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域外归来(不久又要离去),风尘也仆仆,行色也匆匆。在京我们虽然只来得及见上一面,却得你的大著《城与市》。不日我就南下了,先粤后湘。我们相约长沙聚首。一个多月后,我们南北相向相会在我们的故乡省城,还得以同住陋室数日,真是不亦乐乎。那几天我们天南海北聊了很多,特别是那些年我们共同经历的人与事,就是不谈文学不谈写作。文学作为朋友间的一个话题对我们似乎已经遥远了,把它当话题好像还有傻冒之嫌。在这个物欲横流、横行、横行得近乎霸道的时代,文学真的很傻冒,你干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搞文学?在许多所谓成功者那里,不屑文学就像他们不屑于丑女人。这真的很反讽,当年英人毛姆半是自戏半是自夸地说,什么也不会的人就去当作家。但我们的不谈文学还真的不是怕被讥为傻冒被视为无能者失败者。在我,这个话题太过沉重。我清醒地知道,即便是那些已经相当文明了的社会,对文学——这里指的是真正的文学——的恐惧远远高于对真实的恐惧。真实即使是最残酷的真实,人们也可以在就事论事之中轻轻地把它打发掉连点痕迹也不留,但文学写作,一经勇敢的面向了真实并且被发现被传播,它就获得了某种权力,它不但属于当下还与历史两字相连了不是可以随便被打发掉的了。有人曾把这类有着真正文学品格的作品当作现实与历史的镜子,我这里要补充的是,它还是面打不碎的镜子一面毫不含糊美丑皆照的镜子(我们有太多照美不照丑的所谓镜子)这面镜子一如你书中写到阳光时发出的感叹,“无论公正与邪恶都逃不了它的缉拿。”于是,真正的文学,便有了阳光的属性,这很奇妙,也很痛快。那个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波兰女人就如此这般痛快过:写作的愉快,就在于为千千万万普通人复了仇。有了阳光才可能有公正,有了真正的文学写作,普通人有尊严的生活才具可能性。
在长沙在那间小小的陋室里,你甚至没问我是否已看过你的《城与市》。你肯定已经明白,我对《城与市》的沉默,说明我还没看。你不晓得的是,我的不看,不是对文学的恐惧,而是因了你在扉页上写下的那行字:
共同奋斗十多年此书共念
个中的况味,令人百感交集。个中的伤感,却使我失去了快快读完此书的冲动。十年艰辛,委屈了你,十年奋斗,成就了你。十年一梦,长别在即。此后,我们又得天各一方了,那些让我们喜悦过(比如地矿部系统又有个青年作家破土而出了)让我们困扰过(不说也罢啊)的那些难圈难点的人与事都将随风飘去,就是我们甚为珍惜的那绵生在风雨路上的友谊(甚至有一次是生死相连了,一次差点要命的车祸)也终将随着时间的流逝山水的阻隔化作一个无奈的回首与远望。(你书中说,“时间是一条测不准定理。”)好在,我们还有一只笔,你手中的还是一只狼毫笔——我词穷了,这词穷早在许多年前我读完给你带来全国性声誉的《红帆船》后的一次雀跃(以动作代替了词语)。也因了这雀跃,我们得已成为同事,坐到了一条船上。只可惜那不是一条带红帆的船。好在,你的狼毫笔依然在握而且越来越“狼毫”——我穷就穷到底吧!
