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熊十力的人生哲学产生于近现代内忧外患的民族危机之中,建基于体用不二的本体论之上,承载着他志在提升国人道德、赓续中华文化的人生理想,彰显着他刚健不屈、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这一人生哲学具有超越与经世两大基本面向,实现了形上与形下的统一,为国人道德的自我完善提供了一条具有民族性和时代性的实践路径,代表了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为挽救民族危亡和世道人心所做的一种理论探索与现实努力。
关键词:超越 经世 人生哲学 修养工夫
人生哲学是中国传统哲学的核心论域,涉及人之为人的生命由来、心性修养、理想人格与生命意义等方面。熊十力的人生哲学产生于他内外交困的人生境遇中。童年的熊十力备受生活之煎熬,近代中国的民族危机则激发了他想通过革命救国救民的情怀。革命的最终失败,使熊十力看清了其中的深层原因,即国人的道德沦丧,革命党人的道德匮乏,也认识到重振士气和道德建设的重要性,从此转向了学术研究,以期通过改造世道人心来重建革命的道德基础。在南京内学院期间,熊十力深入研习《成唯识论》,这使他的思维得到了形而上的训练,写就了《新唯识论》一书,其中“体用不二”“大化流行”等理论创见,为其人生哲学的构建奠定了深厚的形上基础。此后几十年中,面对儒学作为主流意识形态的式微,熊十力更是言传身教,写下了《原儒》《读经示要》等一系列弘扬儒家精神要义的著述,为传承中华文脉、重塑民族文化的主体性做出了自己的努力。
学界目前对熊十力人生哲学的研究已有一些成果,这些成果各有研究侧重,或从智识、生命角度对其人生哲学进行阐述,或从其人生哲学形成的思想渊源和外部环境方面进行探讨,但在熊十力人生哲学内部进行全方位考察方面尚有不足。本文拟在学界现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从超越与经世两大面向入手,对熊十力人生哲学的产生因素、构成要素及其影响进行深入探讨。
熊十力的人生哲学建基于他的本体论,并通过宇宙实体的演变从而使本心得以彰显,在此基础上衍生出习心等一系列人生问题。正如周德丰教授所指出的,熊十力的人生哲学“既有直接的社会现实性,又有‘形上’的深刻性”。在我们看来,这种社会现实性和形上性正体现了熊十力人生哲学中的超越与经世两大面向。所谓超越,言其人生哲学既具有形而上的超越,亦具有人对自我局限性的超越;所谓经世,言其人生哲学渗透了一种生生不息、刚健不屈、积极乐观的入世精神,为完善和提升国人的道德人格提供了实践指向。熊十力所努力建构的融超越与经世为一体的人生哲学,体现了近现代知识分子从形上与形下相统一处着眼来挽救中华民族的思维方式,不仅为抵御西学的形而上学而建构出具有中国本土特色的形而上学,同时在救国救民的现实层面提供了一条积极进取的生命道路。
一、形而上之超越:熊十力人生哲学的伦理奠基
熊十力认为,形而上学的目的是“参究人生,而上穷宇宙根源,以解释人生所由始,以决定人生修养之宜与其归宿”。熊十力哲学的最大特点,正在于它建立在“体用不二”的本体论基础之上,其人生哲学的超越面向,也由此得到充分彰显。
在熊十力看来,本体是备万理、含万德、肇万化、法尔清净本然的;是绝对、实有、恒久的;是圆满无缺、不可分割的;是变亦不变的。“本体”亦可称为“能变”或“恒转”。说“能变”,是从就本体可显现为万殊的功用而言,此反映了其“体用不二”的思想,即本体绝非离万物而独立存在的“超绝的本体”;说“恒转”,是因为“本体非常非断”,本体自身在显现为大用过程中是生生不息、不断运动变化的。“能变”或“恒转”,显现了本体“变”与“不变”、体用一如的特征。本体的变化根源于其自身相反相成的翕和辟两种势,他说:“本体流行,方成乎翕,已有辟在。所以者何?