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子君:把头发剪喽(小说)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080 次 更新时间:2014-11-25 19:18

侯子君  

1

从酒店出来,文子感觉大脑胀痛得厉害,胃里翻江倒海,脚底下像是踩着棉花。

文子想,看来自己是真的喝多了。

曲曲说,你这样肯定不能开车了,坐我的车走吧?

文子说,你别管我,实在不行,我叫司机,在这儿住下也行,你们还是走你们的吧!

曲曲幽幽地看着他,说,你要不愿坐我的车,把车放这儿,打的走吧!

文子脚步有些踉跄,摆摆手,说,行了,行了,你们走你们的吧,我绝对没事儿。

送走曲曲一行人,文子一屁股坐在了酒店门口的台阶上,感觉脖子一点劲儿没有,于是顺势低下了头,一头长发盖住了他那瘦如刀条的脸,——他上大学时就开始留长发,到现在一直没改变过发型。

今天这个酒场是文子邀的,因为公司里的一桩官司,知道老同学兼昔日的恋人曲曲要来,为了防止自己在自己部下面前出丑,他自己开车来的,没带任何人。

曲曲已经是这个城市有名的律师了,虽然十几年没见面了,但文子觉得她几乎和当时在一个厂工作时一样,风姿绰约,俏丽迷人。只是略有些发胖,面部线条比从前硬了一些,言谈举止有了女强人的色彩。

进了房间,文子一脸痞笑地说,想不到您还是那么漂亮,有什么秘诀吗?十啦多年你怎么就是不变呢!

曲曲说,小嘴还是那么甜,瞧你那样儿,一副流氓相。

曲曲的同事看出他们关系不一般,只是跟着吃吃地笑。

文子还嫌不够,接着说,一点不老那是假的啊,能不老吗?都是往四十上奔的人了。有这样一个笑话,一个相当年纪的全国知名女演员,约了一个小青年儿在一起吃饭,女演员说,谁说我老了,我和你们这些小青年一在一起,乳房就发热,小青年抬起头说,对不起,大姨,你的乳头耷拉到汤里面了!

众人大笑,都说文总太幽默了。曲曲一手捂着嘴笑,一手指着文子说,损,你真是损到家了。

饭局中间文子出去打手机,曲曲正好从卫生间出来,他们有了一个单独对话的机会。

曲曲说,你倒是真的一点没变,头发还是那样长,一点正行没有。

文子表情忽然非常沉重,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吧,他问了一句憋在心里很久但是不应该说的话,咱谈点正经的,你当时看上马以什么啦?

曲曲的目光忽然变得非常怨毒,反问道,你说,你说我看上他什么了?

然后大踏步从文子身边走过去,又回过头说了一句,你真无聊!

声音并不大,但文子却觉得像重锤一样击在他的心上。

两个人重新进屋,刚才那一幕好像根本没有发生一样,气氛依然热烈,只是酒喝得更猛了,除曲曲带的司机滴酒未沾外,其他人包括曲曲都喝的不少。

文子想,曲曲从前可是不喝酒的啊,现在了不得了,这个女人不寻常啊!

文子坐在台阶上,昏昏欲睡,这时酒店的一个门童走过来,问,先生,我们酒店有自备的车辆,需要送您回家吗?

文子抬起头,目光有些迷离,说,不用,我的汽车在这儿放一夜吧,明早来开,你给我找一辆人力三轮。

这时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当时这个城市人力三轮还未禁止。

门童说,你看这样好不好,还是用我们酒店的车送你吧!

文子一瞪眼,听不懂中国话吗?让你去叫三轮!

2

坐在人力三轮上,文子仍感觉昏昏沉沉,这是鲁西南一个文化底蕴丰厚的古城,也许是夏天天气热的缘故,已经是夜里十点了,街上的行人依然是络绎不绝,文子把身子紧紧靠在后背上,眼睛望着天空中稀稀拉拉的星星,夜风送来阵阵清凉,文子感到通体舒泰。孤独,文子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这种孤独感迅速弥漫了他的整个身心,他甚至有想大哭一场的感觉,是因为曲曲这个女人?肯定是,但是文子内心又执拗地拒绝承认,文子用手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去哪儿?身后传来三轮师傅略有些沙哑的声音。文子感到声音好熟悉,应该是自己认识的一个人,可是想不起来是谁。

文子没有说话,抬起手向前指了指。身子动了一下,微微眯起了双眼,曲曲俏丽的形象立即在眼前浮现。

再往哪儿走?三轮师傅的声音使得曲曲的形象骤然消失,文子还是没有说话,抬起手向前一指。

就这样每到一个交叉路口,三轮师傅就沙哑着嗓音问一句,文子就或左或右的一指,文子感觉声音越来越熟悉,绝对是自己相当熟悉的一个人,可是就是想不起来是谁。

车子走得很快,文子耳边甚至想起了萧萧的风声。

就这样走了相当一段时间,身后的三轮师傅的声音忽然变得怒气冲冲,如闷雷一般,你到底想上哪儿!

文子缓缓从口袋里抽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淡淡地说,到了地方我自然给你说,你就走你的就是了,这些钱够了吗。

三轮车嘎吱一声停下了,紧接着传来一声断喝,小蚊子,文大老板,不要欺人太甚,你一上车,我就认出你来了,你看到了什么地方了?

文子一偏头,可不是?又回原来那个酒店了,自己本来是因为心情郁闷不愿回家,胡乱指个方向,没想到又回到原地,难怪人家不高兴。

就在这一瞬间,文子忽然想起了这个人是谁,是马以,是马以这个王八蛋,他腾地从三轮车上跳下来,当胸给了对方一拳,大声说,马以,马大厂长,真的是你,那还说什么,走,喝点去!

马以说,我看算了吧,改天,有的是机会,一般酒店都关门了,练地摊又和您的身份不符。

文子说,不行,绝对不行,必须得喝,都十多年没见面了,干你们这行绝对知道昼夜营业的酒店。

马以没办法,推着他来到车站旁一家韩国风味的酒店。

进了房间,文子发现当年叱咤风云的马厂长的确老了,非常憔悴的样子,头发几乎全白了。

酒店铺面不大,还算优雅,文子点了四个了略清淡一点的菜,六瓶青岛啤酒,两人面对面坐了下来。各自斟满了自己的酒杯。

文子端起酒杯,盯着马以看了好大一会儿,看得马以心里有些发毛。忽然把酒杯狠狠地撴在桌子上,用鲁西南最恶毒的语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日你祖奶奶,马以,知道我见你什么想法吗?我想劈脸摢你!

马以并不示弱,也站了起来,但比又瘦又高的文子矮半头,他也一字一顿地说,真动起手,你未必行!

接着又好像是自嘲般地说,我是干木匠时练的劲,童子功。

文子哈哈大笑,紧张!紧张了是不是?真打架也不能在这儿啊,得上广场,要打以后再说,今天就是喝酒,聊天!

紧接着,一饮而尽。

3

上世纪80年代中期,文子和曲曲大学毕业一起分配到这个城市的一家工厂。文子身材高挑,英俊潇洒,吉他弹得很棒,还有一副迷人的歌喉,虽然学习成绩一般,但在学校是个非常招风的人物,属于大众情人的那种,班里甚至系里的很多女同学都愿意围着他转,文子很讨人喜欢,几乎每个女生都认为文子喜欢自己,又好像谁都不是他的恋爱对象,他与她们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相处着,直到毕业,人们发现文字和曲曲两个人分到了一起,才恍然大悟,原来文子和曲曲早就私下里确立了恋爱关系,于是,许多女生见了曲曲嗔怪,鬼丫头,精着呢!曲曲笑而不答。曲曲的漂亮在女生中也绝对是出类拔萃的,二人可谓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在此之前,他俩对这个城市基本一无所知。考虑是个地级市,又是一家著名的国营工厂,两个人还是充满期待的。等到了一看,多少有些失望,这家工厂座落在离城还有二十多里的一条公路旁,路南是厂房,路北是职工家属宿舍和单人宿舍,规模也比想象的小得多,女工比较多,女工单身宿舍是楼房,多少还像点样子,男工单身宿舍是平房。简陋得不成体统,估计肯定得漏雨。

文子对曲曲嘟哝了一句,这哪是分配,分明是发配吗!

曲曲看了文子一眼,笑着说,怎么,这就开始后悔了?

文子紧接着说,哪里哪里,有你在身边,就是发配到天涯海角也心甘情愿啊!

夏天天长,文子和曲曲在职工食堂吃过晚饭,一起回到文子的宿舍,说了一会话,刚想出去遛遛,一群男女青年就拥了过来,男青年走到他俩身边问这问那,有人动手摆弄文子放在床边的吉他,女青年则站在门口不进来,对他俩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时不时响起阵阵银铃般的笑声。那时大学生还不是很多,在他们眼里,文子和曲曲就是想象中的大学生的样子,文子身高约一米八五,面皮白净,长发披肩,穿一件花格衬衫,曲曲柳眉杏眼,身材高挑,穿一身碎花连衣裙,两个人既漂亮,又时尚,特别惹眼。

门口叽叽喳喳地声音忽然停了,一些人开始知趣地向外走。文子想,肯定是大人物要出现了。

果不其然,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慢慢悠悠地走进来。

文子两人连忙迎了上去。

中年男人嘴里忙不跌地说,噢,噢。大学生啊,果不其然,一表人才吗!这位?噢,知道了,你们两个?噢噢,明白明白,我是黄从,这个厂的厂长兼党委书记,有什么困难,可以向厂办反映,也可以直接找我。

文子一边道谢,一边握了握黄从伸出的手,不过,文子感到糟糕的是,文子因为弹吉他,留了指甲,划了黄从手心一下,黄从虽然一点反应都没有,文子心里却总觉得疙疙瘩瘩的不好受。

两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地道谢,黄从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走了。

夏日晚饭后的厂门口是娱乐中心兼消息中心,基本上是中老年人的天下,有的围着方桌打牌下棋,有的扇着蒲扇你一句我一句在一起啦闲呱:

知道吗,今天来了两个大学生,一男一女,漂亮着呢,黄厂长亲自去看他们啦,了不得啊,这个厂,将来肯定得是他们的!

