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骥:死穴——1948备忘录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184 次 更新时间:2014-12-21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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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骥  

(作者申明:见网上有好几个”老骥”同名者,为免误会并便于区别,现拟特别表明我是五七右派回忆录《佝偻的背影》上部《乱世天堂》作者,从未在毛左网刊上发表过只言片语,今后也不会。)

(本文摘自《血痂》手稿)

小 引

一九四九年初春,我刚满十三岁。站在这条历史断裂带上,我既是一个党国在大陆上的末代童子军,也是另一党国的首批红领巾,即是说,我有幸见证了中国当代史上的改朝换代,在儿时记忆的“库房”里,自然就堆积了不少蒙尘的杂物,有的或污浊不堪,有的或血腥恐怖,一幕又一幕,委实不堪回首,但也有阳光和鲜花,还系有民主自由的红丝带,而特别迷人的还是从幕后传出来的火炬或烛光,在雾重庆吸引着成千上万的年轻人,黑压压地,一层又一层,一片又一片,甚至包括我——远未成年的童子军及其伙伴们。

我是十岁念的初中,一九四九年秋该念高中了。所以,我对这次改朝换代的印象非但不是朦胧的,而且已经冒出一丁半点的主体意识了,宛若小荷才露尖尖角,有了一定的是非判断能力了。不过,为了尽可能地呈现记忆中的“原生态”,我决定还是将这类童心判断也一并剔除,只在一九四九及其前后的“切片”上,着力记述身边的真实见闻、真实事件和真实的人物,尤其是他/她们的真实的命运。这自然也需要作些细节描写,以资在连贯的,交叉的,跌宕的,或可独自成章的真实故事中,既具有历史的本底意义,也有一定的质感和情绪张力。凡涉及解秘性的章节时,我的笔端也难免会流露出些许政论色彩,因为,那是今生深藏心底的悲哀与困惑……

1948·雾都剪影

与历代王朝将倾前夕的征兆十分相似,重庆一时乱象丛生,花边新闻特別多,宛若雾中看花,其中的“杨妹事件”是为头条新闻。身为市长的杨森也成了事件中的一个角色。人们最初以为妻妾成连、子女成营的杨森只是又要添个小妾而已,所以他才会假装听信“涪陵村姑杨妹七年不吃大米,只喝井水,另吃某种野草,”之类的“新闻报导”,而且,他还将此妹立即接到了重庆,安排 “科学研究”。

各路记者最初也是天天跟踪报导的,说此女果真不食人间烟火,而且红光满面,神了!

那时节,山城物价正在暴涨,不值价的金元卷、银元卷正在满天飞,家家米店都拥挤着暴躁的市民……

在此般乱象丛生之前,自民国政府的“戡乱建国”即将变成“和平建国”时,我家小温泉后山山脚就平整出了一块大坝子,同时建成了一座大礼堂,名叫“中正堂”。此堂背倚青山,奠基厚实,基础都是用青灰色的条石砌成的,使主体建筑不乏巍峨壮观。听大人讲,它是蒋委员长用来召开全国国民代表大会用的。记得奠基那日,恰好传来了中国远征军在滇、缅战场胜利会师的捷报,小泉放了很多鞭炮。到了即将落成时,在南泉至小泉花溪河两岸,人们又落泪欢呼庆祝了八年抗战胜利。之后不久,民国政府就从陪都重庆迁回南京了。小泉的中央政治大学亦随之迁往。“国民大会”并未在“中正堂”举行。

一九四九年前夕,在南京仓促召开的“国大”却被人们暗称为“伪国大”了。我是从高中部大同学的窃窃私议中听到的。但为何为“伪”,我还是不甚了了,不知是不是李宗仁当了代总统,委员长下了野?似乎又不像,因为,窃窃私议中明明有人在骂蒋,骂他是“独夫民贼”。那又是啥呢?我渐渐觉得与战事有关,曾几何时,胡宗南名踞头条,占了延安;自他渐渐从报端淡出之后,又渐渐变成了国军的“固若金汤”——诸如“长春固若金汤”、“北平固若金汤”、“天津固若金汤”……嗲声嗲气,没完没了。