陋室无名也无铭。我走了,去了桃源,你呢回了华容。(我有桃花源,你有华容道,各得其所了)在我的回乡路上,接陋室的另一位聚首者我们的年轻朋友川夫的手机短信,说,很是伤感。正值隆冬,正是感伤的季节。在呼呼的寒风里,顿觉我的南国故乡远远冷过北方(这几乎概括了我一生的感觉与感伤)。我于是很快折返北地了。北地非故乡,却是我的求生之地。求生真的很不易。每见民工潮,人生的苍桑感便如潮涌。很快,你也回京了,电话那头传来你那永远是不紧不慢的声音。
我说,我读完了《城与市》。我说,O城是你的了。我说,话语,词语,还真的是种不可小觑的权力!我进而调侃,谁敢说你无权无势!稍作停顿,不再调侃,嗓音也低沉了,说,我又一次经历了读乔伊斯《尤里西斯》的艰辛与美妙。
《城与市》的阅读,于我是一次空前(暂不说绝后)全新的审美体验。它不但是对我智力的一个考验也是对我智力的一次提升(智力的提升是件很艰辛的事)。在你的城你的市里上演的那幕幕活剧,有些,在我的经验范围里,更多的却是溢出、改写与更正——可遇而不可求啊!你那些街区啊胡同啊楼阁啊公共汽车站啊塔啊廊啊食堂啊大墙啊和某些亦真亦幻亦实亦虚的男人女人(这里就不说人物了——重复一次,我指的是某些)在我不但耳熟能详甚至伸手可及。不同的是,我看到的是他们的形状(我对你的这个O城常常是视而不见的),你抵达的是他们的内心并且毫不迟疑一点不手软地直逼它的深处对其近乎残酷的开掘与拷问,你故意留下无数空缺(删了又删)引诱教唆他人(读者)参于其间去想象去创造去性交去变态去审美去审丑去窃窃私语去长歌当哭。那是他们的私语更是你的私语。当私语以文学的样式进入公共领域的时候,这个O 城乃至这个时代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中了。任何矫饰与作伪就有了无处藏身的可能性。(再好的文学作品提供的也只是可能性。)就是那些无言的街区冰冷的大墙在你的笔下也是有内心的,而且血涌脉动玄机深藏。于是,你的O城不但生活在人心里深不可测的人心的潜语中更生活在如人心一般诡谲的街区与大墙下。他们互为里表暗中博弈终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能说那一部部无耻至极张扬大清大明大唐大汉天子圣明的肥皂剧的广受青睐是一个偶然?你在书中讲到一个叫吴汉的人的死时毫不妥协的指出,他的死可能是某个人的嫉妒复仇“但参与谋杀的是公众”,接着你蛇龙走笔,“吴汉自身有历史,他的历史给每个人都有投影,在一场革命运动中他又构成新的历史,他不是一个人,是公众共同回意所培植的一个种子,每个人都对这一历史人物与事件构成投影,公众会产生一个对历史的价值观。于是集体记忆形成了。”
京剧《三岔口》,用了不到一千字,你探尽此剧的堂奥,其中的许多堂奥其实是你的堂奥,也是《城与市》的堂奥。还是解读《城与市》的一把钥匙。“黑暗中发生的一切都是与基本本能相关:金钱与生死。”它不是寓言,却胜似寓言。它是我所能读到的有关艺术解析最精妙最精悍最具韵味的文本。O城是《三岔口》的放大,你对《三岔口》的解析就是对O城的解析。不同的是,《三岔口》是杀人艺术,《城与市》是求生艺术是词语艺术是汉语反劫持的一次努力。“居于O城,你反正是被剥夺者,就是这个世界欺骗了你,我依然前行┉”
你逆风行走(行走,是你钟爱的一个词语),在皇权情结柔肠百折处处留有膝盖骨的斑痕的前朝禁苑,在集体记忆如此强大的皇城根儿,你挺着腰板行走,踽踽独行,“小巷可以无限行走,起点与终点相连,拐弯处便是柳暗花明,再行走又是无始无终,不必寻找首尾,你只要保持速度与距离,在拐弯寻找佳境,你便把旅程无限绵长。”“永远以行走者的姿态,任意行走,永不停歇。”前句几乎就是你这些年的人生写照了。后句,我把它看作是你的一个自勉。而《城与市》正是某年某月你行走途中的一次纯粹个人的独白,一次优雅的心灵散步,一次放浪的文学旅行,一如当年的苏格拉底,走进心灵的迷宫,漫步在它的街市,敲开它的每一扇窗户,倾听窗户后面的每一声歌哭触摸心灵的每一次颤动。
要听到大街小巷真切的言说歌哭,需要一双沾满大街小巷尘埃却不为尘埃封堵的耳朵。在读你的城你的市的时候,总有这么一双耳朵在我眼前晃动。那是你的耳朵。刘恪,你很幸运,你挚爱的倾注了无数体力与情感的城与市没有给你荣华与富贵。贫贱夫妻百事哀,你孤身一人,其哀何堪?
