芋。陕北的土地贫瘠,村里的乡党们一年吃不到白面馍。咋现在还是整年吃洋芋?糜子?吃窝在破缸里的酸菜?四十多年了,咋没变一丁点儿?
再之后白局长感叹,说他这一生,能干啥?咋总是重复做事?比如打败了自己人,是中国人和中国人打的热火朝天。和国军打。和各种路线斗争打。和阶级敌人打。到老了,又打了一大仗,还是打自己人?和各类帮派势力打?和不作为的干部们斗?可全他妈的是——窝里斗?
之后我们的小车行驶在了陕北的公路上。
当年陕北的公路是国道,公路狭窄处处坑坑洼洼,距离修通高速路还有近二十多年呐。
白局长突然小声咕哝说,小文,现在可以悟出是毛老汉行,打日本鬼子毛老汉不用正规军,养兵,那是养精畜锐。等待和国民党打大仗。和日本鬼子大打的,全是人家国军。小文,你知道不?
我当年真不知道。后来查阅资料也真的知道了。
白局长悄声说,真格的。毛老汉厉害就在这儿,他只让武工队县大队在解放区内折腾,实际咱们的八路军只保卫延安。国军是抗战的主力部队。
再之后白局长突然说到了朝鲜战争,说我带的兵,我是团长我当然知道,兵员素质极差,我稍稍一摸情况,他妈的全是国民党的兵?让咱们俘虏过来的?培训一个礼拜上了战场,和美国还有李承晚的部队打仗?人家的装备武器先进,咱们的武器落后。那样的死伤战场,现在不敢想。一场大战下来,我的兵员一千多人,死伤占到了百分之九十七?我成了光杆团长了?身边剩下了三十几个人,还全是我从士兵队伍中挑出来的,是我的特务连士兵们。我在朝鲜死过几回,全钻出了死人堆,惨,不敢想象的惨……
那一路白局长一路咕哝着说话。说的全是我闻所未闻的话。
他说,到底是哪儿错了?我党错了?领袖错了?信仰错了?也没了?那我这一辈子弄了毬事儿?窝火,我咋能对得起家乡的父老乡亲们,可是我又能改变了家乡的父老乡亲么?不能。我没这个能力……
于是我想到了白局长干了这件招工,把他老家最穷的家里三个孩子养起来念书,但是咋就想到了拿着工资来念书?再一想,如果不办到西安,学费生活费谁来出?白局长再节省也没这个能力。
回去向顶头上司汇报,说案件清楚。请示领导,如何处理?
领导异常严肃,说,再查。这是个惊天大案。我给你配备几个助手,全是新来的年轻大学生们,还有两个老同志。查,得一查到底。
我也异常严肃,说,惊天大案了?
领导说,从人事处查起。只要有一点线索,就得突破了查下去。
我接受任务。查下去。
这一查,果真查出来了一桩所谓的惊天大案……
仍得简单叙述。
一个窝案极快浮出水面。
人事处长压根不配合。我只能带着助手们采取笨办法查阅两年内的局内招工案卷。
查出来了一条线索,是当年已经改革为招聘制,而国家正式在编职工的招聘,得有省人事厅下达正式编制名额。对在编制内的职工招收,原则上是父母其中之一退休,家里有一人接班。那称谓是接班制。凡是接班的工人,手续齐全了,省人事厅下达正式名额。铁道部只是备案即可。
只查阅一例不是局内的工人子弟也按正式名额招工的,顺着线索一查,也在局机关读小学?年龄才八岁?那是原干部部部长的亲戚。
我稍稍一动,查到了“自己人”?那是白局长招聘来的转业军人副师级干部,白局长一手培养起来的得力干部。他现在已经让日弄到基层当了处长。权力大了,但是人却苦得没法说。得长年累月地在基层办公,夫妻两地分居,春节能回家团聚一次便不错。如果工程工地太忙实际上也很忙,包括春节也回不来。
我立即带着几位年轻助手紧张工作,他们全是大学生才报到,一位还是西北政治学院法律专业分配到机关的大学生。他姓秦,是个有个性的比我小了十来岁的年轻人。
在局机关案子有了突破,我得带队到基层出差,处机关不少干部全安排了不少这样的子弟?拿着工资在读书?是。
只工作了二十多天,我出汗心里有些紧张,我在参与一场和自己人搏杀的战斗?这是又一场政治斗争?这下局机关的处级干部们参与了不少?白局长精心培养的“自己人”参与进来不少?
只在省内的处机关转悠了一圈儿,就查出来宝鸡渭南的两个处子弟学校全有孩子读书,但却拿着工资?!
小秦说,麻烦大了,典型的以权谋私,吃空饷?
一份份案卷积累起来,摆在我的办公桌边。对每个孩子全抄写招工记录也复印还要照相,那真是一类“特工”活儿。极累全是重复性的工作干那样的事儿我的情绪立即有些烦躁有时候不冷静显得疲惫不堪。我竟然有些自言自语状态?
而我们下基层也苦,下面不配合,应付敷衍,有时候一天甚至几小时办完的取证,当实际工作起来甚至得用好些天。有时候还得演戏给下面看,小秦吼,我说软话,小秦甚至说要动用局党委成员亲自来查阅,让局纪检委书记人家是副局级领导也来查办案子!你们到底是配合还是不配合?
下面稍有松动,我立即说软话请他们配合。
我想我走进了一个“雷区”,会爆炸,处处是雷,炸了自己人还会炸了我?
这案子得停摆?但我如何动作?
得想想。
但是容不得我想,我仍得带队调查取证。我们一行奔波不停,天南海北地坐着火车奔波。当年我们局铺摆的摊子太大,遍布全国。
在西安停留期间也得加班整理案卷。稍一缓劲儿,顶头上司就催我,让我抓紧带队查下去。说这件惊天大案,会让一批人下去的。他们怎么上来的,还怎么下去,就这么简单。
我发现了我的顶头上司在利用我。他兴灾乐祸。他如果这样,那我得回敬他一下。
我实际上已经受到了威胁。
我把我收到的一颗子弹摆在了办公桌上,也把我收到的一张用红墨水画的刀子,下面滴着红墨水的一张小图画也摆放在了桌上,还有一把从街上买的藏刀,那是藏民们来西安摆地摊卖的刀子,锋利无比。那是我无意中发现的,竟然放在了我的抽屉里显眼位置?
顶头上司姓康,我得叫人家康书记。他见了那些威胁我的确凿证据,来电了,说,小文,文书记,你参加一下局党委办公会。把这些物件全拿上。
我和康书记真的参加了局党委办公会。我是列席参加,人家全是党委新的一班人。但是新的一班人中有自己人。
白局长的原党委一班人,除了洪局长已经上调到部里当了部党组常委、政治部副主任也兼任宣传部长。其他的一班人几乎全日弄到了基层。洪局长已经上升为副部级干部。只有他一个调到了北京部里。但是在基层当干部的原来的自己人全干得极猛,全是出色的干部。军人到了任何地方工作,全有军人色彩。
我看到的几乎全是陌生面孔。但是有一位党委副书记对我点头致意,我立即想起来他也是师职干部那是我代表白局长招聘到局里的原组织部长,现在他升任为副书记之一也仍主管组织部。
当年我们局党委副书记十九位,一辆中型面包车拉不完。但是党委成员只有不到十位。而副局长也有十六位全占着茅坑不拉屎。
在位的党委副书记和在位的副局长们已经近四十人,再如果把仍是副局级工会主席副主席纪检委书记再加上总工程师副总工程师们,再加上局党委政治部主任副主任顾问团视察员们,那得拉上两大轿子车拉不完的局级副局级领导,我觉得这个局要乱套。
又一次的大乱套已经摆在了面前。
而当年白局长上任是光杆司令一人带了我一个兵,但是几年后我们局天翻地覆大变样。
现在这些局高层领导们一群群一队队,自己先打的乌烟瘴气,这是又一次要走向歧路的症兆,内部争斗的苗头初现,我刚上班不久已经陷入了一场暗中较劲,有些似文革中期的1969年两大派系夺权?另类的“文攻武围”在酝酿之中?
只看党委办公一座楼行政办公一座楼,双方把党委楼称为共产党把行政楼称为国民党,“两党”对立相互厮杀掐个昏天黑地……
稍稍细想全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如局长是党委成员但他从来不参加党委办公会他干他的我行我素,他放出风声说你们共产党只有我一个党委成员我没有话语权。党委成员应该增加副局长五名,否则总是吵架我没精力吵啊……
所以局长总是出差天南海北飞来飞去,地下跟着他的豪华座驾。局长已经是威风凛凛,海吃豪喝,一年的招待接待费用已经是天文数字。
而局内新盖了一座大厦全安排了行政办公处室,没有一层楼一个办公室是党委直属职能部门。
党委这边就躁了,准备拆了招待所也盖一座大厦,全安排党委职能部门办公但因为动静太大,也得花费几个亿,一时无法决策。
也比如为争豪华进口小车,局长是沙漠王子豪车,党委书记是别克小轿车,那是不行的。党委立即也进口了同排量的高级德国大众豪车。
而这些小细节我全记录。当素材。
我那时候已经在写作剧本小说。而电视剧本我也写作但全是业余时间写,我的头一部电视剧1983年拍摄制作在全国电视台播出竟然拿了全国大奖。但是没有一分钱稿费全是倒贴精力和烟茶呕心沥血,播出了就挺兴奋但是妻子一直嘟嘟囔囔说你有病,整天熬夜写东西一分钱也不挣?
