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州杂诗二十首》,是杜甫在唐肃宗乾元二年(759)秋天,
离开华州,弃官西行,滞留于秦州(今甘肃省天水市)时所写的一组五言律诗。组诗的第一首写道:“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遊。”“西征问烽火,心折此淹留。”最后一首则说:“藏书闻禹穴,读记忆仇池。为报鹓行旧,鹪鹩在一枝。”表示要离秦南下。“遊行旧”指朝中故旧。由此可知,这一组诗从奔赴秦州开始,写到了即将离去,带有一定的总结意味。因此,这一组诗对于了解杜甫在秦州时的生活及思想状况,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诗的题目中用了一个“杂”字,诗的内容确也涉及到了杜甫秦州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是,诗中所反映的思想情绪,却是相当集中、并不芜杂的。
与此前的诗作相比较,杜甫的秦州诗有一个突出的不同之处,那就是归隐山林思想的一再流露。这二十首也不例外。秦州的东柯谷,被杜甫视为理想的隐居之地,这二十首诗中就有三首与之有关。第十三首写初次造访:“传道东柯谷,深藏数十家。对门藤盖瓦,映竹水穿沙。瘦地翻宜粟,阳坡可种瓜。船人近相报,但恐失桃花。”对此现实生活中的桃花源,他急欲一见。第十五、十六两首则是在身临其境之后,一再加以赞颂,并坚定地表示了将终老于此的愿望:“阮籍行多兴,庞公隐不还。东柯遂疏懒,休镊鬓毛斑。”“东柯好崖谷,不与众峰群”,“采药吾将老,儿童未遣闻。”对于秦州西南的仇池山,杜甫也是神往不已:“何时一茅屋,送老白云边。”(第十四)杜甫是自免去职,弃官西来的,急欲寻找一块足以安身的隐居之地。这种心情在诗中的连连出现,也并不奇怪。但是,究竟是什么原因,促成了杜甫的弃官,却值得深究。在离开华州的前夕,杜甫写过一首《立秋后题》,堪称一篇弃官退隐的宣言,其后半首是:“平生独往愿,惆怅年半百。罢官亦由人,何事拘形役!”诗中表示了再也不能以心为形役,但没有进一步说明作出决断的原因。再往前推,就更令人困惑了。杜甫出身于一个“奉儒守官”的家庭,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而儒家也并不简单地否定归隐。《论语》中就几次提到了隐士及孔子对他们的评论。《微子》篇说:“逸民”有伯夷、叔齐等人,而“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郑玄注:“言其直己之心,不入庸君之朝。”《卫灵公》篇则说:“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泰伯》篇还提出了出处的原则:“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唐玄宗天宝十四载(755),杜甫写《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坦陈心迹,即曾承认“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但他又说:“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表示坚决不作巢父与许由,不走归隐之路。时隔四年,是什么原因促成了他人生的重大转折呢?
对于杜甫的弃官西行,《旧唐书·杜甫传》说:“关辅饥,辄弃官去,客秦州,负薪采橡栗自给。”《秦州杂诗》的第一首说:“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遊。”同是写在秦州的《寄高岑》则说得更清楚:“何太龙钟极,於今出处妨。无钱居帝里,尽室在边疆。”两首诗都提到了生计艰难。这一年关中大旱,造成了“关辅饥”的局面。不过,身为华州司功参军,有一份从七品官的俸禄可得,生活纵然不易,但较之写《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之前的生活,那种“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饥卧动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联百结”(《投简咸、华两县诸子》),情况总要好得多。为什么在长安困守时不曾动摇,而在华州却决计归隐呢?要说生计艰难就是杜甫弃官的主要原因,是难以令人信服的。