翕将成物,似趋于下坠,可谓之反,然本体毕竟不舍失其自性,故翕势方成,已有辟势俱起。”可见,翕和辟两种势用是本体不可分割的两方面,二者的共同作用形成了宇宙人生。翕的势用表现为下坠、凝聚和物化,在大化流行中产生万事万物及人自身。在此过程中,又始终伴随着不愿物化的辟的势用,辟的势用具有刚健、向上的精神特征,它蕴藏在翕中,成为翕的主宰。从这个角度看,辟就是本体的特性。翕和辟相反相成,只有翕没有辟,则本体在大化流行中只有物化;只有辟没有翕,则宇宙人生将陷入空寂。于是,翕与辟成为熊十力论证本体与心性合一的桥梁和纽带。他说:“物成则不能无坠退之势,无机物犹不得发现心神,植物已发现心神而仍不显著,乃至人类犹常有心为形役之患,物能障蔽心神,乃后天事势所有,不容否认。但神终为物之主,可以转物而不为物转,究是正常之理。……宇宙自无机物而生物,生物由植物而动物、而高等动物、而人类,一层一层足见心神逐渐显著盛大。”此处的神即辟,亦即心,翕为物。可见,辟的势用要显发自己,并不容易。在无机物中,辟尽管也存在,但难以显发,待物种发展为有机物时,这种势用才得到较为充分的显现。当辟作为本体所具有的一种刚健、向上、不肯物化的势用时,它已显现了本体的特性,在大化流行中已作为精神的、本体的规定性存在于宇宙中,成为“宇宙的心”或“宇宙的精神”。在宇宙从低等生物发展到人类的过程中,这个“宇宙之心”是逐渐凸显的,且越来越具有宰制一切物的地位,但此所谓的“主宰”,又绝不是超于物上的宰制,而是就其能够赋予物以刚健、向上、明智的本质属性而言的。
本体之作为恒转、能变,遵守相反相成的法则,通过翕、辟两种势用,在大化流行中将自身潜藏于宇宙人生中,进而赋予其以意义。在熊十力这里,所谓的本心就是本体落实于人身的、具有形而上意义的“心”,其特征是虚寂明觉的,亦是本性、天、仁、主宰,是吾人与天地万物同具的本体。本心既与本体不二,那么它亦是绝待的全体,是宇宙人生的根据,是宇宙的生命,它显现了本体之实性,亦显现为无穷无尽的大用。
总而言之,本体即本心,本心具有仁的伦理属性,具有道德形而上的特点,它不仅是熊十力人生哲学的形上根基,亦是其伦理根基。不仅如此,由于熊十力体用不二的本体论具有“摄用归体”和“摄体归用”的两种面向,如果说前者决定了他人生哲学的超越面向,而后者则决定了他人生哲学的经世面向。
二、人格超越与经世情怀:熊十力人生哲学的基本内涵
如前所述,熊十力人生哲学具有超越与经世两大面向。在超越方面,主要有形而上的超越和对自我局限性的超越。而经世则是熊十力人生哲学的最终归属,即挽救民族文化和世道人心,提升国民的道德水平。
从形而上的超越层面看,人的生命与宇宙万物均由本体大化流行而成,本心是本体在人身上的体现。在熊十力看来,本心既为本体,就成为万善之源,此主要表现为:一、本心自身“真净圆觉,虚彻灵通,卓然而独存”。二、本心具有“仁”的属性,亦即“仁体”,这是对宋明理学家程颢“仁者浑然与物同体”思想的发挥。三、本心发用的“净习”是善根。在熊十力看来,本体大用流行,人秉承之则为性,因此,人性为善。与此同时,本体主宰人的身体故为本心。本心就是本性,言本心,是从其所具有对人身的主宰性和精神超越性而言的;言本性,则侧重于说明人之为人的本质,是“吾人所以生之理也”。所以在熊十力那里,“心、性、天、命异而其实则一。”既然本心为善,那么本性就必然为善。这无疑是对孟子“心性不二”性善论的继承。熊十力人生哲学的最终旨趣就是证得本心、体认本心,此修养的过程,是人对自身物化的抗争过程,亦是对自我局限性的超越过程。
在本文看来,熊十力的人生哲学包括理想人格、人生态度和修养工夫等方面。探讨其人生哲学,可感受到近现代知识分子对道德修养的重视和强烈的经世情怀。
