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的生活可以粗粗分成两大部分,一大一小。大部分时间,我们种地收割盖房子,或早八晚五外加挤车堵车,买菜做饭洗衣,生孩子养孩子伺候老人。然后呢,我们挤点儿时间出来,弹琴或听琴,写写大字或看画展,读书或看电影,逛公园或上教堂。生活中的那个大块被叫作物质生活,那小部分被叫作精神生活。物质生活用来满足我们的基本需求,必须求效用,精神生活则否——黑格尔把绝对精神分成三大领域,艺术、宗教、哲学,它们不在于求取外部效用,其目的只在于精神自身的展现。大多数人大多数时候得务实求效,没那么多闲工夫展现精神本身。
物质/精神这对用语很老套,而且过于笼统。精神生活至少得在听昆曲读博尔赫斯那个档次上吧。每天晚上定点看电视连续剧,周末去看综艺节目,似乎跟精神没啥关系,我们就叫它文化生活。如果综艺节目没啥文化含量呢,那就叫它娱乐。独自或结伴去走沙漠,那是精神生活,挤车堵车到人山人海的景点去旅游,啊啊,也许算休闲?
精神生活当然也要跟物质打交道,画油画要钉画框绷画布调颜料,更别说做雕塑了。找一个山洞修行,吃喝拉撒还是免不了,防风防潮驱虫也很麻烦。你结跏趺坐,连日闭目诵经,却得有几个小和尚照顾柴米。不过,各种精神形态不管怎样需要物质,总是以“精神自身的展现”为归宿。希腊雕塑的美丽形体,不是意在勾引肉体的欲望,而是意在展现希腊精神。本雅明把艺术作品的这一特征称为aura,中文译作灵晕、灵气。其他精神形态也一样。学术著作不管题材怎样深重,论证怎样严格,知音者自能感受到其中的灵动之气。当然,我不是在说政府部委颁赏的大小项目,它们属于挣利挣名的务实活动,不在精神形态范围之内。
物质生活讲求务实和功效,难免枯燥,甚至沉重。然而,面包师傅不仅跟烤炉打交道,他同时跟有灵性的伙计邻居打交道。洗尿布当然不是什么精神活动,与孩子一起生长却不只是事务,洗尿布的共同生长不同于不洗尿布的共同生长。人性不尽于食色,灵性也是人的自然需求。缺少灵性的生活如冬日的尘土,缺少灵性的人,无论他是成功人士还是失败人士,同样干瘪无趣。我们周遭的物什山水天空,难道没有灵性吗?本雅明所说的aura并不单单属于艺术作品——“夏日午后小憩,你的眼光抚过地平线上的山脉轮廓,或抚过那将阴影投到你身上的树枝,你就经验到那些山脉的灵晕,那些树枝的灵晕。”
(二)
“精神”“灵性”这两个词的意思有大面积的交集。不过,在我听来,精神更多与这边的世界相连,跟艺术、哲学相连,灵性生活则更多与宗教连在一起。跟实务生活相比,艺术和哲学比较超然,但跟宗教相比,艺术和哲学属于这边的凡俗世界。灵性生活更适合用来刻画耶稣祈祷或禅修。东正教专家C.C.布鲁日注意到,古希腊多用圆形隐喻,精神超脱于事务的局限,周行而回归自我,达成人间世界的完满;灵修所用的隐喻则是上升之路。
各教各宗的灵修各有其殊胜法门,但平实说来,灵修的要旨在于脱出凡俗生活沉溺其中的欲望与索求,容使被屏蔽的灵性重新灵动,升入另一个世界,与神灵世界自由交往,获得对世界内在一面的觉识。威廉?詹姆士在《宗教经验种种》中引述过很多信者对这类觉识的描述,这里转引一段:“我记得那一夜,记得就在山顶的那一处,我的灵魂仿佛向无限敞开了,在那无限之域,内部世界与外部世界冲腾融会……我单独与创造出我的‘他’在一起,还有这世界上的一切美,还有爱与伤,甚至诱惑。……我觉到自己的灵性与他的完美合一。对周遭事物的日常感知消隐了。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是一种无法言表的欢乐与狂喜。充分描述这种经验是不可能的。……我知道,人们也许会不无道理地把它叫做神秘经验。”
我们常常把神秘经验与“无法充分描述”连在一起。其实,何止灵性经验无法充分描述,凡是内面的觉知都不易描述,隐隐的胃疼,龙井的清香,都如春江水暖,只由经验者自知。狂喜也不单属于神人合一,畅饮高歌也带来狂喜。狄俄尼索斯本来就造就了一种宗教,在古希腊,比起对其他众神的崇拜,狄俄尼索斯崇拜更富通灵特点。
只从感受方面来描述,的确很难把灵性经验与狂饮、性高潮、吸食麻醉品的经验区分开来。然而,灵性觉受并非只是一种感受,它也是一种觉识,对世界的内面的觉识,如上引那位教士,在他的灵性经验之际觉识到“这世界上的一切美,还有爱与伤,甚至诱惑”。好酒的欲望在种种欲望之上又添上一种更强烈的欲望,以之压倒或遮盖其他欲念,灵修则旨在消解欲念,得以让灵觉升起。各教各宗的修法不同,觉受也不同,伊斯兰教苏菲派修到神人合一充满狂喜,禅修则更多冷静的精微觉受,但这些都不是烂醉如泥的一片空白。