我是有病,病深了一下写了一辈子。
我的感觉是改革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成效太为显著,国情大变革。
但是暗中酝酿的情绪是我们老百姓并没有得到实惠,而奔万元户的阶层陡地增涨,万元户向百万元户的过度性爆发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情,甚至几个月就产生了一批百万元户。犹如文革中期的造反夺权派们,他们突然一家伙成了领导阶级?而百万元户们也突然一下成了全社会效仿的对象但他们之中有一批流氓无赖更有一批从监狱里释放出来的流氓无产者,他们怎么突然发财了?那让人匪夷所思?
我们一行调查组成员刚刚从广州出差回来,去调查局内的一个大工程的处长家属。
在广州我们一行,几近成了乞丐?那是真的。
广州街头已经有了太多的摩托车及小车。
小秦发感慨说,只凭咱们的工资?存多少年的钱,够买一辆稍好些的摩托车?当年一辆进口日本摩托车得花费一万多元,但是我们一年的收支苦巴巴地刚能平衡,别说存钱,紧巴巴地能吃饱就很不错。甭想吃好,当个大型国企干部,一年存不下一二百元那还得从牙缝里往外抠。
小秦是政法学院毕业但是他拉上我们去了广州高弟街买便宜走私小商品。他买了十把雨伞搞价到了七块钱一把,捆了一捆的雨伞到了招待所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包杂木棍子。他气愤的不行他再次上当受骗,是一个小伙子在大街上拉着他说是偷来的苹果牌牛仔裤。想要了好商量给钱就卖。他喜欢得不行一把买了两条裤子只花费了一百五十块钱。仍是回到招待所精美的塑料袋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是破麻袋片还有一张条子写着,你狗日的上当了。
小秦便让我们一行一路上郁闷了取笑,大家只要累了烦了立即攻击小秦说你狗日的上当了啊……
小秦有些苦不堪言但他只能笑,最终他总结归纳了说,我仰天想接馅饼,低头想拾金子,这便是典型的傻逼……
而返程我们一行人办不上卧铺,竟然得站着挤着坐车三十多个小时,那是逃难归来?当年往广州去的客车全部爆满,疲惫不堪的我们把小包相互照看,钻进了绿皮车厢座椅上面呼呼大睡实在憋尿了就买了塑料袋在下面解决,之后钻出来把塑料袋扔出窗外……
出差很苦全国是一座极大的工地,到处狼烟一片,骗子成群结队。
我们局新任党委书记姓周。周书记是从别的大局一把手平调到我们局任书记,周书记也快退了,他五十九岁,只剩不满一年走人。
周书记听了汇报,指着我们康书记说你这个人,来我的办公室总是抽烟,我闻见了烟味儿过敏,之后周书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有些犯困,指示说尽快查清这件大案,如何办理,再议。给这个调查组配备一个公安干警,保证人家的生命安全。
回到我的办公室。继续开会。康书记参加。
我的几位助手全参加。
康书记指示,出差,查到底。别的大局还有咱们安排的人,全是孩子也有家属。这个案子很大。
我让大家先发言,听听大家的意见。
小秦先发言,说办案人员的差旅费极不合理太不合理。我们一行人,是不是给局里查大案要案,还得倒贴自己的工资?
我听了心里在笑,说的好。小秦让骗了两回真格倒贴了钱,他敢说话。会说话。
我们出差的补助标准一天十七块钱包干。住最差的小旅馆或者招待所,就是住局内的外地招待所也得收费无疑。那是规定不能白住一走了之。到了1985年了,国情便是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在观望。一切的一切用钱说话。而局内的招待所也单独核算。我们的出差标准连乞丐也不如,那是真的。
另几个年轻人立即跟着说,康书记,出差不怕,怕吃不饱,睡不好,挤公交车。文书记又是最累的,人家心里过意不去,过上几天请大家吃顿饭,人家半个月的工资不见了?非逼着人倒贴给公家做事?脑子进水了?
一时大家全起哄说,不去,出差不去了。谁要去谁去,这就点儿工资,凭啥让我们倒贴?
康书记盯着我,让我表态的意思。
我说,康书记,这样的实际困难我真无奈。我出差一趟回来,和妻子吵架,我也得养家糊口吧?我觉得这困难得解决。
康书记立即发火,说克服困难嘛,年轻人怎么没有吃苦精神?这是向我党叫板么?向纪检纪律叫板么?
成了僵局。
我不吱声。我支持这样的僵局。让僵局多一会儿,挺好。
小秦打破了僵局,他吹起了口哨。旋律是流行歌曲。
康书记听见了,对他吼,说严肃点儿?开会吹口哨?
但是,小秦吹得更响了,更轻松了,对着他吹口哨。压根不停。旋律准确,好听,还有些浪漫。
我想小秦的情绪酝酿成熟,要爆发。
因为我们又出差去宝鸡,很近二百多公里,想让局里派辆小车跟着我们,再不用挤公交车了。但是康书记调了几次车,运输部压根不派车。说小车得让党办主任或者是行政办主任批个条子。
康书记去了两大办公室,竟然拿不来一张批示小车的条子。
我立即意识到全局干部们在抵制我们的工作。
拖了几天还是坐列车去的,但是宝鸡的一个处机关食堂不卖给我们饭票,说刚接到通知,外面来的客人去外面吃饭。因为机关食堂是贴补的,不给外人贴补。
我们只能出来吃饭,在一家极小极脏的饭馆吃饭,羊肉烩面。
但是小秦吃到了一块皮筋,他在嘴里使劲嚼啊嚼,自己咕哝说,好不容易有块肉,是筋嚼不烂。他吐了那块筋,结果那块筋在饭桌上弹腾了几下自己噗地展开了,竟然是个避孕套……
我们几个只能大笑也闹和退款。出来了想吐。
那天我说了一句话小秦记住了,我说这个案子办的有些民心向背么?
小秦立即符合我说,是。我们瞎忙,折腾得失了民心!
小秦的情绪一直在憋着。我们这个调查小组的成员们全体情绪在憋着。
康书记指着他说,你想干什么?啊?不想混了?
小秦立即停了口哨,开始说,小秦一点儿也不急,很理智很平静地说,这是什么意思康书记?我说几点啊?一是领导的逻辑混乱,我们说的差旅费不合理,你说我们和党叫板?大帽子胡抡?这年头是东风吹战鼓擂,咱俩到底谁怕谁?二是,请康书记自己查案去,你去住最差的小旅馆吃最差的饭菜挤公交车去,就那么苦,还要倒贴钱的。三是,我不想混了?那是真的。我想停薪留职,想请病假我脑子进水了,这病不好查。怎么了?你官儿大就能胡说八道?我才不在乎呐。我正在复习功课考律师证,我要是考取了律师证,我辞职不干了,大型国企?有什么好?大锅饭,有什么好?我办一个案子挣的钱就是你五年至十年的工资,你拉倒吧?
我听了内心在笑,表面冷静。
我突然觉得哲学也挺好的。起码哲学有四个字的常识我能运用自如。“逻辑,事实”。那位钉鞋也稍带卖茶叶蛋的教授讲课说,哲学的常识可以运用到生活中的。假如同学们今后在初会实践中,遇到了蛮横不讲理的上司,你就笑,笑了你的上司会急,之后你用哲学最基本的常识对付他,只把逻辑性极强的事实往桌面上一摆,你的上司就输定了。
康书记站起来指着那位大学生,哆嗦了片刻没话说。
但是小秦继续吹口哨。他的音乐感觉极好,口哨吹得有韵味。我想这才是承上启下的大学生一代,小秦是六十年代中期文革爆发时刚出生,全国大乱的时候他还在他妈怀里拱着吃奶。八一年他考取大学,到了八十年代中期他们大学毕业了。他们的精神状态全是无所畏惧,心灵状态更是自由自在。他们谁也不怕,能够极有智慧笑着把拍桌子的领导气的浑身发抖。
康书记极无奈地指了一下我,让我去他的办公室说话。
到了康书记的办公室,他继续发火说,你为啥不说话?
我仍是不吱声。我觉得这样的顶头上司不值得我尊敬。我盯着他就是不吱声,那也是一类抗议一类沉默一类掌握主动权。我要是发火得一举把他逼到墙角,你在我眼里是个毬!你是我的顶头上司你起码得尊敬人吧?