我就看不惯那个男的,留个长头发,穿着花褂子,什么玩意儿,将来的厂给他们,咱能放心吗?哪有他那样的厂领导?

厂领导应该是什么样儿?

就得像黄厂长那样,你看人家多有派!这小子还带着一个葫芦琴,一看就不像好人!

这你就说得不对了,从前咱们的李厂长,还喜欢他二胡呢!

扯淡!二胡和他的葫芦琴能一样吗?

4

文子的宿舍共三张床,左边一张,主人叫郭国,小年轻儿,未婚,顶替父亲参加的工作,家就在附近的一个村里,喜欢练哑铃,练得胳膊比文子的腿还要粗,才几天的功夫,和文子混得相当熟。

文子来的晚,当然就在门口。右边靠里的那张床旁边放着木工工具,床上整齐地码着一摞初中课本,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主人每天天不亮就出去了,晚上文子睡着了他才回来,开头几天文子竟然和他没见上面,只知道他的名字叫马以,是个临时工。

文子问郭国,这个马以,是个木匠?

郭国说,来这之前,干过木工。

文子又问,他整天忙什么啊?

郭国回答,去他二叔家干活啊,什么都干,洗衣做饭买菜。

文子问,他二叔是谁啊?

郭国说,黄厂长啊,一个村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二叔,但走的很近,他的木工工具是专门给黄厂长做个小板凳小饭桌什么的。

文子说,这个人挺爱学习的。

郭国脸上顿时露出鄙夷的神情,说,装蒜!一个临时工,初中还没毕业,又没时间学,摆了一大堆书,不纯粹是装蒜是什么!

文子心里对马以有了印象,未免有点看他不起。

后来终于有利机会见了马以,个子不高,皮肤黑,很敦实,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待人非常谦恭。

曲曲还是经常去文子那儿,有时两人出去闲逛,有时就在宿舍里说话或者弹琴唱歌,文子不用说,唱得很好,没人的时候,曲曲也唱,曲曲人长得漂亮,歌唱得却一般,有些走调。每当这时候,文子就狡黠地对曲曲说,来,朗诵一段!不过曲曲并不在意。

每当曲曲来的时候,郭国很知趣,起身就走。马以却忙着给曲曲倒水,瞎忙活一阵子,不肯离开。

终于有一天,文子给了他一个难堪。曲曲进来后,文子对这瞎忙活的马以说,你还有事吗?

马以有些慌乱地说,没事,没事啊?

文子说,你没事,我们有事。

马以忙不迭地嘴里噢噢着,退着身子离开了宿舍。

曲曲说,你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文子说,你要知道他是什么人,你就不认为我过分了。

曲曲说,我看这人挺好的。

文子一脸坏笑地说,你可要当心啊,这人看你的眼光有点特别。

曲曲也笑了,说,你是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文子紧接着貌似一本正经地说,从理论上讲,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可能的,因为天鹅不总是在天上飞啊!总有落地的时候,落在地上,有饿的时候,有生病的时候,那时候癞蛤蟆就很可能得手了。我看,我干脆让位,让这个小木匠……,不过,这个家伙家里有老婆,还有两个孩子,你只能屈就,做个二房喽!

曲曲红着脸把文子摁在床上一阵猛锤,直到文子告饶而已。

5

文子和曲曲都安排得很好,文子安排在厂技术科,曲曲安排在厂长办公室。文子感觉工作不太忙,感觉闲着也是闲着,就开始认真翻阅厂里的一些技术资料,他发现虽然看起来厂的效益还不错,但按照他的眼光,无论是工艺还是管理,都还是存在一些问题的,于是就开始着手写一篇调研报告。

厂长黄从的办公室离文子的办公室不远,黄从经常好像不经意踱到文子这里来,看到文子整天瞎忙活,点头赞许,大学生吗!这样就对了,就得干,工作都是干出来的。

有一次,黄厂长说了一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很令文子这个大学生费解,黄厂长说,你的头发不错,挺好看的,不错,真的不错,不过剪短一些也会不错。

文子还是很在意黄厂长的评价的,说这话时,黄厂长笑吟吟的,实在看不出是肯定还是否定。文子留长发是在大学二年级时,刚开始迷上吉他,一位在一起练琴的同班学生说,你的个头,脸型,留长发绝对很帅!后来留起来后,男女同学齐声赞赏,辅导员直皱眉头,找他谈了几次话,回家母亲和哥哥姐姐也都斥责他,但是,他一直坚持着没有剪掉。

有一次和曲曲闲聊,他就把厂长谈起他头发这事儿说给曲曲,问,你说我是剪喽呢还是继续留着呢?

曲曲说,剪了可惜!你的脸跟刀条是的,留短发会很难看的。

文子说,那就留着吧。

黄厂长的媳妇也经常往文子这儿跑,问这问那,对文子非常关心,黄夫人非常和善,令文子想起了自己的姐姐。

有一次,黄夫人说,把你的脏衣服拿我那儿吧,大姐给你洗。

文子首先想到的话是,不麻烦你了,你还得麻烦马以,但是没这样说,他回答,谢谢您了大姐,您有这句话,我真的就感激不尽了,曲曲给我洗就行,她又不忙。

黄夫人忽然叹了口气,令文子非常吃惊。

黄夫人说,真替你们两个孩子发愁啊,父母都离得这么远,生活能力又都这么差,没有人帮衬,将来怎么生活啊,你们两个真的结合了,未必是好事啊?二车间的胡蝶,你见过吗?人长得不赖,干家务是一把好手,我也不绕圈子,那是娘家侄女,我是知根知底,你考虑考虑。

文子感觉这对他来说是一件不用考虑的问题,于是低下头,说,我看算了吧,我和曲曲挺好的。

黄夫人咯咯地笑了起来,说,没事儿,一点事儿没有,就当我没说,我也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好好,就这样。

文子把这事儿说给了曲曲,说,黄夫人给我介绍对象了。

曲曲说,好啊,你这个样子,没人给你介绍对象我倒感到奇怪了!

文子说,真的不错,我娶黄夫人的侄女,你嫁马以做二房,咱们都弄个皇亲国戚,那还不得像鸠山对王连举说的那样,飞黄腾达有时机啊!

曲曲杏眼圆睁,指着文子的鼻子说,滚一边去,你怎么一点正经的没有啊!

6

马以忽然变了,早出晚归的时候少了,捧起了书本学习的时候多了,时不时问文子一些对文子来说简单得不得了的问题,文子虽有点不耐烦,考虑到不能打击人家的学习积极性,还是认真地教了他。文子发现马以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一点就透。

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些单身的小青年发现大学生文子不是只会读书、弹琴,扑克牌打得也相当好,于是晚饭后经常到文子的单身宿舍打牌,逢到这个时候,曲曲就坐在文子身边看着玩儿。有一次,马以又拿着书过来问文子,文子一手拿着牌,另一只手一指曲曲,说,你问她吧,她学习比我好。

曲曲就非常认真地给文子讲解,马以非常满意。

郭国看着手里的牌,高声叫了一句,马以啊,你学个什么劲儿,就你那基础,下一步能转正就烧高香了,怎么着,你还想当厂长啊!

文子接着说,可不能那么说,人家陈永贵基本上是个文盲,不也当上副总理了?

马以好像没听见似的,继续看他的书。

一天,文子正在办公室翻阅资料,忽然有人告诉他让他到厂长办公室去一趟,他也忽然意识到厂长最近不大到他办公室转悠了,于是,放下资料,急匆匆地赶到黄厂长办公室,走廊里碰上了送材料的曲曲,对了一下眼儿,曲曲会心一笑,文子做了个鬼脸。

黄从桌子上摊开放着文子前几天写的调研报告,文子进来时,他没有说话,一指旁边的沙发,示意文子坐下,过了好大一会,才皱着眉抬起头来说,字写的太差!一个大学生,字写得还不如马以这个初中生,不知道在大学里干的什么,不练练字吗?字是人的脸面啊!

文子在内心嘀咕,上大学时是没怎么练字,练琴的时候多点,可是,文字只是工具啊,更像船,文字表述的内容才是彼岸,到达彼岸才是最重要的,船破点无所谓啊!

令文子失望的是,黄厂长对他的所谓彼岸,也就是调研报告的内容也不大感冒。黄厂长接着说,根本就不了解情况,危言耸听,浮,毛主席说,知识分子需要改造,看来一点不假呀!

文子呆呆地坐在那里,等着下文。

黄厂长果然并没有说完的意思,紧接着又说,有反映啊,一个大学生,一点不求上进,弹琴聒的人家睡不着觉,还经常伙络一些人打牌,不好,很不好,不要以为是大学生了,就了不起了,你就不能像马以一样,多学学习吗!

马以,又是这个马以!文子忽然意识到,黄厂长知道自己的许多事儿,肯定是马以这个家伙跟他说的,这个马屁精,舔腚官!文子在内心里暗暗地骂。

黄厂长忽然声音变和善了,脸上也开始有了笑容,说,下车间吧,这对你将来是有好处的,多掌握一些真实情况,当然,不会让你干体力活,你也干不了,准备让你干个统计,你看可以吗?

文子聪明,当然知道这事没什么商量的余地,于是说,行,可以,我会好好干。

下车间真的没什么,到厂里报到时,文子甚至想过主动要求下车间,怕别人说充能,当然还有一个私心,就是在厂部和曲曲接触的机会多一点,于是作罢了。只是,这个马以,真的太可恶!

文子说,厂长还有事吗?没事我走了!

厂长点头,文子起身走到门口,厂长忽然忽然又说了一句,还有你的头发,我好像说过让你剪喽,当然剪不剪由你。

文子糊涂了,说过吗?当初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啊?怎么又扯到头发上去了?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啊!

下了班,文子第一个感觉就是想去理发店,后来又一想,既然厂长说了,剪不剪由我自己,我不剪也没问题啊,况且下了车间,和黄厂长见得面应该少多了,不剪,由他去。

文子感觉遇到了倒霉事,马以却喜从天降,按照有关规定,厂里给他和其他几个比较优秀的临时工办理了转正手续,马以把经常来往的几个单身汉请到厂门口的饭店里撮了一顿,郭国也去了,文子推脱身体不好,没有去。

晚上,马以满身酒气地回来了,对躺在床上生闷气的文子说,我是不是酒味特别重!

