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词人侯寘《眼儿媚•效易安体》云:
花信风高雨又收,风雨至迟留。无端燕子,怯寒归晚,闲损帘钩。 弹棋打马心都懒,撺掇上春愁。推书就枕,凫烟浚淡,蝶梦悠悠。
辛弃疾也有一首《丑奴儿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词云:
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 午醉醒时,松窗竹户,万千潇洒。野鸟飞来,又是一般闲暇。却怪白鸥,觑着人,欲下未下。旧盟都在,新来莫是,别有说话。
这大概就是“易安体”(一称“李易安体”)一词最早的出处了。“易安体”一词的出现,标志着南宋词坛已经公认李清照的独特风格的存在。侯、辛二家的拟作,则表明词人们不仅正视这一存在,而且以自己的行动,对其作出了高度的评价。由此看来,早在南宋时代,李清照下世不久,她的词作的影响已相当广泛了。
李清照,号易安居士,生于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约卒于宋高宗绍兴二十一年(1151),其生活年代正当两宋之际。天赋的聪明才智,家庭的传统文化薰陶,和骄傲进取的志向,使李清照成长为宋代杰出的词人。她在词史上、乃至于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没有第二个女人可以与之并驾齐驱。她以词抒发对生活和大自然的热爱,表达爱情的忧愁和感伤,表达国破家亡的忧患和感慨。她以毕生的词创作,探索并创造了独具特色的词风,为词史作出了自己独特的贡献。这贡献实际上包含了词体、音律、表现手法、语言特色及词论诸方面。但后人用“易安体”一词来称述清照词的特色,则主要指其语言特色,有时兼及其中的表现手法,因为二者通常是连在一起的。
宋人张端义《贵耳集》云:
易安居士李氏,赵明诚之妻,《金石录》亦笔削其间。南渡以来,常怀京洛旧事,晚年赋元宵《永遇乐》词云:“落日镕金,暮云合璧”,已自工致。至于“染柳烟轻,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气象更好。后叠云:“于今憔悴,风鬟雾鬂,怕见夜间出去。”皆以寻常语度入音律。炼句精巧则易,平淡入调者难。且秋词《声声慢》云:“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此乃公孙大娘舞剑手。本朝非无能词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叠字者,用《文选》诸赋格。后叠又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又使叠字,俱无斧凿痕。更有一奇字云:“守定窗儿,独自怎生得黑。”黑字不许第二人押。妇人中有此文笔,殆间气也。
这一段详细分析了李清照词在语言运用上的艺术特色,大体上可归纳为如下三点:一、炼句精巧;二、平淡无斧凿痕;三、以寻常语度入音律。这三个特点,从三个层次体现了李清照词的语言功力,实际上又是相互联系的。
李清照词十分注意语言的推敲,造句遣字,追求崭新独创的艺术效果,力图以最准确、最精炼的字词,描绘生活的情趣,表现心中的感受。这种语言追求在其早期词作中就已显示出来,并随着时光的流逝,创作实践的丰富,艺术经验的积累,技巧更加圆熟,工夫愈为老到。《如梦令•春晚》词云: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裳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这一首清照早年的小令词,表现了词人对美好春光的珍惜和面对暮春时节的感伤情绪。词中一系列准确的遣词用字,不仅体现了词人对生活和大自然的敏锐的观察力和感受力,而且表露了内心感情细腻微妙的变化过程。在“雨疏风骤”的恼人天气里,只能借酒排遣愁闷,无奈浓睡之后,依旧消不去酒意,也就不能消除心中的愁烦。一夜醒来,户外的春光又如何呢?词人的心里充满惦念。“试问”的“试”字,形象地传达出词人这种过于怜惜春光以至忐忑不安的复杂心态。而卷帘人回答:“却道海棠依旧”,其中“却道”二字,活脱脱是一副漫不经心、无动于衷的口吻,又恰与抒情主人公的缠绵执着形成鲜明的对照。“知否?知否?”二字的重叠,虽然本是词体格律的要求,却正好加重了主人公珍重缠绵婉转叮咛的感情色彩。“应是”二字也下得妙,包含了十分深沉的心理容量。时光无情,春意迟暮,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应是”之中既有无奈的感伤,也有自我的慰藉。末句“绿肥红瘦”,描写叶子茂盛,花蕊凋谢,色彩鲜明,形象生动。以“红”、“绿”分别代表花、叶,尚属于一般的技法,而用“肥”、“瘦”等通常形容人体形象特征的词眼,来描绘花叶,就更显得新鲜而奇警,使词人对自然万物、对春光寄托的珍爱之情妙达无间。这种感情是她将自己与大自然融为一体,视自然春光如亲人之后才产生的。精巧的构思,奇妙的用词,使这句词传诵于千万人之口。类似的用词,还有《念奴娇•春情》中的“宠柳娇花寒食近”,《殢人娇•后亭梅花开有感》中的“玉瘦香浓”,《醉花阴•重阳》中的结句“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等等。“瘦”、“宠”等字,同样用得精巧而富有感情。
