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儒”和“儒学”的溯源问题,关系到如何界定中国文化思想的本源及其宗脉。熊十力《原儒》一书在探寻儒学的本源时,阐述了他对“中国文化向何处去”“中国向何处去”等时代问题的省思。围绕此中心议题而展开的,一是以“哲学”界定儒学的知识性质,称儒学开启了中国轴心时代“哲学的突破”的序幕;二是梳理儒学在先秦的分派,藉此重建一种具备现代性的儒家学统;三是确认《易》为中国哲学之源,称《易》奠定了中国哲学的特质及其核心问题;四是论证诸子为儒家的“支与流裔”,儒学与诸子学的源流关系,呈现了先秦哲学史中经与子之间的互动互渗现象。熊十力的“原儒”既以儒学为正统,又尝试融通儒学(经学)与诸子学,从而建构一种具备现代性的新学统,由此开出科学、民主、平等等价值观念。
“儒”和“儒学”的溯源问题,关系到如何界定中国文化思想的本源及其流脉。现代学者围绕原儒、说儒展开的讨论,是在消解了“儒”和“儒学”的常道性及其信仰系统后,将其还原为历史性的存在,通过考究“儒”的本原义,据此说明儒者的最初身份和儒学的原始要义,进而论证儒学与孔子及六经的关联,辨析儒学与先秦诸子的源流关系。语文学的考索注重客观实证,展现了一种历史演变的视域,如章太炎的《原儒》使我们知道“题号由古今异”①,亦如胡适自许其《说儒》“可以使中国古史研究起一个革命”②,通过将“儒”还原为巫史阶层,进而否定“儒学”为三代圣王和孔孟所授受不绝的道统。
语文学的考证也许较为切近历史情实,但“原儒”不是单纯的学术问题,还是一个关乎信仰与价值认同的思想议题。如何界定儒学的起源及其与孔子、六经的关系,这在正统儒家看来,就是如何安顿国人的精神,以及如何维系中华文化的学脉。熊十力《原儒》一书开篇便是《原学统》,首要是推原孔子赓续泰古圣王之绪而集大成,创立内圣外王一贯之道,为中国学术思想奠定宏基。然后是论定晚周诸子百家及宋学、佛学的宗旨,而折中于孔子和六经。再从审辨六经的真伪,进而排遣今古文之聚讼、汉宋学之嚣争及东西学之论辩,终以孔学为根底,将古今东西文化融会贯通于一体。如此,熊十力的“原儒”不囿于考究“儒”的字源义,而是在探寻儒学的本源时,挺立中国文化数千年相传的学统,即由还原孔子及六经的真面目,辨析六经与诸子及汉宋学的关系,并参证西方传来的各种新学,重估孔子和儒学的现代性价值。这体现了熊十力对“后五四时代”思想危机的自觉反思③。
《原儒》代表了熊十力的晚年定论,但一方面熊氏的弟子不甚认同其晚年思想,另一方面国内的保守主义或西化论派亦多持否定态度,因熊氏对儒学的溯源既打破了汉宋以来的学统或道统,且表现出较为强烈的复古主义倾向和民族主义情感,他采用的“即道原儒”的方法,又迥异于语文学和思想史的研究路径,故学者在梳理近百年的“原儒”时,几乎无法将其视为实证性研究的范例,以致相关的讨论并未充分展开。我们是把熊十力的“原儒”,置于其晚年哲学体系的建构中,阐述他所体认的中国文化之大本大源,论证他在儒家学统的理念下,如何界定儒学(经学)与诸子学的关系,借此观照他对“中国向何处去”“中国文化向何处去”等问题的哲人之思。
一、儒学的源流及其界定
在儒学的溯源问题上,相对于章太炎、胡适的语文学考证,熊十力应用的是“即道原儒”的方法,他不甚关心“儒”之名起于何时及其本原含义,他也不考察“儒”的原始身份为何,及最初的“儒”是如何转变成作为思想流派的儒家,而是强调“儒”与“道”的一体性。但他又不赞成康有为将儒、儒家和儒教等概念等同起来,称孔子创立“儒”之名,是儒教的开山祖师,他尤其反对把儒学定义为宗教④。所以,熊十力尝试从中国文化思想发展的内在理路来寻绎儒学的源流,从而表现出一定的历史意识。
熊十力《原儒》首章的《原学统》开宗明义:
中国学术导源鸿古,至春秋时代,孔子集众圣之大成,巍然为儒学定宏基。……孔子之学,殆为鸿古时期两派思想之会通。两派者:一、尧、舜至文、武之政教等载籍足以垂范后世者,可称为实用派。二、伏羲初画八卦,是为穷神知化,与辩证法之导源,可称为哲理派。孔子五十岁以前之学大概专精于实用派。⑤
孔子是圣学的集大成者,他赓续上古思想文化,阐扬哲理而别开新天地,为儒学奠定宏基。宋明的道统论把尧舜至文武及至孔孟等视为一脉相承,代表儒学及中国文化思想的正统。熊十力则将上古时期的思想分成两派,一是尧舜至文武所代表的实用派,一是伏羲易学所代表的哲理派。前者以政治教化为中心,就学问旨趣言,属于外王之治统;后者以宇宙本体为骨髓,就思想性质言,属于内圣之道统(含摄外王学)。熊氏又以孔子五十岁为界,将其思想界定为早晚两期,分别对应于前述两派。孔子自五十学《易》后,大阐哲理,为中国文化思想开创新天地,“哲理”即是儒学的正脉。
由此看,熊十力溯源的儒学,显然和“儒”之名的本原义无关,所以他不用语文学考据法。他看似注重思想源流的探寻,但从他原学统而明圣道看,他的“原儒”实则预设了先在的立场,毕竟不同于相对客观的思想史考索方法。故就方法而言,熊十力和晚清公羊学家一样,均是“即道原儒”,即以自我体认的“道”来追溯儒学的本源。如此,“原儒”也就成了证道。区别于康有为的“原儒”,在熊十力的语境中,“儒”不是孔子立教之名,儒学更不是倡导出世间的宗教学,而是一种主张即世间的哲理学。熊氏指出,孔子创立哲理化的儒学,含摄内圣外王的一贯之道,其核心精髓是体用不二。本体与功用虽有分而相即,由是义故,一方面是区别于科学的执用迷体,因如俗谛所谓科学真理,只留心现象界事物及其实用价值,迷失了对宇宙本体的追求,实则未免流于支离破碎的工夫,无法解释宇宙万化之本和天理性命之源。另一方面是区别于宗教的离用求体,在超脱万物、遗弃现实世界中别寻真宰,这种超越于吾人而独在的造物主,必然形成绝对无上的权威,既与人道、人心相隔,甚至对宇宙万象具有主宰义,也就否定了本心是刚健的、永恒的、能动的、可显为无穷大用的本体,无益于宇宙人生诸大问题的解决。相对于体用二分的科学和宗教而言,孔子哲理化的儒学之本体论,“不是僵死的、机械的、纯粹客观的、外在的‘自然本体’,而是生生不已、刚健自动、主客内外合一的‘生命本体’;不是外在于宇宙万象和人类生活的所谓‘超绝本体’,而是合天地万物于一体,将宇宙人生打成一片的、动态的有机整体。同时,它又是内在的‘道德自我’即‘道德主体’。人的生命创造活动、道德自我完善的活动,体现了人的最高本质,涵盖了天地万物,主导着自然宇宙”⑥。这一本体论是由穷理而归本尽性,它不仅探讨宇宙的根源及其生生不已的创化过程,尤其关怀人生的归宿和人性的全面发展,关怀人存在的意义、价值和功能,以及宇宙万物如何达致和谐一体的本体境界等问题。熊十力因而相信,孔子的儒学必然是当下及未来人类身心性命之系托。
因此,“儒学即哲学”是熊十力在溯源时,对儒学的知识性质的界定。考虑到熊十力所谓的“儒学”包括了“经学”,所以他反复比较儒家哲学与科学及宗教的殊异性,其中蕴含多重的意义。首先,“儒学即哲学”是针对康有为、章太炎、胡适等人的“原儒”而发。我们知道,康有为、胡适的“原儒”都把孔子塑造成教主,赋予儒学以宗教的性质。章太炎的“原儒”把孔子和儒学还原为诸子之一,章氏持守“六经皆史”观,他的“原经”又把经学等同于史学。熊十力多次批评康氏的儒教论和章氏的经史观,他自然不能赞成他们对孔子和儒学的界说,他强调儒学即哲学,既是出于他对儒学的独特体认,也是针对康、章、胡等人的“原儒”而发⑦。熊氏认为,儒学包通内圣与外王、成己与成物之道,其乾元性海的本体是超越而内在的,吾人以精进力显发自性固有的无穷德用,则能裁成天地,辅相万物,引导群生共同臻至太平世间。因此,儒学既非提倡出世而反人生的宗教学,亦非纯然关注经验现象而迷失形上本体的历史学,而是归本尽性、至命,且周通万物之理的哲学。