我要寻你的章摘你的句了:
现在是20点28分,雅园已静到极处 我注视钟表的刻度又运行了17分钟,我起身在室内踱步,觉出头重,视线有些恍惚,想喝杯水缓解一下,忘了从单位提水回来,拉开门一股寒气涌进来,走廊里一摸黑咕咕的拐弯那家邻居没回 倒是他家斜对过有一位姑娘居室,门顶玻璃贴了窗纸,酱黄色光,影影绰绰,来了半年我没同她说过一句话,也不好意思去敲门,忍忍吧,我在廊道轻轻悄悄地走,总觉得有阴影,其实我明白,这是心理幻觉 我从二楼返回来的时候心里笑了一下 拿着空杯子走下了二楼也没有勇气取到一杯水,进屋坐到桌前直发呆,居然已经22点38分了。(空白处原来是有文字的,为节省引文篇幅,我大段删去了——用你的矛刺你的盾。)
此景此情,是你小说里的一个男人无数窘迫里的一个。却似乎又是我熟知的你,其状可鞠哟。
是否要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呢?且慢,奇迹发生了。这是一个看似落魄确也落魄的写作者的奇迹,一个“站在认识的源头,看不到知识的结果”的思想者的奇迹:
(下面我要大段的引述了,不作删节,用你的文字写我的《致刘恪书》)
我知道没有别的选择,继续写几行汉字:
我把捏在手中的汉字,弹飞在空中,让它们相互撞击,各自发出金属般的声音,判断它们的音质,并观察它们闪烁不定的颜色,让它们逐个地落在掌中认真解析它们的重量,再用手攒一攒词语的温度,感受它软硬的质感,双手合起来搓磨一下,别让词语磨坏,感觉它的光滑与粗糙,摊开手,如果有词语从指缝里滑走了,你千万别急着去找寻,只要静心地听听,如果它在地板上反弹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在嘎然而止的地方,你伸手用两个指头轻轻一夹,词语又重新回到你的掌中。词语有了生命的灵性,它熟悉你的掌纹,感觉了你的体温,它在你熟稔的手指中游刃有余,词语他是你掌心中的有生命的动物,这时候,你带着词语注入世界,灵活地赋予事物,这时世界的形象便在你的词语中复活,因为你这时弹出去的词语已经注入了你生命的灵魂。
这是“落魄者”的自救之道。自救者天助。于是,一部闪烁着生命灵性的汉语大书诞生了。于是,我对遍布史书的“孤愤”两字有了新的领悟。
要复述这部汉语大书里的故事是不可能的。重要的当然不是复述,而是倾听。就像你的写作,重要的不是故事,而是词语。
但对一部长近五十万言的先锋写作来说,却也构成了它传播的难度。这难度首先来自阅读。来自对读者阅读习惯的挑战。切不可以小觑读者,只要初通文墨,他们的阅读里便有无数的文学大师的身姿背影。诗经以降,经典无数,而经典是不可超越也不可解构的。他们远远超出了文学的范围,成为民族性格民族精神里最耀眼的火光。我们的先民不但活着这些典籍里还以它作为自己的存在形式照耀着后人。这些典籍不是先锋阅读的障碍,甚至是先锋阅读的最好的文化准备。许多年前,域外一些好的先锋写作带动的读书热决不是因了国人的崇洋。热也潜藏着危险。一热过头,就可能成为时尚。大量不生不熟却气势如虹的先锋写作很快占领了一些文学期刊的“制高点”。在某些写者某些编者那里先锋已成时尚不写不编就有落伍之嫌土鳖之称。文学拒绝的恰恰是时尚。当时尚之风吹遍先锋这片华林的时候,活着还是死去就又是个问题了。有一段时日先锋写作几乎成了无病呻吟故弄玄虚的“玩场”,成了疏离、阻吓了读者的利器。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官场文学皇权写作与制作(大制作)粉墨登场了。它不但很快有了大量的读者群,影视迷,而且培养了他们的欣赏趣味甚至影响着他们的价值判断(皇帝真是个好东西)甚至有成为经典之愿。那个本来可有可无的春节电视联欢晚会被某些强势媒体视为大年之夜的一个不可或缺竟而认为它其实已经是民风民俗的一部分了就是一个信号。
你在长江系列写作(影响大的有《红帆船》《寡妇船》)后,转向了先锋写作。这是你的不幸还是有幸?
你的先锋之作《蓝色雨季》出现了。在我看来,这是中国先锋写作的一个拐点。是时,先锋写作还没有跌到谷底,这个拐点没有被你的同好抓住,挽住颓势,还十分讽刺的淹没在你同好的依然故我里,除了几位深具慧眼的文学教授给你写了些评介,先锋们有点吝啬。更为吝啬的是读者,他们正把热情投向皇帝与美女(是时,美女作家也正大行其道)无暇顾及先锋们的“玩场”。这也怪不得,一是当皇帝(那怕是站在老远看看)太过瘾了(便是五体投地山呼几声万岁也过瘾)再是美色确确实实一可倾城二可倾国。你时运不济啊!讽刺还在继续,你还被你的同好“株连”了——你不在“玩场”也在“玩场”——洪洞县里无好人!