文子抬了抬头没好气地说,酒味倒是不重,我怎么闻着有股屎味儿,而且是黄厂长身上的。

文子发现马以本来微红的脸忽然涨得像血一样,眼睛也红了,有点要发作的意思。

文子想,有本事你就发作吧,老子不怕!

但是,马以竟没有发作,走开了,文子忽然感觉这人了不得。

7

不久,马以做了个让全厂的人刮目相看的事情,厂长黄从的父亲去世,马以个人名义定做的花圈最大,最醒目,直径三米多,上面整整齐齐地缀了82朵白花,正好和黄的父亲的年龄一致。这引起厂里的人议论纷纷,厂门口的新闻中心,——一些中老年人的议论最多:

你看人家马以这孩子,多会办事,咱的孩子就是不行,哪有那心眼儿?

这孩子,行!知恩必报,他能转正,还不多亏了黄厂长!平常也好着那,见到长辈,该叫什么叫什么,谁有什么活,人家立马就干,而且干得相当认真,有一回,我家的水管坏了,我正准备找厂里人解决,遇到马以,他说不用,我就能办,回去拿工具,三下五除二就弄完了,连水也没喝一口,就匆匆忙忙回去了。

当然也有人说马以心思重,是个有心机的人物,谁都不知道他将来究竟想干什么。

文子得知这件事感觉和别人不一样,他感觉心里像吞了个苍蝇般,难受,恶心!至于吗?没那个必要吧,就是黄厂长的爹是你的亲爷爷也不能这样啊!但是文子只是心里想想而已,没有向任何人说,包括曲曲。

文子在车间工作了一段时间,很快就适应了,工作本身对他来说不复杂,工作之余他真的像黄厂长要求的那样捧起了书本,打牌的时间比以往少多了。

几个月之后,马以不知给黄厂长做的什么家具,把他们的单身宿舍弄得像一个木工作坊,文子一听到马以锯木头的声音就头疼,于是每天下午吃完饭,就喊着曲曲顺着门口的马路闲逛。出了厂区,路两边就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文子感到非常舒服。曲曲感到文子的话比原来少了,也不像以往那样一点正经的没有了,许多时候,两个人就是默默地并着排向前走,一句话不说。

两个人的生活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过着。

令文子意想不到的是,不久后厂里搞“砸三铁”,优化组合,马以当上了车间主任,曲曲也提拔为厂长办公室副主任,而文子自己却被优化掉了,仅发生活费,待岗。

8

文子感觉自己好似挨了一闷棍,头晕眼花。但他没有像其他一些被优化掉的人那样,找这个找那个,求爷爷,告奶奶,而是在宿舍里一个人静静地躺着,默默地发呆。这一次,他不再埋怨马以,自己弄到这个地步,问题应该就是出在自己身上,如果说厂子是一杯水,自己既不是盐,也不是糖,而是沙粒,一直不能和水融为一体。

文子很看重这份工作,不仅仅因为自己,还因为自己的母亲。想起自己母亲,文子的心就隐隐作痛。

文子父亲是个民办教师,年轻时就患上了气管炎,一直病病歪歪,因为给父亲看病,家里负债累累,哥哥姐姐提前下了学,但是父亲母亲坚持让他读书,家里的农活基本上不让他伸手。文子小时候是个捣蛋包,母亲让他用地瓜干换散酒,他总是路上偷偷喝上一口,然后在里面兑点凉水,看着父亲就着咸菜抿一口摇着头说,如今的酒比过去差远喽,没一点儿滋味儿!文子就偷偷地笑。母亲给父亲烙点火烧,搁在篮子里,用白布蒙上,挂在家里梁头上,文子想偷吃,个子矮,够不着,就用铁条做了个钩,绑在竹竿上,挑开白布,钩出来火烧大快朵颐,母亲发现后,就打他的哥哥姐姐,因为她认为文子个子小,够不着,不可能是他的事儿。

文子初中要毕业时,父亲去世了,那时姐姐已经出嫁,哥哥的意思是想让他下学种地,他认为一个农村孩子,初中毕业就足够了,该回家干点活减轻一下家里的压力了,母亲坚决不同意,他就是一个目的,让自己的孩子考上学,当个工人——在文子母亲眼里,有两种人,一种是下田种地的,叫农民,另一种是有工作的,她老人家把他们统统叫做工人。母亲说就是砸锅卖铁,也得供自己的小儿子考上大学,当上工人!也就是在父亲去世之后,文子才开始成熟了,知道学习了,发奋苦读了,最后如愿以偿。文子分到这家国营工厂,母亲高兴得流了眼泪,逢人便讲,我儿子终于当上工人了,我儿子终于当上工人了!文子想跟母亲说,您儿子现在比工人还高一个层次呢,是干部,但他没有说。

文子上班后,坚持每月发工资后给自己的母亲寄点钱,问题的关键是现在只发生活费,吃饭都成问题,怎么办?还有,什么时候能上岗还是未知数,这一段时间怎么过,在这里,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如果回家,老人知道了这事儿,又弄不太明白,还不得愁死啊!

黄厂长慢慢悠悠来到了文子的宿舍,马以紧跟着进来,慌慌张张地给黄厂长倒水。黄厂长一挥手,示意马以出去,他要和文子单独说话。文子连忙起身坐在床沿上,洗耳恭听。

黄厂长说,没想到啊,真的没想到,优化组合竟然把你这么个大学生优化掉了,很可惜,优化掉的其他人很多,情况很复杂,很多人找我,我都推给了他们的主管领导,本来就是他们的事吗!你不同,你是我们的宝贝,大学生啊!你要坚强,要经得起挫折,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有机会,就会优先考虑你上岗的问题。不还有基本生活费吗?生活应该是没问题的吧!可以读读书,学学习,也可以看看朋友,当然也可以回家看看老人,总之,怎么都可以,但是,不要走得太远,以免要你上岗时找不到你,那就坏了………

黄厂长滔滔不绝,文子极认真地听着,低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

黄厂长在文子的宿舍呆了两个多小时,人们都说这是绝无仅有的,黄厂长工作这么忙,主动跟一个待岗的大学生谈了两个多小时,厂长真是太伟大了,太了不起了。

第二天,文子喊了曲曲,对她说,我想出去做点事。

曲曲说,你哪也别去,在这里等着上岗,用不了多少时间的,给家里寄钱用我的钱就行。

文子说,不行,我已经定完了,干活的地点离这儿不远,就在附近,咱们可以随时见面,厂里风吹草动也会很容易知道。

曲曲说,你到底要去干什么?

文子说,我要去做瓦匠!

曲曲大声说,你疯啦,该不是说胡话吧!

文子非常平静地说,很正常,马大主任不是从木匠起家干到了车间主任吗,而且还有可能继续向上升,我为什么不能从瓦匠干起呢?

说着说着,文子的痞劲又上来了,他说,还有,我学好了瓦匠,咱将来结婚可以自己盖房子,比马以会做点家具那还不强百倍!

9

文子对曲曲说,做瓦匠这个活是郭国帮着找的,文子待岗,郭国也很着急,问文子他可以帮忙做点什么,文子说,什么都不用帮,你给我找个活就行,郭国说我们村有个施工队,专门干附近几个工厂修修补补的活儿。我二大爷是那里的瓦匠师傅,你如果想去跟他干我保证能说上话,不过对你不大公平。文子说就这样定了,你去跟你二大爷说一声,我准备准备。

讲到这里,文子笑了,说,郭国的二大爷是亲的,和马以的二叔有点区别。

曲曲说,我还是感觉不可思议,你这个样子,去干瓦匠.......

文子说,这是很正常的事,你脑子还是不开窍,老认为大学生是什么天之骄子,其实狗屁不如,我现在想起来黄厂长说的一点不假,知识分子就是需要改造!咱们小的时候,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一个个细皮嫩肉,有的对农村根本就是一无所知,不也过来了吗!我是主动接受改造,洗心革面,当然,最重要的是,我得需要钱啊!我自己去挣,不偷不抢,名正言顺,有什么不好呢?

曲曲说不过他,于是说,随你的便吧,晚上还是回来住,反正离得也不远。

瓦匠师傅郭大爷是个开朗乐观的老头儿,一看见文子就喜欢上他了。等到看了文子跟着干了点活,郭大爷感叹着说,大学生啊大学生,你这一上大学,真是瞎了一个好瓦匠啊!

文子的确心里有数,别人干活,他爱观察,喜欢琢磨。他发现瓦匠这个活计就是要手脚麻利一点,多利用一些数学、物理的知识,因此比别人进步快得多。

10

郭大爷对文子说,如果你不嫌孬,你就跟我们一起吃吧,晚上也别回去了,住我家,最后从工钱里扣,撂倒和算账!

其实最后算工钱时一分钱也没扣文子的。

文子正感觉吃饭是个问题,虽然曲曲要求他回去住,但是他实在不愿看到马以那张洋洋得意的脸,于是欣然同意。白天和这些农民工们一起吃煎饼啃咸菜喝白开水,晚上就睡在郭大爷家,郭大爷在农村属于能人,粗通文墨,象棋扑克麻将无一不通,还会吹笛子拉二胡,工作间隙或者吃饭休息的时候,他就给他们讲荤笑话,不堪入耳的那种,一起干活的人们听得津津有味,常常哄堂大笑,每当这个时候,文子也跟着笑。

郭大爷说,大学生在,可不敢胡来,我讲的都在本,古书上的,名字叫《笑林广记》。

文子说,有现代的吗?来一个!

郭大爷说,有哇,就讲我们村的吧,有一回,我们村的老李头,牵着家里的牛去城里去配种,怎么也找不到配种站,后来终于找到了一个地方,招牌上写着:汽车配牛——其实是配件的件字掉了单立人。老李头牵着牛就闯了进去,服务员问,大爷您这是干嘛?老李头说,给我的牛配种啊,不写着汽车配牛吗?服务员说大爷您可能弄错了,老李头说,我错了?你们不要欺负我们农民没文化,我懂!驴和马交配生骡子,汽车配牛怎么也得生个拖拉机啊!