这样的干部和白局长不是一路,白局长绝对和手下平起平坐更知道关心部下。白局长没有一点儿威风要对我使,要对他的手下们使,但是白局长的威风在那儿戳着谁要是惹了这样的老干部,那下场真的很惨。
可康头儿这样的干部整天想发威你拉倒吧,你对一伙子年轻小干部发火那太失尊严。
而为老不尊,断子绝孙。他不知道还是愣装?
他继续发火,说,说呀,为啥不说话?和他们年轻人站一起,和我对着干?你犯浑啊?
我继续不吱声。我等待着时机。
他叭叭叭地拍桌子,说,副书记的位子好多人在争,但是必须你来干。
我的时机来了,康书记给了我绝佳的机会,我立即说,为什么?
他说,因为你最了解你跟了什么人!
我说,冷静。书记。说差旅费的事儿。我话题一转来了电。我想我跟定的人对我有恩有教诲,我没跟错人。
他说,先借款,再申请补助。规定和局里订的制度没法儿改变。
我开始了玩儿,和顶头上司兜圈子玩儿。只要我脑子转了起来,对手不知道他玩不过我。我说,那我不借公款,我借你私人的钱,成么?
他说,为啥?
我说,借了公款可以从我工资里扣除。补助的程序一层一层的批准,我哪儿知道能不能补助下来?你借你私人的钱,你急了我没钱,可以拖吧?直到你想办法把补助批了,钱就还了,不行么?书记,我得全力以赴地办大案吧?你要是让我操心借款的事儿,我就分心了吧?
他说,嗬,也叫板?
我说,不对。我笑了,我笑的温和,我得把顶头上司装进来。我笑着显得可怜巴巴地说,书记,我和您叫板干嘛呐?我只是陈述事实。
他也笑了。他说了软话,说,那我借公款,你们用,成不?
我说,成。但是公款借款单上,我不签字。我只打给你私人借条。我仍是笑。
他也笑,说,行。但是小文,你给我记住,这是局党委决定,让你当这个大案的组长。
我说,我服从,也查了。还正在查。但是请书记今后说话注意语气,我觉得不能藏着阴谋一样说话吧?
他又叭地拍了一下桌子,说,谁藏着阴谋了?
我笑了,我还是笑。我觉得我跟着白局长学会了在激动的时候笑,我笑着说,书记,咱俩有仇?你这么激动地拍桌子,你手不疼?撂下话我走了。我想我已经达到了目的。钱,借他私人的,我们再出差。
否则拖着不走。
我当即向组员们宣布了借款用康书记私人的钱,出差,请大家准备。
那伙子组员们全体欢呼说,文组长英明!
小秦说,标准咋定的?
我说,实报实销。不能让大家再吃苦受累还倒贴钱的。
那天晚上失眠了。
我在想我成了刚进这个局机关报到时遇到的另一伙子“人”?时空转换,只有五六年的时间,我成了“不想作为”的那另一类人?那个党办主任?他死了,精神分裂症到了发病期无法控制。他精明到了不作为但是他让免职了,却成了重症病人?
白局长恨之入骨撤掉的一伙子干部,现在缓过来了劲儿,他们要报复?他们是一伙子利益团队,他们想把这些白局长一手培养起来的干部们来个颠覆?
还有,这是党委一班人要拿白局长开枪?而我是这把枪的板机?我必须把子弹射向我的领路人?恩师?
不干了。不义之事,我干不了。
但是,我的思维在否定之否定之中徘徊。
假设我如果不干,有人会抢着干。这样的干部多的数不胜数,终于有了一次往上爬的机会?那是钻营或者是野心或者是一次升迁的一生难得的机遇?
任何人来干,白局长面临的结局是一样的。白局长提起来的干部们得力手下们,全面临着下去,被“上吊”,被免职,被处分。
那这样的差使还是我来干。
我想我得有应对的方案。
这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么?
我突然想起来那位死去的主任犯病时候的话,他说的全是脑子里最真实的话,我党的组织原则还是四个字——杀杀打打。和中国历史大事件一模一样。
中国历史大事件那本书我读完了。那本书真的是一群学者编著。那本书记录也辑录了中国历史中能够也值得摘录出来的大事件。读这样的不是经典但能够了解中国历史发生了哪些大事件的厚书,有些血腥全部大事件是血淋淋的尸骨。我清楚地知道了中国历代王朝更替全是尸骨堆积起来的。国人几千年来和外敌打仗次数太少,几乎全是内乱全是子民百姓的血泊成河尸骨遍野的记录。只是近代史和外敌血拼的大事件有所记录。清朝和俄罗斯的仗打得漂亮也英勇无敌。但晚清就完蛋。晚清的国人和日本及八国联军的战争是中国历史的永远耻辱。
一个泱泱大国的永远耻辱也是东亚病夫的永远耻辱……
于是才促成了当代史的变局。
但是近百年来的越加血淋淋的记录没有载入中国历史大事件,她也无法被作为历史解读……
她只是虚构的历史和伪历史等待学者专家横空出世甄别还原。
太多的当代史真相只能让后人来做,原因众所周知。
还得插入叙述一下我的私事儿。我结婚女儿出生了,但是妻子在秦岭山深处的一家国防工厂。我是两地分居,没房子可分配。我仍住在单身宿舍,但是有了一间宿舍,17平米。当年要是往西安调入一个人,那比登天还难。各单位人员爆满,高层的提法是下岗分流,减员增效。
我想我读了大学还是哲学专业,我现在陷入了个人生活窘迫的最为哲学的难题。而哲学的最高境界是以高深理论解决个人生活的尊严么?那不是哲学的任务。但是哲学所承担的终极目标是解决全人类的困境。
去他妈的哲学!
马克思当年的生活窘迫但他想的是全人类。马克思的理论根基是向富人开战,让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那样的目标宏大,只是一类理想状态,但要实现那样的目标太遥远。
而马克思理论的最为忠实执行的世界上的几个专制独裁者,把马克思的经全念歪了……
马克思的理论在他们手上成了血淋淋的现实,成了造反成了镇压成了运动套运动,把自己的同志们往死里整死里逼,你不死就枪毙了你屠杀一批……也有大批发配到边疆改造……直到消灭了你的肉体还要整治你的内心,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什么的……
而我的所谓事业在哪儿?我的私生活的尴尬处境谁来解决?我得全靠我自己。再没有白局长那样的领导来关心我了,且我要查办这样的领导。这异常痛苦!
还有我领着女儿散步,楼下是商业街有摆摊子卖烤羊肉串的。女儿当年三岁多哭闹着要吃羊肉串,可我兜里没钱,我只能拉着女儿走去。女儿哭闹的厉害了,卖烤肉串的是典型的老陕个性,他说大哥娃要吃你没钱得是?来吃,我请客。娃能吃个啥?这钱咱赔得起!我当时一犹豫女儿就坐在了地摊前吃起来,女儿一家伙吃了五十多串,而当时的羊肉串一毛钱一串只有两三片薄肉嫩筋,我只能站着看着女儿吃,女儿吃的高兴但是我却沮丧之极,我觉得当一个如此窝囊的父亲那是失职是可怜是让一个男人恨不得找个墙角煽自己耳光的龌龊事。
回到那间狭窄的单身宿舍,我得向妻子陈述事实。妻子听了拿了钱哭着下楼还账去了。那一晚上我和妻子闷着只想爆发但是我忍了,她只说了今后散步你别带孩子了。咱孩子要是天天吃烤串咱的日子就甭过了……
这仍是生活的哲学,去他妈的!
算了再简单叙述。
四个多月后。我们小组成员奔波了大半个中国。
案卷资料齐全了。一切取证资料全在我办公桌上。
白局长解决了三个孩子的带薪就读。
局机关的副局长副书记们处长们全跟着搭车,全解决了自己的一至三个亲戚或者是知己老乡的孩子,最多的解决了六个孩子。
那全是自己人背着白局长干的事情。但是老领导压根不知道,他们全悄悄地跟着干了如此的小勾当?
这是违法无疑。这是大案无疑。你如果把它当作违法办,当作大案办,成立。
孩子们总共三百一十二名。他们全在局内的各个子弟学校学习。
另外有些处级干部的家属们也正式招进了局内。她们是农村山村妇女,现在在工作,在局内的招待所被服厂印刷厂幼儿园甚至大学中学中担任勤杂工人。拿了一份工资。
而这些家属按铁道部文件全是在1962年前当过工人,和部队一模一样。部队称为随军家属;铁路称为随路家属。但是1962年铁道部下达了一份文件,让随路家属们回家种地还当农民去,以减轻国家的困难。那时候一份文件可以让大量的农村山村来的家属们集体“下岗”。现在有了机会,这些家属们又拿了工资跟着男人继续当随路家属,这样的家属们有二百一十四名。
查了四个多月,查出了五百多人。
孩子和家属!