其次,“儒学即哲学”内含儒学创始于孔子的意思。熊十力把儒学的本源追溯至伏羲八卦,但他认为伏羲的易卦尚存神道、术数之学,孔子作《易》而阐明哲理,晚年又因易理而创作六经,由是奠定儒学之宏基,巍然而为儒学的宗师。“故儒学成为独立之一家派,实自孔子创作六经。”⑧那么,就哲理化的儒学言,其创立者自然是孔子,而非伏羲,更不是章太炎、胡适说的老子或道家,亦非刘师培、刘咸炘等所谓的源自史官文化。肯认孔子为儒学的开山始祖,这又表明熊十力在“原儒”时,自觉地区分“儒”和“儒学”的概念。“儒”之名虽不始于孔子,“儒”最初可能是一种相礼的职业,孔子未必是“儒”的创始者⑨,但在熊十力看来,“原儒”的首要工作是区别“儒”与“儒学”。不论“儒”起于何时,“儒学”的本源或与“儒”存在关联,但作为思想流派的“儒学”,其理论、宗旨、方法和问题域等均由孔子所提出和创构,所以说“儒学成家毕竟自孔子始”⑩。孔子创立规模宏博、精义深邃的儒学,遂成为中国学术思想的正统。无论儒的本义如何,及其最初身份是什么,它和孔子的儒学并无必然联系,“原儒”也就不必追溯“儒”的字源义。这实际上否定了章、胡等人从语文学的角度“原儒”,直接从孔子与儒学的关系来溯源,将“儒”发展至“儒学”的思想线索虚无化了,透露出熊氏乃胡适所谓的儒家信仰者。
其三,哲学是西洋的舶来品,熊十力以哲学界定儒学,其中一大深意是,哲学在古希腊是知识的总汇,是全部学科之母,科学本来含摄于哲学之中。儒学与哲学相类,赅摄一切学术思想,是中国文化思想的本源和正统。不仅晚周诸子百家是儒学的支与流裔。而且从知识和学科的发展演化说,孔子所哲理化的儒学,其实包含格物之科学。针对时人批评孔子反智,称儒学疏于自然科学的探究,熊十力辩解说:“圣人本不反智,不废思辨,然穷理至万化根源,即由万殊以会入一本处,绝非仅恃理智思辨可获证解。”(11)儒家的格物穷理即在探究科学知识,中国古代的科学不发达,未能如西方发展出现代科学理论体系,是因儒学及其经典被战国和两汉的小康之儒所改窜,致令其重智的传统湮没不彰。同时,科学重在探究经验世界的物质现象及其规律,而不大关心宇宙本体及人类的道德心性,智慧的探寻当由分析现象而至究明本体。明体是求知的极诣,儒学优胜于科学者在此。
其四,儒学即哲学的另一重深意是,以哲学绾合儒学与经学之异同。在《汉书·艺文志》中,经学属六艺略,儒学属诸子略,二者分属不同的知识门类,元代以前的正史《艺文志》大多沿用这一体例。传统知识分类遵循“以道相从”的原则,常道曰经,述经曰传,儒学虽“游文于六经之中”,“于道最为高”(《汉书·艺文志》),但六经代表常道,传记或各种经典注疏是诠释常道的作品,其于道又较儒学为高。熊十力特别讲究经传正名,要将十三经中除了六经之外的典籍,还原为解经类传记和儒家类子书。不过,在儒学与经学的异同问题上,他有意地等同了两者的名实:
有宗经之儒,虽宗依经旨,而实自有创发,自成一家之学。宗经之儒,在今日当谓之哲学家。发明经学,唯此是赖。注疏之业,只为治经工具而已。不可以此名经学也。(12)
宗经之儒指宋明理(心)学家,其创发的经学即是哲理化的道学。两宋以来,经学的理学化或理学的经学化混淆了经学与理学的名实。思想范式的转向改变了人们的知识观念,一方面是体现在治统上,元代元祐年间开始将程朱理学确立为官学,就经典诠释而言,理学突破了汉唐经典注疏的体例,相对于汉学家的考文释音,宋明儒自信其诠释的义理,最能呈现经书的道体。另一方面是反映在目录分类中,明代官修的《文渊阁书目》开始在经部设立“四书”类,其后如《千顷堂书目》《内阁藏书目录》《百川书志》《晁氏宝文堂书目》等,基本依循这一体例。《文渊阁书目》还在经部设立性理类,《百川书志》将“性理”之名改为“道学”。可见,明代儒者因尊“四书”和性理之学,而在目录书的经部设立“四书”类和性理类,从而将其归入经学的范畴。不过,并非所有明代学者皆作如是观。孙能传、张萱代表官方编撰的《内阁藏书目录》并未将“理学”类列入经部,也未归入子部儒家类,而是单独成为一大类。黄虞稷的《千顷堂书目》则是将《性理大全》列入子部儒家类,体现了“理学即儒学”的观念。清代汉学家因反对理(心)学,他们不仅在知识性质和方法论上辨析经学与理学,其目录著作也是如此。《四库全书总目》就没有完全依循明代目录书的体例,其中虽保留了“四书”类,但基本上只收录注疏类作品,同时又删除了“性理”和“理学”等类目,凡宋明儒谈天理性命之书均列入子部儒家类。这明显是将“理学”视为儒学,从而区别于考文释音的经学。志在宗经而诠释哲理的熊十力,他更认同宋明儒的“理学即经学”观,而他绾合两者的方法是,将其等同于哲学。故就知识性质言,经学和儒学都是明体释理的哲学,在此意义上的“原儒”即是“原经”。如此,儒学的溯源亦是探寻经学的本源,理应审辨六经的真伪,及其文本和义理的授受源流。熊十力将儒学确定为先秦诸子百家的渊源,即如《汉志》所谓诸子乃六经的支与流裔说,所以他的“原儒”包含其对经学与子学关系的认识。
近代以来,批儒反孔浸兴而演变为思潮,儒学成了游魂,六经及其经学的权威逐渐失落。熊十力怀抱继往圣之绝学的心志,他用哲学界定儒学,意在为儒学的现代转型开示新路径。如何从哲学的视域转化传统儒学,在讨论这一问题之前,首先要追问的是,儒学是否具有现代性价值。作为儒学的信仰者,熊十力自然不能赞成儒学必须被请进博物馆的意见;作为理性的哲学家,熊氏又无法完全忽略时人对儒学的批判。他需要论证的是,儒家性命之学的现代价值何在,内圣学如何开出民主、科学等外王学。如果说内圣确然可能开出新外王,那么,孔子之后的儒学为何未能发展出民主与科学?进而追问的是,汉学与宋学是否赓续孔子的真儒学?现今又该如何接着讲孔子的真儒学?凡此种种问题,归结起来就是如何重建儒家的学统,这是熊十力“原儒”的题中之义,故其开篇即为《原学统》。
二、儒家的学统及其重建
近代的“原儒”命题及其研究,内含破坏与建设的双重义谛,章太炎、胡适应用的语文学方法,虽然打破了宋明儒建构的心性学道统,但章氏称良史之孔子为“保民开化之宗”(13),胡适将“悬记”之孔子类比于中兴基督教的耶稣,他们在“祛魅”中透露出“尊孔”的观念(14),并分别以史学或儒教为归趋,尝试重建中国文化的思想谱系。熊十力的“原儒”同样如此。其《原学统》篇是对儒学之“流”的还原,《原外王》和《原内圣》两篇是对儒学之“源”的还原(15)。前者在追溯儒学的流变时,推翻了三代道统、治统相承的传统观念,而在以正统儒学是非评判诸子百家以逮宋明道学及佛学中,重建儒学的源流谱系。后者是阐述新学统所包通的内圣外王之道,以此作为儒学之统宗,作为中国文化的大本大源及其走向现代的道脉。只是,章、胡的“原儒”更具解构意味,极大地消解了孔子和六经的神圣性与权威性,熊十力则通过重建“四经”系统,据此阐明儒家的新学统,将儒学改造成一种兼具超越性、普世性和现代性的思想,故其相对地淡化了实证方法,主要以体认的方式构建其新儒学体系。
熊十力早年的思想体系承继阳明心学而来,但晚年的《原儒》则归宗孔子而放弃阳明(16)。这不仅体现在他对阳明学的是非评论上,还表现为他对宋明儒的道统论提出非议。在熊氏看来,汉学固然是未见道体,甚至窜改六经,遮蔽了孔子的大同之道,沉溺于拥护帝制的小康礼教。相近的是,宋明儒于内圣学有所发明,但“宋儒识量殊隘,只高谈心性,而不知心性乃非离身、家、国、天下与万物而独存”(17)。熊氏在《读经示要》中还批评宋儒提倡绝欲、主静,既无民族思想,也无民治思想,不仅脱离生活实际,弄得人生毫无活气,而且未能开启近世的民主与科学传统。换言之,宋学的精神只专注于人伦日用间存养心性,全无博文经世之功,令体与用、心与物离析为二,未能阐明孔子的外王学。因而,宋明儒亦未见道之全体,其道统论自然是不能成立的。同时,《原儒》通过辨伪和正名,将十三经中除六经以外的典籍还原为解经类传记或儒家类子书,这不仅意味着“四书”的圣经名义被取消了,也表明宋儒依托“四书”建构的道统亦随之瓦解。熊氏还指出,孔子早年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继承三代的小康礼教,晚年创作六经,发明天下为公的大同之道,这已然是在上古圣贤之外自立道统。其后,曾、孟、荀等宣扬忠孝论,背离真孔学,汉宋儒家承其遗绪,致令真孔学沉霾不彰。可见,熊十力“原儒”内含一种打破汉宋之学统与道统的意思(18)。但破坏不是熊氏的目的,重建学统才是其“原儒”的根本宗旨,他希望通过建构新学统指示中国文化向何处去。
熊十力反复申论,孔子“集古圣之大成,开万世之学统”(19)。那么,什么是学统的“活的精神”和“本来面目”?其传承谱系又是如何?前文述及,熊十力把孔子思想厘定为早晚两期,五十以前承继三代先王的治统,归宗于小康礼教;五十以后学《易》,重新创作六经,归本于内圣外王的大同之道。孔学的传承因而有大道派和小康派之分,那么,这两派在先秦的传承如何?熊氏指出,韩非子原不通儒学,其“儒分八派”说“只可谓之小取、小舍”,大道、小康两派方可谓之大取、大舍。