许多先锋不再先锋走出了洪洞县城。生存是个问题,还有与生存相关的文名。你却初衷不改继续坚守,那可不是小小的洪洞县,而是硕大无朋的O城。
“不必寻找归途,起点就是一切。”
这行字不是你的一个预设吧?不管是否是你的一个预设,我望着它,久久默然无语。我自以很了解你。望着这句话,我却只能无语——我面对的几乎是另一个你了。
生活的现实轨迹似乎恰好相反,不但在寻找着归途,还在寻找着归宿。我几次去丽江,在街市的一个拐角处有个叫布农铃的小店。专卖各式各样的风铃。它门脸两边有幅对联。上联 叮叮叮叮叮飘泊飘泊飘泊飘泊 下联 铛铛铛铛铛回家回家回家回家
那时我以为这句对联几乎写尽人生的苍凉与祈望。我每次的丽江行都要到那个地方久久留连。
大多数人选择回家的归路,你选择起点就是一切。先锋者的起点,没有归路。
《城与市》没有归路,也不寻找归路。它的每一个句点都是起点。它的每一个符号包括人的符号,也都在各自的起点上,就是被谋杀了,被杀者依然站在起点可能还是个全新的起点。所有的人与事只见头不见尾。就是那些七弯八拐困窘潦倒的小巷也深不见底,更别说把O城分割得鸡零狗碎大墙高耸的那些深宅大院的遥不可及了。就是被你历数过的举世无二的座座坟名(公主坟八王坟之类)也许倾你终身之力也难以尽数。一切都是起点一切都不可穷尽。在这不可穷尽的地方,你却同样以不可穷尽之势与之展开博弈。你以故宫博物院考据家的艰忍和北京的哥的熟稔穿行在O城的迷宫(这便有了不受骗不迷路的可能)。你用以博弈的利器是你的文本你的词语你的关于人性人心历史现实未来的追问与反诘,政治与经济哲学与伦理艺术与科学你无不指涉却统统化作了“货币与肉体”“生与死”的存在和你对这个存在的审视、反思、剖析、驳斥与超越。你假托寻找他人失落的手稿之名,行寻找自我的心灵轨迹之实。你借O城的博大之身,揭示你自己内心奥秘。便是那些早已只留下历史空壳的无数坟茔在你的心里都是一个现实的存在了。你像个自由的精灵在飞翔,展示着文本与词语的无限可能性与美丽华贵,又像只寒号鸟在寒风中号叫,诉说着调侃着的O城的狰狞与奇怪。于是,一个悖论发生了,在屈辱艰难里苦熬的O城百姓在你的叙述中有了价值有了尊严甚至有了高贵。这便是真正的文学了。要紧的是这分高贵!
要进入你迷宫般的文本,最好也有故宫博物馆考据家的艰忍和北京的哥的熟稔。但对我却是一个不可能。各有各的活法与搞法。我穿行在你文本的迷宫,就像我外出旅游,一会儿高山,一会平地,一会儿冬天,一会儿夏天。前时还在荒原,很快又置身绿洲了。对此我们谁也不会觉得不可忍受,反以“美不胜收”四字相赠。我不是文论家,更不是文体研究者,对你文本的种种奇妙,我只能作感性的领悟很难作理性的把握,很奇怪,这不但没有阻挡住我的阅读,反而因了阅读习惯的倍受挑战激起我的探究欲。这里需要的也许只是一份善意一份宽容一份对异类的尊重和对“集体记忆”的一次反叛。人生不是一条直线,O城不只一条街道。文体的交叉与跨越,揭示的也许正是人的生命与命运的多样性多元性和不可预测性。人生是永远读不完的一本书。你的城与市一经以人生一样繁复多彩的文本展开,便具有了永远读不完的可能——这对一个写作者构成了怎样的诱惑啊!于是,我似乎对你的转向先锋坚守先锋的“理由”有所感知了。终于,对先锋写作所能达到的高度惊讶不已了。进而认为它已不再局限于先锋也许它的意义远在先锋写作之上了它不但是先锋写作的一个高峰,更是整个文学写作的一次大的突破一个奇峰突起!