仕途的坎坷,倒是不容忽视的一点。疏救房琯,诏三司推问在前,从左拾遗改官华州司功参军在后,杜甫确曾迭遭打击。前引写东柯谷的诗中,杜甫曾以阮籍、庞德公自况。《寄高岑》中,紧随“尽室在边疆”之后,杜甫进而说:“刘表虽遗恨,庞公至死藏。”再一次提到了庞德公。也是写于秦州的《遣兴五首》其二则专咏其人:“昔者庞德公,未曾入州府。襄阳耆旧间,处士节独苦。豈无济时策,终竟畏罗罟。林茂鸟有归,水深鱼知聚。举家隐鹿门,刘表焉得取?”这里,杜甫想要仿效庞德公远祸藏身的意图,非常清楚。不过还是有点问题,乾元元年秋,杜甫改官华州,告别长安,写了《从左拾遗移华州椽》,诗中说:“无才日衰老,驻马望千门。”眷念不舍之情,溢于言表。到华州后,《至日遣兴奉寄北省旧阁老两院故人二首》则是在回忆了左拾遗生涯之后,抒发情怀,慨叹“何人却忆穷愁日,愁日愁随一线长”;“孤城此日肠堪断,愁对寒云雪满山”,婉转地表达了回到长安、为国为君效劳的愿望。何以在遭受打击之初未生此念,相对安定之后,反而要远祸藏身呢?可以肯定,在改官一年后,促使杜甫痛定思痛,决定弃官西行,必然另有原因。
在《秦州杂诗二十首》最后一篇的开头,杜甫满怀愤激之情地说:“唐尧真自圣,野老復何知!”唐尧是帝尧,他是受禅让而君天下,这里借指唐肃宗,他在灵武即位后不久,唐玄宗即将天下禅让给他了。自圣,《尚书·冏命》说:“仆臣正,厥后克正;仆臣谀,厥后自圣。”孔颖达疏:“言仆臣皆正,则其君乃能正;仆臣谄谀,则其君乃自谓圣。”这两句诗,流露了对于肃宗及朝政的失望与不满,而这一点,也就是杜甫所以弃官的主要原因吧!杜甫要像孔子所说的那样,“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作一个山林野老了。杜甫的失望与不满,开始于这一年的春天在洛阳回华州的路上。前一年冬,九节度包围了安庆绪困守的邺城,平定叛乱已是指日可待,杜甫因事回洛阳时,情绪非常高涨。乾元二年春,杜甫写了《洗兵马》,对河北土地的即将光復,中兴大业的即将完成,大加赞颂。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正是在《洗兵马》中,杜甫要求“隐士休歌紫芝曲”,吁请他们不必再隐居避乱。很可惜,由于肃宗猜忌功臣,未能“独任朔方无限功”(《洗兵马》),将指挥权授予郭子仪,而是让宦官鱼朝恩充当实际上的统帅,处置失当,导致了九节度兵败邺城之下,战局逆转,东都洛阳的形势再度告急。杜甫回华州时,一路上亲眼目睹朝廷为了尽快补充兵力,毫无人道地公开拉夫,甚至老翁老妪竟然也被征召的一幕幕惨剧,写了“三吏三别”。一般认为,在这一组诗中,杜甫对朝廷的强行征兵,作了无情的揭露和愤怒的谴责;但同时因为局势的紧张,考虑到救亡图存之大计,也表现出一种无奈和容忍。这无疑是正确的。但是,这六首诗毕竟不是写于同时同地,因而,诗人的情绪还是有细微的变化,上述两点在各篇中还是有或轻或重的不同的。就“三吏”而言,在《新安吏》中,杜甫用“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谴责了征召中男的举措,又用很多的话来宽慰被征的中男及其母亲们;《潼关吏》与征兵无关,自可不论;在《石壕吏》中,则以“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来表达自己爱憎,当老妪已被抓走,“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时,他再也无话可说了。就“三别”而言,在《新婚别》中,固然也有“君行虽不远,守边赴河阳”这意在言外的嘲讽,但给人印象更深的,还是这位被迫忍受“暮婚晨告别”之苦的新娘的深明大义;但在《垂老别》和《无家别》中,悲痛的呐喊和愤怒的谴责却要强烈得多。垂暮之年竟被征召的老翁慨叹:“忆昔少壮日,迟回竟长叹”,“弃绝蓬室居,塌然摧肺肝!”无家可别的征夫,则是发出了饱含悲愤的责问:“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浦起龙的《读杜心解》认为这是:“反其言以相质,直可云‘何以为民上’?”这一解说无疑是符合杜甫本意的。似乎凭空发问,实际上是质问唐肃宗。邺城的兵溃,强行征兵的毫无人道,使杜甫对唐肃宗深深地失望了。回到华州后,在《夏日叹》诗中,杜甫又慨叹:“对食不能餐,我心殊未谐。眇然贞观初,难与数子偕。”仇兆鳌的《杜诗详注》说这是“伤今思古,叹朝无贤相也”。从《洗兵马》的“后汉今周喜再昌”,到《夏日叹》的“眇然贞观初,难与数子偕”,政局的变化决定了杜甫的思想认识的变化,肃宗昏庸而朝中又无贤相的局面,促使杜甫作出了弃官的决断。