一则全盘承受孔子晚年大道之论,而于其早年好古出于一时之意趣者,则全舍之;一则全盘承受孔子早年帝王之业,而于其晚年定论,拒而弗承也。(20)
熊十力把孔门弟子分为大道、小康两派,大道派赓续孔子晚年的大同学说,并舍弃孔子早年所服膺的小康礼教,所以是大取、大舍;小康派则笃守孔子早年传习的小康礼教,且拒绝承继孔子的大同之道,因而也是大取、大舍。儒学必以孔子晚年思想为正宗,两派虽然都源自儒学,但因其在取舍上的根本差异,“大道学派绍承孔子正统”,小康学派“实自堕于复古之迷途,乃孔子之罪人也”(21)。六国小儒始改窜六经,包括孟子、荀子皆固守小康之壁垒,汉儒承其遗绪,利用小康礼教拥护帝制,宋明儒亦绍述小康派的宗法思想,故汉学与宋学皆属小康学派,大道之学则被遮翳,由是浸衰。
那么,熊十力所谓的大道之学究竟如何?其传承谱系又是怎样的?熊氏阐述其宗旨云:
《原外王篇》以《大易》《春秋》《礼运》《周官》四经,融会贯穿,犹见圣人数往知来,为万世开太平之大道。格物之学所以究治化之具,仁义礼乐所以端治化之原。《春秋》崇仁义以通三世之变,《周官经》以礼乐为法制之原,《易大传》以知物、备物、成物、化裁变通乎万物,为大道所由济。夫物理不明,则无由开物成务。《礼运》演《春秋》大道之旨,与《易大传》知周乎万物诸义,须合参始得。圣学,道器一贯,大本大用具备,诚哉万世永赖,无可弃也!(22)
“四经”备载太平大同之道,是圣人为万世创立的法度和学统。然每部经书承担的功能有别,《大易》涵括内圣与外王,其内圣学是以乾元性海之本体为核心,其外王学则以认知万物、成就万物和变化改造万物为宗。《春秋》崇尚仁义之理,明通三世之变,而归趋于太平世界。《周官》创立太平法制,而一切法则制度的本原,须归宗于孔子的礼乐思想。《礼运》演绎《春秋》的太平之道,构建人类共同生活的规制。“四经”所代表的圣人之学,含摄形而上的道体与形而下的器用,因而是道器一贯、体用兼备,奠定了万世永赖的宏基,足为当下中国效法。熊十力通过论证“四经”的典范性、一贯性和现代性,也就说明了“四经”的合法性与一体性,从而建构了一个新的经典系统和学术统系,类似宋儒提倡“四书”。
至于大道之学在先秦的传承,熊十力采用司马谈的说法,称当时“宗主孔子六经而推衍其广大深远之蕴,著作特多,故经传有千万数也”(23),但因先秦及两汉的小康之儒变改六经的真髓,窜乱六经的文本,致令千万数的传记湮没阙佚。“孔门大道学派,今可考者只游、夏二人。”(24)子游传《礼运》,子夏传《春秋》,他们撰写了诸多传记以发明大道之学(25)。熊十力比较了子游和子夏的教育方法之异同,以此证明孔门弟子在传习大道之学时,表现出开放性和多元化的倾向,而且归本于明究心性、本体的宗旨。游、夏等大道派留存的传记残缺伪佚,如要考见孔子的大道之学,唯有求诸“四经”。据此概述大道的要义,一是消灭统治阶级和剥削,建立全世界人类共同生活的民主制度;二是全人类一律平等、自由,彼此互相和爱、扶助;三是提倡格物之科学,应用科学知识改造社会和改造自然,实现富邦国、养万民、生百物的目的;四是倡导政治革命、社会革命、生产革命,通过革命的方式推翻小康社会,建立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界。“从《礼运》之改造社会思想,《周官》之领导生产建设,方信《春秋经》自消灭统治以达到太平世,裁成天地、辅相万物之盛,步步皆脚踏实地,(实事求是。)不是空想的社会主义也。”(26)凡此皆属外王之学,熊十力尝试将民主、科学、社会主义等现代性思想含摄于其“四经”学中。
在熊十力体用不二的理论体系中,外王学的骨髓在内圣,“明内圣之极诣,自以仁为恩,至皆有以养民之理也,本仁义礼乐之意,而辅以崇法、正名与参稽之方,推原于衣食为主,……外王之宏规远模具于此矣”(27)。仁是乾元生生化化之德,仁心的发用足以生物和养民,故仁是万化根源,含摄义、礼、乐等,并与崇法、正名、参稽等构成外王学的体系。熊十力的《原外王》篇在融会贯穿“四经”义理中,探求圣人为万世开太平之道。他特别指出:“格物之学所以究治化之具,仁义礼乐所以端治化之原。”(28)科学、民主、均联、学校等是治理国家、教化人民的工具,治化的本原乃是仁义礼乐。“《春秋》崇仁义以通三世之变,《周官经》以礼乐为法制之原,《易大传》以知物、备物、成物、化裁变通乎万物,为大道所由济。”(29)可见,“四经”的一切外王学皆归宗于仁义礼乐。只是尊信科学、民主等,未必能臻至太平世界,唯“崇仁义者,太平之治必天下之人人皆安于仁义,始可常保其泰也”(30)。乐本和合而忘人我,是为仁;礼主秩序而别异同,是为义,故言仁义即含摄礼乐。就“仁”而言,仁心即是宇宙实体,是乾元之内化于人性,仁心虚明健动而兼备万物。吾人反己体认本然的仁心,便觉此心与万物无有隔碍,自我与万物浑然一体,因而能够广爱万物,无所不容。就“义”而言,“义”是仁体的功用,为仁体的实行确立权衡。因现象界的事物原有善恶之分,仁道虽是广爱普施,但也要因事物之善恶,而有所变通,非如墨家的兼爱,令仁爱的发用毫无原则,如此反而陷于大不仁的境地。“义”就是为“仁”确立权衡得失与轻重之标准,旨在助成仁民化物之道。所以,儒家论治道,是以德、礼、宽为本,以法、刑、猛为辅,前者即为仁,后者乃是义。仁义并行,成就太平之世。而且,儒家论人生,“仁义以原其生,礼乐以畅其性”(31),前者是推原吾人之所以生,使人道昭明;后者是发扬人的灵性,与天地万物同体,人道因而得以树立。总之,仁义礼乐将令天地万物互相畅通于大化之中,并使其复归于本来无对的宇宙实体,如此则人道乃精进刚健而不已,故外王学的旨归是化民以仁义礼乐,导民以天下为公。可惜,大道派的千万数传记毁于秦火及小康之儒,六经又遭改窜,儒家的内圣外王之真学统遂湮绝而“一团黑暗”,“至于今历世近三千年矣”(32),如今方得以彰明,熊十力显然是以赓续学统自居的。
值得注意的是,熊十力在溯源儒家学统时,特别论及墨家、名家、法家、农家等皆为儒学的羽翼,其著述和学说犹如大道派的千万数传记。在经传阙佚的情况下,如要阐明孔子的真儒学,赓续其学统,除了诉诸“四经”,还应求之诸子百家,延续其思想和精神:
墨翟、惠施、农家,或为科学之先导,或为社会主义之开山,皆儒家之羽翼,不可不延续其精神也。法家书罕存。《管子》可略考。道家有极深远处,亦有极不好处,取长舍短,不容绝也。(33)
熊十力并未如古代正统儒家一般,斥诸子为异端,在他看来,诸子源出儒学,其学说并非完全与儒学立异,不可简单地将其拒斥于新学统之外。熊氏指出,儒学创明大道之根本,诸子沿其流而有所发挥,诸子阐发的民主、科学、平等、联比等理论,可与儒学相参证。而且,相较于改窜六经、拥护帝制的小康之儒,诸子百家可能更为忠实地承续和阐扬儒家的学统。所以,如果能够修习“四经”的道术,并通观诸子百家的学说,然后舍短取长,融会经子,则可以恢复大道派的学统。可见,熊十力的学统观是比较开放、多元的,并不像汉宋儒者般排斥诸子学。
总之,熊十力的“原儒”把儒学溯源与学统重建相统一。这种通过思想探源来界定某种思想的性质及其谱系,古今学者均有尝试,如古代的韩愈和近代的康有为皆是典型例证。熊十力是在经学信仰失落的背景下,重建“四经”系统及其思想体系,以此作为儒家的正宗学统,彰明儒学的现代性价值。所以他放弃了语文学的考证法,他也没有客观地考究儒家思想的发展线索,而是采用“即道原儒”的方法,依据他从“四经”中体认的内圣外王之道,来界定儒学的本源、性质及其传承谱系。因此,“儒”和“儒学”的本源必然要追溯至孔子及其六经,儒就成了孔子开创的儒家学派之私名,儒学不是源自巫史或老子,儒家也不是一种相礼助丧的职业,而是孔子六经的传习者。尤其是大道派的儒家,其怀抱刚健进取的精神,绝非文弱迂缓的师儒而已。儒学的根本原则是体用不二、心物不二,即内圣与外王一贯,它是即世间的,非出世间的,无须如康有为、胡适等以宗教界定儒学的性质。儒学通贯形上之道与形下之器,其宇宙本体是超越而内在的,其外王治道是经验而具体的,不可如章太炎、刘师培等以史学规限儒学(经学)的范围。这样的“原儒”自然不是实事求是的,相比于语文学的溯源方法,它未必能如胡适所谓“可以使中国古史研究起一个革命”,但熊十力在溯源儒学时,于破坏中建构了一种新经典系统和新学统,开启了儒学(经学)现代化的转型之路。
三、《易》为中国哲学之源