大伙笑成一团。

文子有一次领到工钱后给自己的同伴改善一下生活,于是就买了点猪头肉,用报纸包上拿回来,几个人刚要开吃,文子忽然发现上面有介绍马以的文字,就把那个版面撕下来,看了看。

这是一篇人物通讯,题目相当肉麻:心系工厂,魂牵群众——介绍劳动模范马以的先进事迹。还配了马以胸带大红花笑容满面的大幅照片。文子端详了一阵子,心想,这报纸肯定是印错了,应该是心系黄从,魂牵什么呢?忽然,文子眼前浮现出了马以直勾勾看曲曲的样子,这家伙不会真的魂牵曲曲吧!如果那样,就坏事儿了!他奶奶的,就是真看上了自己也没什么办法,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文子眼睛在马以春风得意的脸上停留了一下,忽然感觉小腹有下坠的感觉,就拿起报纸转身去了厕所。

11

施工队的活间歇性比较强,通常一个活干完,下一个活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干,文子就琢磨着间歇的时候干点别的,于是问了郭大爷。

郭大爷说,有倒是有,就怕你干不了,俺对门老张家做豆腐,他家的豆腐做得很好,专门往城里的几个饭店送,最近给他家送豆子的老伙计病了,老张头急得没法,不过得从80里外的北县城往这运,那儿的便宜,你够呛能做到。

文子说,没问题,你领着我找老张头就是。

到了老张家,老张头打量了一下文子,说,年轻人,你不行啊,俺明天一天得需要四五百斤,你做不到哇!

文子说,我行,没问题的!

夜里四点多钟,文子骑着自己二手大金鹿自行车就出发了,中午一点钟,他把两麻袋二百多斤豆子送到了老张头的家里。

老张头伸出大拇指,你真行,好样的,够了,我给你算账,算完你好回去歇歇。

文子说,不行,我还得跑第二趟,最后一块算账!

他匆匆忙忙卸下豆子,骑上自行车就走了。

文子第二趟回来已经是夜里一点多钟了,村里的人包括老张头全都睡了觉,文子只好当当敲张老汉家的大门。

张老汉迷迷糊糊地起来,开了门,大吃一惊,说,哎呀,这孩子,太不简单了,还真的又来了第二趟!赶快进屋歇歇。

文子感到自己两腿发软,眼冒金星,对老张头说,张大爷,有点吃的吗?剩饭就行,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张老汉忙不迭地帮着文子卸下麻袋,把他领到屋里,递给他一块煎饼,说,先垫垫,我去给你热糊涂去!等到张老汉端着热乎乎的玉米面糊涂进来,发现文子已经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啃了一口的煎饼掉在了地上。

12

曲曲找到文子时,文子正弯着腰低着头和泥,瘦得皮包骨头,长发又脏又乱,胡子拉碴,浑身上下都是泥浆。这样的形象如果出现在城里的大街上,善良的行人会毫不犹豫地扔给他一毛钱,收容遣送部门肯定会把他收容喽。曲曲眼泪夺眶而出,从身后轻轻地把文子抱住了。

文子没抬头,呵斥了一声,谁啊,耽误我干活!忽然感觉有点不对,一回头,看到了曲曲泪流满面的脸,连忙放下手中的工具,脸上浮现出惊喜,说,你真厉害,找到这儿了!行了行了,松开手吧,这么多人看着,不好。

曲曲望着文子,目光幽幽地说,怎么会是这样?

文子大大咧咧地说,哪样啊,我现在不是很好吗?

紧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沓人民币,这是我挣的,比在厂里多多了!

曲曲说厂里又盖了新车间,缺人手,待岗的人几乎全部通知回去上班了,文子也被安排了,暂时安排做电工,要到西安培训一段时间。

文子说,好,我和郭大爷他们道个别,收拾收拾就走。

13

文子打开自己的宿舍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曲曲连忙捂上了鼻子。这时马以分了宿舍,早已经搬走了,郭国看来也很长时间没在这儿住了。

文子从床底下找出一双鞋,想换下自己脚上满是泥巴的那一双,脚伸进去,忽地感觉脚底板下有软软的、温热的并且活动着的东西,连忙抽出脚,拿起鞋往地上一磕,曲曲吓得一声尖叫,扑到了文子的怀里。——原来是一窝肉呼呼,粉嫩嫩的小老鼠,与文子瘦骨嶙峋的形象对比鲜明。

文子的的吉他在墙角放着,已经蒙上了厚厚一层灰尘。那是自己上大学时,省吃俭用买的,在工厂里,文子最心爱的,除了曲曲,就是这把吉他了。两个人从相识到相爱,所有温馨的记忆,浪漫的时光几乎都和这把吉他有关。文子没有发一通感慨,也没有擦拭干净,和曲曲唱上一段,而是走过去一脚把吉他踢飞。吉他在空中翻了个个,撞了一下墙,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紧接着文子不知哪来的一股邪劲,像一个发疯的野兽一般,一声不吭,把这把吉他跺了个稀巴烂,曲曲怎么也拉不住他。

曲曲说,多可惜啊,挺好的一把琴。

文子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学着外国人的样子,耸耸肩,摊了摊手,深情款款地对曲曲说,是啊,是有点遗憾,以后你再朗诵我没法给你伴奏了,你说这事闹的!

14

文子从西安学习回来不久就被提拔为车间主任,而马以则当上了副厂长,厂里的效益开始下滑,一些有门路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向外调,又过了一段时间,厂长黄从提拔到主管局当副局长去了,马以升任厂长。

马以升任厂长后的第一件事情可谓大刀阔斧,把原来的厂大门拆了,把对着大门的喷水池和假山平了,据说他找懂周易八卦的人看过,最近厂子之所以效益不好,和风水有关。文子知道这件事后,内心苦笑,照马以的说法,厂长让那位风水先生干岂不更保险,荒唐透顶!

马以身体开始急遽发胖,挺胸凸肚,头发上不知抹了什么油,铮亮,说话开始慢悠悠的了,极具厂长派头。由于开始出现拖欠职工工资和保险的情况,那些在门口经常夸奖马以的老头老太太们,开始背地里指责他:

这个马以,以前挺好的,怎么这么办事啊!

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啊。

你是说咱厂没人才?笑话,文子不是人才吗?大学毕业,看把人家挤兑的,我看这孩子不错,就是头发长点,那也不是毛病啊!

曲曲也提拔了,当上了厂长办公室的主任,和马以接触的机会一下子多了起来,马以一有酒场,几乎每次都带着曲曲。又黑又胖的马以和漂亮高挑的曲曲一前一后走着,让人感到有些滑稽。

曲曲跟文子说了许多马以在酒场上的笑话:

她说马以特别爱吃红烧肉,爱喝白酒,没过多久就把自己整成了“三高”,医生提醒他这两样东西不能碰了,但是,一到马以参加的酒场,红烧肉照上,只不过一开始他就提醒自己,你说我这个身体啊,眼睁睁看着红烧肉就是不能吃,气人不气人!过了一会儿,看别人都不吃,马以就下手把盘子端到自己跟前,说都不吃,那还是我来吧,不能浪费啊!酒也照喝,只不过改喝啤酒了,他说医生不让我喝酒,可没说不让喝啤酒啊。

文子听后笑了笑,说,有公孙龙白马非马的风采啊,既然啤酒不是酒,那白酒也可以说不是酒,干脆喝白酒算了。

稍停,文子忽然表情出现了极少有的凝重,说,不过,你还真的防着点这个家伙,他已经搬到了家属宿舍,就是不肯把老婆孩子接来,不知安的什么心,他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小木匠了,当然你要真看上他另说!还有,注意自己尽量不要喝酒。

曲曲红着脸低下了头,说,我知道,我会小心的,喝酒问题上,马以倒是不错,保护我,不让我喝。

15

厂里风传厂长马以家里发生的一件事,不知是真是假。说马以当上厂长后,老家里务农的老婆经常和他大吵大闹,说他生活作风有问题,其实马以对他的媳妇早就心里有数——他媳妇在村里干妇联主任,跟乡里分管计划生育的副乡长不大清楚。于是,就对自己的老婆说,这样吧,咱俩谁也别说谁,谁先逮着谁,被逮的两个选择,一是上吊,二是喝农药,必须选一个。老婆说,行!没问题。有一个周末,马以回到家呆了一会儿,说得出个远门,带上一些换洗衣服匆匆开着车走了,老婆不知是计,约了那个副乡长到家里来,没想到马以杀了个回马枪,把两个人抓了个正着,马以很大度地把那位副乡长放走了,然后正襟危坐,问老婆,你是上吊呢,还是喝农药呢?老婆羞愧难当,说我就喝农药吧。马以静静看着老婆把农药喝完,然后打120救人,人最后倒是救活了,但是从此留下了病根,身体不大好了。

许多人谈起这件事都带着对马以欣赏的口气,文子听了却感到阴森可怖,毛骨悚然。这个马以太可怕了,只要他干厂长,自己就很难有出头之日,得想办法离开这里,最好是让曲曲先离开这里。

16

想出去,谈何容易!举目无亲,消息又闭塞,文子和曲曲商量了几次都没有结果,也没有想出好办法来。自从曲曲当上厂办公室主任后,文子和曲曲两个人在一起的机会少多了,没了吉他,也没有刚毕业的时候浪漫了,这使得文子内心的危机感更强了,他实在不愿失去曲曲,尽管他冥冥中感觉这极有可能是无法逃脱的结局。

星期天,曲曲和马以有事,文子一个人进城在马路上闲逛,忽然,一辆轿车停在了他的面前。司机走下车,跟他打招呼,他一看,认识!是自己的表姐夫汤朗。

文子说,你不是当兵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汤朗回答,复员啦,分到这儿了,现在在市委小车班给领导开车,你表姐和孩子也过来了,跟我回家看看?

文子忽然感到这兴许是个可以利用的资源,就跟汤朗到了表姐的家里。

表姐说,现在孩子学的东西真深,才小学四年级,我和你姐夫就辅导不了,你能抽空辅导一下孩子吗?