全有照片,那是一张张稚嫩可爱的孩子们的脸,他们(她们)无辜天真,眼睛晶莹透亮,没被社会污染。孩子们的脸上还烙印着山村农村的痕迹,皮肤有些糙,脸蛋上有些皴;而家属们全是女人脸上个个透出了世态沧桑感,她们嫁了个一生漂泊钻大山野山还在大江大河边上一驻扎就是数年的男人,打隧道修桥梁。她们为男人生养了孩子也伺候公公婆婆及自己的父母老人,她们真的受罪了一生……
一张张孩子们的脸和那些女人的脸,在我眼前晃动,在我脑子里晃动,孩子们和家属们太无辜!
如何处置这些孩子们和家属们?!只要处置了那些干部们全体得处置。
但是部队在1962年没有这样的红头文件。部队不执行让随军家属回家种地的相关政策条文。部队需要稳定。
铁路不需要稳定?
我查阅了红头文件规定,解决了这样的家属,处级干部们可以在各个城市的家属基地分配住房。否则得一直住办公室。没有家属子女的干部们全得住单身宿舍或者是办公室。能干到处级干部的这些领导,大多过了五十岁。他们受罪了一辈子,现在只图了个安居乐业。他们就悄悄地也搭了车跟风,让家属随路。这样的招工,实际的真正意图是奔着分配住房。
而铁道部文件规定的极为清楚,只有局级领导可以不办家属随路分配住房。处级干部如果分居,那就永远分居直到退休,回家还住农村山村的房子。退休后工资医疗可以保证,但压根不享受也没有住房待遇。
当一位奋斗一生也风光了一生领导了上万干部员工的干部,干到了六十岁,那就得解甲归田。那类残酷的失落感谁能理解?
同时铁道部还有一份最新文件规定,只有技术干部可以让家属随路,职称评上了中级工程师,可以办理让家属随路。那是为了保证铁路技术干部的稳定性,否则人家不干。可以转换工作可以压根不来报到。
你们铁路工程局好不容易招聘来了一批铁道学院的大学生们,人家不来报到几近全体失踪?是。
铁路基建工程大局,所有技术干部在1985年之后,出现了外流潮。流失人员数字惊人。人家集体不干了,想到地方上干个稳定工作也好照顾家庭。这样的人员流失合理也合乎人情。让干部们发挥技术专长及专业智慧,却让干部们长年累月两地分居?这样的残酷不合乎人情的事实,尤其是这类事实由于不合理的文件规定,而处处存在。
而工程师的级别是科级干部,眼看着科级干部办理了随路家属,处级干部心里太不平衡。
算了我得插叙一个人物。是一位我接触过的人事处长。
局人事处处长是个通天人物,他在铁道部系统是名人。他每每开全国性的铁路人事干部会议,发言激烈,他也在业余时间写作论文,并发表过几篇论文。他在铁路系统人力资源的稳定性上有过高见。但是他的论文发表了就发表了,没有引起更高层的领导关注。
我们调查小组和这位处长接触过几次,我立即发现他会笑,笑着说话笑着办事。笑着应付笑着敷衍了事。他是老资格的处长,数任党委书记想把他拿下,但是谁也没拿下。他担任人事处长有近二十年的资历。但是他没造反他保皇,他不参加武斗他躲避起来,他藏在老家他过得日子是当时所谓的逍遥派,他受过批斗但他有一杆子手下保护,他是最早的被解放落实政策的干部,他在文革乱世中也能够小日子过得安稳。他快满六十周岁他就剩几个月退休了。
这位人事处长我私下调查过,他两袖清风,悠闲自在。他可以一个月不上班但处里的工作正常展开。他用人用得准用得狠,凡是他办过的违规操作的事情全有上面的领导批示他藏在了保险柜里。不到万不得一,他不会拿出来。他甚至学习心理学专业书籍他给人辅导心理疾患极有办法。他还是个出色的厨师他高兴了请客便在他家,他端出来的饭菜那是一流的水准。他也人缘儿好谁也不得罪。对这样的大拿人物,谁想办他,办不动。到了,是他办你。他和同级别的机关处长们甚至高级别的副局级干部们全是铁哥们,他会谈笑间把一个同级别的干部日弄到基层,而被日弄的干部压根不知道咋回事儿。
对这样的干部,他深谙世态人情,他是不倒翁那也有道理。他只在游戏规则内玩儿,谁又能把他咋?且他就快退了,他还怕谁?
我想我的潜在对手们现在已经磨刀霍霍,暗中较劲,我要倒霉我自己知道。
我得找出我自己的突破口,突围出去。
我最为得力的助手是小秦。
当五百多份案卷摆在我的办公桌上,我和小秦讨论过一次,是私下讨论。
我说,听听你的看法,调查报告如何写?
小秦说,要是公事公办,这好写。违规大案。但是不违法。违法的只有一个人,人事处长。全是他一手操办的。这位人事处长够判刑了。他是典型的以权谋私,渎职罪。
我知道。我觉得人事处长要是收点贿赂,他的罪会更重。那年头收受三千元的贿赂,是贪腐案件,可以办了。判刑。当年处理这样的干部刑期很重。
但是对这位人事处长我知道我不能动他,也不敢动,动了他就是触动了最为敏感的神经。那我立即会四面楚歌,八面树敌。小秦不知道我的思考难点。
也是这位人事处长,他为什么要煞费心机,把要调走的处长担任别的大局的副局长的家属办在局内?而调往别的大局担任副局长的干部分配的家属房,还在局内?三百多孩子们,有七十几个在别的局安排了,却在局内的小学读书?那这个窝案要是继续查办下去,是还有些深水猫匿儿,和别的大局也有“利益交换”?
我不能再查了,再查了我得让稀里糊涂牺牲。方方面面的人全出手,我会死得很惨。起码把我发配到基层,我的人生转型期就算到头了。
我把事实梳理清楚了。只我案头摆的那一摞案卷,已经足够我交差。但是——这是一盘死棋,如何走活,我不敢稍有不慎,一步闪失我便玩儿完。
我和小秦继续讨论,说还有别的办案的方式吧?
小秦狡猾,盯着我,说,文书记,你有过矛盾心理状态。咱们出差的时候你说过一句话,是咱们局要大地震。如果把这伙子干部全办了,全局的经济效益会一家伙滑下去。对不?
我说,是。是不可阻挡的全面滑下去。
小秦说,那就有别的办法。
我说,你在法律方面给我支个招儿?
小秦说,那就是私下讨论。出了这个门,我不认账。
我说,对头。咱们也算哥们弟兄了,这就是私下说话。你学的法律我学的哲学,咱俩要是对接上了,这个案子还有另外的办法。
小秦说,我们在大学学法律的时候,得宣誓对法律尊重一切以法律为准绳。但是我才工作了两年多,环顾身边看看法律全让蹂躏被践踏,我告诉你文哥,小秦凑过来叫我哥了?挺好。他说,比咱们呕心沥血查办的大案重得多的案子,谁也不管。比如承包工程的行贿?那是真正的犯罪。但是现在的趋势成了公开的了?为了局内的经济效益?公开行贿受贿的?那这是违法,但是合理。纪检委办案?不办。睁只眼闭只眼吧!要是查了,一项大工程丢了,损失惨重。再比如隧道塌方死人,谁是罪人?咱们局宣传部门开动起来,把死人事件当作抢险,把死亡的工人评为烈士,那这是违法,合情。很有人情味儿地把事情抹平。比如咱们机关的两千多管理干部,可以砍去十分之九,照样运转还可能好得多吧?全拿着高工资在办公室喝茶看报吹牛逼?当然只这样还罢了,在吹牛逼的时候,还要嘀咕着把谁谁谁干掉?阴谋诡计?一伙子人一嘀咕,让干掉的干部就消失了,去现场基层干活儿去。被免职有了新任命的干部稀里糊涂就倒霉了,谁来承担这样的罪名?这是玩阴谋诡计,违法也合法,谁能查出来?只把机构臃肿这一个案子办了,够这些孩子们及家属们高出好几倍的开销吧?算了文哥,咱们办的是个鸡巴事儿,我也是农村苦出身,我觉得那些孩子要是让清退了,一生毁了!还有人家处长的家属不算人?工程师的家属算人?红头文件就这么规定的?这叫违规,不违法!
我听了伸过去手,小秦一愣怔,也握了我的手。才说,法律高于一切对吧?毬。法律在我们的国情下,就是个毬,可软可硬,只看对谁了?良心,才高于一切!
7
我失眠。严重失眠。
我的日记记录了:良心,才高于一切!这句话在我失眠那几天,在脑子里轰响。
同时我也在日记中抄录了老子的一小段话,为: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
我要救赎一回我自己,清静无为。
我在酝酿着这份报告如何写。我确定了突围点,我必须突围,这个大案我想定性为违规,不违法。
我决定搅一回局。这样的搅局是慎之又慎的把我当个局外人。
那一周的失眠。康书记天天在催。他总是端着茶杯来我的办公室,催问报告写的如何?