熊十力以“哲学”贞定儒学的知识性质,他的“原儒”在某种意义上,既是对儒学的溯源,也是探究中国哲学的起源。熊氏反复申述,中国哲学的本源与正统是儒学,儒学肇端于《易》,《易》就是中国哲学之源。然而,中国有无哲学?中国哲学源于史官,还是道家,抑或儒学?《易》是卜筮之书,还是哲学经典?《易》与先秦诸子学的关系如何?凡此问题的解答,学者意见不一,聚讼纷纭,熊十力在“原儒”中提出了其“独断之见”。
“哲学”概念和哲学学科是西洋的舶来品,中国是否有哲学,中国哲学的起源、特质及其合法性何在?这是百年来存在争议的问题,并延伸到“原儒”的讨论中。熊十力是文化保守主义者,但他并不排斥西洋舶来的“哲学”概念及其理论体系,他不像刘咸忻、梁漱溟等反对以“哲学”界定儒学和经学。在熊十力的思想语境中,哲学是人们关于宇宙、社会、人生的本源、存在、发展之过程、律则及其意义、价值等根本问题的体验与探求。轴心时代的各大民族因其生存环境、生存体验等差异,对宇宙实体、存在方式、生命形态、理想世界等问题的认知,以及对这些问题的表述和论证方式,表现出相似而又不尽相同的理解和期许。这就决定了世界上有共通的哲学意识和哲学问题,而由于各大轴心文明具有特殊的思考方式和观念体系,问题的解答导向了不同的进路,从而产生形态相异的哲学类型。总之,“哲学”是一个普遍性与特殊性共存的概念和知识体系。
如果说先秦是中国的轴心时代,那么,在熊十力看来,开启“哲学的突破”序幕的就是儒学。既然儒学即是哲学,“中国有哲学”就是一个毋庸置疑的问题。问题在于,儒学为中国哲学奠定的特质如何?熊十力在《原儒》中说,中国哲学讲究本体现象不二、道器不二、天人不二、心物不二、理欲不二、动静不二、知行不二、德慧知识不二、成己成物不二等(34),归结起来即是体用不二,因而没有唯心和唯物的一元论,以区别于西方哲学传统中的绝对唯心论和唯物论。针对时人批评中国哲学毫无系统,熊氏指出:“凡成系统之理论,其含义便尽于其所持之论,更无余蕴,而六十四卦之妙直是无尽藏,此意难为不知者言,呜乎深微乎!”(35)所谓“系统”,并非指形式或结构上的首尾一贯而已,乃是指义理或内容的宏博精要,如冯友兰说的“实质上的系统”(36)。就儒学而论,熊氏说先秦儒家大道学派的六艺经传有千万数,可谓宏博;同时,儒家穷天道性命之源,又以格物备物、化裁变通乎万物为用,此乃其精要。熊氏以《易》为例,一则说《易》“六十四卦含藏万有,摄无量义”,再则说《易》之道广大悉备而归本穷理尽性至命,故易学是“博而有要”(37),具备内在一贯的系统。《原儒》《乾坤衍》等著作即是要寻出易学,乃至中国哲学的实质上的系统。
“中国有哲学”是一个毋庸置疑的问题,中国哲学从何说起,则是一个可以商议的问题。胡适起初研究中国哲学史,有意做东西哲学的比较研究。他写作《说儒》时,转而认为中国有思想而无哲学,于是从比较宗教学的角度来审定原初的儒学,而非从比较哲学的角度来诠释儒学。大概是因为观念的变化,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采取“截断众流”的方法,并接受章太炎《原儒》的观点,以老子为中国第一位哲学家,最早创立形而上学和思辨哲学。这种认识体现在《说儒》中,是以儒学的本源为巫史文化,老子是先于孔子的“老儒”,他对巫文化做了人文理性的转化,作为一种思想流派的儒学,实则是对老子思想的继承和发挥。熊十力没有写过“中国哲学史”之类的著作,但《原儒》在一定意义上,似可视为其梳理先秦哲学史的作品。他在此书中寻绎中国哲学的起源,探讨六经与诸子、儒学与诸子学的源流关系。如前所述,他把儒学确定为中国哲学的本源和正宗,先秦诸子学皆导源于此。需要进而追问的是,儒学“游文于六经之中”,那么,六经又以哪部经书为本?《汉书·艺文志》称《易》为五经之原,熊十力极为服膺此论,他说:孔子“五十学《易》而后,思想大变,观察世变益深,于是作《易》《春秋》、新礼诸经(新礼谓《礼运》《周官》)。此其后,必将重理早岁《诗》《书》故业,予以改造。”(38)《易》包通内圣外王之道,其他经书则详于外王学,于内圣学则略焉。因此,无论是从写作时间,还是从义理源流上看,《易》堪当为群经之原,可谓是儒学之本,乃至是中国哲学思想的根底。
诚然,熊十力的论断缺乏客观、实证的依据,他说:“中国一切学术思想,其根源都在《大易》。”(39)这是儒学史和经学史的一贯见解,而现代哲学史的写作注重文献材料之真伪的考证,熊氏的说法未必能使人信服。因在现代疑古思潮的冲击下,从前被尊崇为孔子创作的常道之经,其成书时间和内容性质,如今都成了有待考辨的问题。如《易》是卜筮之书,还是哲学经典,学者的意见不一。从《易经》诠释史看,汉代易学主象数,宋代易学主义理,然无论汉宋,易学是象数与义理并存的。现代学者依据进化史观,从知识和思想线索的演进逻辑考辨《易经》,往往将其视为一部层累地形成的作品,卦画和卦爻辞等是最原初的内容,其功能主要用以占卜和筮问吉凶。即便是阐发义理的《易传》,许多学者亦否定其与孔子的关系,审定其为战国或两汉儒者所编撰。如此,《易》虽然保存了远古时代的文化基因,但《易》的内容从“天文之学”转向“人文之学”,或者说从术数之学转向义理之学,是发生在战国时代而完成于西汉初年,并非中国哲学史上的第一部典范性文本。
熊十力既疑古,又信古,他是在疑信之间采取释古的态度。就《易》的成书时间和内容性质言,熊氏接受疑古学者的意见,认为《易》创始于远古时代的伏羲,卦画和卦爻辞尚未脱尽宗教术数的窠臼。但他又强调,伏羲初画八卦的意旨,是要穷究宇宙本体的神化妙用,为辩证法之导源,蕴含精奥的哲理,非唯神道设教而已。熊氏又采纳今文经学家的“孔子作《易》”说,称孔子五十学《易》,上探伏羲八卦,依卦爻辞阐明天地宇宙运行不息和万化万物变动无穷之理,尽扫天帝、神异之迷信,归宗于宇宙本体及其神化妙用之探究。概括言之:“易学始于羲皇之八卦,为中国学术思想之大源。孔子以前之《易》大概为术数与哲理二者交杂之仓库。”(40)伏羲随顺初民的信念,以天帝为万物本原,孔子始建乾元以统天,明示天帝不得为万物主(41)。经孔子改作以后,《易》的“本体论则废除上帝,于心物问题则主张神与气本不二而亦有分”,体用不二之义既明,辩证逻辑之理始定,而《易》纯然“为哲学界之根本大典矣”(42)。熊氏还信守古文经学家的“《易》为五经之原”说,在他看来,群经和诸子皆是演绎《易》之理,《易》就是中国哲学史上首部典范之作,乃中国哲学的大本大源。熊十力此论综合了古今诸学派的说法,显然是针对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截断众流”的写法及其《说儒》称老子先于孔子的观点。
《易》因何是中国哲学之源?这一问题的解答涉及“中国哲学史”的叙述方式与框架。其实,在哲学史的研究中,学者关注的紧要问题,一是形而上学的存废,二是唯心与唯物的分派,三是哲学与科学的关系。首先,关于形而上学的存废及其在中国哲学的表现形态。因受西方逻辑实证主义消解形而上学的影响,国内学者或主张废弃形而上学,或提倡将形而上学科学化。这就决定了他们对本土的形而上学传统的评判态度,或宣称中国并无西方哲学史意义上的形而上学,或以为中国的形而上学缺乏逻辑实证的特质。新派如胡适、傅斯年等,旧派如吕潋、梁漱溟等,均反对应用西方哲学的宇宙论、本体论来诠解中国哲学。与此相对,熊十力不但表示:“哲学之本务,要在穷究宇宙基源”(43),即探讨宇宙本体之究竟,故“明体”“究体”是哲学研究的第一要务,而且着意吸收西方哲学之长,结合《易经》“乾元统天”之义,建构其体用不二的宇宙本体论。他说:“古《易》体用之分,遂为中国哲学立定宏规,确与西洋异轨。”(44)中国哲学的本体论源自《易经》,其中包含体用不二的原理,从而表现出超越于西方哲学的特质。其具体表现为:《易经》的乾元性海本体“不是僵死的、机械的、纯粹客观的、外在的‘自然本体’,而是生生不已、刚健自动、主客内外合一的‘生命本体’;不是自外于宇宙万象和人类生活的所谓‘超绝本体’,而是合天地万物于一体,将宇宙人生打成一片的、动态的有机整体。同时,它又是内在的‘道德自我’即‘道德主体’。”这样的本体既是超越的,又内在于人的生命,“体现了人的最高本质,涵盖了天地万物,主导着自然宇宙”(45)。熊十力特别指出:“道家之学本出于孔子《易经》”(46),老子的宇宙本体论以“主一”开宗,用“象帝之先”界定“道”的内涵,即明天帝不足为万物之主,其反宗教神学的本体论就是源自《易经》,故《易经》奠定了中国哲学之形而上学的理论形态。