我们在凡俗世界中也经验美、爱、伤、诱惑,它们由这样那样的物事引发,纠缠在种种因果之中,而现在,“对周遭事物的日常感知消隐”,美、爱、伤、诱惑不再系于凡俗的因果,超脱而为纯灵性的存在,相召相应,形成一个灵性世界。我进入灵性世界,不带着凡俗世界的种种联系,我“单独”融入其间。灵性属于每一个个人,融入灵性世界是高度个人化的经验。人们把这种经验刻画为对“真我”或“深层自我”的感知。真我与自私自利的自我180度相反——自私自利者把一切功利的终点系于他自己,而真我则全在于“自己的灵性与更高的灵性合一”。真我只现身在对更高存在的觉识之中。一种深深的谦抑为灵性经验所特有。
灵性经验是高度个人化的,又难通过描述得到验证,是故,神秘经验极易混同于臆想迷信怪力乱神,未修得正果先已走火入魔。的确,围绕着灵修流传着各种诡异荒诞,卜天卦命。C.H.布尔加科夫说到东正教的内心道路,“这条道路不仅是艰难的,而且是危险的,因为在这条路上有可能使精神受到迷惑和损害。”
其实,灵修丝毫无涉于怪力乱神。我再引一句布尔加科夫:“神秘体验具有客观性,它要求走出自身,要求精神的接触或相遇。”所谓神秘觉识,针对日常感知和物理因果而言,既不是臆想也不是迷信。灵性现象之间的相召相应本不是物理因果类型的联系,不在物理解释的范围之内,而所谓迷信者,恰在于用假冒伪劣的物理因果来解释灵性现象。灵性联系是否“客观”可另论,但我们对世界内面的觉识并不限于灵修经验。我们无法容忍侮辱尸体,为什么?我们尝试表述其间的道理,例如,死者像活着的人一样有尊严。我们向主祈祷,向天呼唤,的确,有些事情,不仅你知我知,而且天知地知。无论怎样解说这些行止与表述,都不可解说成上帝躲在告解室顶上听我们的祈祷,死人会在夜里悄悄溜出来惩罚施侮辱者的肉身。不信神明也许蠢俗,迷信则涉嫌屈枉神明。
灵性觉受固然是高度个人化的,但修行之路并非无迹可循。布尔加科夫警告内心道路也会使精神受到迷惑和损害之后接着说:“所以这里需要有个人的指导,由长老来指导见习修士,由较有经验者指导较少经验者。”无论我们是否最后修到遗世独立,修到大圆胜会,但修行首先是一门实践,依赖于实践传统。何况,凡俗生活中也原有灵性,依南怀瑾的通俗说法,现量的境界,不仅念佛参禅的,修密宗的,经常会呈现,普通人,诗人,艺术家也常有这个境界。陈子昂登幽州台,念天地之悠悠,又何尝不是“灵魂向无限的敞开”?质言之,若人间世界中原无本觉,灵修就无从起步。只不过,生活中的灵性分散在种种实务活动之中,我们有所觉悟,因这觉悟去行事,而不是入定在这觉悟本身之中。灵修者仿佛把生活中的灵性加以收集、提纯,以便驻定在本觉之中。
(三)
他一人发真归源,干卿底事?无论是神人合一的狂喜还是坐禅的精微觉受,岂不都是信者自己享受一番?于我们世人何益之有?他消耗了人间的若干资源,只是为他自己弄出点儿良好感觉?
我们不可把受益想得太实。山脉的灵晕,春水吹皱,都与我们的灵性相通。一道彩虹,它自光彩它的,我们也分享光彩。伸手帮了人,是为世人做事,修行人自修他的,却也已经在为我们大家修——他远避尘嚣,聚心于灵性,我们世间人分散在种种实务活动之中的灵性在这聚拢的灵性生活那里找到指引,找到呼应之所。我们固然无法直接灵修者的觉受,但他还是透露出种种迹象,让我们隐约窥知妙道所在。慈眉善目,举止谈吐无不祥和,处事言道多见智慧——无论修行的成就怎样脱出尘世,不可能与人间世界完全切断。无论什么秘法,总与世间法有相通之处。六祖甚至说:佛法在人间,不离世间觉。
在中国传统社会中,灵性更多融在日常生活中,融在劳作生产中,种地、盖房、养孩子,都不单单以效率为准。随着现代化转型,灵性从各种活动中被挤压出去——劳动过程从生活整体中分离开来,成为机械操作,日常生活在相当程度上从熟人社会分离出来,转变为原子个人式的实务。甚至艺术作品特有的灵晕,也像本雅明说的那样,在机械复制时代逐渐销殒。我们有太多的欲求,日甚一日催促我们忙碌紧张,忙里偷闲的时光,要用娱乐来塞满,仿佛生活的表面若不被事务和娱乐铺满,我们就会堕入其下的空虚。幸好,还有上教堂练瑜伽这些途径接引我们凡俗人找回自己的灵性。我的确相信,一年里若能抽出一天或几天,或独自或三五人,闭关禁语,必有益于身心元气的修复。
这般修复当然还是从人间世界着眼——我自己始终是世间人,只能这样着眼。在这个视野中,灵修并不是我们通乎灵性的惟一途径。艺术、爱、哲学,都是通乎灵性的显著方式。而这一切的起点和终点,却是在生活中觉受灵性:如果没有生活中的灵性,灵修既无从开始,也没有意义——成佛不是修行者兀自得道成仙,倒是因为世间人需要指引。由此想来,建设地上的灵性之城也许是更为艰巨的修行,即使在政治这样高度功利的领域,曼德拉这样的人也能为之注入灵性。做出这样的成就,正应了“了悟不必成佛”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