我总是说,不好写,情况太复杂。我一脸疲惫,焦虑,同时我悟到老子的境界是老了,才能咀嚼悟到。我年轻,气血太盛。我悟的是老子精髓的浅表层面?是。
他便坐下滔滔不绝地说,惊天大案吧?这些个干部们,咋上来的,还咋下去。
如此几个回合,我全没吱声。我觉得康书记有些趁火打劫。他只想让局机关及全局干部大乱,乱中他个人取胜?他想借此机会高升,起码升一级?他已经是副局级,他再升任一级是正局。他好离休。
那一周我一个字也没动。
再一周我觉得精神要崩溃。我周一上班写好了报告。
我的报告只写了不足二百字。那是我一生转折点的文字。
我有些字斟句酌,反复推敲。
如下:
局党委及康书记:
此案调查完毕。案卷齐全附后。
此案虽属违规。但所有违规人员全是局内重要干部。此案处理意见应考虑全局的经济效益为主。如果处理这些全局的重要干部,不妥。如果此案上报铁道部纪检委及政治部,对全局重要干部会有一次大调整。请局党委慎重。在建的所有大工程全受此案影响。
我的个人意见此案应再三讨论之后,另起草处理意见。有不妥处,请康书记及局党委领导明示。
当我的报告放在了康书记案头。他发火了。
他叫我去了他的办公室,吼着,成了违规不是违法?此案还要党委再三讨论?要你这样的组长,想稀泥抹光墙?你的大学白念了?党组织下这么大的功夫培养你,你咋就成了个小内乱分子如何如何……
我当即被免职那桩案子的组长职务。
康书记的权力只能免职我的此案组长。我的纪检委副书记是局党委定的,组织部干部部下达的命令。他无权处理我本人。
他把我写的报告当面撕了,说,重写!
他又一次给了我绝佳的机会,这只是意料中的事情。我厉声说,康书记,你没权力撕我的报告。报告已经存档了,我再印一份直接交给局党委周书记。
他当时傻眼。
我又笑着说,这个大案的小组长是我,你可以撤了我的小组长职务。但是全部案卷是我带人调查取证来的,报告由我来写,由我交局党委,不是由你写,更不是由你来定,这样的纪检委干部纪律和制度,你不清楚?
他再次发呆。他一个混官场的干部,我只把逻辑和事实摆在他面前,他一准输定了。
他有些小心翼翼地说,纪检委有这样的纪律和制度?
我笑的有些讥讽的意思,说,康书记,凡是涉及到前任一把手的查办,必须经现任党委集体讨论决定。你是书记你把最重要的核心纪律忘了?随后我指了一下他办公室的墙壁,那上面有纪检委干部的纪律及严密的制度规定。我说,你看看贴在你墙上的规定。
实际他只是尴尬地往他墙上一扫,就紧着拍脑袋才说,那就……按你说的办,小文,再打印一份报告给我。
之后我打印了一份报告继续放在了他办公桌上,我说,请局党委讨论决定。处理意见也得由局党委讨论才能决定,我写清楚了。如果你再撕掉,我可以越级上报。这是我的权力和责任。
他软了下来,说,小文,文书记,我刚才有些冲动嘛。我上报局党委。
之后我成为在办公室喝茶看报的闲人。我跳出来了,我成为局外人。
但是局机关炸了窝。传言太多,我再散步或者是在局机关上班下班的路上,所有干部看我的眼神全不一样。
我是另类人了?
是。
一天我正在看报,我实际只看一小会儿报。把头条新闻迅速浏览,我开始看书。我对经典作品小说散文随笔看的如醉如痴。
突然桌头的电话响了,还有电话?我接听了,是小秦打来的,他小声说,文哥?
我说是。
他说,想去你的办公室闲谝一会儿,但是康头儿那个老家伙规定了,不让和你接触。让我们办公室的人员全体盯着你的动静,可恶。咱们现在成了地下工作者了?我操,我就打电话咱说会儿话,还得小声说话。文哥你行,你把报告写成了命令?
我一惊,说我咋写成了命令?
小秦说,你写成了此案必须让局党委再三讨论,否则影响大局啊!你一个小处级干部让局党委干部们,吵架三天了,你不知道?
我说,不知道。你咋知道的?
小秦说,局机关全传开了,就你一个不知道?文哥,你那份报告的复印件,在全局处级干部中传开了,人手一份。厉害,文哥,你得顶住,你把这一排雷全平趟完了,你一个人倒霉。不说了,来人了。
我放下了电话,想象着我是要倒霉了。我等待处分或者最为严厉的惩罚。
很有可能把我下放到基层。但我同样可以辞职,我不想干我不适应的工作,我再应聘别的单位又能咋?我凭本事吃饭,我谁的脸色也不看。
小秦在敲门,我说请进。在办公室内办公,我从来不锁门。
小秦露了个头,诡秘地说,康头儿指示,让你去局党委办公室。
我起身去党委办公室。
小秦在后面悄悄地给我鼓劲,小声说,文哥,内心唱义勇军进行曲。咱大不了不干了?对不?
我转身握了一下他的手,说,对。谢谢小兄弟。
进了局党委办公室。
发现党委一班人全在。
康书记让我再陈述一下我的报告内容。
我便陈述了一遍。
康书记说,周书记,这样的年轻干部能用么?他很顽固啊!
党委书记盯着我,说小文同志,说说你的理由?
我说了理由,还是我写的那样的强硬措辞。我加了个小“尾巴”,是周书记,这四个多月我们小组办案,下了大功夫。跑遍了大半个中国。但是归纳一下,这样的违规案件,是办了些孩子们上学,办了些家属当工人,没有哪个干部把一分钱装进自己兜里。这是良心上的事情,处理重了,全局大地震。我坚持我的个人意见,请局党委再三讨论,处理意见要慎重。当然如果我犯了错误,我承担相应责任,但是我觉得报告应该如此写。如何处理这些犯错误的干部们,请周书记明示。我也没写处理意见,我在等待周书记和党委一班人在座的领导们的具体指示,也就是具体讨论意见。
康书记仍是吼,说行了行了,你小文把我这个书记压根没放在眼里。你有前任白局长兼党委书记撑腰呐,是不是?
我正要还击,一位党委成员说话了,说,康书记,不要这么喊叫,豇豆茄子各是一行。把人家白局长拉出来干啥么?我咋觉着这是文革语言?造反派的语气?
陡地两人便爆发吵架。一吵便站起来吼。各吼各的。
也是片刻间党委一班人吼起来了,那是吵架,而高层干部吵架我是头一回领略,实际他们吵的语言及冲突起来的劲头,和老百姓一个德性一个熊样儿。他们级别高,但是吵架的语言极没有水准。我陡地悟出,在我们国情下,时时存在一股极大的无形气场,是对冲的结构云图。一股势力往右一股势力往左,而这样的左右争斗无关紧要,紧要的是这样的对冲态势大气场,在加强加剧也呈现出了无数个小涡流,国情的前行总是如此盘旋起伏。
往后退是死路。往前冲还是死路?稍一细想,这些高层领导们?他们个个为自己着想哪个为百姓们想了?哪个为我们这些小年轻干部们想了?
只看那片刻眼前的场面,这伙子党委成员只会吵架会骂人,再急了会冲过去往对方脸上吐痰,当然再急了也会抡起老拳打上一架。我已经听见了他们满嘴的脏词儿,全是鸡巴毬的乱骂起来也搂袖子准备上手,而他们的年龄早过了打架的份儿,全是五十岁以上奔六十的人了?这是咋日鬼的我那片刻有些发蒙又处于转型期……
但是发生了一件事儿,党委书记办公室陡地静了下来。
因为周书记睡着了。他听着如此激烈的吵架,他睡着了?是。
周书记坐在他的大皮椅子上,头耷拉在胸前,睡得呼呼的,打着呼噜,嘴角还流着涎水……
大家顿时不吵了。
全体盯着睡觉的周书记,听着周书记匀称有韵味的呼噜声,有些发呆犯傻的神态。
康书记指着我小声说,你出去!
那个和他吵架的党委成员顿时捺着我,让我坐着不动,也小声说,小文你不出去,他是谁呀?周书记让你参加的会议,你就不出去,像他是一把手?咱不听他的。
我只好坐着。盯着那一班人的滑稽面孔。大家全严肃,谁也不敢笑,盯着周书记睡觉。
有人点了烟,有人扔给了我一根烟,大家全体抽烟。
我想象着这一幕,当时没有手机更没有相机,要是能录下这样的历史性镜头存下来,现在看看,它太有意味。
大家似乎抽了好几根烟,周书记才头轻轻地碰了一下桌前,醒了。
他抹拉了一下嘴角,盯着大家,说,做出决议了么?拿笔,我签字。
大家这次实在憋不住笑了,康书记说,周书记,等着你来拍板呐?
