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亡作为古典诗歌的一个类型,自唐代韦应物、元稹之后,艺术表现方面的开拓大体已完成,以后的诗人似乎再没什么创新的余地。自元代傅与砺以降,明清两代诗家赋悼亡者甚众,名诗人如王彦泓、王夫之、屈大均、尤侗、厉鹗、杭世骏集中都有悼亡之作,但引起关注的只有清代诗人王士禛和尤侗。但即便是这两位诗人,近代陈衍也认为:“语云欢娱难工,愁苦易好。而悼亡诗工者甚尠。王阮亭、尤西堂不过尔尔,则以此种诗贵真,而妇女之行多庸庸无奇。潘令、元相所已言,几不能出其范围也。”[1]148那么,悼亡诗的艺术成就果真到唐代就再无发展了吗?我觉得还不能这么说。起码就王渔洋的作品看,虽然艺术表现未必有多少新颖之处,但其多章组诗的规模化制作仍在体式上有所发展,值得我们关注和研究。
在唐宋以前,悼亡诗多为零星短章,多章组诗的规模化制作出现于清代,其始作俑者或许就是王渔洋。多章组诗体制上的庞大首先意味着内容表达的量化需求,大量生活细节的文学化是这种需求的直接原因。明清以后,由于制度或经济的原因,官员仕宦常不能携眷而往,对妻室在乡侍亲课子的艰辛,也往往难以体会。一旦妻子亡故,中馈无主,丈夫顿失左右臂,于是长忆亡人,增伉俪之重。李梦阳正德十一年(1516)五月丧妻,撰《封宜人亡妻左氏墓志铭》,有云:
李子哭语人曰,妻亡而予然后知吾妻也。人曰何也,李子曰:往予学若官,不问家事,今事不问不举矣;留宾酒食,称宾至,今不至矣,即至弗称矣。往予不见器处用之具,今器弃掷弗收矣,然又善碎损。往疏酱盐豉弗乏也,今不继旧矣。鸡鸭羊豕时食,今食弗时,瘦矣。妻在内无嘻嘻,门予出即夜弗扃也。门今扃,内嘻嘻矣。予往不识衣垢,今不命之浣不浣矣。缝剪描刺,妻不假手、不袭巧咸足师,今无足师者矣,然又假手人。往予有古今之忾,难友言而言之妻,今入而无与言者。故曰妻亡而予然后知吾妻也。[2]411-442唐宋以前的女子墓志,多空洞的装饰辞藻而少生活细节的铺陈,像李梦阳这样很具体的叙写,时代越往后越常见。而相应地,悼亡诗的篇幅也越来越大,花样则日益翻新。不但以诗悼念亡妻,有的还代妻作诗诀别。如清代马先登《勿待轩诗集存稿》卷一就有代妻诀诗①,卷二有《悼亡》四十绝句。类似这样的悼亡组诗,明清两代颇不鲜见,但只有王士禛的作品进入批评家的视野。清末杨子毕《芳菲菲堂诗话》已注意到:“阮亭三咏悼亡,一哭张宜人,再哭陈孺人,又哭张孺人,此老不幸亦云甚矣!然诗以哭张宜人者为最凄惋,如‘门第河东双戟围’云云、‘病中送我向南秦’云云、‘帖子宜春认旧题’云云、‘药炉经卷送生涯’云云,诸语不必絮絮言情,而情思自觉怆绝,读之肠结,固不在唐人之‘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下也。”[3]123当代学者对王士禛的悼亡诗也有特别的关注②,提出一些很好的见解。本文拟就王士禛三次悼亡及其作品的不同特点再作一些补充性的分析。
新城王氏为邑中望族,世代与邹平张氏、淄川毕氏、益都赵氏、孙氏等著姓通婚。王士禛初娶于邹平张氏,祖延登官至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赠太子太保;父万钟福王时授江防同知、镇江府推官。王、张两家本是姻亲,顺治三年(1646)谢迁聚众攻占新城、长山、淄川一带,士禛即随祖、父避于张氏。是年张宜人父亲亡故,随母返里,士禛母亲前去探望,“时宜人十岁,发覆额矣,举止如成人”[4]巷十一,王夫人很喜欢,遂议婚,并于顺治七年(1650)八月迎娶。时王士禛十七岁,张宜人年十四。③ 顺治十六年(1659)秋,王士禛在京铨选,有《寄内二首》,除以“遥怜香阁里,独坐理鸣弦。明镜惭孤影,愁妆减旧妍”四句表达对妻子的怜惜之情,还称颂了妻子的美德:“偕隐庞公妇,家风儒仲儿。挽车当早岁,靧雪及芳时。”[5]231此后他偶尔也有诗寄给妻子,但内容都较平淡,妻子对于他的重要性和他自己对妻子的感情,似乎非要到妻子去世,才能真正体会和表达出来。