其次,关于唯心与唯物的分派。东西哲学史上的宇宙本体论表现出多种形态,论其大要则不外是唯心论与唯物论。20世纪50年代,受日丹诺夫的哲学史研究范式影响,人们应用唯心与唯物相对的叙述方式来撰写“中国哲学(思想)史”。熊十力的《原儒》正是创作于此种研究范式流行的时代,他在书中评述此现象:
是故以西学唯心、唯物分裂之情形,而考核中国哲学,则显然可见者,自伏羲始开学术思想之源,下逮晚周,诸子百家发展极盛,而哲学界始终无有如西学以唯心、唯物分裂宇宙之异论,此中国古学特殊处也。(47)
伏羲易学首辨体用、心物问题,孔子修正上古以天帝为宇宙主宰之失,将本体收摄于吾人本心。本心是无对之全体,本心的澄明可与宇宙大心相合。故孔子所谓“心”者,非只就其主乎吾身而言,乃是“通万物而言其统体”(48),万物即是心体之发用、流行。从伏羲到孔子,乃至诸子百家,无不讲求心物不二的道理,而无偏执精神或物质为本体者,故从未发生唯心或唯物的一元宇宙本体论。西学则是知有用而不知有体,因而发生一元唯心或一元唯物的偏见。熊氏指出:“如以精神为本体,固是执现象为本体,易言之,即有以用为体之过。以物质为本体者,亦是执现象而莫睹其真。有用无体,云何应理?”(49)心物原是本体流行的两面,将心物分成二元,实乃只见现象而不知本原,固执于用而丧失其体,如此必不能真切地解悟体用,也不可能深切地澄明本心和穷究物理。因此,“自伏羲发明《易》道而后,中国哲学界不唯无一元的唯心论,亦无一元的唯物论”(50),《易经》的体用、心物不二论奠定了中国哲学的宇宙本体论的基本形态,从先秦诸子到宋明的张载、王阳明等,皆谨守此一道理而建构其哲学体系,如用唯心与唯物二元对立的框架叙述“中国哲学史”,则其诠释通常是不得要领。
其三,关于哲学与科学的关系。近代以来,中国哲学的研究和“中国哲学史”的写作是在哲学与科学的关系命题下展开的(51)。中国古代哲学是否具备科学精神与科学方法,因何未能发展出西方近代意义上的科学传统?未来的哲学是否必然要进化至科学形态?这些是人们所关心的议题。熊十力推崇科学的实用性,但不赞成哲学的科学化。他说:“现世学术复杂,科学重要不待言。而综会各种科学思想,以深穷宇宙实相,(实相犹言实体。)人生真性,不能不有赖于哲学。”(52)科学帮助人们认识事物的律则,指导人们利用和改造自然世界,其重要性不容置疑,但“科学成功,却是要致力于支离破碎……所以于科学外,必有建本立极之形而上学,才是哲学之极诣”(53)。科学分析万物之理,至精至细,然其研究对象止于现象界,而对宇宙全体的认识,却是不该不遍,陷于一曲。它既无法解释宇宙万化的起源,也不懂得人类生命之源,不能说明道德主体如何通过自觉的实践体验,达致天人合一、万物一体的境界。所以,“科学的真理”如庄子所谓道术之分裂,并不能体察天地宇宙之全,“哲学的真理”方可备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包通内圣外王之道。这种穷究本源的真理,就是前文叙述的形而上学,导源于伏羲和孔子的《易经》。
古希腊哲学是一切学科之母,包括科学精神与方法。熊十力认为易学同样如此,他说:“古代哲人学术,有包罗万象之概。”(54)《易经》就是兼备哲学与科学的元典,孔子“作《易》阐明万有万物万事之普遍原理”(55),故“倡导科学之理论,莫盛于《大易》”(56)。孔子尊重知识,绝不反智,因而提倡格物之学,肯定人类具有无限潜能的认知能力,还有发展知识的爱好,能够周遍地体察万物之理,这是主智的观念、科学的精神。寻绎中国哲学史,“从帝尧人代天工之训,至孔子以逮荀卿,倡导科学之精神后先一贯”(57)。先秦诸子如墨翟、惠施、黄缭、公输子等皆以科学名家,且均导源于《易》。因“古《易》首发明辩证法”(58),“孔子作《易》,首以阴阳成变解决宇宙论中之心物问题,盖本其所观测于万物万事万化者,莫不由乎辩证法”(59)。再明白言之,“孔子于《易》之《复卦》首明小辨术”(60)。熊十力所谓“小辨术”,就是西方的逻辑分析方法,先秦诸子称之为“名学”,这是格物学的利器。天地间的物理繁赜至极,须用逻辑分析法考察其同中之异和异中之同,然后能由表以入里,由粗而致精,究明万物间的因果关系。《复卦》所言尚简略,《易经》传记又多亡佚,犹幸《大戴礼》有《小辨篇》尚存鳞爪,其称孔子对鲁哀公问忠信云“内思毕心日知中,中以应实日知恕”,根据熊十力的解释,“内思毕心”指内心具有思维的功用,而人的思维能够依据感觉摄人的万物万象,即所谓感性材料,反复地分析与综合其特性,据此构造无数抽象的概念,以表述万物内在的理则,从而构成重重无尽的理法界(61)。所以,《易经》的格物学是以实测术为基础,以辩证法为工具,而归本于化裁天地、开物成务,即开发自然界无限物资,满足人类生活的需要。现代学者常说,《道德经》最先发明对立统一的矛盾原理,熊十力则认为老子的辩证法是窃取于《易》,先秦名家之学莫非导源于此。
以上阐述熊十力从哲学的本体论、科学的方法论及中国哲学无唯心与唯物二元对立的特质等方面,论证《易》为中国学术思想之源。这一本源肇端于伏羲画卦,其宏基则奠定于孔子作《易》。显然,熊十力是依据西方哲学关注的问题域,而将《汉书·艺文志》的“《易》为五经之原”说,推演发挥而愈广大精详。《易经》的哲理化同时开启了儒家哲学,儒学自其起源处即已扫尽宗教色彩,为中国哲学确立人文主义的典范。现代学者的“原儒”常以宗教界定儒学,诸如康有为的儒教说,胡适的悬记说,牟宗三的人文宗教或道德宗教说,凡此皆与熊十力的观点不同调。儒学是否为宗教,这是见仁见智的问题。然《易经》原属卜筮之书,这似为确凿的事实。而孔子曾否作《易》,或《易》的哪些内容出自孔子,这实在难以确证。熊十力的论证看似言之凿凿,实乃哲人之思,可谓“独断之学”,却非科学实证的见解。
四、诸子为儒学之流裔
“即道原儒”方法预设的前提是,儒学代表确定性常道。熊十力说,经为常道,宗经的儒学是千古学统之道脉(62)。那么,常道是否为儒学之所私?诸子百家是否有得于道体之一端?因熊氏通常把儒学与经学相等同,皆界定为明体究理的哲学,故上述问题的解答,不仅反映儒学与诸子学的关系,也体现熊氏如何界定经学与子学的关系,并通过论证儒学(经学)与诸子学的源流关系,呈现周秦哲学史中经子之间的互动互渗现象,进而阐述中国哲学的特质及其现代转型之路。
康有为编撰“两考”时,经学还维持着最后的荣光。熊十力写作《原儒》时,孔子与六经的权威已然瓦解,经学的传统几乎衰绝,诸子学的研究则方兴未艾。从当时学界的主流意见看,人们宣称经学的研究应该结束,中国哲学的未来则冀望于诸子学的复兴。熊十力依然持守“经为常道”的信念,表彰六经是包天地、通古今的至道,但他不排斥诸子。他说:“六经、诸子皆哲学大典。”(63)中国哲学在现代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不仅要诉诸经学的赓续,还要求之于诸子学的阐扬,但不能固守六经以言道,诸子百家所发明的道体,其实可与六经互证互补。熊十力对此有充分的自觉,他说:
宇宙真理无穷无尽,非一家之学所能测,譬如大洋水非一人之腹所能饮。然复须知,凡成家之学,其于无穷无尽之真理本不能见其大全,而决非绝无所见,若绝无所见,即不得成为学术。故每一家之学,即就其所见到处逐渐推广求精求详,然其推广之领域终属有限。易言之,凡成一家之学者,即是自辟一天地,而亦自囿于其天地之内。(64)
宇宙真理之大全非儒家所能私,诸子也能成一家之学,自辟思想天地,阐明宇宙真理的大概。无论从常道或真理的发现看,还是从中国哲学的未来说,熊十力并不拘囿于六经,他主张博采诸子之长,以论证中国哲学的合法性与现代性,进而建构其思想体系,《原儒》重建的学统就包括了诸子学。所以他说:“《原儒》言《易》,明明宗孔子,老、庄皆以神气生于太虚,《原儒》亦言之。”(65)老庄之学与《易》的关系如何?熊氏的论述体现了他对经子关系的思考。