周书记说,拍什么板?
康书记说,就是如何处理这批违法干部?
那位和康书记吵过架的党委成员立即说,什么违法?你能定性?人家小文写的是违规,我同意违规。
之后两人立即又吵。
周书记举手压下了他俩,说,我再重申一遍。我剩不到一年退休。我上任的时候,部领导和我集体谈话的精神我再说一遍,人家前任老白,干得挺好。咱们局现在的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稳定,保住目前的经济效益,压倒一切。要是没有决议,就散会吧。这个事儿得缓办。我有些困。
大家起身要散会。
一位党委成员说,周书记还有一个大事儿,得定一下。
大家又坐下了。
那位党委成员说,是省上给咱们局批了一块地,一百二十多亩,能盖六幢高层家属楼。咱们也看过了,是不是定一下?
康书记又一次指着我说,你出去吧?这是党委成员的议事。
我起身要走,那位党委成员和康书记大吵的又一次说,你这个人,周书记没发话你总想替代一把手?啥意思?小文,咱不出去。
周书记说,别吵了,党委一班人要老中轻三结合嘛。小文是位年轻干部,就坐着听。
我听了就坐下了。我心里犯嘀咕,我啥时候让“三结合”了?周书记异常可爱。他的睡觉是真的假的不管了,他大事不糊涂,小事装糊涂就挺好的。
周书记说,那块地我看了,心里不舒服。地上有个坑?不行。还处处是垃圾?不是块好地。
我听了又一次一直憋着笑。但我表面上平静。
一位党委成员急了,说,周书记,盖楼要处理地基的,垃圾全不见了,坑也得深挖才能搞地基?
周书记坚持说,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别的方面我是外行,但是我从小是种地出身,老家一直在农村,我不知道买好地?这个事儿,不议了。散会。
这次是真正散会了。
大家往外走。
回到我的办公室,我内心直笑,也一个人乐,我想象着会议,开始还有些紧张,以为是处理我的会。结果谁也没处理谁,吵个不亦乐乎。而那块地不买了?家属楼泡汤。周书记真是个会撞钟也很朴素的好和尚。
周书记在我们局只干了一年多就退了。他从来不做任何事情的决议。只要大家形成了决议,他签字就执行。
但是周书记说的那句话成了机关的小段子,大家在学说他的语气,说,我从小在农村种地,不知道买好地?不议了,这块地上有个坑?不行……
一天中午在机关食堂吃饭。一个干部过来像地下工作者,四顾无人,坐在了我身边,小声说,小文,白局长让你晚上抽空去一下他家。
我看着这位干部,和他不熟悉。
但他的神态没一丝表情,完全是地下工作者的表情,他说完了就端起了饭盒走了,和另一拨同事说笑吃饭。
晚上去了白局长家。
白局长家大约七八十平米。没装修。家具简陋。
那个年代的干部什么也不图,能住就成。家具能使就成。那个年代的局级干部待遇不过如此。他和老伴正在哄着外孙女儿玩儿。我进去后,白局长立即拉着我进了他的挺小的房间,那是他看书也养花还是接待客人的小房间,不是客厅。他们的家没有客厅。
白局长把一份我写的报告复印件放在了我面前。
我想这位局长下去了,但是局机关的所有动静他全知道。而这样的党委机密文件他也能要一份他来看看。
之后白局长神态沉重的盯着我,递给了我好烟,说,抽烟。在我的地盘上可以抽烟。老伴规定了我只能在这地方抽烟。
片刻后他的老伴端来了茶水。
抽烟。沉闷。压抑。白局长又显苍老,他脸上的肝斑多了些,脸上有黑一块灰一块的肝斑。他的头发也稀少多了,一满是白发。
之后白局长才说,这帮子杂碎,还想再收拾我,所谓的东山再起?但也可能不是。我犯错了,知道。小文我给你交代一下?
我说不敢白局长,不能说交代吧?我考虑清楚了,我准备自己扛了,这个事儿爱怎么处理,我一个人扛了,成不?白局长咱们还得像此前一样,你是老领导,你说下一步咋办?我全听你的?
白局长就握了我的手,说明天去北京。你跟着我去。
我说,好么?那这样的案子就在铁道部公开了?我的想法是在局内部消化了?
白局长才笑了,是苦笑,说,消化不了。办这样的事儿,我有经验,我得让上面给现任书记一个台阶下吧?他们吵了一个礼拜的架,没有解决办法。处理了干部们,全局大地震。不处理干部,他们这班党委成员,全是熊包?明天走,票已经订过了。就咱俩去办这件大事。
我说,我要是去了,康书记那儿我咋交代?
白局长仍是笑,说,小文,甭理他。我这次要是有机会了,得看机会下话,他想桶我一刀子,还想冲着我的一批手下干部们抡棍子,那我得办了他。
我听了,心头一惊。
白局长还是有威,有种震慑力?他仍然是一言九鼎么?我心里在感叹。
到了北京,没想到白局长的部下来了一辆小车在站台上接了?是。那是高规程的接待。站台上有小车接送人,只有铁道部里的领导能直接安排。再就是更高层的领导能安排。小车直接便把我们拉到了部里的招待所一套豪华套间。
白局长乐呵呵地笑,说还是老规矩,小文你睡外间,我睡里间。我还是怕一个人睡觉,怕噎过去。
只片刻间洪局长就来了,身边跟着秘书。
晚饭是洪局长接待。
洪局长升了部政治部主任、部党组常委成员。
大家拥抱大笑亲切得不行。
白局长在房间里只剩我们三人的时候,小声说,我是负荆请罪来的?还大吃呀?小文办了案,知道不?
洪局长说的挺好,一码是一码,事儿归事儿。吃饭是吃饭。哦,首长来了,我自己掏腰包请客吃顿饭,不能拒绝吧?吃饭的时候说事儿。
饭间果然便说到了事儿。而餐厅只有我们三人,洪局长的秘书单吃,和司机在外面吃饭。
洪局长竟然说,小文你写的报告我看了。
我说,啊?到了洪局长这儿?
洪局长说,我要的。我让他们传真给我一份。
之后我发挥了起来,我说孩子们要是全体清退,毁了一生。还有那些干部的家属不算人?工程师的家属可以随路当工人,处长的家属们全体得在农村山村呆着?这样的红头文件精神,符合当时的国情。但是现在看看,在人性和良心方面有问题了?我在领导面前有些说话随便了,请领导随便指教。
白局长立即说,小文说的好。没有白培养你。老洪,你也是上级领导了,我的意思是两段话,一是为这些孩子们划拨一笔专款,工资全得清退。二是干部家属们的随路问题,趁机下一份新文件,让人家安心工作。全给铁路贡献了一生,全是五十岁出头奔六十岁的人了,让人家家属当个工人咋啦?
洪局长说,老首长,你不管了。咱们局的这事儿得算大账。小文的报告有份量。现在施工修一米隧道,得花费几千万甚至一亿元。咱们局现在干的全是国家重中之重的大工程,稳定压倒一切。工期压倒一切。一个孩子一年花费国家几千块钱,那是为国家培养的人才吧?一个干部家属也是一年工资几千块钱,但是稳定了一个处上万人的精神,这账不会算么?还有一条,小文没写,谁也不敢为此事再行贿吧?大家谁也不敢把国家的钱往自己兜里装一分吧?再让咱们局来一次大乱?大换血?那不行。按老首长的意思办,我得和部纪检委书记通报、商量一下,派下去个小组现场解决。
我的感觉是吃饭也叙旧,还是谈笑间说了一件“惊天大案”。
事情如此简单?不了了之?是。
我失眠了一周加上连续的加班出差四十多天查办案子,现在几句话解决了?
是。
洪局长又安排了,说老首长,轻易不出门了,现在来北京了,跟着你干的时候,你拼命我们全得跟着拼命。现在你退下来了,放松几天,休息。我安排一个秘书跟着你们旅游一下?
白局长说,那违规不?
洪局长笑了,说,老首长,别总是和咱自己较劲。你要是想去美国欧洲转悠一圈儿,我为难,办不了。要是在北京转悠几天,我可以办。明天换个地方吧?不住这儿了,住咱们铁道部北戴河疗养院?你给我几天时间,我把西安的事儿办了,你再回去。
白局长笑着说,那成。
我和白局长住了北戴河疗养院。天天散步呼吸最新鲜的空气,吃疗养院的可口饭菜。也和白局长拉闲话。
我在局机关失踪了,没人问这样的小事儿。
十几天之后。这件大案正式落下帷幕。
解决方案如洪局长所说,局里划拨了一笔费用。清退了孩子们的工资。但是那笔专款是专用。仍让孩子们读书学习。但如此的违规如果发现了再犯,将严惩不贷。
但是我被免职。受党内记大过处分一次。
康书记坚持如此处分我,我承受。我必须当个替罪羊,否则谁来承担责任?