正是在这样的嗲声嗲气中,我曾见证了国民党败离大陆之前的国大代表和立法委员的“基层选举”。小泉各乡各村的投票地点就是设在中正堂前足球场的,乍一看,秩序还算井然,但在井然的背面,我却看见了令我终身憎恶的另一面。

我姑父彭勋武当时在交通部任职,他也参选了“立法委员”。为了稳操胜卷,我父亲四兄弟就发挥了各自的优势,不遗余力地为他拉选票。由于家父曾任南泉管理局局长,自然就负责南泉、小泉片区的拉票事宜,其成本十分低廉,方法也十分简单:凡投了我姑父一票的村民,当天中午就可选择一碗清汤素面或酸辣素面;镇上居民就可选择一碗炸酱面或排骨面。正是凭藉着这一碗碗含有城乡差别的素面与非素面的简单交换,我姑父果真使当选了,名字出现在“中央日报”头版名单中,但却是落在尾巴上的,估计列在他之前的当选名单,还不是仅仅给了“选民们”一碗清汤面或炸酱面。关于这份“立委”名单上的通栏标题,现已记不清楚了,但对“民主选举”四字却还是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而且终身挥之不去,与亲历至今的画圈选举或打勾选举迭映在一起,变成了九个字:党国选举都是假民主。

不过也好,当始自辛亥革命的宪政梦想首次在大陆玩完不久,对村姑杨妹的“科学研究”也告收场了,很喜剧,记者终于偷拍到了杨妹偷食红烧肉的系列照片……于是,“杨妹事件”又为人们增加了新的骂料,一幅幅漫画出现在民间报端,其中一幅是大厦倾颓、树倒猢狲散……

一时间,这些街头谩画更像一根根火柴,在此起彼伏的“反内战、反饥饿、争温饱”的学生游行中,重庆下半城的金融一条街(陕西街)也真是突发大火,数日不止,站在长江南岸也觉热浪扑面,令消防官兵奈何不得,如果不是亏得屹立在小什子的川盐银行和中国银行的有效阻止,整个山城也会化为灰烬的。这两座大厦是美国人设计修建的,耐火材料质量极高,被日军轰炸时,也只有顶楼受损。至今,这两座高楼除了高度不及若干拔地而起的新楼外,尚无哪幢大楼敢说自己质量也可超之者,这叫人们不得不对之刮目相看了——只要尊重事实。

火灭后,重庆当局即以一九四八年九月二日起火的月日命名,谓之“九二火灾”,并从此成了世纪之谜。玩不厌女人的矮胖市长杨森当时在电台亲口宣布“是共产党放的火!政府将严惩不贷!” ,次日即在朝天门码头处决了两名“共产党”,但此二人在临死之前却是一路喊冤:“我不是共产党哇!冤枉哇!” 那,他们又是什么呢?两声枪响之后即有看客传言,说他们是趁火打劫中的为首打劫者,撞在了刀口上,所以党国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需要有人出来顶替“共产党”——这类似一九四九之后需要揪出“一小撮”充当活靶子,包括需要地、富子女顶替他/她们死去的父母,充当不可断代的天生的罪人——大概到了九十年代末,我才知道当年看客的传言不确,为“九二火灾”毙命者,不是火中打劫者,而是就近从牢中提出的两名囚徒。

这就是政治。所以“九二火灾”才成了世纪之谜。

一九四九年后,中共又立即宣布“山城九二火灾”是杨森所为。正是在国共两党一前一后的攻诈声中,损失最大的还是下半城陕西街的大小商人们,几乎皆遭灭顶之灾。我二叔和幺叔共营的“重庆蜀和公司”也化作了灰烬,一时走投无路。表叔胡子昂的“华康银行”也是如此,好在他在香港设有分部,有路可投,而且他还看准了另一个机会,把全部家底换成金条后,从香港飞向延安了(这位新中国的“人大常委”在后来的“文革”中只被抄家并挖地三尺而已,并没有被红卫兵打死,他的运气还算不错。)

