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似花还似非花

——读李清照《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633 次 更新时间:2015-02-07 1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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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家傲

李清照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这是一首具有特殊风格的名作。一般来说,唐宋词中所写的景物情事大多是现实中的实有,这首词从整体来看,却表现出一种非现实的理想意味。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造境”与“写境”之说。谓“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又说,“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李清照此词中的“闻天语”及“归帝所”等叙写,其景物情事自非现实所能实有。所谓“帝所”,应指天帝所居之所,而所“闻”之“天语”是“殷勤问我归何处”,是对人生终极归宿与意义的一种反思。因此,李清照此词大有象喻的意味。

若以此词上半阕与秦观《踏莎行》词开端“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相比较,秦词所写的“雾失”“月迷”既失去了高远期望又失去了津渡出路的悲哀,可以说是一种由现实生活失落产生的悲哀。若就人生目的及其价值与意义而言,男性文化早就对所追寻的目的做好一种安排。修、齐、治、平,当然是现世追求的理想目标,除此以外,他们还为自己的身后安排了一种“立德、立功、立言”的不朽理想。而无论是现世目标或是身后不朽,女子是全然被摒除在外的。也正因为此种区别,男子在失意中所写的理想落空的悲哀,往往属于现世的事功无成的悲慨;至于一般女子,则大多以持家事亲、相夫教子为人生唯一的意义,而极少有人想到一己生命的意义与价值。李清照这首词,却写出了一个有才慧、好胜争强的女子在走向生命终尽时,对于终极价值与意义的究诘与反思。

此词开端两句“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真是高远广阔、气象万千,显示了一种从天上直到人间、一片无际的浑茫。在此天地浑茫之中,大自然可引人生发无限的遐思。天上布满如波涛般的云影,一条横亘高空的星河也随之有了流转之势。“千帆舞”似乎有两种可能:其一是天上流移的白云,在飘过星河之际有如“千帆舞”;其二是地面上的诸多船只,在迷茫之海雾中使人产生“千帆舞”的想象。此两种可能中,我比较倾向于两者的结合。因为此词前半阕的意象虽然全在天上,李清照所乘之舟船则应在人间。而下一句的“仿佛梦魂归帝所”,正是词人将天上云帆与地上舟船结合起来的一种想象,仿佛自己所乘舟船亦随天上飞舞转动的云帆,一起翔入了高空中的天帝之所。于是才有下一句的“闻天语”,表面写我仿佛听见了天帝的询问,其实表现了我想要向天帝究问的情怀。屈原不是曾将所有欲向天究问的困惑总结为“天问”吗?于是,李清照郑重地写出了天帝之问:“殷勤问我归何处”。而这正是作者对人生终极目的与意义的一种郑重的反思,所以形容此问为“殷勤问”,足可见此一问之关系重大而并非等闲。因为其所欲究诘者为作者心中最大的困惑,而此困惑正是作者对自我生命之价值与意义的最后究诘。

前半阕既然从天地浑茫的追寻中提出了对我之终“归何处”的大问,下半阕便努力尝试着对此一人生大问做出反省和答复。“我报路长嗟日暮”,是作者反思自己一生的经历。“路长”二字表面似只说路途之长,若就人生而言,则当指自我生命的历程。虽然此词的写作年代已不可确考,但词中既有“路长”“日暮”之言,则必为李清照晚年之作。所谓“路长”者,依本意当指生命经历之长,若就李清照经历国破家亡的种种颠沛流离之苦而言,亦隐有所经历的患难痛苦之多的含义。“日暮”,是其自知已经来日无多,倘若一生遍历忧患苦难仍未留有任何意义与价值,岂能不叹息不止,故曰“嗟日暮”。李清照曾以才慧文采过人而自许,故继之曰“学诗谩有惊人句”。“惊人句”,足见其虽在暮年,但争强好胜的自诩之心依然在。倘若我们再一深思便会发现,于“有惊人句”四字之上加一“谩”字,“惊人”之“句”更有别种意义与价值。在诗词中,“谩”字表示一种徒然无益的口气。就李清照的反思而言,尽管其自诩曾写有“惊人句”,亦复徒然又有何意义?

通观古人对人生终极意义的究诘,其下焉者如蒙昧而生、蒙昧而死,至于上智者如孔子则是以“尽己”及“反求诸己”为先。故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又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陶渊明兼有儒道的修养,故于死生之际能有“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的旷达。一般才人志士则往往不甘于生命之落空,所以杜甫失意在秦州时,就写有“老去才难尽,秋来兴甚长”之句,陆游晚年也写有“形骸已与流年老,诗句犹争造物功”之句。至于天才诗人李白,则不仅于生命的落空有所不甘,甚至以为其天才可以战胜一切,所以在《上李邕》诗中写有“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之句。李清照此首《渔家傲》词,同样表现了一个才慧之人在走向人生终点时,对于生命终极意义与价值的一种究诘、反思。虽然未能达到如圣者孔子的知命与达道,也未能像陶渊明有乘化归尽的旷达,但她所表现的既不像杜甫的伤感,也不似陆游的逞气,颇具李白的健笔豪情,又未落入对现实失败的考量。她是全以想象之笔,在“谩有惊人句”之后,写下“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三句,呈现了一片鹏飞高举的气势。这种想象和理想,已然突破了现实中一切性别文化的拘束,是一种高远飞扬的超越。

这首词表现的境界和美感,是易安词中一种特殊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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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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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人民日报》2014年8月12日,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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