(一) 理想人格。熊十力思想中的理想人格,是能够断染成净,能正确处理理欲关系的人格。熊十力认为,本体在大化流行中产生了人身,人身既然是本体在大化流行中因翕、辟作用而成,必然有物化的一面,由此出现了对境的执着,并表现为向外追寻的“习心”。“习心”为“习气”的现起。习气是人所作所为之后遗留下来的余势(潜存状态)。在此,他借用佛教的“业力”观念加以说明:“凡业,皆有余势等流不绝,以此余势为过去所惯习故,名之为习。此习遗于种族即名种族经验,其播于社会者谓之风气。总之人生一切作业,决非过去便散失,都有余势等流,谓之习气。”在佛教中,“业力”是指众生在百千万劫中所犯身、口、意三业留存于第八识中所产生的一种力量,这种力量驱使众生反复去造作相似的业。熊十力认为,业虽是方生方灭的,但其产生的余势却依然存在并相续而生,形成“习气”,进而现出“习心”。但熊十力并非简单地否定习气,他认为习气虽属人为,但又是生命所依靠的资具,如果没有习气,生命也无法显发他自己。可见,习气是不可缺少的,只是人生在世,不可将资具当做本来生命。在熊十力这里,“习心”是与“本心”相对的概念,它是盲目追逐世间利益、满足欲望的习惯,是本心的发用,但由于它要凭借感官才得以显发,遂逐渐地物化,与形气和肉体合而为一,最终被物主宰而丧失了本心之灵明和宰制于物的本性。
在熊十力看来,习分为“净习”和“染习”,净习因顺性而有,是本心的发用,因此是善的。而染习则与性相违背,是恶的来源。染习使人一生外求于欲望的满足,使人之本有的善性趋向堕落。因此,“染净消长,吉凶所由判”,“染长则净消,丧其生理,凶道也;净长则染消,全生理之正,吉道也。”若要避免染习做主,人生陷入危险境地,就应当使净习不断增长,染习不断消亡,即所谓“净习创生,渐次强胜,虽复有生以来染恒与俱,而今以净力胜故,能令染习渐伏乃至灭断”。熊十力认为,从世俗的角度来说,断染成净可以成就理想人格,但由于净习依然是依靠生命而存在,自身不具有独立性,因此从形而上的本心来看,净习依然障碍本心。于是他进一步提出要“体认本心”,如此才可证得生命的真谛。由此可见,增长净习只是识得本心的前提,此后仍须一系列的修养工夫,才能够最终识得本心。
与此“断染成净”以证取本心的修养工夫相一致,熊十力也常从理欲关系的向度谈论理想人格。他认为理是本体,但也不反对欲,只是认为应当使欲顺其本心而动。他说:“我不是主张纵欲的,但用功去绝欲,我认为方法错误。只要操存工夫不懈,使昭昭明明的本心常时提得起,则欲皆当理,自不待绝了。如果做绝欲工夫,势必专向内心去搜索敌人来杀伐他。功力深时,必走入寂灭,将有反人生的倾向。”在他看来,人生应当活泼向上,而不能陷入死寂和死板中,“本心常时提得起,则欲皆当理”,只要是顺应本心而发的欲望就是合理的,如果一味地治欲绝欲,人的生命就没有了活力。因此,他很赞赏孔孟并不教人绝欲,只教人操存本心、集义养气的做法,认为孔孟的做法最能体现出人之鲜活的生命力,没有宋明儒家“存天理灭人欲”的严苛死板。
(二) 刚健不屈的人生态度。熊十力批判了佛教和世俗之人的消极人生观,他认为“出世、厌世、避世,皆细人无知而习于萎靡、薄弱、自私自利者也。”在他看来,此种萎靡不振、不求进取的人生态度或来源于“不悟生生之盛,耽空则不识化化之妙”,或因对于自我与天地万物一体之源,即“个人的生命,即是与天地共有的大生命”的道理不能悟入,最终形成了只顾自己而无视他人,只认形骸为自我而与天地万物相分离、截断的人生态度。有鉴于此,熊十力倡导一种刚健不屈的人生态度,并将其付之于切实的人生践履。据任继愈回忆,熊十力在四川的八年时间里,社会大环境极其恶劣,物价飞涨,他的生活极不安定,也没有家人和朋友在身边,即便如此,熊十力“没有一天不讲学,没有一天不修改他的《新唯识论》语体文本。他看到国民党横行霸道、胡作非为,还是指名道姓地骂蒋介石,却从不显得灰心丧气,给人的印象是勇猛精进,自强不息。”可见,熊十力在艰难困苦中做到了言行一致,使其刚健不屈的人生态度得以真正彰显。此人生态度显然是与他的哲学本体论相一致的。在他看来,本体为生生化化、刚健不屈的,其大用流行亦“至刚至健,至神至怪,每一刹那都是顿起顿灭,无有一毫故物滞积在,易言之即没有陈腐的势用留存,总是新新突起”。这样的本体大用之流行、落实于宇宙人生,便是“真真实实、健健进进、活活跃跃、丰富不竭、炤明无暗的大生命”。这样刚健不屈、生化不息不断创新的本体落实到本心就是“生生不息的实体”。故人生亦当是刚健不屈、活泼不竭的。用他本人的话说:“君子以自强不息,配天之健。”这一思想,显然是对《周易》“生生之谓易”精神的发挥。