胡子昂此举对朝野震动极大。这一边咒骂他投机无耻;那一边颂扬他深明大义(因为他还随机带去了不少金条)。至于胡、彭、阮、燕四个联姻的名门望族,则是冷眼静观,都怕杨森上门找麻烦,不,这个“怕”字我用得不准确,准确的说法是不想惹麻烦。彭家的彭斌将军不会怕杨森,他是我姑父彭勋武的堂兄,我们一辈对他皆尊称“彭三伯”,他时任“内二警总队总队长”(中将军衔)。这个“总队”可是民国政府的“御林军”,装备精良,颇有威慑势头。

记得是一九四七年春,那日阳光明媚,小泉一带多有古槐成荫,略带绿色的光线显得特别柔和,少梅姑母等人在二叔家的“雨耕庐”楼下搓麻将,不料受到青年军军纪巡察队的干涉,双方发生了冲突,为首者竟把枪口指向了少梅姑母——尽管装腔作势,但也显得唐突冒昧,不知深浅。姑父得知后怒不可遏,他急告他三哥后,彭斌将军当即命令“内二警”火速开赴小泉,包围了青年军军部。两军火并一触即发。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幸有此地地产主人——南林中学和南林学院的名誉校长——唐式遵将军从中斡旋,方得中止了此次自相残杀。之后,座落在河湾处的彭家花园(蒋介石曾经的驻跸处)就派来了一个班的“内二警”站岗。从此,青年军军纪巡察队就不敢过问其中的麻将声了(包括“雨耕庐”的麻将声)。

所以,敢叫青年军让步的彭斌当然是不怕矮子杨森的。但是,正是在他们的此般擅权和无聊之中,才亲手把一个千疮百孔的独裁政权推向末路的。不久之后,也是在号称“固若金汤”的“山城保卫战”中,还是杨森棋高一着,他几乎把彭斌置于死地……

在我的记忆中,正是民国核心部位的持续内耗与腐败,才使这幢始于辛亥共和的大厦被推倒了。不过,若只拿腐败说事,且同当下种种相比,似乎又不是一个事关生死高度的问题。毕竟,当年那个党国还提倡“礼义廉耻、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对伤风败俗之类的惩处乃是十分严厉的,断未听说竟有诸如湖北野三关“邓鬼大”即王保长之流,敢于掏出一迭钞票来抽打一个年轻女子的头,并且扬言要“拉一车钱来砸死你”等等——除非你自已脱掉裤子跟老子上床;此外,更未听说有哪个党官敢把“书包娃”的肚皮当作“开处”的新“载体”,也未听说哪个农村孩子说他的理想是“俺长大要杀官”,更未听说哪个城市孩子说她的理想是“我长大要当贪官”等等。

那年头,民间对奸案的惩罚也是足够残酷的。在那风雨飘摇的历史瞬间,有件事情令我刻骨铭心。记得是一九四九年初春,朝天门江面顿时热闹非常,从上游漂来了一个小木筏子,筏上有一女人喊救命,她的四肢被铁链钉牢,赤条条地,仰面朝天,在浪涛中呈大字状,胯下则钉着一个男人的头;在筏子两侧还插有两条木牍,分别写有“奸夫淫妇罪该如此”、“谁敢搭救谁遭天杀”。这两句灭绝人性的诅咒如盾牌似的挡住了人间悲悯,和拯救生命的勇气。筏子在江心紊流幌摇了一阵之后,就在嘉陵江一汪清流汇入长江褐红色的浩荡浊流中,漂入铜锣峡了,再往下,就是三峡了。我是目送着这个孤零零的小筏子被滚滚长江带走的。尽管大江带走了这桩违规交配的受惩案例,但却在我稚嫩的心中留下了超越悲悯的痛苦。后据报载,此事为女子婆家、娘家共同所为,为的是他们在泸州、宜宾两大码头的赫赫声名,和袍哥大爷的一张脸面,所以才痛下了此般毒手——生杀予夺,随心所欲。

一时间,民间已是全然无视政府的什么权威了。这正是1948点到了民囯政府的死穴——失尽民心。

不知1948是不是一面镜子,或者是一个提示:谎言与高压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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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张容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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