康熙十五年(1676)九月十日,张宜人在新城里第病逝,享年40岁。王士禛接到讣闻时夫人已下葬,他甚至不能临帷一哭④,只能将一腔悲怀尽情倾诉于《诰封宜人先室张氏行述》中。他请汪琬为张宜人撰墓志铭,有书云:“某用文辞累吾子者凡两世矣,今吾妻张宜人年甫四十而殁,某感悼不已,愿复以累吾子。吾子其亦怜我而惠之铭,以慰吾亡者而损吾悲乎?”请平生挚友同时也是当代古文三大家之一的汪琬为撰墓志铭,用意当然不止于寄托哀思,告慰亡灵,更主要的是希望借名家手笔使张宜人事迹传之久远。出于同样的用心,他还请朱彝尊、汪懋麟为张宜人撰写了传记⑤。三篇文字的内容大同小异,都源于他自己撰写的《张宜人行述》,也都没有《行述》悲怆感人。这篇近四千言的行述,确实是饱含诗人爱和辛酸的文字。起首一段小引就悲凄欲绝:
呜呼,士禛数年来,备遭骨肉之惨,所与同忧患相慰藉者,惟糟糠之妇耳。今又溘焉长往,藐诸孤呱呱无告,士禛孑然一身,羁孤千里,欲归不能,欲留不可,人生至此,天道宁论。念结发以来,二十有六载,甘苦患难,无一不与妇共之。忍不技涕,略述以负地下![5]1690-1691之后士禛历述亡妻完美的妇德,包括敬事长辈,承欢顺旨;善恤姑妯,尤得婆母喜爱;勤俭持家,不饰罗绮金翠;从宦二十年,无私货无私蓄等。其中写到了三则热情待客、尽力济友的逸事:
丁未、戊申间,予与汪户部苕文、刘吏部公勇、梁侍御曰缉、李学士湘北、陈阁学子端诸君,为文酒之会,四方文士游京师者,时凑邸舍。宜人知予好宾客,肴核酒茗必手治,不以委臧获。或鲑菜不继,辄脱簪珥付质库中,两人更以此相乐也。忆辛丑在广陵,闽中友人许天玉公车北上,以缺资斧来告。会囊无一钱,宜人笑曰:“君勿忧,我为君筹之。”除腕上跳脱付予曰:“此不足为许君行李费耶?”予亦一笑,持遗天玉。天玉作长歌记其事,颇援古贤媛为比。同里徐东痴隐君贫且老,虽冻饿不干人。每严冬风雪,无御寒之计,宜人辄出絮帛属予曰:“君得勿念徐先生乎?曷以遗之?”其与予同志相助,大抵然也。对于丈夫来说,还有什么能比这样的德行更令人感动呢?张宜人从丈夫离扬入京的康熙四年(1665)即婴疾,当时她才28岁,此后一直身体羸弱,长年服药。王士禛的叙述显示,宜人的“薄命而早终”与迭经家门不幸、“婴生艰之至极”有很大的关系:
士禛获罪于天,频遭惨酷,自庚戌后,哭母,哭兄,哭两子,一哭侄,一哭子妇,期功之戚,无岁无之。今哭宜人于千里之外,予何以为情哉!抑人情最不能忘者,所与共忧患之人也。宜人十四归予,二十年甘苦两人相与共之。数载以来,牛衣对泣,忧患亦惟两人共之。今死者已矣,生者奈何?矧上有七旬老亲,下有呱呱诸稚,谁代予仰事俯育者?度宜人九泉有知,目且不瞑矣。最后他特别提到,仿佛是有预感,“今年夏,予偶读《文选》,至潘骑省《悼亡诗》,辄闭目不欲观”。这就告诉我们,他原是很熟悉潘岳《悼亡诗》的内容和写法的。在宜人去世到翌年二月的几个月内,王士稹一共写了36首悼亡七绝[5]2275,今存35首,编于康熙十六年的《丁巳稿》卷首。