在清照后期词作中,遣词造句时的锤炼技巧运用得愈为纯熟。《永遇乐》元宵词中的“落日镕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声声慢》中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蝶恋花•离情》中的“独抱浓愁无好梦”等句,都是造语奇俊、炼句精巧的例子。“落日”两句,描写日落月升的美景,笔致精炼。辛弃疾《西江月》词“千丈悬崖削翠,一川落日镕金”,即出于李清照的这句词。《声声慢》中一开篇,连下十四个叠字,都属于齿音,有的双声,有的叠韵,正适合表现词人那种孤独忧郁的心境。髙超的技巧和完美自然的效果,让后人望尘莫及,也赢得了后代许多词论词评家的一致赞誉。有的说:“真似大珠小珠落玉盘”(冯金伯《词苑萃编》引《词苑》);有的说:“句法奇创”(张德瀛《词征》卷五),有的说:“三叠韵,六双声,是锻炼出来,非偶然拈得也”(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词辩》);总之,从各自的角度,都充分肯定了李清照词炼字造句的贡献。
李清照词不仅注意炼字造句,还能做到不露斧凿的痕迹。显然,这对词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所谓“炼句精巧则易,平淡入调者难。”《声声慢》中连用十四个叠字,结尾二句又用了四个叠字:“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全篇十八个叠宇,并没有给人留下人为凑数、勉强扯到一起的感觉,却显得自然妥贴,与篇中其他词句融为一体,真是字字有力,字字传神,宇字含情。她所选用的字眼,往往都是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一些字词,如“肥”、“瘦”、“黑”等等,读者人人理解,个个会用,但见到词人笔下用得这么巧妙,如此恰到好处,又不能不佩服她对生活的审美感受力和对语言的艺术把握力。如果我们只顾欣赏,陶醉于全篇词优美的意境中,不仔细品味琢磨,很可能就会将这些精彩的用字匆匆放过,那可就辜负了词人的一片匠心,也失去总结别人的艺术经验、提高自己的鉴赏水平的好机会了。
清照词在炼句的同时,能做到平淡而不露斧凿痕迹,还突出表现在她对前人诗文成句的化用上。例如,《品令》中“一觞一咏”,是王羲之《兰亭集序》中语;《念奴娇•春情》中的“清露晨梳,新桐初引”,语出《世说新语•赏誉》。清照化用到自己的词中,妙在浑然。《后汉书•孔融传》云:“(融)性宽容少忌,好士,喜诱益后进,及退闲职,宾客日盈其门。常叹曰:‘坐上客常满,尊中酒不空,吾无忧矣。’”《殢人娇•后亭梅花开有感》云:“坐上客来,尊前酒满,歌声共水流云断”。即用《后汉书》中语,一般人浑然不觉,注家亦罕见注释。此外,《临江仙》词“庭院深深深几许”,乃用欧阳修《蝶恋花》词中成句,《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是化用中山王《文木赋》中语。《一剪梅》词下片云:“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处可消除,才上眉头,却上心头。”前三句化用古词“一种相思两地愁”,不为人觉。后三句则脱胎自范仲淹《御街行》词:“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却更加委婉生动,堪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李清照在所著《词论》中曾批评“秦(观)则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非不妍丽,而终乏富贵态;黄(庭坚)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看来,在主情致的基础上要求有故实,而又不专尚故实,是李清照论词的一个标准。她的词创作实践,无疑是这一条艺术准则最具体准确的诠释。在这一方面,李清照的努力和追求给词史以显著的影响。其后,辛弃疾在词创作中,经史子集四部书籍中语,无不敢于点化,比李清照更为大胆,吸收面也更宽了。