文子说,没问题啊,我每天吃完晚饭,骑车来就是。

文子顺便把自己和曲曲想要调离工厂的事说给了表姐和表姐夫。

汤朗说,这事很难办,我也是刚来不久,不过我可以给你打听着,想着这个事。

17

从此以后,只要是没什么很特别的事情,吃过晚饭,文子就骑着自行车进城到表姐夫汤朗的家里,给孩子补课。文子也考虑过和曲曲一起去,顺便让表姐看看他的女朋友,但是一则曲曲太忙了,二则晚上出来这么远的路实在不太安全,于是作罢了。文子和曲曲见面的机会更少了。

一天晚上,文子正在给孩子补习数学,汤朗忽然兴冲冲地回来了,一进门就大叫,好消息,好消息啊!文子,对你来说是特大的好消息。

表姐说,干什么啊,一惊一乍的?

汤朗说,团市委正在从各个企业借调大学生分配到市区各办事处,试用一段时间,估计下一步基本上都能留下,我知道得稍晚了一些,还有最后一个名额,我已经向团市委宋书记推荐了你,他同意和你见面谈谈。

文子首先想到的是曲曲,问,要女的么?

汤朗说,宋书记说必须是男的,你先出去不更好吗?

第二天,文子和宋书记见了面,二人一见如故,谈的非常投机。

中间,文子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头发,说,宋书记,我不礼貌了,应该把头发剪喽!

宋书记的回答出乎文子的意料,剪了干嘛?挺好看的。我在大学也流过长发,不过,你要真过来,就必须剪了,先留着,到时候再说。你先向你们厂领导汇报一下,估计不会有什么问题,其他几个办得都很顺利,也算支持我们团市委的工作。

虽然宋书记这样说,到马以那里去讲这件事文子还是有点怵头,晚上,他备好礼品,敲开了马以的家门。

马以对他的要求回答非常干脆,不行,绝对不行!

文子问,为什么?

马以说,因为你很重要啊!你是人才。

文子内心苦笑,我重要?你马以真的认为我重要吗?我怎么没有感到我重要啊?我还是人才?你要真认为我是人才就好了,我也不至于拼命地想出去了。

18

看到文子垂头丧气的样子,汤朗就知道事情办得不漂亮,问,怎么回事,厂长不同意?

文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是的,厂长马以说我是人才。

汤朗说,空着手去的?

文子回答,我从北县批的鸡蛋,来回八十公里,累死我了。

最近已经几个月没发工资了,文子手头的钱还真得算计着来。

汤朗笑了,说,都什么年月了,还送鸡蛋?来实惠的,直接人民那个币,那个马厂长是故意调你胃口!缺钱吗?从我这儿拿一部分。

文子慌忙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有办法。

文子手里还真是没钱,请了假,回了老家,跟母亲和哥哥商量这件事,母亲当然是大力支持,哥哥只好说,咱家刚买完化肥,浇地还得需要钱,嗯,不行把咱家的猪卖了吧!

文子瞥见嫂子一开始还在一旁听着,哥哥一说卖猪,就紧接着铁青着脸出去了。

卖猪卖了六七百元钱,文子又从郭国和其他工人那里借了一些,总算凑够了一千元钱。文子坚决不肯用曲曲的钱。

晚上,文子把一千元钱用信封装好,又登上了去马以家的楼梯,不知怎么,他心里还是有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他在内心不停地告诫自己,要低下头,要小下去,要像马以当初对待黄从那样对待马以,要学习韩信同志甘于忍受胯下之辱的精神,马以是块冰冷的石头也得给他捂热喽,不信事情办不成。

马以还没回来,文子就坐在他家门口的楼梯上等。

十点钟左右,马以满身酒气,晃晃悠悠地回来了。

文子连忙迎上前去,满脸堆笑,说,马厂长你好,我已经等你半天了。

马以不说话,掏出钥匙开开门,文子跟着进去了。文子环顾了一下室内,继续满脸堆笑,没话找话地说,别看嫂子不在家,家里拾掇得还真干净。

马以不置可否,动作舒缓地坐在了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

文子非常谦恭地坐在了马以的对面,好像不在意似的,把信封放在了马以的茶几上。

马以仅用眼角瞥了一眼信封,没什么反应。

两个人开始聊家常,聊着聊着就自然聊到文子借调的问题上了,马以忽然冒出了一句,你非得离开这个厂吗?这个厂真的在你眼里黑暗得像地狱一样吗?我真的像阎王一样可怕吗?

文子竟无言以对。

好在一直到文子离开马以的家门,马以都没有提信封的事,也没有动信封一下,文字长出一口气,这事还有希望。

19

文子想像着用不了多久,马以就会给他一个答复的,每天大老远看见马以,就略略弯下腰,满脸堆笑,站在一边等候,马以有时看见他,微微点一下头,有时好像根本没有看到他,腆着肚子从文子身边走过去,让文子白白浪费表情。就这样看似平静,其实文子心里火烧火燎地度过了一个星期,汤朗跟文子说,怎么样了?宋书记那边催了。文子感觉这个马以还是有问题,就再次踏进了马以的家门。

这次文子感到马以家的环境已经非常熟悉了,马以跷着二郎腿坐在那里不动,文子感觉应该给他倒点水喝,一提暖瓶,空的,就到厨房去烧水,冲在暖瓶里,闷上两杯茶,文子感觉自己这一切做得如行云流水,非常自如,无丝毫做作,对自己还算满意。在马以厨房的一角,文子意外地发现了马以的木工工具,还是那一套,看来马以虽然不做木工了,对这套工具还是蛮有感情的,文子不由自主想起了被自己踩碎的那把吉他。

马以看着文子,静静地坐着。

等文子忙活完了,两个人开始慢慢聊,文子感觉马以说话,语速、节奏甚至音色的确有了老厂长黄从的神韵,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当年还是临时工的马以的风采,恐怕差不多吧!

马以这次竟然和文子聊起了曲曲。

20

马以说,曲曲很好,干厂办主任非常称职,考虑问题非常细致周到,老弟你好福气呦!我就不行,媳妇农村家庭妇女,没文化,不懂事,经常和我大吵大闹,天上地下,天上地下的差别,不过曲曲也有缺点,就是不喝酒,这个这个,知识分子有文化,毛病也是有的,这个这个........,

文子一边给马以倒水,一边紧接着说,需要改造,需要改造.......。

马以没有停的意思,这个你放心,我是对得起老弟你的,我很保护她,从来不让她喝。

马以一口一个老弟地叫着,让文子感觉他们的距离似乎贴近了,但是,由马以嘴里讲出来的夸奖自己女朋友的词儿他听起来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不过,文子一点表现也看不出来,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时不时中间插上一两句逢迎的话。

幸好,他下一个话题转到一部电视剧上去了。马以今天谈兴很浓,由电视剧又转到了的对一些历史人物的评价,文子发现,马以的历史知识来自于粗制滥造的电视剧和一些评书,乱七八糟的,驴唇不对马嘴,而且特别自信,赵高指鹿为马毕竟自己知道马是马鹿是鹿,这个马以许多时候就认为鹿就是马,马就是鹿。他对历史上有些手段的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当然他了解的东西和历史事实出入大了。文子想,中国的历史就是让这些有些手段却缺乏人味的人物鼓捣得乱七八糟,当然,文子只是想想而已。

文子表现一直很好,眼睛盯着马以的眼睛,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纠正他一句!

马以拍拍脑袋说,那个什么朝代的薛仁贵,我原来熟着呢,什么朝代来?

文子也接着拍脑袋,皱眉头,说,什么朝代来,最近不大学习,还真想不起来了。

就这样,扯了一段时间,文子很真诚地说,马厂长,有什么事儿,您说!体力的智力的都行,您招呼一声就行,我都能干,我反正没大事儿,闲着也是闲着。

文子恨不能马以家里现在有个砌墙啦盖屋啦之类的活儿,好发挥发挥他瓦匠的特长,还有,马以的孩子怎么不在城里上学呢?补个课自己也很拿手啊!

马以似乎有点警觉,说,看看,虚了不是?你一走,我上哪找你去,还给我干活?

文子说了句自己都感到肉麻的话,哪里哪里,不管我走到哪里,我都还是你手下的人,您一句话,我立马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

文子内心却实实在在地禁不住窃喜,按照马以刚才那句话的逻辑,他是有同意我走的意思啊,有门!

但是,马以是不讲逻辑的,或者说他的逻辑是混乱的,他略沉吟了一下说,我考虑再三,你还是别走了,厂子是有点困难,但是,困难是暂时的,很快就会过去的,你和曲曲将来是双职工,会很优待的,好处大大地!我们完全可以合作得很好,真不行,我让贤,你当厂长都行!

这不又回到原点了吗?所谓的让贤之类的话,更是一堆屁话,一钱不值,文子的心一下子又变凉了。

21

听了文子的叙述,汤朗说,看来这个马以不完全是钱的事,要不,这样,反正事情已经办到这种程度,开弓没有回头箭,前功尽弃太可惜了,这样,咱摆个场,叫宋书记出出面,反正宋书记对你的印象好着那,叫上马以,马以不会不给宋书记面子。

请客肯定得需要钱,而且不会是小数目,文子连问都不用问,连忙回到老家筹钱去了。

这一次,公共汽车在村口一停,文子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他忽然想起宋之问的一句诗: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岂止不敢问来人,他感觉简直不敢见来人。自从文子考上大学之后,村里的人教育自己的孩子都拿文子做榜样,大人孩子看他目光都充满了羡慕,如今,他难以心安理得接受这样的目光,甚至害怕见到这种目光。

一进自己家的门,文子就看见了一见他脸色立即变得铁青的嫂子,恰巧,自己的小侄儿刚放学问妈妈要钱交学费,嫂子劈脸就是一巴掌,大声说,张口就让我掏钱,掏钱,我上哪儿给你屙去啊!