尽管历来公认王士禛最擅七绝⑥,但以七绝一体写作悼亡诗,仍不能不说是个大胆的选择。由于诗体短小而数量众多,王士禛一改前人那种集中和笼统的写法,化整为零,使悼亡的内容变成多彩的婚史片段。据日本学者三枝茂人研究,这组作品在内容安排上具有完整的构思,第一首为总述,第二至十一首为回忆妻子生前,第十二至十六首追悼年来家中其他亲人的凋丧,第十七至二十九写季节的推移,第三十至三十五以佛教观念自解。[6]尽管全体可见这样的布局,但各诗之间我觉得还是有一种意识流的散漫感。在第一首总述哀悼之意后,其二回忆婚礼情景,其三又追忆最后一次离别,其四感叹宜人因艰难支撑清贫的生活而早衰,其五写宜人常在花时归宁,其六忆宜人烹茶伴读的温馨气氛,其七述宜人脱金钏赠许天玉一事……由于伉俪之间别多聚少,许多篇章在追叙离别相忆之情的同时,也述说了自己的境况与行踪,而这些感伤的记忆又往往同家族凋零的不幸交织在一起,浓缩了诗作的悲哀情感:
寸草春晖恨未休,何时负土泣松楸。九泉凭报慈亲道,四十儿今已白头。(其十二,自注:先慈宜人以壬子见背。)
三载西风雁影分,登高泪尽陇头云。从今肠断重阳节,又采寒花酹细君。(其十三,自注:先兄西樵以癸丑秋殁。)
自失双珠泪暗垂,几年石阙口衔悲。而今一笑黄泉里,玉雪娇儿见母时。(其十四,自注:儿沂以辛亥殇,浑以壬子殇。)这部分作品因包含特定的生活体验,也更具有个性色彩,在悼亡诗的写作中具有一定的创新意义。
七绝的篇幅难以容纳传统的今昔对照结构,但并不妨碍作者借助诗句的互文性来拓展抒情性,这本是王渔洋诗最擅长的功夫。在这组悼亡诗中,不仅有与《行述》的互文⑦,更触目可见与前代作品的互文。如其十八“遗挂空存冷旧熏”是因袭潘岳的“遗挂犹在壁”,其九“牙牙学语今何似,忍听娇儿索母啼”是本自韦应物的“童稚知所失,啼号捉我裳”,其八“廿载无衣搜画箧,不曾悔却嫁黔娄”,其十七“只余金缕裙犹在,争忍无情布施来”则明显脱化于元稹《三遣悲怀》的前两首。还不仅如此,悼亡诗以外的素材,王士禛摭取得更为广泛,不仅迭用古书典故,还大量化用前代作品,以陶铸自己的诗歌语言。如其一“藁砧无复望刀头”用古乐府语,其五“可怜陌上花开后,常送香车缓缓归”用吴越王遗妃书语,其二十“东风不启葳蕤锁,一任空梁落燕泥”用韩翃、薛道衡诗句,其二十一“翠袖何人倚暮寒”用杜甫句,其二十四“断肠方羡雉朝飞”用牧犊子歌意,其二十五“长伴鳏鱼夜不眠”用陆游诗句,其二十七“华屋山丘理亦齐”用曹植诗语,其二十八“春事愁中复病中”用杨简诗句,其三十一“禅榻春风两鬓华”用杜牧诗句(金荣注误作元稹);最引人注目的是其三十五“宦情薄似秋蝉翼,愁思多于春茧丝”一联,系取陆游《宿武连县驿》原句,仅改“乡思”为“愁思”,清代注家已一一注出。唯其太依赖书卷作敷衍,这类作品虽翻新出巧,不失雕章琢句的精致趣味,但除了上引“寸草春晖恨未休”(用孟郊诗语)、“几年石阙口衔悲”(用南朝乐府双关语)两句外,多数读来反不如那些一空依傍、直摅胸臆之作更真挚动人。三枝茂人认为王渔洋这组诗的情感表现显得较淡,与“神韵”的艺术观念有关,应该说已触及一部分问题。但我觉得过多地依赖于前代作品,过多的涂饰,才是影响情感表达的根本原因。袁枚曾说:“阮亭之《悼亡妻》,浮言满纸,词太文而意转隐故也。”[7]363极中肯綮。第三十三首“陌上莺啼细草薰,鱼鳞风皱水成文。江南红豆相思苦,岁岁花开一忆君”,据惠栋引(陆)荩思之说,乃是将少作《留别》改写前两句而成,原作“斗帐香寒歇旧熏,人间无路识行云”的“旧熏”已被用于其十八,而“鱼鳞”句却是袭取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鱼龙潜跃水成文”句,注家尚未指出。这个例子让我们看到,王士禛即便写悼亡之作,也不免矫饰的成分。为什么要矫饰?这就要联系到赵执信对他的批评——“爱好”。爱好,就是为了将诗写得漂亮,达到自己想要的某种艺术效果,而牺牲一点原则性,或者说对诗歌创作的根本要求作一些让步。王士禛在此牺牲的是抒情的真实性,如果“陌上莺啼细草薰”一首确是据少作改写的话,将多年前留别友人的话语重新翻出来告慰妻子,那明显就属于刘勰批评的“为文造情”了。对友对妻,生离死别,这两种情感显然是不等价的。