清人彭孙通《金粟词话》评李清照词的语言特色是:“皆用浅俗之语,以清新之思”,这也就是张端义所谓“平淡入调”,“以寻常语度入音律”。在李清照以前的北宋词史,就词的语言追求与风格而论,大抵可以分作周邦彦、贺铸等为代表的典雅派和以柳永为代表的俚俗派。从现象上说,李清照词中确实像柳永词一样使用了许多口语、白话、对话等,上文所举《一剪梅》词中“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就是口语词汇;《如梦令•春晚》的后半全由二人对话构成;《声声慢》中“三杯两盏淡酒”,“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等等,都是白话句子。但是本质上,这些语言又是经过词人的艺术提炼,虽然来自于生活,却比生话中的语言更明白省净,更为精粹,是富有表现力的诗的语言。化俗为雅,以寻常的语言创造出不同寻常的意境,这正是词人的艺术功力所在,也是她的词作的艺术魅力所在。因此,李清照词中所用的这种“寻常语”,无论其效果、目的,还是其本质,都与柳永词所用的俚言俗语有所不同。柳永词反映当时的市民生活,描绘羁旅行役的愁苦,他所用的俚言俗语正适应他所表现的题材内容。李清照词所表现的则大多是一个有高度的传统文化素养而又生性敏感的闺中人的生活和感受,即使描写大自然,抒发国破家亡的难堪和悲慨,也是透过闺中人特具的视野,实现独到的观察,展开别致的情感抒发。“寻常语”一方面可以增添词作的生活感,与清照词总体上清雅柔婉的风格相合拍,另一方面,它所创造的雅致的艺术效果,也与词中所表现的士族闺秀女子的生活情趣相呼应。这些平淡寻常的语言中,往往蕴藏着深厚的感情,有动人心魄的震撼力量。特别是李清照晚年的词,感怀今昔,咏叹时事,饶有沧桑情味。《永遇乐》词结尾几句云:“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话是多么平常,多么明白晓畅,其中流露出的心事,又是多么沉痛,多么辛酸,多么一言难尽,读这首词的人相信都不难体会到。南宋灭亡后,词人刘辰翁曾说他自己“每闻此词,辄不自堪。”(《永遇乐》“璧月初晴”词序),也说明这首词中“寻常语”的感人魅力。由此可见,李清照“以寻常语度入音律”的成功秘诀,在于她对这“寻常语”不仅作了艺术的提炼,而且注入了自己心弦颤动的声音。寻常的语言于是获得了不寻常的文学生命,俗的语言于是取得了不俗的美学效果。这正是“易安体”最显著的语言特色之一。
如果说,炼句精巧还比较容易通过揣摩学习得以掌握,那么,平淡而不露斧凿痕迹,就是较难达到的一个艺术水准,而以寻常语度入音律,能够雅而不俗,则是更难企及的美学境界。这三个方面,三个层次的有机结合,便立体地凸现出“易安体”的艺术内涵。只注意炼字炼句的奇俊雅致,而不追求自然,必然留下诸多人工斧凿的刀痕,令人觉得刺眼,读来费力。只注意在词中使用“寻常语”,大量运用生活中的语汇,若不加以精炼处理,就难免显得粗糙,失去新鲜的滋味。只有经过洗汰、锤炼的“寻常语”,才能使整首词语言于平淡中见清雅,浅俗中露清新,收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效果。这三者相反相成,辨证统一,成就了李清照词独特的语言个性,为宋词语言艺术宝库增添了一份财富。
“易安体”的出现,兆示了李清照词艺术风格的成熟。这当然是基于她的艺术天赋和文学才能。王灼《碧鸡漫志》云:“易安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瞻,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妇人,当推词采第一。”同样,唐五代及北宋词的艺术传统和创作经验,也滋润、哺育了这个杰出的女词人。善于继承传统,在前人基础上发展创新,已被证明是许多伟大文学家成长历程之中的必经之路。李清照也不例外。在协助赵明诚编撰《金石录》的过程中,她又接受了广义的艺术薰染。她早期的词创作,例如《小重山》和《怨王孙》诸词,无论是选调,还是立意遣词,都还带有较多晚唐五代词的风韵,显示出受《花间词》的影响较重。她的词作,词意含蓄,布局严整,很显然是吸收了晚唐五代词的创作经验。“易安体”正是植根于词史深厚的土壤,得益于北宋词坛兴盛繁荣的有利环境,具有深沉的历史感和宽阔的背景,并在后代开拓了久远的影响。在素称豪放派大家的辛弃疾的词集中,看到这样一首仿效婉约派大师李清照的词作,虽然用不着大惊小怪,但这不也说明了“易安体”影响之广泛吗?以上面的分析为基础,回过头来看侯、辛二家这两首仿效“易安体”的词作,我们不能不承认,辛弃疾对此体的体会,比侯寘更深,因此模仿得也更惟妙惟肖。
原载《中国典籍与文化》199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