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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是个农民,一辈子勤勤恳恳、老实本分。所有与土地和庄稼有关的活计他都得心应手,和农民农村有关的脏活累活他都干过。除了农活,没有其他手艺,不会做任何买卖。现在回想起来, 父亲有一百个理由让我或者我的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中断学业,然而他没有这样做。他的内心应该是有一个坚定的信念的,就是不能让我们中任何一个人失去受教育的机会。有了这种信念的支撑,才使我的父亲母亲,不惧任何艰辛,使我和我的弟弟妹妹们都完完整整地完成了自己的学业。
为此他的付出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年轻时的父亲,生活极其节俭,不抽烟、不喝酒,不看书、不看电影电视,甚至很少说话,所有的娱乐活动都和他无关,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劳动,每天我基本上还在梦中,大概就是早晨四五点钟,他就起床了,“哧啦哧啦“”扫院子的动静往往和我的晨梦搅在一起,之后就是一天的劳作。有时候他会哼唱一些当时流行的一些革命歌曲,这并不说明他的觉悟有多高,而是他想用这种方式摆脱疲劳。劳动间隙,别人扎堆侃凉腔,他就坐在一旁打瞌睡。
1980年,我们全家从东北搬回了老家兖州,我读初三,那时候是我们家对当时最困难的时期,对于我父母来说,上有两个老人——我奶奶、还有一个年轻时就丧偶无儿无女的二奶奶需要赡养;下有我们兄弟姊妹五个都在读书,房子需要翻盖,还有刚刚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分了地,生活压力大到难以想象,许多生活条件比我好的多的同学都下学回家了,父母依然坚持着让我们都读书,甚至很少让我们做家务或者下地劳动。我从小身体瘦弱,干农活非常不中用,父亲常常对我说,好好学习,像后院你哥那样,考个中专大专什么的,我的心愿就满足了。
那时候刚刚恢复高考不久,像我这样的农村孩子大部分都认准了考中专,主要是初中毕业就能参加考试,毕业就能分配工作,许多人补习了好几年,依然再坚持。我那时虽然成绩还可以,但并不是特别用功,由于作文经常得到老师的夸奖,竟然天真地认为当作家就可以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所以很多时间都用在了读小说上。
那时初中毕业还兴报志愿,我报的是高中兼中专,当时我考了358分,一中的录取线是300分,中专的录取线是360分,我的分数上一中绰绰有余,上中专稍差一点。我跟父亲说我选择读高中,父亲说,行。
其实,还有另外一个选择,就是再补习一年,第二年考中专,这样能快一些减轻家里的负担,我没有选择,父亲连提都没有提。 2
读高三时,有一次周末,学校里有一次要求交一个费用,具体什么名目想不起来了,可以回家去拿。当时我还不会骑自行车,一般情况都是坐公共汽车回家,可是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了,就跟同桌王根民商量怎么回家,根民说,咱俩走着回去怎么样?我其实每次坐公共汽车回家下了车都得走十里多路才能到家,对走路心理不怵,而且有些新奇感,也能和同学显摆显摆,于是我们俩真的就走着回家了,城里离我们小孟乡太平村应该有50多里,离王根民的家史家王子更远一些,走到山东拖拉机厂附近大概走了一半路程时,王根民身体灵活爬上了一个经过的拖拉机,我比较胆小而且笨,没敢爬,就只好自己一个人走了,从下午三点出发,走到我们村附近的歇马亭村时已经晚上七点多钟,正好这个村里在放电影,我记得非常清楚,电影的名字是《粮食的故事》,又累又乏我干脆停下来,坐在地上,看完电影才回去。
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十点左右了,我跟父母说了回来的目的,吃了点东西,就去睡了。
第二天我醒来时已经接近中午了,父亲把钱交到我手里,我就返回学校了。
知道这件事情的原委是去年父亲去世之前,母亲跟我说的,当时家里也是一分钱没有,一大早父亲母亲就出去了,费了很大劲借了好几家还是没有借够,后来是去了我舅舅家才算把钱凑够了。我知道我父亲母亲的性格,一般不会轻易求人的。
高考之前除了我们考生紧张,家长们也开始忙活起来,经常看到我们同学家长的面孔,送一些好吃的,说些鼓励的话,我非常希望我父亲也到学校来一次,但是直到开始高考,父亲始终没有来,我有些沮丧,一直孱弱的身体也开始出毛病,失眠、胃疼、拉肚子,第一场考的语文,我没做完就交卷子了。最后一门考完,班长告诉我:你的父亲在人民医院住院,因为怕影响你考试,没有通知你。父亲一直身体很好,连发烧感冒都很少,怎么就得了病呢?我弄不清具体情况,再加上考试不太顺利,百感交集,流下了眼泪。
我匆匆赶到医院,父亲的病情已经稳定了。高考之前,正是麦收农忙季节,家里只有父亲母亲两个人忙活,大概就是因为劳累和急火攻心,父亲得了急性胆囊炎,疼得非常厉害,当天就去了人民医院,为了不影响我考试,一直没有跟我说。
我替下了表哥在医院侍候父亲,家里的小麦需要凉晒,玉米等着播种,一大堆农活都落在了母亲身上,父亲心里不宁静,脾气变得暴躁,我由于出了考场就去了医院,压力得不到释放,也是闷闷不乐。更多的时候,是我们父子俩都表情凝重,相对无言。
出院后的父亲没法继续休息,因为一大堆活儿在等着他。
不久高考成绩下来了,我考了433分,那年专科录取线是420,按说读个专科应该没问题。但是,许多分数和我差不多甚至比我低的同学都了专科录取通知书,我没有拿到,我变得焦躁不安。
我被录取到了山东财政学校财税专业,现在看来是非常好的学校和专业,但是我接到通知书是一脸的不高兴,把通知书往桌子上一扔就钻进了里屋,一头扎在床上,闭上眼睛,浮想联翩,感觉自己就是个倒霉蛋儿。
我睁开眼睛时,发现父亲坐在床沿上,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你说,下一步怎么办?