当然,这么说也只是我们了解其写作真相而生发的感触,事实上王渔洋这组悼亡之作,在当时是很有影响的。康熙十七年(1678)九月,友人尤侗妻曹令病殁于里中,尤侗恸哭之,请归不允,只得遣男珍星夜奔丧,自己撰文致祭,并作《先室曹孺人行述》及悼亡诗若干。王渔洋读到尤侗的悼亡诗,不禁同病相怜,倍生感伤。有评语曰:“读悔庵先生悼亡诸篇,虽木石肠亦应感动,况枨触旧愁如仆乎?因简箧中往作《悼亡诗三十五首》质之悔庵。语云‘下濑之鱼,因复俱流’,其吾两人之谓欤?”[8]而尤侗既读渔洋之作,遂有《题王阮亭侍读悼亡诗后三首》寄意,有云:“弹绝哀弦曲未终,相怜相泣病相同。吾家虽有闺房秀,那及王家林下风。”[9]卷一这里除了表达互怜互惜之情,还谦称自己的妻子没有王夫人那样的风标。这么说来,在男性读者眼中,作者的伤悼之情固然是重要的,但更关键的还是如何写出亡妻的品格,塑造出贤淑的形象。这样,内容的剪裁和艺术表现就显得格外重要了,妻子的死亡不仅是男士公开表达对配偶之爱的唯一机会,也成为衡量其情商和智商、艺术感受力和表现力的一次写作竞赛,竞争对手不仅限于同时的才人,甚至包括往古来今的所有作家!
的确,对王士禛来说,36首悼亡诗的写作,不单纯是对26年夫妻恩爱的重新品味,也是对自身艺术表现力的严格检验。两年后他有《题元氏长庆集后》诗,道:“少年嗤点元和体,不沂波澜未易知。试看娄江穷笔力,较量才似望云骓。”[5]927这与其说是评论吴梅村学元白体的得失,还不如说是他自己与元白较量笔力的感受。此前他即便没读过《元氏长庆集》,也不会不知道《三遣悲怀》吧,但只有经历发妻的殒逝,通过赋悼亡36首绝句,他才真正领略到,元稹那种寓深沉体验于质朴言语的艺术功力,绝不是轻易可到的境界。妻子殁后四年,他又写下七律《闰中秋夜不寐悼亡》,有“红墙银汉途难越,碧海青天怨有余”之句[5]954,袭用前人语句,仍旧难免涂饰。人要超越自己是很难的,对王渔洋这样才力不算太雄厚的诗人来说,更不容易做到,很需要破除一些执念。
王士禛的悼亡诗之所以值得注意,是因为他的悼亡不是一次,而是三次,并且后两次也各写作了一组12首七绝的悼亡诗。
张宜人去世不久,老父担心士禛生活无人照料,翌年十月就为续取济宁陈氏,时年16岁。陈孺人性婉嫕闲静,来京邸未几,内外井井有条,家人咸称贤淑,王士禛也稍纾张宜人去世的悲痛。康熙二十三年(1684)九月二十日,陈孺人生三女于京邸,因士禛不久就膺詹事府(俗称宫詹)少詹事之命,遂名之为阿宫。十一月士禛奉命祭告南海,嘱从侄启沃护送家室归里。六年后陈孺人再来京服侍,丈夫每迁一职,“必相朂勉以清勤酬主知”。京官俸薄,“孺人手司出纳,往往以樽节佐之”。康熙三十年(1691)因哭母丧而病肺,医药无效,越明年四月十二日而殁。遗言曰:“君受国恩深重,致身九卿,当黾勉服官以图报称。遇下人当以宽。”又曰:“从君十七年,止有一女,且善病,可谨视之如我在也。”孰料三个月后,阿宫也不幸夭折。王士禛追忆孺人德行,“尤痛其十七年中,荆钗裙布,手自箴纫,无金珠以耀首,无锦绮以饰身”;尤喜其性慧强记,“口授唐绝句百首,皆成诵,吟讽中律吕,予所赋诗,亦颇能诵数十篇,禅诵之余,每举以相乐”[5]1902。看来陈孺人天性颖悟,颇有文学修养,还能与丈夫咏诗作乐,悼张宜人诗文中从来没提到这方面的内容。