在日常生活层面,熊十力也一直用刚健不屈的人生态度来鼓舞世人。一方面,他希望“二三子为学,宜多看历代大人物之文集。唯看此等书时,须自身先提起一段精神,即切实做人,不甘暴弃的精神”。即活在世上要提振精神,不能自甘堕落。另一方面,他希望世人能不断创造新的自己:“生命之性,本来至健至刚,勇于创造,不系于已往,不住于现在,远瞩未来之未来,永远不断的自己舍去旧的自己,自己创造新的自己。一方除旧,一方生新。”一个人要实现自身的价值,就是要不断提升自己,不断地与旧的自己告别,迎接新的自己。与此相关,在论及佛家的“轮回”观念时,熊十力认为,轮回不过是“将我之生命上推之至于无始,下推之极于无终。诚如其说,则长劫轮回,不知曾幻作许多众生身,是即有无数之我。若无轮回,则我独出长劫中之某一期,更无第二之我。如是则我之价值,岂不更重大?我之生活意义岂不更优美?”⑩在此处,熊十力可以说消解了轮回的意义。在他看来,像佛教这样,认为轮回之中有无数个不同身形的我,我的价值就被分解了,而如果没有轮回,我便是独一无二的我,我的价值和尊严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彰显。若没有了轮回,那么我的人生态度就应当更加积极向上、刚健不屈,努力圆满只此一世的人生。
在社会政治层面,熊十力还以这种人生态度来诠释西方的“自由”:“自由是相对的名词,在限制之中,而有自强自动自创,以变更不合理的限制底余裕,这才叫自由。……社会底种种模型,固然限制了我人底生命,但是我人如果不受他底固定的不合理的限制,尽可自强起来,自动起来,自创起来,破坏他底模型,变更他底限制,即是另造一个新社会,使我和我底同类都得展扩新生命。”自由虽然是近代以来西方文化输入的一个政治学概念,但熊十力赋于这一概念以新的内涵和意义,认为自由是自强自动自创,能够在刚健不屈的人生态度的指引下,努力改变不合理的为合理的,具有积极向上的特质。
在形而上层面,熊十力认为,人因为有了躯壳之后,就不免产生对此躯壳的执着和各种欲望,从而使本心受到遮蔽,从而导致人生的沉沦。对此,熊十力主张人不能安于较为低级的生存状态,而是要精进努力,不断修为自己,使本心得以彰显,进而使其成为身之主宰。
(三) 胸怀天下的人生理想。熊十力处在一个内外交迫、动荡不安的时代环境中,中国社会从器用、制度到意识形态均被西方强势影响并被迫发生着变革。熊十力描述这个时代说:“中国至于今日,人理绝,人气尽,人心死,狼贪虎噬,蝇营狗苟,安其危,利其灾,乐所以亡者,天下皆是也。举一世之人而皆丧其心,所冀能反诸本心者,士大夫耳。”在民族危难之时,普通民众不知返回本心修养德性,而是在乱世中追逐一己之利。晚清民初知识界之所以努力救国,就在于他们能返回本心,有德性修养,有大境界。这一切是“以天人不二为究竟”的,因为个人与万物都是翕辟作用而生的,而本体大化流行至人类才产生心灵,因此本体在人那里为本心,是纯善至德的。与天地万物共有的大生命是大我,但因人对自我的执着而产生了内外、人我之分,从而产生了小我。所以,人生的最终目的和理想,就在于体认本心,超越执着躯壳私欲横流的小我,努力做到与天地万物同体。一个人达到自见本心的境界,对众生有万物一体之感,自然能够胸怀民族国家,充满慈悲之心。追求此本体自呈自明的境界,最大的障碍在于人执着自己的躯壳而外求。熊十力强调,人应当有胸怀天下的格局,德性圆成才是最大的人生理想之所寄,而世间的功名利禄不值一提。对这种胸怀天下的心志之提撕,最可见熊十力人生哲学对自我局限的超越。