熊十力肯定诸子学的思想价值,是基于其“诸子出于儒家”的认识。《汉书·艺文志》称诸子为“六经之支与流裔”,康有为的“原儒”认同此论,熊十力也是如此。他说:“春秋、战国之际哲学派别,其最伟大者当推六家:曰儒,曰墨,曰道,曰名,曰农,曰法。儒家宗孔子,为正统派,自余五家其源皆出于儒。”(66)因此,熊氏反复申论:儒家是“华夏学术思想界之正统,诸子百家靡不为其枝流余裔”(67)。儒家是正统,然诸子不是异端,因其源出于儒,故诸子学与儒学是同源同质的,共同分享常道或宇宙真理之大全。这一说法与《汉志》相近,略同于章学诚(《文史通义·诗教上》),但又区别于传统儒者之斥诸子为异端,也不同于章太炎、胡适的“原儒”称儒学源自道家。熊十力确信“经为常道”,儒家是中国学术思想之源。他也接受“子学即哲学”的命题,以“哲学”确认经与子是同质及源流关系。哲学史的研究既要探源,也要溯流,其本源为六经,其流裔是诸子,源与流之间的内在演进理路,反映出经与子的互动及周秦哲学史的发展脉络。
那么,经与子的源流关系如何?或者说,儒学与诸子学的源流关系究竟怎样?《汉志》没有细致地辨析,章学诚的《文史通义·诗教上》曾有说明,他是以阴阳、天地、五行、法制、刑名等传统概念来论述诸子与六经的源流关系(68)。然而熊十力并不赞成章氏的“六经皆史”说,他也未采纳章氏的经子源流论,而是结合现代学术话语和东渐之西学,以心物、科学、民主、平等等概念来论证诸子学如何承续六经,并强调《易》为中国学术思想之源,故从根本上说,诸子学皆源出于《易》。其曰:
《春秋》正辞之学,归本辨物。后来荀卿乃至墨翟等家皆演《春秋》之绪,以切近于群理治道,实事求是为归。(69)
道家之学原本《大易》,孔子之枝流也。(70)
故《春秋》经主张天下一家,建立人类共同生活之规制,即天下之财公之于天下之人人,则社会上厚藏之阶级必先夷灭务尽,而后全人类皆无不足之患。老云“无藏也,故有余”,正符斯旨。(71)
名家之学,其源出于《易》《春秋》。(72)
《诗》亡然后《春秋》作。农家思想亦出于《诗》,固《春秋》之旁支也。(73)
《管子》之书虽后人所造,然必齐、鲁间儒生感礼让为治,不可起衰救敝,于是变而崇法,创成学说,托为管子之所著书。自其书行,而后法家学派始张矣。(74)
概括而言,墨家的名学出于《春秋》,道家、名家皆原本《大易》《春秋》(75),农家出于《诗》《春秋》,法家创自齐鲁问儒生(76)。诸家的渊源尤以《易》《春秋》为重,《易》乃是中国哲学之源,《春秋》则仅次于易(77),二者为群经所宗(78),亦为诸子所本。因此,“晚周六大学派,儒为正统,墨、道、名、农、法,同出于儒而各自成家,各辟天地,猗欤盛矣”(79)。但熊氏特别说明,诸子未必像儒家之信奉六经、宗经申义,大多是通过攻击儒家,标新立异,自创一家之学,而与儒家共同成就了中国轴心时代的“哲学的突破”。
首先,以心物问题论道家与《易经》的关系。熊十力认为,哲学的创构须辨明体用、心物问题,伏羲八卦已涉及体用之义,至孔子作《易》,然后体用、心物之理乃昭如日月,老子的哲学思想即承继此而来。熊氏指出,老子所谓夐然无对、寂然无象的“道”,就是本体之名,万物的本源,而心物是道的功用。老子用“常无”“常有”界说“道”的规定性,熊氏以心物来说明,如“常无”指“心斡运物而无有形”,“常有”指“物含缊心而显其质”。微妙无形的心是真常的、永恒的、绝对的、清净的,能够永葆其本体清虚之性;粗拙有形的物是暂住的、变化的、有对的、浑浊的,一旦由道凝聚而成质,则可能违背其本体之自性。老子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80)熊十力以“神质”解释,阴为质,阳为神,质是以凝聚万物为功,神则斡运、主领、开发乎质的功能,故老子说阴阳范畴犹《易》论乾坤、心物,阴阳冲和乃如乾元资生、坤元资始的势用,万物得之而各遂其性,由阴阳相依乃证成心物不二之理。且在熊氏看来,老子阴阳冲和之语涵括宇宙论、人生论的意义。就宇宙论而言,本体流行及化成天地时,阴阳一齐俱有,其间虽有矛盾,亦有和谐,阴阳的对立统一构成了宇宙自然运行不息的动力。就人生论而言,《易传》说“继之者善也”,吾人继承阴阳冲和之气,以凝聚为性命,如是而人性无有不善,如此看来,“老氏于此处确实取诸《大易》,故于心物问题完全接受儒学,无有丝微争论”(81)。
儒道的差异在于,儒家的乾元本体是刚健的、超越的、内在的,老子的“常无”则是以虚无为本体。熊氏指出,老子所谓本体之“道”,是虚、神、质的混成,神与质皆自虚而生,故老子是以虚无立本。如果一意崇尚虚无,以创造实物实事为戒,万物可能遂性而至冲和之境,也将导致废除万物之用,令体用离析为二。孔子《易经》讲体用不二,主张在于万物万化的变动及其大用中认识本体,因而注重裁成天地、辅相万物,称体起用而使万物皆得其所,然后再由上达工夫,而发扬精神、灵性生活。所以,熊十力批评道家是“摄用归体”,而迥异于儒家的“摄体归用”。从人生论的角度说,离用以求体则将超脱万物,遗弃现实世界而别寻真宰,这可能使人只求证会本体,皈依本体,对本体产生一种外在超越的感受,而于无意中忘却了本体是吾人的自性,未能体悟本体的无穷德用即是吾人自性的德用。其消极的影响是,将本体从吾人自身推向外界,以为本体是外界独存的,是具有主宰力的、变化无穷的人格神或造物主,而吾人与万物皆是其变化所成,如此则人与物皆无自性,不过是偶然的、转瞬即灭的存在,宇宙人生譬如虚幻的空华。熊氏认为,庄子的“万物皆出于机”说,就是惊叹有外在的、唯一的造化之力,人与万物只是造化的玩具,人生无一毫自主自动的能力,也就无一毫意义,无一毫价值。人非但不可能弘道,也无弘道的必要,唯求独善自利、守弱自全而已,这就违背了儒家以仁为宗,推己及人的忠恕之道。当然,这是道家的短处,也是其良苦用心所在。因返归虚无之极,乃不失性命之正,众人将自化而呈现本来的清净自性,复归本心而能与万物一体,如此仍未背反心物不二之理。
其次,以科学问题论墨家、名家与《易》《春秋》的关系。中国古代有无科学思想,中国近代科学的发展因何落后于西方?人们通常从传统哲学文化层面来追溯缘由,说先秦儒学及诸子百家均无关于科学知识的典籍,因而无西方文化传统意义上的科学思想。熊十力《原儒》特别予以辨正,他接受西方的知识观念,把数学视为各门学科知识的基础,从伏羲画八卦到汉人言象数、撰《九章算术》等,表明中国古代数学渊源甚远、造诣精深。其他如天文学、物理学、生物学、地理学、化学、医学、水利、机械等,或有载籍传述,或有实物遗存,足征中国古代原有科学思想。其起源即在伏羲的八卦,孔子极注重科学,其《易经》发扬“人代天工”的科学精神,所以说:“倡导科学之理论,莫盛于《大易》。”(82)《春秋》本与《大易》相发明,书中详记各种灾异现象,一般儒者以为是神道设教,在熊十力看来,经书记载日食、星陨、水旱等变化,意在敦促人审察物理,认识自然规律,改造自然世界,兴修天文、水利等工程,以满足和改善民众的生活需要。可见,“《大易》《春秋》皆倡导格物之学”(83),墨家、名家的科学思想便受此启发。
熊十力称赞墨子、惠施、黄缭等是名辨学家,也是天才的科学家。名家思想宗主《春秋》,其要旨是“正辞必先辨物”(84)。就正辞而言,是对概念、命题、推理的研究,相当于探讨思维形式、规律和方法的逻辑学。《易经》的小辨术和《春秋》的正名说包含逻辑分析方法,《墨经》及惠施、公孙龙等的坚白、小大、异同之辨诸命题承袭二经,并拓展了逻辑学研究的问题域。然如司马谈所言:“诸子皆务为治者”,名学不仅是以“实事求是为归”,通过逻辑推理而追求客观、实证的学问,还“以切近于群理治道”为目的(85)。这就涉及明是非的价值判断,以及审治乱的伦常纲纪,也就是人生哲学和政治哲学的问题。只是,熊十力认为墨子、惠施都是知有仁,不知有义,他对墨家哲学的评价不高,而称赞惠施善名理、精哲学,并根据《庄子·天下》篇称述惠施的内容,论证其心物、神质不二的理论,是与儒学相通。就辨物而言,指辨析万物之理,掌握自然规律,并利用其改造自然世界。熊氏说,墨子和惠施不只是名家而已,且深通格物之学。《墨子·备城门》诸篇即是明证。从惠施的“遍为万物说”(86)看,他既能研究自然科学,对物理世界的探索甚为深入,更难得的是,他富于求知欲,充满好奇心,向大自然里努力追求,希冀以一己的智力,穷尽宇宙所有的秘密。故其识量宏伟,乐于分享知识,必与墨家一般,曾著书立说,可惜其科学典籍遗佚不传。所以,墨子、惠施等人的名学,可与儒学互补。