我说,我想再补习一年!
父亲说,行,只要你愿意,就供你。
我去了一中,找到了我的班主任甄老师,说了我的想法。甄老师这样对我说,我的意思是去财校,第一你的家庭条件不大好,这样能提前给家里减轻一些负担;第二你今年考试虽然遇到了些状况,明年也是不可预期的,还有可能遇到其他状况,补习好几年越考越差的人不是没有,第三;据我了解这个学校和专业还可以。
我听了老师的。
其实一直到了我毕业参加工作家里的困境并没有多大改善,父亲母亲对弟弟妹妹和对我一样,只要愿意读,那就克服一切困难,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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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父亲像个知识分子,与年轻时判若两人,我的父亲母亲都是高小毕业,文化程度不算太高,但在他们这个年龄段应该算有点文化的了。他热爱读书,并且作了一大摞读书笔记,字迹工整,题目用不同的字体标注,比我记的单位要求的理论学习笔记不知要好多少倍;他爱看电视,尤其是爱看新闻联播,对国家大事了如指掌;喜欢听收音机,由于耳朵有些背,总爱把音量开得很大;他的言语充满哲理,比如他常跟我和弟弟妹妹们说,人可能不能把控生命的长度,但可以增加生命的宽度——把控两个字用的尤其准确,有理由相信,这不是他老人家的原创,但是记得这么清楚并且理解得非常到位就足以让我这个做儿子的感到骄傲。
我和弟弟妹妹都完成了学业,读完了大学或者中专,有了自己的工作,他老人家年轻时的心愿总算满足了。每次见面他都叮嘱我们照顾好自己的家庭,要好好工作,做事要扎实,要知道遵守单位的纪律和规矩……不要过多地挂记他。与年轻时没有任何变化的是依然勤奋和节俭。有一次,我发现了他一件比我年龄都大、破得不成样子的大衣还在保留着,我跟他说,扔了吧!咱家又不缺衣服。父亲看起来有些不太情愿,我自作主张把它放在了大门外边的垃圾箱上面。没想到下次去父亲那里那件衣服还在。父亲对我说,我觉得一早一晚披披,于是你走后我就又捡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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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去世一年多的父亲仿佛仍然存在于我的生活之中,他的音容笑貌经常浮现在我的眼前。更多的时候出现在我的梦里,给我讲他的经历,对我的工作生活以忠告。
其实父亲一生奉为圭臬的生活信念,就是我们家以及很多家庭春节大门上经常贴的春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忠厚是我父亲最值得称道的品质,他应该是属于谨小慎微、逆来顺受的那种人,从来没有伤害过别人,他自己说,我这个人朋友不多,但没有一个敌人。社会如此纷纭复杂,能做到这点,也许并不容易。而读书在他老人家看来,不仅是为就业养家糊口打基础,更重要的是能够明理,生活不至于跑偏。如果再加上几个字,那就是“勤俭为本”,父亲去世时我们家大门上的挽联“勤俭模范、忠厚榜样”用来概括父亲的一生基本准确,没有溢美的成分。
我认为父亲他老人家一生身体力行的“忠厚传家、诗书继世、勤俭为本”的信念,是一份宝贵的精神遗产,是值得传承发扬的家风,它将化作一缕清风,激荡在我们心里,成为我们家族永恒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