顺此理路,熊十力的人生理想便延伸到了现实层面,这就是任继愈所认为的“虽长年病躯支离,却肩起振兴中华文化的责任”,亦是刘俊哲等学者所认为的,熊十力全力发掘深厚的儒家文化传统,以此来弘扬儒家生生进取的人文精神。从深层意义上来说,国家的强大,文化是根基。熊十力看到种族垂危,内心深感痛惜,于是期望建构具有时代性和民族性的新儒学,以此来为挽救世道人心,赓续传统文化命脉,为民族国家的强大贡献一己之力。由此可见,熊十力的人生理想在现实层面就是要挽救中国的文化和中国人逐渐沦丧的道德,这充分体现了他胸怀天下的现实情怀和经世面向。
三、超越与经世的实现路径:熊十力人生哲学的修养工夫
熊十力修养工夫的本质在于破除小我以达成大我,这是一本心自现的过程,即“去小己之私而与天地万物同于大通,直至内外浑融,始于当躬默识天德”。陈来先生将此过程称为“见体”,并认为“体认心的本体则意味着返诸己心而达到一种无分别的意识状态,体证到此心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这句话是对本心呈露过程的精确表述。熊十力认为,“反躬体认”是一切修养工夫的核心和前提,原因在于“唯有反求诸己自识其所固有之真源,保任勿失,扩充不已,然后其发现于日用云为之地,乃有本而不匮耳”。这里讲到了修养的次第,反求诸己即是反躬体认,在本体呈露的基础之上,还要有将此纯善、刚健、精进不已的本心推扩到事事物物中去。在这一过程中,保任是关键环节,有了保任工夫,推扩过程才不会发生偏失。同时,正是因为有了向事事物物的推扩,本心才能不耽于空寂,从而发挥刚健有为的特性。接下来,我们将对这一修养工夫所包括的内容进行具体分析,以更充分地彰显其价值与意义。
首先,反躬体认。熊十力将“反躬体认”作为修养工夫的核心,其原因在于:“人人皆有灵光独耀、迥脱根尘、敻然无对之本心,而终不自识者,盖自有生以来总任其习心逐物生解,而不自觉,因此便将反己一路堵塞无遗。”正因为本心被习心遮蔽,通过反己即反躬体认的工夫使得本心呈露便是极重要的事情。熊十力认为“反躬以体物,无心为万物之父师而万物皆子之矣”。他又言:“马祖答慧海只令其反躬体认当下虚明纯净、不杂一毫倒妄之见闻觉知,即于此识得性体,所谓自家宝藏,可谓易简真切至极。”可见,反躬体认作为一种修养工夫,亦是借鉴了佛教的修养法门。人在返回诸己见到本心之时,明白天地万物与我为一,此时以本心和本心发用的净习作主,染习则暂时被搁置,如同太阳当空之时,乌云自然散去,悲悯之心升起,无物我内外之分。熊十力认为,人具有的两种智,一为性智,一为量智。量智是随物而起,终止于智识推度的程度,不能呈露人所具有的本心,容易在追逐外物的过程中失去本性。性智则是本心直接呈露之智,它不是智识推度的作用。在反躬体认的过程中,人依性智的作用才能见体。由于性智在见体中具有主导性地位,熊十力直接将其作为本心的另一名称,声称本心也可称为性智。不仅如此,熊十力还将体认等同于证会,他说:“儒者体认一词,有时可与证会一词同解。”它所谓体认或证会的具体方法是“每日宜于一段时间,凝神定气,除浮思杂念及一切想象与推度”,“夫证会者,一切放下,不杂记忆,不起分别,此时无能所、无内外,唯是真体现前,默然自喻,而万里齐彰者也。”在他看来,在凝神静气中,摒弃一切杂念和思考,本心便可以自然呈露。从中我们不难看出熊十力对佛道二教静坐体悟之修养工夫的吸收。
其次,扩充本心。在体认本心之后,扩充本心就显得极为重要。熊十力认为:“扩充则纯由内发,不与外相待也。此心即是无增无减的本体,万善具足,但拘于形、囿于习,则不得显发,必于其善端发见处,引而长之,推而行之,久之则全体大用无不彰显,一皆扩充其所本有也。”即将本心之善推扩到事事物物中,在推扩的过程中,保任在其中,即“保任自是推扩中事,非可离推扩工夫而别言保任也。”保是持守,任是任运,保任即在应事接物中持守任运某种精神境界而不失。熊十力极其强调保任的作用,认为一个人体认到本心之昭明后,这只是暂时的,更重要的是将此本心推扩到事事物物中去,以长久地保持本心不被私欲遮蔽。在与日用间事物相接触时,只有通过一番保任工夫,才能使本心发用的念头和行为合乎正道。可见,保任与推扩不可分割,只有保任而没有推扩,保任最终将走向守寂,失去了活泼生气;若只有推扩的工夫,没有保任参与其中,推扩不一定能走向正道。不仅如此,熊十力还强调在此过程中要做实在功夫,不得于名言处理解,即“实不容依名言作解,要在自己身心间切实用过功来,方可讨论”。只有保得虚明而不昏昧之本心,才能使读书、思考、应物皆从本心发用,自然各当其理。