没几天功夫,有了另一道任命,康书记调任基层一个处机关担任处长。他降了半级使用。他也成了分居干部,他有些苦不堪言。他有些窝火丧气。但他的本事只有当官儿,他没别的能耐他敢辞职么?他有火也不敢发出来。
他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发火骂了我小土匪啊?你联合白局长让部里的人从后面捅了我一刀?
我笑,我早就学会了笑,我说,康书记,我不知道这事儿。白局长退了,我也让免职了,我们没这么大的本事。康书记你总是暴怒,小心自个儿的身体。如果一不小心得了癌再或者是抑郁症,你要死了那真不能够怪我。仍是撂下话我立即走了。
我等待分配的时候,没有办公室。我只能在单身宿舍待着。
组织部长到我的宿舍和我谈话。才发现了我的实际困难。我结婚了但是妻子没和我同一个单位,我永远得单身住下去。组织部长问我机关的各个处室你想去哪儿?那是自己人的谈话。我说如果我继续读书,有没有机会?
组织部长说,还想读什么专业?
我说戏剧文学。在北京我就业余读过不少戏剧文学方面的书籍。
组织部长说,可以。上学去。那把你安排到文工团吧?只报到一下,你走你的?学费还是组织上出,另外咱们局文工团面临解散,好安排。你当个闲人,谁也不关注你了。
我说,部长,我张不开嘴说我的个人私事儿……
部长立即打断了我的话说,不说了,你的妻子单位写清楚给我就成,让人事处办一下。你不吭声,我得操心。咱们是战友关系还是共患难关系,这事儿我就办了。再说白一点儿,这是调人,不是办人。你的妻子也是大型国企员工,解决干部分居么?一切手续合法更没违反任何文件规定。
部长临走之前小声说,你为全局的处级干部背了个黑锅,好样的小文。大家心里全有一杆称,大家全是良心犯,你一个人替大家扛了,受了处分。这处分在档案里躺着,谁也拿不掉了。
我说,无所谓。我也紧着写清楚了妻子的工作单位,工种,年龄及女儿的户口全在秦岭山深处一个小县城。
部长把我写的条子装了,说你等消息。办得极快。
我开始抓紧复习,我想我能考取中央一所名牌戏剧学院。
我对考试及毕业论文答辩有瘾也觉得那是我的强项。
一周后人事处的一位科长登门拜访,拿了一份调令,让我去妻子厂里协调。
在妻子的厂里不用协调。
妻子的厂子人事处看了调令极快办理相关手续。
当年妻子的厂里一片荒芜,停工几年了。而国防工厂当年的形势比之我们局严重得多。他们的转型期漫长,直到二十多年之后这家大型国企才转型生产重型载重卡车。而当年他们生产的军工产品接到订单一个车间转动起来,便有工资发放。接不到订单,工资停发,看病无法报销。
妻子厂里的干部们学会了打猎自救,补助一下自己的物质生活。有的干部一天打到一只野兔,那便是全家的好几顿美味餐食。
妻子厂子里的干部工人全体在闲聊打麻将打猎贩卖天麻木耳茶叶什么的五花八门……
但是办理妻子女儿的粮食关系户籍关系医疗关系还有杂七麻八的三十几道手续,让人再次发蒙。我发现你一个人的工作调动关系,有数十道相关部门管理?
挺复杂。竟然用了一周时间一辆小车跟着我跑,还没办完。
我们的社会管理制度全是学习的前苏联,把简单问题复杂化。而如此庞大臃肿重叠多余的机构,今天依然完整存在……
妻子和女儿接了回来。她们还住单身宿舍。
我又去了北京读书。
我在北京又待了四年读戏剧文学。
这期间我觉得关于和此故事相关的细节有几个,我只想缀述一个。
是白局长一次在我散步中和我相遇,说小文你又念书去了?我说是。
他说,啥时候回北京?
我说过几天就走。那仍是放暑假。
白局长说抽个闲空来我家一趟。
我去了,白局长没事儿,只让我把两条极品烟顺便稍给洪主任。白局长拉着我去了他的小房间,还是喝茶抽烟拉闲话。白局长喜欢和我闲谝。而坐在这样的领导家里,就是一时无话可说,但是相互全觉得舒坦,没有一丝尴尬。白局长像个慈祥的长辈,总盯着我乐呵呵地笑,我盯着他也觉得亲切可敬。
白局长说的话是又有他的三个手下干部升任了局长及局党委书记。调到成都一位,太原一位。贵阳一位。他说,今后想散心了,全国各地全有咱的战友们部下们啦。
而对我受处分事儿,他总放在心里。总提那件事儿,说,小文,你再甭想升迁的事儿了,我党用人的原则是先看档案,再观察考察的,只要你有党内记大过的处分,那这辈子处级干部就到头了。让你受累,受牵连。
我只能回答我压根不是当官儿的料儿,我想搞写作了。
白局长说,写作?写字儿能养家糊口的?
我说,那不可能。写作不可能养家糊口,但是我只想做我想做的事儿,当官儿我再不干了。
白局长有些深沉地说,小文,我得给你透个底儿,我想把你安排到部里,当老洪的秘书,老洪答应了。但是很快给我回了电话,说不好办。原因说的清清楚楚,说铁道部组织部来了人考察了你的档案,只看到了记大过处分一条,就立即回去汇报了。我一生全操心我的手下,但是把你小文的前程耽搁了。
我听了只有感激,对如此的坦荡磊落的老领导,我一生感激。
那次和白局长深谈了一晚上。他的话多了,他老伴也乐呵呵地坐了一边看着我俩拉闲话。他老伴说,老白现在有些孤独,有时候一天闷着一句话也不说,我只要见他说话多了,也高兴。
白局长说,我一生培养了三十几个高过我级别的干部,算不算私心?算。也不算。那全是为国家培养人才吧?我对认准的部下,下狠劲儿培养,你立功受奖了全和我无关。你升迁了也和我无关,那是你自己干出来的。但是我一生只关注哪个部下受了处分犯了错误,我立马出手,得拉!我会把这个部下的错误尽全力抹了,上蹿下跳地活动,为啥?为这个年轻干部的前程。我就这个怂人,替部下着想。我抹平了那个部下的错误,等他再见了我,我得兜头盖脸臭骂他一顿,让他一生记死,不能再犯错儿。那这样的部下和我一生是知己。可你小文为了我的错儿,为了咱们干部们的错儿,背了个大处分,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话就那样说开了,我心里热乎乎的,对这样的领导可遇不可求。白局长一生没有文化,但他悟出的文化意味,够我一生享用不尽。那是做人为官的文化?
去北京见了洪主任。他是副部级别。但是他住在单身宿舍?我走在一个筒子楼内,找着洪主任的家。那筒子楼脏得和我住过的单身宿舍一个德性。到处堆满了杂物,楼道里生着蜂窝煤炉子,家家户户在楼道里炒菜做饭。
洪主任分配了两间单身宿舍,一家人住一间,挤着,房间里有架子床隔了布帘儿,我真不敢相信那是事实。但我见到的是那样的宿舍。另一间宿舍半间用做厨房半间用做餐室。
和洪主任聊天也给了他白局长带的极品烟。他客套了半会儿,才问我啥时候回西安,我说得住一两个月,没大课了就回。反正坐火车不花钱,有免票在身上装着。
洪主任说那你小文再回去的时候,给我打个招呼,我给老领导也捎些茶叶烟酒。
之后我说洪主任副部长级别,还住单身宿舍?
他说,分了住房,太大。一百九十多平米,毛坯房,装修钱我没有。我正在申请换一套小点儿的,别的领导住过的房子也可以,只要别让我装修,我没钱装修。
洪主任说的真诚,没一点儿娇情夸张。
那个年代的干部们,包括副部级干部,脑子单纯,全想着事业工作,住房想换小一点儿的?真实。我不敢虚构。他们真没有存款。
我太怀念那个年代的干部!
八十年代的干部们,整体素质高。
八十年代的干部们,为了改革全拼命,那真是杀出了一条血路……
但是,八十年代的改革,走的是一条曲曲弯弯波折起伏的路,她最终形成了今天的改革举步维艰。形成了利益集团形成了贪腐遍地,形成了一小部分人饕餮吃肉绝大多数人艰辛啃骨头,形成了知识分子绝大多数无良,形成了官场的大案窝案令世人触目惊心……
而部里的小干部曹老兄,还是我的知己。他还是给我弄了间宿舍,我就想清静。他和我一块儿又来了西安几趟。他办好卧铺在部机关里等我。到了西安就兴奋得如打了鸡血。我弄辆小车陪他去咸阳的古玩市场淘宝。他说陕西的古董满地,吓死人。蹲茅坑能发现垫脚的砖是秦代的,老乡家里的盐罐辣子罐稍稍细看一下,竟然是唐代的。而调凉皮子的清花大瓷碗稍稍一看,是明代的。他每次花几十块钱淘到了宝物就喜不自禁,滔滔不绝的向我叙述古董知识。他一辈子玩收藏一辈子当小干部,我俩是一辈子的知己哥们。
读书毕业回到了局机关。我仍无事可干。
我复习一番,又考取了一所大学继续读书。我一家伙拿了三个本科文凭,但是我恶补的学习成效异常显著。我考试一点儿也不费劲。
等我再次毕业,我所供职的文工团真格解散了。
我在等待分配的时候,经过了深思熟虑,想到了这样的体制还值得我再卖命?