其三,以民主问题论法家与儒家的关系。现代学者批评儒家和法家拥护君统,依附帝制,熊十力不以为然。他指出,儒家原有民主思想,《礼运》的大同之道就是明证,《春秋》《周官》则主张废除绝对王权,实行民主政治,并且建构了虚君的民主共和制。那么,法家是否有民主思想?熊十力认为,晚周的哲学思想发展兴盛,法家当如其他学派一般,内部分派必定众多,其中应有人倡导民主学说,如《淮南子·主术》记载的“法籍礼义者,所以禁君,使无擅断也。……法生于义,义行于众适,众适合于人心,此治之要也。……法者,非天堕,非地生,发于人间,而反以自正”(87)等语,就是采自法家中的民主论派。熊氏从三个层面来解说:一是根据“法生于义,义行于众”,称法家主张“废君而行民主之制”,因立法的最终依据在于天下民意,体现了民众互相扶助、互相制约的法理精神;二是进而认为,依据群众公意确定法制,这是民主政治的基础,而法籍、礼义等具有限制君权的功能,反映的是君主宪政的理论;三是从思想源流的角度指出,“晚周法家民主论派必由儒者首创”,因为“儒学本有民主思想,其变儒而为法亦甚易”,而且其中强调法籍、礼义并重,不是纯粹以“法”为主。如谓“法者发于人间,而反以自正”,包含推己及人的恕道,实得真儒学的骨髓(88)。可见,“法家民主派,儒家气味深”(89)。
其四,以平等问题论农家与《诗经》《春秋》的关系。熊十力梳理平等思想的渊源时说,上古三代的政治体制注重等级,由天子、诸侯、大夫构成了三层统治阶级,至孔子作《春秋》,彰扬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的正义,再删定《诗经》而保存当时民众呻吟穷困的生活情态,故融会于诸经的一贯之道中,包括宣扬人格、机会、权利皆同等的平等观。熊十力说:“农家之学,当出于《诗经》。”(90)农家未必源自一种职业,可能是学者同情《诗经》所描述的穷苦民众,乃因农事而号召君民并耕,据此推论立说,自成一家言。熊氏根据《孟子·滕文公上》记载陈相的言论,将农家思想概括为:一者,君臣与天下民众并耕而食,不许有统治阶级存在;二者,废止君统,破除上下等级制度,旨在使人类皆平等互助,而建立共同生活的制度,熊十力特别称道此“是真能实践《春秋》之道者”(91),可作为太平世界的最高准则;三者,不分劳心者与劳力者,天下民众既共同耕作,又共同直接地处理政事,不需选举行使权力的人民代表,这近似无政府主义的绝对平等观。这样的农家思想既与儒家天下为公的大同之道相合,又与当时主流的社会主义理论和制度相契,熊氏给予高度的评价。
诸子学源自儒家,然诸子毕竟不像儒者那般宗经申义,往往是在采纳中批评儒学,由此推论演绎而成一家之言。用熊十力的话说,诸子百家虽源出于儒,然各持异论,各自开宗,而与儒家相抗衡,乃至争立为正统。熊氏尊儒学为宗脉,从他的立场来看,诸子与儒学相异者,表明其既未探儒家内圣学的真髓,亦未悟儒家外王学的新义,故诸子百家思想分歧的现象,反而阻碍了孔子新学说的发展,其中尤以道家、墨家、法家为甚。当然,熊十力的上述论证是否客观可信,这是可以商榷的。熊氏曾慨叹,墨子、惠施的科学专著皆已散佚不传,法家民主论派的典籍和农家书也一字无存,然诸家是否如其所言,撰写了相关专著,唯有期待新文献出土,方能令人信服。由于文献不足征,熊氏对诸家的科学、民主、平等之思想的阐发,基本上是根据第二手材料,有些文字是否真实地出自所论对象,仍是存疑而值得讨论的问题。如熊氏引《淮南子·主术》的话语,称其代表了法家民主论派的学说,这其实很难确证。同时,在心物问题上,如果依照思想发展线索由略而详、由粗而精的现象看,把道家置于儒学之前,也许更为切近情理。当然,“宗经申义”是熊十力《原儒》的主旨,他以心物、科学、民主、平等诸问题论证六经(儒家)与道、墨、名、法、农的渊源关系,至少提示我们,经子关系命题源起于先秦,因六经与诸子都是哲学大典,故对此命题的探究,也就是纳绎先秦哲学思想史的发展源流,探寻中国哲学的特质及其内在更新机制。而且,熊十力放弃阴阳、天地、五行、法制、刑名等传统术语,采用科学、民主、平等等现代概念,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探讨经子关系命题,借此促成中国传统哲学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
《原儒》作为熊十力的晚年定论,体现了他对“中国文化向何处去”“中国向何处去”等时代问题的省思。探寻儒学的起源是本书的主脉,围绕此中心议题而展开的,一是以西方传来的“哲学”概念界定儒学的性质,说明儒学开启了中国轴心时代的“哲学的突破”序幕;二是通过探究儒学与诸子学的关系,确认儒学为中国学术思想的本源,梳理先秦哲学思想史的源流变化;三是从现代学术视野和学术话语论证儒学和诸子学中包含科学、民主、平等的思想,回应时人对中国哲学与文化的批判;四是超越今古文之聚讼、汉宋学之嚣争,回归周秦儒学和诸子学,以儒学为正统,融会诸子学与西方哲学,重建中国学术思想的传衍谱系,强调“学统”既含摄德性之学,又包括知性之学,由此可以开出现代性的内圣外王之道。道体或学统的阐扬与赓续,需要经典的承载,所以《原儒》以“回归原典”的方式,重建了“四经”系统,据此建构了新的经学思想体系。
注释:
①胡适:《说儒》,季羡林主编:《胡适全集》第4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页。
②胡适:《一九三四年的回忆》,《胡适全集》第32卷,第407页。
③杜维明将熊十力视作“后五四时代”的一员,认为熊氏思想是对“后五四时代”思想危机的自觉反应。参见杜维明:《探究真实的存在:略论熊十力》,许纪霖编选:《现代中国思想史论》(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816页。
④关于“即道原儒”的方法及康有为的“原儒”,参见黄燕强:《康有为“原儒”及其经子关系论》,《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7期,第23-39页。
⑤熊十力:《原儒》,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7页。
⑥郭齐勇:《熊十力哲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6页。
⑦需要说明的是,章太炎曾提出“子学即哲学”的命题,作为诸子学的儒家,自然也是哲学。但熊十力所谓的“儒学”,不仅指作为诸子学的儒家,还包括经学。熊氏认为,经学也是哲学,这与章氏的“经学即史学”说相异。
⑧熊十力:《乾坤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59页。
⑨熊十力曾说:“儒之名,亦不始于孔。”(熊十力:《答马格里尼》,《十力语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57页)这大概是认同章太炎、胡适应用语言学方法考究“儒”之名,但熊氏没有说明“儒”之名始于何时,也没有分析“儒”的本原义究竟为何,在这些问题上,他是否接受章太炎或胡适的说法,因其并未述及,我们很难确证。但可以肯定的是,熊十力曾留意章、胡的相关论著,他在《与友人论六经》中采纳了胡适以《易·需卦》为“儒卦”的观点,这是又一例证。
⑩熊十力:《六经是孔子晚年定论》,熊十力:《原儒》,第342页。
(11)熊十力:《原儒》,第25页。
(12)熊十力:《读经示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201页。
(13)章太炎:《驳建立孔教义》,《章太炎全集》(八),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03页。
(14)鲁迅说,章太炎晚年“粹然成为儒宗”(鲁迅:《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67页),他由早年的诋毁孔子,转向尊崇孔子和六经。章氏称孔子为良史,因其认史学为中国文化之正宗。那么,孔子就是中国文化的宗主。贺麟说,在《说儒》之后,胡适“似又退回到尊孔态度”(贺麟:《五十年来的中国哲学》,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33页)。冯友兰也认为,胡适“在‘说儒’里,他又把孔子恢复到‘至圣先师’底地位。……一切光荣归于孔子。……把孔子的地位抬高,把老子的地位降低,把孔子恢复到哲学史中的正统底地位”(冯友兰:《哲学史与政治——论胡适哲学史工作和他底反动的政治路线底联系》,《哲学研究》1955年第1期,第79、81页)。如时人所言,章、胡“原儒”表现出“尊孔”的意思,以及复兴民族文化的意愿。