文子没做声,硬着头皮走进屋,和母亲说了情况,母亲说,别管你嫂子,我这就让你哥把咱家的骡子卖喽,先用着,不够再想别的办法。

文子落了泪。

宋书记答应得非常爽快,他说找个简单的地方,能说说话的地方就行,他也想见见这个马厂长,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天的酒场非常热闹,马以在宋书记面前态度非常谦恭,酒也喝得不少。

宋书记说,不好意思啊,马厂长,我要挖你的人才喽!文子文化程度高,又喜欢文艺,正是我们需要的人才,先到我们那儿试用一段时间,如果没别的问题,就可能留下了,当然,如果,企业真的需要,你要是真的不放,我也没办法啊。

马以满脸堆笑,说,要说文子这个人,在我们厂,还真是人才啊,不可多得,不可多得啊!按说我是不应该放他的,当然,您宋书记开了尊口,我不放也得放啊,当然,过去喽,你可得重用他噢,哈哈哈哈!

文子满面笑容,眼睛盯着宋书记和马以,当他们笑的时候,他不管是否真的可笑、值得笑,一律跟着笑。

22

几天后,文子拿着团市委的借调通知书来到了厂长马以的办公室。

马以正在打电话,朝文子很和善地微笑了一下,左手一指沙发,示意文子坐下,继续拿着听筒和对方讲话。

文子坐在沙发上,身体稍向前倾,眼睛盯着马以,大脑却开始谋划自己下一步的打算,自己过去喽,第一件事是把头发剪喽,踏踏实实工作,寻找机会曲曲调出去,然后该考虑结婚的事情了,两个人都老大不小的了,每次回家母亲都过问这件事.......

马以电话终于打完了,很客气地离开办公桌,坐在了文子对面,接过文子的借调通知非常认真地看了看,然后折叠起来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笑眯眯地说,我知道了,就这样,稍等等再说。

文子多少还是有点担心马以再出什么幺蛾子,于是说,您是不是通知一下人事科,办办手续,宋书记那边有点着急。

马以非常真诚地笑了笑,对我不放心啦,是不是,会有结果的,很快。我这还有点别的事,你先忙你的去吧。

文子满脑子疑惑走出了马以的办公室。

也许不会有别的问题吧,事情都到了这种程度了,马以如果再不放人,那还是人吗?文子这样一想,多少有些安心了。

之后的几天,马以见到文子时非常客气,大老远就给文子打招呼,让文子感觉有点受宠若惊。但是办理借调手续的事情却只字未提,文子心里着急,寻找机会小心翼翼地问了马以几次,都被马以巧妙地搪塞过去了。文子想,借调通知都来了,反正你马以不会总这样无限期地拖下去,这事早晚得办,否则,宋书记那儿,他马以肯定也没法交代,等等就等等吧!

直到接到宋书记电话的那一天,文子才知道这事彻底完了。

23

宋书记说,接到了马厂长的电话,说经过反复考虑,厂里确实离不开你,看来只能是失之交臂了,我也是感觉挺可惜的,没办法,你就好好安心工作吧,继续留在厂里也不错,马厂长这个人还是很厚道的,看来他是真的舍不得你这个人才啊,跟着他干也会不错的。我们已经物色到了新的人选。

文子对着电话说了一句,谢谢宋书记。放下电话,忽然感觉浑身瘫软,一点力气也没有。

下午,文子没上班,在宿舍的床上躺着,感觉内心堵的难受,于是,打开破录音机,反反复复地听头发和他一样长的齐秦唱的一首歌《花祭》。窗外,金子般的阳光慷慨地照耀着无休止忙忙碌碌世界,有风,偶尔有树叶从枝头飘落,在空中飞旋翻覆如寂寞独舞的少女。

珠落玉盘般的吉他伴奏,开头忧郁舒缓的旋律,再加上齐秦用略有些沧桑的演唱,营造了一种凄冷的氛围,文子内心的落寞惆怅,犹如葳蕤的春草般的在疯长蔓延。

这时他想起了那把被他踏碎的吉他,想起了曲曲。一想起曲曲,文子就感到心疼,最近,他们见面少了,有时候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却常常是不欢而散,文子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自己的脾气变得越来越不好,往往因为一些小事就大发雷霆,本来,他们应该到了张罗结婚的时候,文子却觉得他和曲曲心与心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忽然,音乐节奏骤然加快,如银瓶乍破,铁骑忽出,歌手用近乎呼喊的声音直抒胸怀,如江流出峡,一泻千里:“太多太多的话我还没有说,太多太多牵挂值得你留下!” 把情人之间难舍难分的惆怅心情表现得非常到位,也和文子此时此刻的心情契合得天衣无缝。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曲曲来了。

文子看了曲曲一眼,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知道吗?我的事被马以这个王八蛋弄扯了!

曲曲说,我听马厂长说了,他说留下来未必是坏事,他准备提拔你当副厂长。

文子冷笑一声,说,马以这个王八蛋说话连放屁都不如,你还相信他的话?你呀,幼稚得很呦!

曲曲说,我感觉马厂长........

文子忽然暴怒,说,你要感觉马厂长好,你就找他去好了,在我这里啰唆什么!

曲曲眼里噙着泪走了出去。

文子想,该到和马以这个家伙摊牌的时候,即使为了曲曲,有限度地摊牌,也得找他说道说道,晚上到他家找他去。

24

推开马以家的门,文子看到的是马以如盛开鲜花般的笑脸,没等文子说话,马以就喋喋不休地说开了,让文子简直没有插话的机会,老弟呦,早就预料你得来,哈哈,真的就来了。你看,茶我都闷好了,怎么了,一脸怒气冲冲的样子,生你哥的气啦,慢慢你就会明白的,留下来是对的,我也是经过再三考虑的,老厂长临走时说,谁放走文子这个人才,谁就是这个厂的罪人,我怎么也不能当这个罪人啊.......

文子不耐烦地打断了马以的话,马厂长,你这件事做得是有些过分了。

马以陪着笑脸,说,对,对,是有些过分,咱哥俩关上门说话,哥给你赔罪了不行吗,你看。咱们厂这个状况,有本事的一个个都想往外走,留下这么个烂摊子落在你哥肩上,几百号人吃饭的问题呦,不是个小事情,哥哥我的本事你也清楚,文化程度低,水平也不高,自己家里的事儿都处理不利落,这么一大摊子事情,确实够哥哥我喝一壶的,我已经有了考虑了,让你当副厂长,还没研究,估计没什么问题,人总得往前看是不是?咱换个话题,咱弟兄两个聊聊咱厂的问题,这个问题的确叫人头疼啊.......

马以的话说得情真意切,如果没有先前的所作所为,文子一定会非常感动,老老实实,死心塌地跟着马以干,或许还会表表决心、忠心,但是,这次文子不会这样了,他不可能再相信他了。于是,那种在文子上大学期间才有的,迷倒了无数女孩子的桀骜不驯的表情,又出现在了文子的脸上,和他的长发搭配得珠联璧合。

文子说,我要是非得离开这个厂呢?

马以收回了笑容,说,不可能,你不可能离开这个厂,首先你离开这个厂,必须得通过我,其次呢,还有曲曲呢,你的未婚妻还在吗!你不可能抛开她不管,离开这个厂干什么?流浪,要饭?或者再干你的瓦匠?

马以紧接着笑容又回到了脸上,拍了拍文子的肩膀,说,别耍小孩子脾气了,不为你自己,你还得为了曲曲着想是不是?曲曲可是个好姑娘啊,非常优秀。你们早到了该张罗结婚的年龄了吧?不过没事,有你哥在,什么都不用担心。

文子的眼光忽然变得咄咄逼人,说,马以,马厂长,我就是出去要饭,也不会跟着你干了!

稍微顿了顿,文子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还有,曲曲,曲曲如果有半点差错,我会回来找你算账,我会杀了你信不信!

马以目光里掠过一丝惊慌,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摊摊手说,你现在的情况是,出去,只能要饭,没别的出路!在厂里继续干另说。随便,随便你怎么样,我反正是仁至义尽了。

走出马以的家门,文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有一种痛快淋漓的感觉,他抬头看了看缀着稀稀拉拉几颗星星的天空,感觉自己原来就像一个在天空中飞舞的风筝,线在马以的手里攥着,怎么也飞不高,现在,马上就要摆脱马以的束缚了,可以自由飞翔了,可是,下一步会是怎样呢?极有可能更惨,这只风筝会被狂风暴雨撕个粉碎,一种更深重的忧虑和恐惧迅速包围了文子的整个身心。

25

马以还真害怕文子出什么问题,第二天一上班,就跑到了文子工作的车间转了转,看到文子和往常没什么大的区别,还不冷不热地和他打了个招呼,于是,放心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晚上9点钟左右,在厂女工宿舍前方的一棵大树下,一个瘦长的身影在不停地踯躅徘徊,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野兽,这个人是文子,他正在等曲曲。最近一段时间,曲曲几乎每天都是这个时间由马以的车送回来。

马以的车来了,文子却躲在了树后,看着曲曲缓缓地下了车,紧接着马以也下了车,马以好像对曲曲说了句什么,曲曲咯咯地笑了起来,文子感觉自己的内心像刀扎一般难受,他感觉又黑又胖的马以站在高挑俏丽的曲曲面前,确实很像一只癞蛤蟆在一只天鹅跟前聒噪。他已经决定要离开这个厂了,他感觉自己是有些冲动,拿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开了一次大玩笑,对自己尤其是对曲曲太不负责任了,但是覆水难收,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己如果赖着不走,那就在马以的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走了,自己就真的像崔健唱的那首歌一样,一无所有了,现在自己能做什么?冲到曲曲面前,像老崔的歌中唱的:我要抓起你的双手,你这就跟我走吗?走了以后呢?流浪,流浪远方,为了天空飞翔的白云,为了山间清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问题是白云、小溪、草原不能当饭吃啊,一旦以这种方式离开这个厂,就极可能一下子跌入生活的最底层,和要饭差不了多少,看来,马以在谋人上是有一套的,这一切他都想到了。文子甚至想,如果马以能真的离婚,曲曲跟了马以也算有个交代,毕竟比跟着自己去要饭强得多。

文子看着曲曲婷婷袅袅的身影慢慢地向宿舍楼走去,双手抱着头,慢慢地蹲下了。

次日,文子失踪。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26

文子刚刚决定离开工厂的时候,内心甚至出现了一些恐惧,但是他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他用泰戈尔的话安慰自己:如果你因为失去太阳而流泪,那么你就将失去群星了。文子是有些冲动,但是,他不是那种冲动起来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人,对于去哪里,他自己是有一番认真的考虑的,回家种地,是不行的,继续干泥瓦匠,也不是自己想要的选择,四处乱窜,说不定会被当做盲流遣送回来,他是想找一个别人都不知道也找不到他的地方,能够安身立命的的地方,首先解决生存的问题。想来想去,想到了自己高中的一个非常要好的同学吴宫,在老家邻县的一个乡镇税务所干副所长。

吴宫听了文子的叙述,看着文子落魄的样子,笑着说,当初你考上大学,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如今怎么混得连我这个中专生也不如啊?让一个小木匠把你折腾成这个样子,不应该啊!