再次,正确处理我与“物”之间的关系。如前文所说,熊十力认为翕辟就是心物:“翕即凝敛而成物,故于翕直名为物;辟恒开发而不失其本体之健,故于辟直名以心。”翕因凝势而成物,辟因不愿意物化而具刚健之性,因此而为心。在熊十力看来,“物”只是在俗谛的层面上假设有物,即“在俗谛中当然以一切物为实在”,而其实质为非实有。对此,他说:“原夫本体流行,法尔而有翕势,维此翕势刹刹生灭灭生,其势猛疾,诈现迹象,宛尔成物,俗情滞迹,谓物为实。”此处从大用流行的“刹那”义来界定物。刹那中,万物如电光火石般迅速生灭。从世俗的角度看,熊十力认为,翕的势用在于翕与辟相涵的一个单位“小一”相摩荡成各个系,系与系相摩荡成各个系群,共同作用而成,从而显示为万物。可见,由于万物没有自性,因此不可执着物为实有。
当然,在熊十力的视野中,“物”之概念具有较广泛的外延:“‘物’字不必限于可触摸之物也,如名利,如权势等等,乃至一切于吾人有便利者,不论有形无形,凡为吾心之所欲者,无不谓物。”可触摸的东西是物,不可触摸的、无形的东西也是物,凡是人内心有所欲求的都是物。物是翕的一种势用,只是“自俗谛言,不妨依生灭灭生相续流故假说有物,才说有物,即是物得住也。”于此可知,从真谛的角度来说,翕的势用如火光般刹那迅速,毫不暂住的。但从俗谛的角度来看,即便是刹那生灭相续,也有短暂停留,这个停留的时间因翕所具有的凝聚功能而假说为物,“虽于俗谛方面,心物平等,而摄用归体,即融俗入真”。因此,一切物都是本体的流行,最终归于本体。故熊十力认为,不管是有形物还是无形物,都应当做到“体物而不滞于物,用物而不溺于物,应物而不蔽于物,格物而不迷于物。”对物不产生执着,即可与物不即不离,不被物遮蔽了本心。故而充分发挥本心的主导作用,克服人性中被物化的部分,才是正确的人生方向。不难看出,熊十力一方面深受王阳明心学的影响认同王阳明“良知”的本体地位,并将良知认定为本心;另一方面他在对“物”的看法上却又与阳明不同。在王阳明那里,物是心所在意的地方,“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这就消解了物的客观存在性,将其融摄于心的层面。而熊十力则肯定了物的客观存在性,在他看来,人与物均为体用不二之大化流行的产物,而不是只依赖于心而存在的。此处折射了熊十力对西方物质之学的肯定,体现了西学东渐背景下知识分子的思维特征。
四、余论
高瑞泉先生说:“熊十力是位体大思精的哲人,又是位悲悯人的道德家”。总而言之,熊十力的人生哲学,是结合佛教、传统儒家以及西方柏格森思想而建立的,是在西学东渐、民族危亡的大背景下对民族文化的更新与拯救。这一人生哲学的主旨在于证会本心,证悟人与天地一体的人生境界,升起悲悯众生之心,然后努力向善。无论是形而上层面还是对自我局限性的超越层面,熊十力的人生哲学均体现出超越和经世两大面向,这也可以说是传统儒家的内圣与外王、成己与成物之学的现代呈现。身处内外交迫的人生境遇和民族困境,熊十力对人生问题的理论探讨,乃是以济世觉民为旨归,渗透了他们对宇宙人生的基本看法,彰显了自强不息的生命精神,不仅为道德修养提供了基本路径,同时还将一己之我放置在整个民族生死存亡的场域中,为中国文化的发展指明了方向和目标,充分体现了超越与经世的双重思想特色。
王晓洁,陕西省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哲学博士。
来源:《广东社会科学》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