悼念陈孺人的《悼亡诗》原有十六首[5]2275,删存12首,收在《蚕尾诗集》卷二,题下注:“哭陈孺人及女宫作。”由于陈氏奉佛诵经,悼亡第一首就从佛家话头写起:“优钵昙花现即空,那堪摇落委残红。招魂欲问魂何处,冷雨凄风野寺中。”第三首仍然是发挥空门之理。第五首回忆陈孺人诵诗的情景:“博山香篆倚银屏,三体唐诗梵字经。仿佛红窗人未起寝,灯前教诵雨淋铃。”相比悼念张宜人的组诗,这组七绝给人返朴归真的感觉,较少用典和出入前人诗句,而将笔触落到写实的细节,构思则常回到传统的今昔对照表现上来。陈孺人持家的岁月,王士禛已官至户部侍郎,诗中一再出现相应的家庭生活情境:
银箭金壶听丽谯,年年空负可怜宵。抛残斗帐红蕤枕,手点茶汤候早朝。
枕压偏鬟久罢梳,绿窗昼寂掩流苏。那堪亭午朝回后,日听垂簾响药炉。二诗一写日常早朝空负良宵,一写孺人病后缠绵病榻,一种无复生人乐趣的空虚无奈之感,在华丽的环境、器物描写反衬下,表达得刻骨铭心。在这整体的氛围中,“博山香篆倚银屏”一首所能忆起的快乐,显得多么微不足道。我常想,王士禛一生虽然仕途通达,名满天下,但家庭生活实在是充满了不幸。他的诗风被目为“神韵”,而神韵又总被认为与一种超然的生活姿态、远离社会现实的审美距离感相联系。这两者之间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
王士禛第三次悼亡的对象是侧室张孺人。据《亡室张孺人行述》:“孺人淮之山阳人,本周氏。其归予甫髫鬌,修眉曼睩,双瞳如剪秋水,明慧婉娈。张夫人爱之,俾从己姓。孺人少机警,能强记。张夫人善病,凡箱箧筦库之属,一以委之。康熙十五年丙辰正月,予内艰服阕上京师。九月张夫人病卒于家,孺人日夜侍汤药,殁则哭踊不自胜。自时厥后二十余年,每讳日必呜咽流涕,虽张夫人逮下之仁,而孺人之贤可知也。”看来张孺人的出身像是丫鬟,所以从张宜人姓。宜人病故不久,翌年二月老父就遣孺人来京服侍饮食。及继室陈孺人来京,她又能扶助持家,燕飨宾客饶有宜人之风。此后无论士禛居里守制,还是在京任职,饮食起居都赖孺人调护。然而从康熙二十五年起孺人即婴疾,时剧时瘥,终以三十八年(1699)六月七日卒于京邸,享年43岁。当时王士禛是66岁,孺人虽非正室,却是伴他生活时间最长的。《行述》起首就说“老不能朝夕哭,而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拊膺自叹,中夜反侧。(中略)欲赋诗以写其悲愤无聊之思,而胸臆间如有鲠不得吐。聊追忆平生,书其梗概,使孺人之贤不至与烟草同灭没,而予之悲,庶亦稍写起万一焉”[5]2275-2277。由此可见,王士禛对张孺人是怀有特殊情感的。
古代男子娶妻,必门当户对,多考虑政治、经济及血缘等因素;而讨小妾却无需顾及这些,反得伶俐可爱的女子。据《行述》看,张孺人应该是《红楼梦》中平儿那样的女子,乖巧能干,更兼容貌明丽——三篇行述中只有张孺人特别描述了相貌,可见张氏不仅美貌过人,也是很得士禛怜爱的。果然,12首悼亡诗中破天荒地出现了对亡室容貌的描写:“曼睩横波一顾时,素妆不屑涴胭脂。成都画手丹青笔,难写天然却月眉。”[5]1303而且其九写道:“廿年往事忆前尘,离合神光似洛滨。自有宓妃留不得,那能怜取眼前人。”这是说张宜人亡故之际,自己沉溺于悼亡之情不能自拔,以致冷淡了孺人,其中的歉疚和遗憾之意是不难体会的。或许正是出自爱恋而非感激之情,这组悼亡诗相比前面两组,内容更空灵和唯美,“红窗依旧明明月,不向罗帏鉴玉人”这样的情语和“冰簟银床夜色幽,凉生风露碧云秋”这样的景语取代了现实中生活细节的叙写。