我曾经有过去拜访一下那位钉鞋哲学教授的经历。当我再三打听,终于问到了他的居室,敲门后开门的是一位小姑娘,头上一满是卷发塑料小玩意儿穿着睡衣她问我找谁,我报了那位教授的名字,小姑娘一声尖叫,吓得我倒退几步,她之后说赶紧滚吧,那个老家伙早死过了,真是霉气,说了她把门摔上了。
之后我有些茫然,我在想教授钉鞋的时候说过的一句话,他现在是否已经蜕变为一只小鸟,候鸟,哪儿美丽他往哪儿飞?
教授的自我抢救在严峻的现实面前又一次失败……
我的同仁小秦早已经辞职下海,他当了律师。他开上了小车住了自己买的公寓式商品房。他的自我抢救成功实现。
我环顾四周,发现混事的、维持的、钻营的、闷着的干部比比皆是。而瞪着贼亮的眼睛大捞钱财的干部也比比皆是。我对单位产生了绝望,尤其是大型国企。
我也毅然决定离开这样的体制。
我辞职下海了……
8
我没有目前发生还正在发生的大案要案资料。
发生在今天的大案要案,如果写出来那会令当局难堪。
现在是个全民书写的年代,是个微博盛行的年代。
我写作一桩过去发生过的“惊天大案”。她太长几乎是改革开放之后的一小段国企的历史。
为此我付出了沉重代价,为此我得到了一生自由自在。
后来我听说了一桩发生在我们局的贪腐大案。
一个副局长还是排位靠后的副手,被公检法及纪检委干部抄家,在他家搜出了现金一千多万。全是一摞一摞贴着银行封条没动过的现金,一个席梦思床垫里全是现金,这家伙枕着现金睡觉他不怕铬得腰疼么?
而这家伙没被枪毙,是看着一伙子公检法干部及纪检委干部抄家,他看着那些没花没动的钱财,突然自己瘫倒在地,送到医院时突发性脑溢血自己死了。
他自己判决了自己死刑立即执行……
当然还有不少贪官跳楼,自己判决自己死刑立即执行……
插叙一小段,我们局的机关大厦在举国兴办奥运会前期动工,建成之后的那座豪华办公大厦把陕西省政府的办公大楼比得小如乡镇办公楼。在机关大厦旁边我们局的宾馆也矗立起来,那是豪华四星级酒店,接待外来的宾客但是局内的职工代表大会也在此酒店召开。再后来这家酒店让一家世界级别的酒店集团接手管理,升级成为正式的四星级酒店。我们局太有钱,有钱到了烧钱,我们机关的大厦已经把斜对门的陕西省委办公楼压得找不见影儿,很有些上访者们来我们机关门前示威,把我们局当了省委机关……当然这不是玩笑是事实。
但是如此有钱的机关及后来的人事一再变动,和我们这些小百姓们早已无关。超大型国企的所有猫匿儿,全和高层领导有关,和绝大多数小干部职工们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而铁道部长刘志军一案,是真正的贪腐大窝案。
他所贪腐的钱财能数得清么?只他的情妇也兼任“鸨婆”的刘女士,从卖鸡蛋起家,倒腾起来车皮,再倒腾发包工程,一人挣了中介费用三十多亿?按游戏规则这样的中介提成点数是千分之三,那后面牵涉了上万亿的腐败大工程?但是这伙子张着虎豹豺狼大嘴的巨贪分子们,哪个会按游戏规则出牌?这伙子巨贪早把国家银行当成自己家的了。
一个部级总工程师张某某,贪腐金额仍是数十亿?
铁路上有无数大大小小的皇帝,他们活得比封建帝王的小日子更要奢靡他们哪个会管铁路小干部职工的挣扎生存?
当他们一个个进去让判刑或者自杀,小干部及职工们一片欢呼鞭炮声四起,人民不需要这样的公仆,他们该杀得用机关枪对准他们突突了……
铁道部解散。
又一次解散?
我记得很清楚,铁道部在七十年代初撤消过一次并入交通部,只几年又恢复;八十年代末期又一次撤消并入交通部,没几年又恢复。现在能撤了如此大部?我本人和铁路全体干部职工换发过工作证,我们的工作证印制了交通部某局。但只几年就又改回去了。
哪个能人高人上任铁道部部长,全在维持局面。而只要是能维持下去就是好干部。领导指挥近千万人的超大型国企部委,能撤掉么?我不信。我只相信再出现一个两个三个……似刘志军那样的巨贪的可能性,依然存在。
而铁道部解散关乎铁路干部职工的一毛钱的事儿?
百姓们对这样的撤了合并再撤再合并的所谓举措,麻木了。
我们的反贪腐一直在抓。但是我们一直保留着贪腐的源头……
我们推翻过帝王,但是一旦新的领袖进了皇宫,对帝王的滋味又一直津津乐道权势财色饮食男女谁能抵御……
我们经历过浩劫,但我们对浩劫的反思却被屏蔽化断代化分裂化甚至美化……
我们对灾难的过去一直在忘记,对生命的丧失如大饥慌那样的数千万亡灵的追思经典书籍却不能在国内出版?此类的丧心病狂的事情还在延续……
我们尊重过知识,但是我们对知识分子的消灭却有过整体大战役,像除四害一样坚决彻底……
我们经历过无数次运动,但是对运动的描述和批评及批判,包括深刻反省,却从来没有像搞运动那样的激情澎湃……
我们反对过个人崇拜,但我们对这样的颂圣文化却从来没有过深刻反思,大有再搞一再搞的趋势……
我们反对过西化又学习西方但我们就是不彻底地反省自己错在哪儿了?
我们总是在历史的关键时刻走向相反的方向,而如此的决策性失误还在延续还在发酵,在发展的战略上失误一次国情便倒退数年甚至数十年,如此的恶性循环还要延续多久……
而我们的局家属楼盖个没完没了,只局级领导的高档住宅楼及豪华大套间一百七八十平米甚至超过二百平米的已经有五六百套以上?
我在修改这部作品的时候和一位机关干部闲聊,他说,当又一座“白宫”完工要分配的时候,一天夜里这些单元楼门口让咱们局的小干部们摆放了一排溜花圈。真好!那是一类恶作剧也是无声的抗议还是查清了也没法办的案子了?局公安处的干警们接到了此案也压根不作为,敷衍了事。
两极分化在加大!
改革到了今天,和百姓们有关系的利益只剩下了清汤寡水?
那如此这般的声势浩大持续了三十多年的改革继续往哪儿走?
算了打住。
本纪实作品的主角白局长这样的人物叨叨着说,我一生总在做重复的事情,这是咋日鬼的?真格是和人斗其乐无穷么?窝里斗没完没了……
是。我们清除了一批这样的巨贪大老虎、狼及老鼠们,恶人庸人有贪欲淫欲的坏人,但是新的一批野心家腐败分子像是一茬一茬野草一样往外冒,越来越疯狂……
……
我仍和白局长联系。我只要回了西安。总要探望这位我的精神及人生导师。他九十多岁了,但精神癯烁。他仍是健谈。
他在房间里锻炼身体,散步养花儿。他就要四世同堂。他的外孙女儿也结婚怀孕,快生出一个小重外孙女儿或者是重外孙子。
他见了我总是乐呵呵地拉着我手去他的小房间里,还是抽烟不止。他老伴管不了他。
他总念叨一个问题,是这帮杂碎们,越整越邪乎了?我要是再年轻三十岁,那就得抓起来一满的枪毙……
但是当白局长恨之入骨的说到“一满的枪毙”如此词汇的时候。我悟到了他是一个有局限性的可敬人物。他的一生全有局限性,而所有人全有局限性有缺憾有震撼,不完美的人但一生追求美才伟大也平凡。所以白局长才让人敬佩更让有些人不寒而栗。
这样的人物一生总在完成我党给他的艰巨任务一满是掂着脑袋往前扑……
晚年这一仗同样打得壮烈,是否?
(结束)
本人如此创作的所谓纪实小说,特指故事全是生活中的真实存在。她的文本概念为报告文学。但在组织文字及结构时,人物用了化名,人物也得合并或者重新调整,地域用了虚实结合,意念及细节也有稍加虚构的文学性描述。
如果有人对号入座,那绝非本人的意图。
1997年、9月写于西安、难发表
2015年、1、再修改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