(15)参见顾士敏:《儒学的“还原”——评熊十力的〈原儒〉》,《孔学研究》1995年第1期,第331页。
(16)参见蔡家和:《熊十力对阳明心学的承继与创发》,《孔学堂》2019年第1期,第20-35页。
(17)熊十力:《原儒》,第93页。
(18)熊十力:“如《原儒》之书,若不从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与三世等大义发挥,而学汉宋诸儒,尊尚孟氏之宗法思想,则孔子适足为后人所唾耳。”(熊十力:《复钟泰》[1978年6月20日],《熊十力论学书札[增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230页)
(19)熊十力:《原儒》,第12页。
(20)熊十力:《乾坤衍》,第55页。
(21)熊十力:《乾坤衍》,第69页。
(22)熊十力:《原儒·序》,第1-2页。
(23)熊十力:《乾坤衍》,第59页。
(24)熊十力:《乾坤衍》,第57页。
(25)熊十力:《乾坤衍》,第65页。
(26)熊十力:《乾坤衍》,第91页。
(27)熊十力:《原儒》,第52-53页。
(28)熊十力:《原儒·序》,第1页。
(29)熊十力:《原儒·序》,第1页。
(30)熊十力:《原儒》,第140页。
(31)熊十力:《原儒》,第209页。
(32)熊十力:《乾坤衍》,第104页。
(33)熊十力:《原儒》,第101页。
(34)熊十力:《原儒·序》,第2页。
(35)熊十力:《原儒》,第15页。
(36)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21-22页。
(37)熊十力:《原儒》,第15-16页。
(38)熊十力:《六经是孔子晚年定论》,《原儒》,第346页。
(39)熊十力:《新唯识论(语体文删定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25页。
(40)熊十力:《原儒》,第225页。
(41)熊十力:《原儒》,第233页。
(42)熊十力:《原儒》,第80页。
(43)熊十力:《原儒》,第233页。
(44)熊十力:《原儒》,第233页。
(45)郭齐勇:《熊十力哲学研究》,第26页。
(46)熊十力:《原儒》,第38页。
(47)熊十力:《原儒》,第243页。
(48)熊十力:《新唯识论(语体文删定本)》,第288页。
(49)熊十力:《原儒》,第234页。
(50)熊十力:《原儒》,第235页。
(51)参见黄燕强:《“中国哲学史”创作中的“科玄之辩”》,《社会科学》2021年第7期,第134-144页。
(52)熊十力:《读经示要》,第209页。
(53)此语出自熊十力门人所记,而经熊氏审定。参见《印行十力丛书记》,萧萐父主编:《熊十力全集》第四卷,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5页。
(54)熊十力:《读经示要》,第209页。
(55)熊十力:《体用论(外一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217页。
(56)熊十力:《原儒》,第112页。类似话语,常见于熊十力《乾坤衍》,如:“《易大传》倡导科学之论,实以科学技术为社会生产建设之基本。孔子倡导社会革命思想……纯以科学实事求是之精神与方法,拟定实行计划。”(熊十力:《乾坤衍》,第269页)
(57)熊十力:《原儒》,第120页。
(58)熊十力:《原儒》,第234页。
(59)熊十力:《原儒》,第222-223页。
(60)熊十力:《原儒》,第117页。
(61)熊十力:《原儒》,第117页。
(62)需要说明的是,“儒学”概念的意涵,如熊十力所谓宗经申义、上酬先圣的学问,他实际上是把“儒学”等同于“经学”。
(63)熊十力:《原儒》,第226页。
(64)熊十力:《原儒》,第48页。
(65)熊十力:《致刘静窗》(1958年2月2日),《熊十力论学书札(增订本)》,第239页。
(66)熊十力:《原儒》,第28页。
(67) 熊十力:《原儒》,第28页。写作于《原儒》之前的《读经示要》就说:“诸子之学,其根底皆在经也。”(熊十力:《读经示要》,第9页)类似言论,常见于熊十力的各种著述。
(68)章学诚《文史通义·诗教上》云:“《老子》说本阴阳,《庄》《列》寓言假象,《易》教也。邹衍侈言天地,关尹推衍五行,《书》教也。管、商法制,义存政典,《礼》教也。申、韩刑名,旨归赏罚,《春秋》教也。其他杨、墨、尹文之言,苏、张、孙、吴之术,辨其源委,挹其旨趣,九流之所分部,《七录》之所叙论,皆于物曲人官,得其一致,而不自知为六典之遗也。”(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卷一《诗教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0页)
(69)熊十力:《原儒》,第4页。
(70)熊十力:《原儒》,第29页。
(71)熊十力:《原儒》,第37页。
(72)熊十力:《原儒》,第41页。
(73)熊十力:《原儒》,第91页。
(74)熊十力:《原儒》,第45页。
(75)熊十力指出,墨子及其后学别墨皆是名家大师,名家源于《易》《春秋》,墨家只说出自《春秋》,因熊氏认为:“墨子好格物之学,犹秉儒术,而其非攻则与《大易》昌言革命之旨相违反。”(熊十力:《原儒》,第55页)
(76)关于诸子与六经的关系,熊十力在多种著作中均有论述。《读经示要》言之颇详:“诸子之学,皆原本六经。名家者流,自《易》《春秋》出。名家,发明思维术,示人以如何去观察与判断事物,而能得其理,无有迷谬。《易》《春秋》二经,皆深于名理,为后来名家导其源,此无可疑者。墨家者流,自《春秋》《尚书》出。墨子尚贤、尚同、兼爱、兼利等思想,皆本《春秋》太平世义,而推演之。其《天志》等篇,则本《尚书》。……法家者流,自《礼》与《春秋》出。……法家之学,盖通《春秋》升平,与《周官》之旨,将使人类离据乱之陋,而相习于法治。……道家者流,自《大易》出,老子言一生二,二生三,即本《易》之每卦三画,而疏释之也。……农家者流,自《诗》出,三百篇讽刺社会与乱政之诗甚多,此农家革命思想所由兴。……凡此数大学派,皆出于六经。诸家思想脉络,的然可寻。”(熊十力:《读经示要》,第154-155页)
(77)熊十力:《六经是孔子晚年定论》,《原儒》,第346页。
(78)熊十力:《原儒》,第4页。
(79)熊十力:《原儒》,第48页。
(80)朱谦之:《老子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75页。
(81)熊十力:《原儒》,第222页。
(82)熊十力:《原儒》,第112页。
(83)熊十力:《原儒》,第119页。
(84)熊十力:《原儒》,第4页。
(85)熊十力:《原儒》,第4页。
(86)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第四册,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1112页。
(87)刘文典撰,冯逸、乔华点校:《淮南鸿烈集解》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295-296页。
(88)此段论法家民主派的观点和引文,参见熊十力:《原儒》,第47-48页。
(89)熊十力:《原儒》,第243页。
(90)熊十力:《原儒》,第45页。
(91)熊十力:《原儒》,第177页。
黄燕强(武汉大学哲学学院副教授)
来源:《文史哲》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