诗中很少追忆那些特殊的生活情境,只是抒发失去孺人的悲哀和绝望之情。虽然也袭用前人诗句,如其一“落叶哀蝉断送秋,他生未卜此生休”,其十一“江上峰青人不见,美弹今日是哀弹”,其十二“春水绿波春草碧,从今何处不关情”,但像是意之所至,信手拈来,殊无补缀衬贴的感觉,这似乎是渔洋晚年炉火纯青的老境。值得注意的是,这组悼亡诗中一再出现神话仙传的比拟,除上文举出的宓妃,还有“碧海青天欲见难,月中谁伴女乘鸾”、“飙车几日返神霄,青雀西飞竟寂寥”、“流萤几点堕轻罗,灵鹊传闻此重过”。这种艺术手法,远地说是承袭江淹的构思,近地说是重拈早年赋香奁体的绮丽笔调,实质上都与他对张孺人的感情有关。张孺人显然是三位夫人中惟一让他感受到女性的美丽和柔情的一位,他对张孺人的悼念自然流露出缱绻的眷恋,而不只是单纯的道德情感。
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就可以判断,陈衍说王渔洋悼亡之作于“潘令、元相所已言,几不能出其范围也”[1]148,未免过于武断。王渔洋三组悼亡诗起码在体制、规模上是有创辟的,因而具有一定的范式意义,后人注意到他的悼亡之作,原因盖在于此。应该说,悼亡诗到王士禛,所有体式上的发展、结构上的特点、技巧上的变化,才基本穷尽。而即便是王士禛,除了哭侧室张孺人外,其他两篇行述及其悼亡诗都没有提到妻子的容貌,这显然表明,悼亡诗中对妻子形象的塑造,是彻底被道德化的意识所主宰的。也许可以说,从古到今的整部悼亡诗史,就是一个被道德化的女性角色群像。在妻子去世后,男诗人们才在其中倾诉对妻子的赞美和怀念,以及未在妻子生前表达的遗憾之情。这种情形始终没有得到改变,悼亡诗也就一直维持着“公开合法地表达自己对配偶之爱的唯一机会”的地位[10]163。
注释:
① 马先登先娶黄氏,后续娶同邑董俊女,亡再娶于董氏,见其《勿待轩文存》卷八《亡妻黄氏圹志》、《诰赠朝议大夫先考庠生天阶府君暨先妣左太恭人行述》。
② 三枝茂人《王渔洋の〈悼亡詩三十五首〉につぃて》,《名古屋外国语大学纪要》第4号,1991年7月版;王利民《王士禛诗歌研究》第四章第一节“王士禛的悼亡吊挽诗”,中华书局2007年版。
③ 有关王士禛的婚姻情况,可参看蒋寅《王渔洋事迹征略》,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
④ 洪升《洪升集·稗畦集》所收《代王阮亭先生悼亡》:“秋雨秋风四壁吹,惊闻病剧鬓成丝。那知客舍传书日,已是空闺属纩时。”
⑤ 汪琬《诰封王母张宜人墓志铭》载《钝翁续稿》卷二十七,朱彝尊《张宜人传》载《曝书亭集外文》卷八,汪懋麟《王宜人传》载《百尺梧桐阁集》卷五。
⑥ 朱庭珍《筱园诗话》卷三:“阮亭先生长于七绝,短于七律,以七绝神韵有余,最饶深味,七律才力不足,多涉空腔也。”张国庆辑《云南古代诗文论著辑要》,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304页。
⑦ 王利民已指出“当年对泣人何在,独队牛衣哭暮秋”、“才过清明饼饵香”两句即从《行述》之语变化而来,见《王士禛诗歌研究》,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25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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