综上所述,可知生计艰难、远祸藏身和对君王及朝政的失望,是杜甫弃官西行的原因。杜甫曾历经艰难,但不改壮志,“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岁暮》)是他的一贯精神。若无其它因素,他不会远祸藏身。可见在这三者中,对君王及朝政的失望最为重要,起了主导的作用。《秦州杂诗》中的“唐尧真自圣,野老復何知”,正透露了这一消息。
这一组诗的第九首,频为耐人寻味:“今日明人眼,临池好驿亭。从篁低地碧,高柳半天青。稠迭多幽事,喧呼阅使星。老夫如有此,不异在郊坰。”诗写卜居归隐,并不令人奇怪。值得注意的是所选择的地方、竟然是秦州驿亭。秦州为西行枢纽,驿使往来频繁,驿亭中喧呼之声也不时响起,本非理想的隐居场所,但过往的驿使,必然会带来有关国事战局的种种消息。杜甫的这一选择正说明,尽管他已舍弃了官职,但对国计民生的关注并未一齐舍弃;尽管已是一位归隐之“野老”,但仍希望能更多更快地了解时事。对国事的关心和忧虑,正是这一组诗的另一个重要的内容。
“蓟门谁自北?汉将独征西!不意书生耳,临衰厌鼓鼙。”(第十五)其时固然是“万方声一概”(第四),而安史之乱的未能平定和吐蕃的日趋进逼,却是唐王朝的两个主要灾难。杜甫的这组诗,对此也予以格外的关注。秦州远离河南河北,相对也还平静,但这儿的山水草木,这儿的历史与今天,都会使杜甫想起平定叛乱的战争。第五首写道:“南使宜天马,由来万匹强。”这里曾是唐王朝最大的养马场,曾经养育过万匹良驹,但它们被调往平叛前线之后,已是“浮云连阵没”,因而此地空余“秋草遍山长”,杜甫对遍山的秋草发出深深的叹息。渭河不停地向东流去,杜甫遊览城北名胜隗嚣旧宫的遗迹,面对渭水,发出“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第二)的慨叹。对于或东或西、往来征战的士兵们,杜甫是满怀同情:“士苦形骸黑,林疏鸟兽稀。那堪往来戍,恨解邺城围!”(第六)如果不是邺城兵溃,这些士兵早可解甲归田了。第八首更集中地写出了他的忧虑和悲愤:“闻道寻源使,从天此路回。牵牛去几许?宛马至今来。一望幽燕隔,何时郡国开?东征健儿尽,羌笛暮吹哀。”去西域必经秦州,杜甫在此遥望幽燕,以汉代的开边之盛,反衬了眼前的山河破碎,怀古伤今,盼望能早日平定安史。叛乱发生后,朝廷急调西北边兵入关平叛,一批又一批的东征健儿有去无回,为国捐躯,但叛乱却尚未平定,一管羌笛,寄托了杜甫的满腔悲愤。秦州已靠近西北前线,对于吐蕃的进逼,杜甫有较为直接的感受,也就给予了许多关注。第一首的尾联说:“西征问烽火,心折此淹留。”可见入秦伊始,即已极为关心。第十八首写了局势的紧张:“紧急烽常报,传闻檄屡飞。”进而义正词严地斥责吐蕃:“西戎外甥国,何得迕天威!”这二十首诗还多次提到了西行的使节:“城上胡笳奏,山边汉节归”(第六);“属国归何晚?楼兰斩未还”(第七);“稠迭多幽事,喧呼阅使星”(第九);“羌童看渭水,使客向河源”(第十)。这不寻常的关注,表现出了杜甫的焦虑。他希望能早斩楼兰,消除西北边患。杜甫的关心和焦虑,决非杞人忧天。《旧唐书·吐蕃传》说:“乾元之后,吐蕃趁我间隙,日蹙边城,或为虏掠伤杀,或转死沟壑。数年之后,风翔之西,邠州之北,尽蕃戎之境,湮没者数十州。”《资治通鉴》说:唐代宗广德元年(763),“吐蕃入大震关,陷兰、廓、河、鄯、洮、岷、秦、成、渭等州,尽取河西陇右。”秦州的陷落,与杜甫的在此暂留,仅仅隔了四年。“烟尘一长望,衰飒正摧颜”(第七),两面遥望,都使杜甫忧心如焚,忧形于色。
浦起龙的《读杜心解》说这一组诗“二十首大概只是悲世,藏身两意”,确是基本准确的概括。在这二十首诗中,杜甫确实一再申说了藏身之愿。但这组诗也证明了他的归隐山林,决非一味的高蹈。他仍然东念安史之未平,西忧吐蕃之进逼,国家与民众的灾难,仍然萦迥于他的心头。组诗的第一句说“满目悲生事”,杜甫所悲的,决非只是一己家事的艰难,而是包括了国事的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