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到这幅《天上的爱与人间的爱》名画的刹那间，我忽然感到一种“渺小”，因为“天上的爱”四字，既让我神驰心亮，又让我茫然若失。说来，人类经历几千年文明成长、可我们连“人间的爱”尚且论说不完整，何谈天上？由是，伟大的提香这缥缈的带哲学意味的画名，一时让我天开“翼（异）”想。是的，这画煌煌而真切地摆在这里。
——这，怕是完美的哲思与浪漫的艺术的最成功的结合吧。
应该说进入文学世界后，我才朦胧意识到“冥冥中上苍也是有情有爱的”，且跟“地上（人间）的爱”是有分野的；而绝不是什么“天若有情天亦老”。该说，这既与提香这幅画无涉，又似乎大有渊源。因为这画毕竟是我后来欣赏到的。小时候，是曹雪芹的《红楼梦》和泰戈尔的《沉船》让我先有了这种歧思异念。红楼自不必说，她开篇不久展现的“灵”界之情和“梦”界之情都该属“天上之爱”。那么，《沉船》中的“天上之爱”表现哪里？我以为，是在书中罗梅希、纳里纳克夏、卡玛娜的心中。是啊，“爱”这东西既不是朝朝暮暮相互厮守，也不是急欲求成的肉身浸染，更不是生存实利的偶一默契。“爱”是“大善”，是有极深的人文约通的；她是人性的本源，是生命的必须；世界赖以之成基，灵魂寄此可达上苍，且她更是人类理性思辨的至重课题。当然，也必须说“爱”与丑与恶也是间联的——她是极易被平俗化偏狭化乃至导演出人生之丑之恶来的。中世纪神学家托马斯·阿奎那说过这样的话“没有一种恶是人所想往的……它是间接到来的，因为它是某种善（爱）的结果”。提香画中那代表“人间之爱”的美狄亚，最后为了失去的爱、为了报复丈夫伊阿宋的背叛而手刃亲生儿女，就该作如是说吧？
——当然，所有上述阐释似乎都还没脱却“人间之爱”。
但尽管如此，我们仍要在这位东方良知、人类光明使者——罗宾德洛那特·泰戈尔的《沉船》里做进一步觅求，以便找到那些崇高的“爱”的源头。罗梅希何以等到被好友和女友彻底误解后，才打算用心来爱早已把他当成丈夫的卡玛娜？结果，一场空？而纳里纳克夏何以拒绝汉娜丽妮，去等待一个恍惚见了一面又不知死活的“妻”？小说，却偏让他们结合？这是怎样的信念、理智、道德？他们简直是神，是我们社会里多年匮乏的“君子”，甚至比“君子”的内涵更深刻。尤其让我不能忘怀的小说结幕——纳里纳克夏得知每天默默侍候他的就是自己一直找寻的妻子卡玛娜时，他拉着她的手说：“卡玛娜，我们一起拜拜月亮吧”——显然，这一对把“爱”看得如此神圣并能以生命标扬这一信念的夫妻，把“爱”寄予了上苍。这样，我们不得不继续探究：这种伟大的“君子心”“君子爱”何以出现在同是东方的泰戈尔笔下呢？泰翁在《人生的亲证》自序中这样说“我生长在一个以奥义书经典作为日常礼拜的家庭……父亲就作出了榜样，父亲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一直保持着与神的密切交往，但是他没有忽略对世界应尽的责任，也丝毫没有减少对世俗事物的强烈兴趣”。是啊，能一生“与神交往”是怎样一种境界呢？
——至于《奥义书》自然是印度的《论语》《圣经》。
然而，我仍不能确认这参与了道德意识的“爱”就是“天上之爱”？那么，“天上之爱”到底是什么？该怎样来界说？其实，那位被称作“西方现代油画之父”的提香在他那无声的画面上也只能做些点示而已；那里的思辩确度、意韵氛围，只能由观者的想象填充。
看，这画的背景是一片祥和的“田园牧歌”——有山、有水、有树林、草地、有城堡、尖塔、房舍，有骑马者、牧人和羊群，而这整个天地又都笼罩在静谧的夕阳余辉里。
画面核心（特写镜头）是天上的仙女爱神维纳斯与人间的著名美女美狄亚在会面交谈。她们谈些什么？不得而知。只见那希腊少女美狄亚身着白蓝色的衣裙，坐在大理石水池旁，神情略有些忧郁和顾虑，好像有啥心事。但她一只手抱扶着水池沿上的黑色磁罐，而那磁罐里装着的是光彩夺目的珍珠。这时，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爱神丘比特，正伸手要拿水池里的玫瑰花；那小爱神虽然处在两个美女中间，却更靠近美狄亚一些——这些，无疑是画者给出的“地上之爱”吧？那么，我们再来看“天上的爱”——这位人类理想中的爱之神赤裸着丰润的女性肌体，大胆又随意的坐在右边的水池沿上，无形中比美狄亚高出一头；她面向美狄亚，似乎在告诉对方些什么？只是美狄亚没有看她，仍在想自己心事。那么美狄亚在想什么呢？她是在想，如何跟随那位希腊英雄伊阿宋私奔吗？而既能远瞻又知人类行为后果的女神维纳斯，在告诉美狄亚些什么重要的事情呢？我们不得而知。只见维纳斯的神情是淡雅而闲适的，有娓娓诉说之态，更可琢磨的是她左手托着一个小瓶，而那小瓶里正冒出青烟，那青烟与远天的长云似乎融到一处。
——显然，画者或曰美术的语言只能给出这么多信息。
其实，历来对这幅名画有着不同的分析议论。
有人认为，画中的美狄亚是代表世俗爱情的，尤其她手中的磁罐、珍珠——其实，这说法并不完整，因为在爱情上最显执著的美狄亚身上，还有一件更能深辩其善恶之事，那就是当后来伊阿宋移情别恋了，而美狄亚毅然绝然手刃自己与伊阿宋生的一儿一女……这也该是我们对“人间之爱”判断的一个参数吧？也有人认为，画面上裸体的维纳斯是在劝说美狄亚与伊阿宋私奔，说这是画家对中世纪禁欲主义的反抗——这种说法显然是囿于时代功利的浅薄，准确地说提香的思维要比这高远得多。还有一种说法，认为此画是画家送给新婚朋友的礼物——真诚祝福他们既能把握世俗的人间之爱，又能保持心灵上的神圣之爱，这看来更属“朴学求证”加“浪漫点染”……这种种，显然既不能表达这画的艺术涵盖，也揣摸不到伟大艺术家提香的真正思索，更不是那“天上之爱”。
于是，我只能说无论《沉船》《红楼梦》的灵魂之爱，还是这画中的“天上之爱”都是人类一种灵魂追求，其内涵只能用人类认信的“真善美灵”来填补。因为有灵魂就该有信仰，既然有世俗自私的爱，也就该有天上的崇高且优美的爱。如果说“地上的爱”是情感语言的肉身化；而“天上的爱”就该是理性肉身的仪式化。天地之别于斯。
要我确准，还是如木心先生所说的——“爱，是人类最好的自我教育”。
[此文选自羽之野的《名著与名画》系列；此文刊发于《延河》2010-1期，后有修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