如果说《城与市》在文本上为先锋写作提供了新的范例与可能,甚至是无限的可能,那么,它对汉语生命力的注入在现当代文学的创作上以我的阅读而言无可置疑的进入经典。
你是个孤独的行走者,更是位勇敢的泳者。在汉语字词的汪洋大海中你搏击、沉浮,击水三千,浪涌百丈!发现着展示着词语的奇妙,竟而被这奇妙照耀穿透,最后变成这奇妙本身。被照耀被穿透的还有读者。你时而拙朴,时而华丽,生死歌哭男女欢爱便是那些望天的追问与浩叹无不推向极致逼入绝地,却又是那样的恰到好处出人意表让我有一种非人力所为之慨。至于积淀在心灵暗河里的那些块垒的开掘与搬运(思考与书写)却是最终成就你的“神佑天助”了。人心暗河里的沉积(潜意识)不经开掘是看不到的。开掘它,却绝非易事。我们看不到它,因为它深深的潜藏着。我们被它支配,它是人的生命里最真实最强大的存在,就像神的存在一样(如果确有神的话)虽不可见,却成主宰。(索尔·贝娄把潜意识比作人生的提词员)当我们仔细倾听并且勇敢的面对的时候——这是对真实的面对哪怕这真实何等的残酷——我们也就跟着真实起来,这时候的书写,便有了真实与自由的双重品格。《城与市》就是这份真实与自由的结晶。《城与市》的每一个章节都可以独立成篇就不是一个偶然了(我们的那些零零碎碎的梦无论是美梦还是恶梦还是美恶相揉不都可以单独来做吗?在我们梦醒后,不同样可能给我们以美妙的回味或冷汗加身吗?)人们并不要求梦的完整因为那非人力可为,有着梦一样奇妙的《城与市》的似梦非梦天上人间古往今来乃至它的“支离破碎”便也不是写者的“空穴来风”了。在我,却正是在对这个“支离破碎”的阅读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美与审美的愉悦。它的每一个“碎片”就像鸟儿的一片羽毛。羽毛虽小,信息量却不小。信手拈来一片“羽毛”:
姿沉浸在自我内心的想象与独白中,除了她世俗生活的那部分,通常她把自己的身体缩在沙发里让时间自由的悬置起来,有一种东西从她耳际滑过,似乎还可以听到滋滋拉拉的声音穿过头发的丛林,或者从茶杯的边缘携着些许苦涩与清香流入冷冷的空间。
姿是作品中的一个人儿或曰人物的符号,上面信手拈来的这片“羽毛”,在我看来,几乎包含了她的全部信息与可能。这是写实的手法,细节的真实和视角的独特,质感传递的绝妙与奇诡,给人的感觉比“在场”还“在场”——谁说先锋与写实不可兼得?
无可计数的“羽毛”。在飘飞。在闪光。呼唤着阅读。冲击着眼球。竟而变成一种诱惑。每个句点都是起点哟。每个段落都可一读再读。拍打它的人儿。感受它的意蕴。进入它的氛围。领悟它的叙述。慨叹它的无可穷尽。这很绝妙,也很自豪——不知不觉中你便成了写家的同谋,参于“梦杀”,到坟与坟间转悠,在大墙下面作诗学与哲学的思考与生发。对诗学与哲学的思考和表达,变得像浴后婴儿的屁股一样红扑扑白嫩嫩圆滚滚,一如天赖落地无声!
“我的目光投向她时却是背影,还有长长飘动的披肩发,弄得我十分不安,感觉到不是我盯住了一个目标反而是目标注视着我”。
一语成谶,“把捏”文字与词语的你,最后被文字与词语“把捏”了。这个“把捏”与被“把捏”是生命的注视是血肉的融化,于是词语有了你的个性与灵性它便无可避免的与众不同,复活鲜亮复活生动回归本义拓展新意,而不再是套话陈腔口号时尚了。
于是,我看到,你的存在以词语的形式实现,世界的存在悄然中变成了词语的存在。而《城与市》便成了这两个存在的一个共同窗口。
百年孤独。百年梦想。汉语在劫持与反劫持中展示了何等的力量与韧性,一如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城与市》的出现,是汉语反劫持的一次历史性的胜利。这是何等激动人心的事件啊!
当汉语以如此的活力与高贵自由写书并且获得传播的时候,那其实是一个古老民族复活的开端。
在当代经典作家里,我最敬重沈从文、昌耀。读完《城与市》,你走入了这个两人队伍。两人有点孤单其实不成伍,三人也不成伍却可成众甚至成虎。壮哉,虎虎三人。
就其对汉语的贡献而言,沈从文返朴归真,昌耀神性照耀,刘恪血肉相许。
沈从文昌耀刘恪都是湘人却又都是离湘(乡)之人,令我大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