略一沉吟,吴宫说,这样,两条路,你看那条更适合你,第一条路,推荐你到本镇的乡镇企业干干,不过这些企业近年来效益也不怎么样,第二条路,税务所前边国道旁,有两间门面房要出租,来往车辆很多。我寻思在那儿卖个早点或者烟酒糖茶之类的肯定挣钱,不过,一个大学生,干这个,确实有点委屈了,你选选?

文子说,行,我去卖早点,可以包水饺卖,我小时候帮母亲干过这活,炸油条什么的,我还真不会!

吴宫说,那就这么着,我先借给给你两千块钱,挣出来还我,赔了,我就不要了。

文子说,起码你吃早点不用付钱了。

吴宫说,那可不行,咱桥归桥,路归路,吃你的饭不给钱那是要犯错误的。

27

经过几天的认真准备,文子早点铺开张了,早点铺非常简单,公路旁两间简陋的屋子,在门口放了几张地八仙小饭桌,桌子周围是几个马扎,经理,厨师,服务员、收款员全是文子一个人,刚开始忙乱一些,不久文子就适应了,活儿干得井井有条。由于文子人非常谦和,水饺个大,皮薄,肉多,生意虽然说不上非常红火,但一直还算不错,不久,文子又在门口添置了冰柜,卖冰糕和矿泉水,在屋里安了简易货架,进了些烟酒糖茶。文子很勤奋,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剁肉馅,和面,包水饺,早点大概忙活到十点钟左右,还得上市场买菜,进货,忙得不亦说乎,日子过得很充实。

文子人聪明,知道哪些人是惹不起的,哪些人是不能要钱的,一次,几个光膀子的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头发比文子的还要长的青年指着文子非常亲热地说,哎呀,你老弟怎么跑这儿来了,昨天和你哥喝酒时还提到你呢!

文子说,对不起,这位大哥,我好像不认识你。

长头发说,你是贵人多忘事。你不是那个,那个.........,

这个人回头看了看招牌,说,文子吗,小时你不这样,胖,我和你哥天天在一起,你忘了,弟弟,给哥拿两条石林烟抽。

文子一头雾水,不知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反正隐约感觉这伙人来者不善,因为他哥哥除了村里的几个人,没有别的朋友,自己小时候也不胖,一直这么瘦。

长头发接过文子递过来的香烟,往胳膊肘里一夹,说,钱,先不给你了,我让你哥哥给你捎去,不会对我也不放心吧?弟兄们,咱们走!

文子苦笑,绕这么大圈子,就为白拿两条烟,话又说回来,对方没有动手抢就是给自己留面子了,知足吧!不过这个星期算是白忙活了。

还有一天晚上,文子在自己的白天当座位、晚上当床的沙发上刚刚睡熟,突然,一声巨响把他惊醒,是砖头砸在他小卖部大门上的声音,文子从窗户缝往外一看,几个小青年正在不远处向自己的小屋的方向练习投掷,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事情又得罪谁了,文子的第一个反应是个人不受到伤害就行,推开自己留好的后门悄悄溜了出去,在远处看着,等这伙人散去,才又悄悄地回来。

第二天一早,文子把破碎的玻璃打扫干净,又从玻璃店找人换上新的玻璃,把砸坏的招牌修补好,一声不吭,继续营业。

当然文子也做不到童叟无欺。他也卖假烟,也卖灌了凉水的矿泉水,只不过一定看准对象,卖给那些过路的车辆。毕竟是赚钱硬道理,生存和发展是硬道理啊。

文子这个时候,甚至开始部分理解马以了。鲁迅说,凡事需得研究,才会明白,一点不假。人是个奇怪的东西,既是恶的中心,也是善的渊薮,既是可怕的东西,也是可怜的东西,想想自己对马以这个人,一开始是蔑视他,后来是痛恨他,恨不得把所有的诅咒都加在他的身上,既使当自己有求于他,不得不在他面前奴颜婢膝的时候,骨子里也是看不起他的,实际上自己一直就没有正视过马以这个人,就像项羽当初没有正视刘邦一样。其实马以这个人从一个临时工混到厂长绝对是不容易的,他的人生之路应该也是充满辛酸的,想起当初马以低眉顺眼的样子,和自己现在的状况的确差不太多,马以后来的颐指气使,惺惺作态,肯定是初期受压抑的一种反动。文子忽然想到,马以当初打压自己,搓揉自己,折磨自己是一种手段,不仅仅是心理扭曲和变态,他的意思是拔掉自己头上的角和身上的刺,然后为他所用,这样说来,马以说自己是人才和不舍得放走他的话是真心的,但是他绝对想不到自己会跟他翻脸。马以是有一套的,他的那一套就是在相当于文子目前生活状态的社会底层训练出来的,这一套文子在当瓦匠时见识过,自己村里的老支书游刃有余地对付当时的知识青年也基本上是这个路数,他的那一套就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不讲信用和规则,软硬刁悍磨。这一套书本上是没有,和仁义礼智信是背道而驰的,所以自己和马以对阵几乎没占过上风,但是,马以的那一套注定会走不远的,他的那一套适合贴身近战和窝里斗,拿到外边就派不上用场了,这个厂迟早要毁在马以这家伙的手里,自己离开这个厂,说不定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可是曲曲,还有曲曲啊,一想到曲曲,文子的心又痛了起来,刚刚理清的思路又变成了一团乱麻。

文子感觉这个世界上最对不起的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母亲,一个就是曲曲,决定离开工厂时,他给家里写了信,说自己的调动没有办成,准备到深圳去闯闯,算是稀里糊涂有了一个交代,但是,曲曲,他可是不辞而别啊!一想起这件事,他就懊恼、烦躁、悔恨。来到小镇后,文子一有空闲,就翻看曲曲的照片,翻开曲曲为他抄写的吉他曲谱,睡觉之前,他满脑子都是曲曲,为曲曲设想了各种各样的人生结局,只要一闭眼娇憨可爱的曲曲就会出现在他的梦里,他甚至想象有一天曲曲会和他做泥瓦匠的时候那样,出其不意地来到镇上,从身后轻轻地抱住她......

对曲曲的思念烈火一样炙烤着文,,终于,他拨通了郭国的电话。

28

郭国听了文子的声音非常激动,说,真的是你啊,文子,你现在在哪儿,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都在找你吗?

文子说,你别管我现在在哪,我只想了解一下我离开后厂里的情况。

郭国回答,你离开后,马以这家伙也慌了神,安排人到处找你,竟然找到你老家去了,你家里人说你去了深圳,马以才罢休了。厂子经营越来越差,职工开始上访,离破产不会太远了,这个马以看来还是更适合干木匠,领导一个厂,他还真有点费劲。

文子问,曲曲,曲曲找过我吗?

郭国说,找过,不止一次, 他说,马以不是东西,你也不怎么样,走,也不和她说一声。

文子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一颤,接着问,曲曲她还好吗?

郭国说,怎么给你说呢!厂里疯传说马以就是为了曲曲,才把你逼走的,你走后,他俩的事几乎就是公开的了,马以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为达到他的目的,什么招都能使出来。最近,马以闹离婚呢!不过没有闹成,他老婆到了厂里,大哭大闹,还把曲曲给打了。

文子忙问,厉害吗?

郭国说,不轻,没见过这么猖的泼妇,太厉害了,骂起人来,一套一套的,动起手来,有种不要命的劲头,她说反正自己是死过一回的人了,马以害过她一次就够了,想再害她门都没有。马以这回是一点办法没有了,婚没离成。

文子问,曲曲现在怎么样?

郭国说,听说在报考律师,可能也想离开这个厂。

放下电话,文子血脉贲张,他感觉,即使曲曲真的倒向马以,也不是曲曲主动投怀送抱或者马以拉过去的,的的确确是自己推过去的,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啊,绝对不应该啊!文子感觉自己心中有一团火在燃烧,他想打架、想砸东西、想喝酒,当他觉得这些都不适合做的时候,他能做的是,骑上自己的破自行车,顺着公路一路狂奔。

路上他差一点和一辆摩托车相撞,骑摩托的人骂了一句,文子停下车子,长发一甩,二目圆睁,瞪着对方,对方竟落荒而逃。

这时候,天渐渐黑了,文子也感觉累了,就拐进了路旁的一家小酒馆,炒了两个菜,要了二斤酒摆在了桌上。

老板说,一个人喝?这位朋友好酒量呦!

文子很谦和地说,我喝不了带回去喝。

文子一句话不说,自斟自饮,二斤酒竟然慢慢地被他喝完了,人也趴到桌上睡着了。

他是被酒店的老板晃醒的,老板说,对不起,朋友,太晚了,我们得关门了,您还是想办法回去吧!

文子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可不是,都夜里12点多了。

文子晃晃悠悠走出酒店,推起自行车想走,车子不动,才意识到没有开锁,一摸口袋,钥匙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想回去找,酒店们已经关上了,于是,一弯腰,扛起了车子,离开了酒店,走了大概十几米,一个跟头,连人带车摔在路边上,想爬起来再走,发现自己的肩膀被人按住了。

29

文子是被几个巡逻的联防队员误认为是偷自行车的了,几个人把文子弄到派出所,本来想问出一点事儿来,一看文子已经醉得如一滩烂泥一般,只好让他躺在屋里的连椅上让他醒酒。

第二天,吴宫来到派出所把文子接了出来,文子耷拉着脑袋,认为吴宫会指责他几句,没想到吴宫见到他之后兴高采烈,说,有好消息,你是不是有个大学同学,叫常营的?

