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学人,牛气者不在少数,最牛者,当属熊十力。熊十力原名继智,十力是他自己起的号,后来以号行世。十力本是佛家术语,专指佛祖如来的十种智力,熊居然取来加诸自身,其“牛”可见一斑。难怪他到欧阳竟无的支那内学院学佛,一年后就写《新唯识论》,挑玄奘大师的毛病,惹得欧阳大师的弟子们斋饭都吃不香,做《破新唯识论》攻之,熊十力再写《破破新唯识论》应战。估计如果对方再应战的话,熊会一直坚持“破”下去。后来,《新唯识论》出版的时候,署名竟是“黄冈熊十力造”,跟佛经的署名,某某菩萨造一样,据说,有时,熊干脆自称熊十力菩萨,一任佛教徒外加研习佛学的学者们怒目而视。其实,熊十力最早的志向是政治或者革命,一出道就投身湖北新军,原是个激进的革命党,只因为性急动手早了点,遭到通缉逃出了武昌城,如果忍隐几日,肯定是武昌首义的功臣。熊十力弃政从学,据说是受了陈独秀的刺激,陈独秀一次以清代学风大盛的安徽人身份,大贬湖北的学人,让心高气盛的熊听了毛发倒竖,从此以后一头扎在故纸堆里,声名日盛。
以佛和菩萨自居的熊十力,到北大教书的时候却碰到了对手。对手名叫冯文炳,是个文学家,大家知道的是他的笔名废名,写诗和小说都很有名。废名先生跟熊十力住邻居,忽然对佛学来了兴趣,有事没事,就跟熊十力讨论佛的问题。废名说,我代表佛,你反对我就是反对佛。熊十力说,我就是佛,你才是反对佛!争来争去,到最后没有了声音,原来双方扭打在一起了。争毕打完,明儿俩人还在一起讨论,再争再打。
跟熊十力吵架的学者,当然不止废名一个,他跟马一浮吵,跟蒙文通吵,跟梁漱溟也吵。梁漱溟也是牛人,从来都自信满满的,1941年珍珠港事件爆发,日军进攻香港,躲在香港的文化人乘船撤离,天上有飞机轰炸,水上有水雷骚扰,满船的文人学者都惴惴的,夜不安眠,只有梁漱溟鼾声如雷,睡得很香。人家问他:先生不害怕吗?他说:怕什么,我是死不了的,我死了,中国怎么办?俩牛人碰到一起,吵起来当然水平不会低,直到梁漱溟晚年,提起已经过世的老朋友,还是忘不了当年佛学上的争议。
待平辈的学者如此,对待学生更是严厉,他的学生都说,熊先生很少夸人,却爱训人,动不动就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北大的学生很是张狂,学校聘教师,学生会要参与意见,如果不答应的话,就要重新考虑,因此没有教授敢在课堂上训学生。学生上课不来,随便挑教授的刺,是家常便饭。可是熊十力不吃这一套,张口便训,急了甚至还上手打。说也怪,狂妄的北大学生还真就不敢将熊轰出去。
最能彰显熊十力牛气的还是他对达官显贵的态度,他从来不管见的人是谁,将军也好,高官也罢,想教训,就教训,一点面子不留。徐复观当年官拜少将,身在蒋介石的侍从室,红的发紫,前来问学,熊十力劈头就是一通臭骂,骂得徐复观记了一辈子,说这他求学路上是起死回生的一骂。
那一代的学人,是牛气的一代,是不知道谦虚为何物的一代,牛的背后,是真性情,真的执拗。对学问,对师友,对弟子,莫不如此。他们实际上是永远的孩童,以一颗赤子之心,面对整个世界,整个的人生。
这样的牛的学人,还有吗?救救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