文子说,有啊,怎么啦?

吴宫说,他现在在深圳发展,混得可大发了,什么什么公司的总经理,也不怎么着打听到你在我这儿,把电话打到了税务所了,看来是想让你上他那儿发展啊!抓紧,咱到税务所给他回电话!

到了税务所,文子拨通了常营的电话。

常营在电话那端说,你小子跑哪去了?叫我一顿好找,连曲曲都不知你哪儿去了,是不是媳妇没保住?我是通过咱大学同学,又找的你高中同学才知道你的下落,找到你可真是费洋劲了,混得怎么样?

文子说,还行吧,一天怎么也得几十块钱的收入,比上班强多了。

常营笑了,说,你也别逞强了,到我这儿来吧!我这里非常缺人手,给你留了一个副总的位置,对得起你吧?你可别跟我学东汉的那位严子陵啊!

文子说,行,稍停几天行吗,我把我的货处理处理!

常营在电话那端笑得更厉害了,说,还心疼你的那点破玩意儿,扔了吧,送给谁都成,明天,明天,你就准备来,说好了,我去接你!

放下电话,文子泪流满面,自己欺骗自己的母亲说到深圳闯闯,没想到真的成了现实,天上竟然真的掉馅饼了!

文子到深圳后事业蒸蒸日上,当然他也不断通过不同的途径打听了曲曲的情况,当他得知曲曲通过了律师资格考试,离开了工厂,去了律师事务所,找了一个政府工作的公务员结了婚,一颗心总算放下了。

几年之后,当年的团市委宋书记,已经成了本市的一位副市长,去深圳招商,恰巧遇到了长发披肩,风度翩翩的文子,大喜过望,遂劝文子回来投资,文子欣然答应,文子回来后通过改制,盘活了一个濒临破产的中型国有企业,成了本市炙手可热的民营企业家。

30

文子和马以面对面坐着,文子虽然瘦,但是衣冠楚楚,浑身上下都是名牌,一看就是一个成功人士。马以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胖了,花白的头发凌乱不堪,衣服又脏又旧,显得有些猥琐。

文子眯着眼睛,略有些嘲讽地对马以说,怎么干上这个活啦,干这么些年厂长,怎么也得弄两个,这么快就挥霍光了?

马以回答,怎么跟您说呢,老厂长留下这么一个大摊子,你们一个个跑的跑,颠的颠,先是你走了,后来曲曲......也走了,我是癞蛤蟆垫桌子腿硬撑啊!总有撑不住的那一天,就破产呗。年轻一点的工人,政府出面,分流到别的厂一部分,我是年龄大了,会的那点木工手艺也都忘光了,再说,也没有用场了。还有主要是我家里的事儿......

文子说,你家里不是挺好的吗!老婆能干,听说还是村干部,了不得啊!两个孩子对吧?儿女双全,你命好得很啊!

马以说,你知道,我老婆原来有个病根儿,因为曲曲.......,到厂里这么一闹,老病新病一起来了,就卧床不起了。为了给老婆治病,家里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两个孩子都还在上学,孩子很懂事,想下学帮我做点事,我说孩子啊,你爹就吃了没文化的亏了,你爹就是要饭也得把你们供出来,我还得照顾病人,照顾家庭,也没法出去找活干,只好推个三轮,我是没办法啊,一点办法没有。

文子想说,你老婆还不是让你给害的?但是一听到马以孩子的事情,也不由得心酸起来,让他恨都恨不起来,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马以这几年也真的不容易啊!

但是,涉及到曲曲,就不一样了,文子满面怒容,指着马以说,我临走怎么跟你说的,你忘了吗!曲曲有一点差错,我会找你算账,会杀了你!

马以低下头,说,记得。

文子哈哈大笑,说,我是吹牛啊。我当时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啊,再说,我也不能要你的命啊?我得偿命啊,不值啊!

马以头更低了,说,你和曲曲一直就看不起我,我是临时工时你们看不起我,我当厂长你们还是看不起我,我求你们的时候你们看不起我,你们求我的时候还是看不起我,甚至,我和曲曲.......她还是看不起我。

文子说,你和曲曲的事情我不追究了,这件事上,你就是个混蛋!被人看得起真的这么重要吗?

马以回答,我不知道别人,反正我自己,就是想做一个叫别人看的起的人,唉!到末了还是被人看不起。

文子在社会底层混过,他知道被人看不起的滋味不好受,但是,一个把被别人看得起作为唯一人生准则来遵守的人,内心注定是一个极度自卑的人,这种内在的自卑外化出来,轻一点是装模作样,重了就是狂妄自大和残忍,马以就是这样的人。

马以竟断断续续讲起了他个人的人生经历。

31

马以说他出生在一个木工世家,木工在农村非常体面,经常转悠着被本村的人请去做家具,吃香的喝辣的,很被别人瞧得起,马以一开始的理想就是做他父亲那样的人,当个好木匠,直到77年恢复高考,他的哥哥考上了大学,他明白了,考上大学,更被人看得起,他就开始看不上木工这个行当了。那时马以已经上初中了,人聪明,学习成绩优异,按他自己的说法,考上大学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他的父亲坚决不让他继续上学了,理由有三,一是大儿子上了大学,很可能分不回来了,就是分回来家里的活也帮忙干不了多少,自己年龄越来越大,身边不能没有个人手,二是自己的木工手艺是祖传的,不能失传啊!三是家里穷,供两个大学生根本负担不起。马以倔强,不听他父亲的那一套,马父就打了他,还把他的书和本子都当破烂儿卖了。马以没办法,只好踏踏实实跟他父亲学木匠,马以的木匠活学得很快,不久在四邻八乡很有名了。但是,马以对木工这个行业一点也不热爱,先是闹着去当兵,没有成功,后来终于找到了出去工作的一个机会。

当时老厂长黄从的老家就住在马以的后院,周末黄厂长回家看望父母,马以就过去问这问那,想出去找点活干,黄从说厂里准备招一批临时工,将来很可能转正,马以大喜过望。

但是,马以的父亲坚决不同意。那时马以已经结婚生子,马以就想了一个毒招,把自己和老婆孩子反锁在屋子里,在衣服上浇了汽油,扬言如果父亲不同意,他们几口人就同归于尽,屋里老婆哭,孩子闹,街坊邻居都来看热闹,外边的人根本进不去屋,无奈,马父同意了。

马以看着文子说,知道了吧!我是以这样的方式进的工厂,不像你们,揣着毕业分配通知书,堂而皇之地进来的,知道我见了你和曲曲是什么感觉吗?我觉得你们是从天上下来的,我在你们面前很低很低,我只能抬头看你们,但是,我心中不服,我应该也有追求曲曲这样的女人的机会,上天没给我而已。

文子盯着马以看,不置可否。

稍微顿了顿,马以接着说,别看我起点低,但是我付出的绝对比你们多,干临时工的时候,不仅是黄厂长家的活,其他厂领导、老职工的活只要找到我,我从没说一个不字。转了正之后,我更是加班加点,起早贪黑,我的市劳动模范是自己干出来的,没有水分的,我当厂长,许多人不服,但也是从班组长、车间主任一步步干出来的。

对于马以的个人经历。文子虽然知道得不这么详细,但和他的判断基本一致,于是,打断了他的话,说,老厂长怎么样,我回来后,忙得很啊,没顾得看他。

马以说,他已经去世一年多了,唉,好人啊!

文子说,他对你是不错的。

马以说,一般人都认为我在老厂长面前,唯唯诺诺,低三下四,其实我是真心感激和尊重他老人家。他对你和曲曲也是赏识的,嘱咐我让我好好向你们学习,你们是这个厂真正的人才,将来这个厂的发展还得靠你们,你们是这个厂的财富,谁放走你们,谁就是这个厂的罪人,真的!这样的话他跟我说过许多遍。你有一样他看不惯,就是你的长头发,他曾经多次跟我说,让你把头发剪喽!

文子抿了抿长发,笑着说,想不到我的头发还有这么个作用,影响了老厂长对我的看法。可是,你也没有跟我说过这事啊?

马以低下头说,在这个问题上我承认有私心,觉得你的缺点很可能就是我的机会,所以一直没对你说。

文子想,这就是马以的聪明之处,当然是小聪明,不过,有时这种小聪明也是很有杀伤力的。今天马以能这么坦白就很难得了,因此没有再指责他。

文子说,想过没有,马上就要取消人力三轮了,下一步干什么?

马以头低得更厉害了,说,没有。

文子拍拍他的肩膀,说,到我这儿来吧,养家糊口是没有问题的。

马以竟然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他说,许多老工人都投奔了你,我也曾经想过找你,但是,我没有脸啊,我问心有愧啊!

32

第二天,文子拨通了曲曲的电话。

文子说,你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

曲曲那端沉默一会,叹了口气,说,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咱们都是有家庭的人了。

文子连忙接着说,别咱们啊?你自己!我可是为了你一直守身如玉啊!

曲曲笑了,说,就你那德性,还守身如玉?

文子说,你猜我昨晚见谁了?马以!你说巧不?他现在的生活很艰难。

曲曲说,别跟我提他!他简直不是人。

文子说,这么说就不对了,说马以不是人,就跟马以说啤酒不是酒一样不合逻辑啊!马以只不过有些做法很小人而已,小人也是人吗!我记得我离开厂之前你对他的印象可以啊!

曲曲说,你没离开之前他还是挺规矩的,你走后就不一样了,肆无忌惮,一副流氓嘴脸!

文子对这件事感觉于心有愧,所以无言以对。

曲曲说,马以是不是痛哭流涕,说自己这几年不容易?

文子说,是的。我已经答应他到我们公司工作。

曲曲说,你很可能又上他的当了!

文子说,其实我一开始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无所谓,其实马以现在真的不容易,想想自己不容易的那阵子,马以现在不容易我就不能不管,咱不是马以啊!

曲曲说,打算让他干什么?

文子说,还没想好,我这儿是凭业绩吃饭,他马以只要像刚入厂是那样勤勤恳恳地工作生活是没有问题的。

文子继续说,还有一个事儿,我把头发剪了,小平头,挺精神的。

曲曲说,挺可惜的。(完)

本文责编:张容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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