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发展"成为世界性潮流，有关发展的理论也愈加丰富，研究"发展问题"成为学术界的一种时尚，逐渐形成了"发展理论"这样一个综合学科群。在发展理论这一总题目下，汇集了哲学、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历史学和伦理学等学科的学者。经过他们的深入钻研，分别形成了发展经济学、发展社会学、发展哲学等学科，以及政治发展理论、政治文化理论和现代化理论等研究领域。
一
各种发展理论在分别研究自己的专门问题的同时，都从各自的角度涉及了发展中的一些共同性问题。例如，发展经济学主要研究发展中的经济问题，包括如何实现经济增长、如何进行经济结构的转换和如何协调经济各部门等等，同时也关注经济发展可能出现的不平等、贫困和城市化等非经济问题。发展社会学、现代化理论等其他有关发展的理论也都在研究本学科的发展问题的同时，涉及一些超出本学科范围的普遍性问题。
发展中所遇到的带有普遍性的问题可以大致分为三类：政治问题、社会问题和文化问题。象人口增长、教育水平、失业、贫困和城市化等问题尽管经济学正在进行研究，但它们更主要的还是属于社会问题。象妇女和儿童的权益、老年人的社会保障以及家庭和社团组织的变迁等则完全是社会问题。发展中的文化问题主要包括传统价值观与现代价值观的摩擦、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冲突以及由此引起的文化的变迁和调适问题。发展中国家发展的"后发展"特点使它们的发展带有明显的"赶超"性质，同时也使政治问题在发展过程中较为突出。如何处理在发展中引起的社会动员过度、政治参与爆炸、社会不公平、社会不稳定，如何整治腐败，怎样在保障政治民主的同时对社会进行有效的控制，国家如何通过恰当的体制安排和政策策略推动经济增长并为本国争取有利的国际环境……这些都是发展中出现的政治问题。在这三类普遍性的发展问题中政治问题之所以最为重要，是因为政治对经济的作用最为直接。一个国家的政治体制安排、政治系统的能力以及政治发展的水平不仅制约着这个国家经济发展的能力，而且决定了它经济发展的后果。
二
对发展中的社会问题的持续研究最终导致了发展社会学的建立，目前国内外均出现了有关的著作〔1〕。有关发展中的文化问题的研究分散在发展经济学、发展社会学、现代化理论、政治发展理论和政治文化理论等学科和研究领域中，其中以现代化理论和政治文化理论对文化问题的研究较为集中。对发展中的政治问题的研究目前也散见于上述几种发展研究之中。
发展经济学是最早也是最完备的发展学科，70年代以来发展经济学的视野拓宽，制度变革、政府在经济发展中的作用、二元结构、社会稳定、国际化等问题开始进入经济学家的研究范围〔2〕。尽管发展经济学涉及了许多政治问题，但它对发展中的政治问题的研究基本上是零星的和分散的。发展社会学的涉及面广泛，象社会公平、社会稳定、官员腐败甚至政治民主等政治问题均被列入其研究视野。由于发展社会学的立论出发点是社会，而不是政治，所以它对上述政治问题的研究严格地讲是一种社会学研究，而不是政治学研究。现代化理论产生于历史学家对不同类型国家现代化历程的比较，通过比较研究，历史学家们提出了若干现代化的模式〔3〕。在比较这些模式优劣的时候，现代化理论家们分析了现代化中出现的种种问题，其中包括政治问题。例如美国著名现代化理论家布莱克（C.E.Black）提出了"政治现代化"这一著名概念。现代化理论对政治问题的研究局限在政治变迁，特别是统治模式的变迁，以及不同的统治模式的比较上，尚没有对发展中的政治问题进行全面的研究。
政治发展理论和政治文化理论是专门研究第三世界政治问题的理论。政治发展理论产生于60年代的美国，当时美国政治学界有一种研究第三世界政治的时尚，不少政治学家深入到发展中国家实地考察，收集了大量第一手资料，经过潜心研究，出版了一批有深度的学术成果。美国政治学家塞·亨廷顿（S·Huntington）的研究是其中的代表作。他的《变革社会中的政治秩序》（1968年）一书，通过对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一些典型国家二次大战后政治变迁的研究，涉及发展中的动员、公平、稳定、政府能力、腐败和城市化等问题，提出了许多独到的见解，是一部传世之作。亨廷顿首次提出了"政治制度化"这个概念，用政治制度化程度来分析不同国家的政治效能，建立了有关发展中国家政治研究新的分析指标，对发展中国家的政治研究给出了新的研究天地，并把这项研究推向了深入。政治发展理论是纯粹的政治学理论，它专注于与政治制度和政治权力有关的政治问题，尚没有涉及对经济发展的政治管理和政治评估以及发展的国际化问题，或许这就是它的局限所在。
政治文化理论也出自1960年前后美国政治学行为主义化的时期。政治文化研究者从政治价值观和政治心理与政治行为及社会环境的关系出发，分析发展中国家遇到的政治问题。按美国政治学家鲁·派伊（L.Pye）和加·阿尔蒙德（G.A.Almond）等人的看法，欠发达国家现代化中出现的政治问题，与其说是政治问题，不如说是文化问题〔4〕。政治文化理论家们认为欠发达国家的落后，除了经济不发达之外，还有文化上的落后。西方国家的现代化模式之所以在发展中国家行不通，主要原因是两种文化背景的巨大差异。西方的多元民主制搬用到欠发达国家后普遍引起的不稳定问题，原因也主要是政治文化的不同。政治文化理论注意到了文化对发展的作用，注意到了政治文化与政治发展的互为因果关系，是西方政治学在当代的主要成就之一。但是政治文化理论源自行为主义政治学对价值问题的行为主义式的研究，是对政治问题的一种专门研究，没有涵盖发展中的全部政治问题〔5〕。
以上几种发展研究对发展中的政治问题的研究大体上处于一种单兵作战、各自为政的状况，尽管各学科的政治研究均有所建树，但由于缺乏系统性和全面性，一直没有形成有效的政治学研究规模。另一个缺陷是各学科都忽视了经济发展本身，特别是经济活动本身是如何受到政治因素的制约这样的重要政治问题。当前，面对第三世界国家经济发展中日益突出的政治问题，急需抓住经济发展这条主线，对发展中遇到的社会动员、政治参与、社会公平、社会稳定、整治腐败、政治制度化、政治民主、社会控制，以及争取有利的国际环境、对发展进行政治管理和政治评估等政治问题进行系统的研究，以便探索发展中国家政治与经济互动的规律，为发展中国家的发展决策提供理论帮助。
因此，建立一种新的发展学科的时机基本上成熟了，对应于已有的发展哲学、发展经济学和发展社会学，我们把它称之为"发展政治学"。
三
发展政治学的建立基于发展现实的需要。以上我们列出的那些政治问题是多数发展中国家从不发达走向发达的过程中都会遇到的。当代经济发展的两个突出特点是结构性和国际化。发展的结构性使经济活动对整个社会产生影响，经济发展成为一种社会运动；发展的国际化使经济活动成为一种国际活动〔6〕。经济发展的两种新特征使经济活动与社会其他方面的发展之间的相互作用更加紧密，并且出现了一些新的互动问题。作为对经济最直接最集中的反映，发展中国家就出现了上述那些问题，本质上它们都是一些新的政治问题。
这些问题之所以呼唤新的理论，还在于它们本身的交叉性，其中多数问题不再是原来意义上的政治问题，而是政治-经济问题或经济-政治问题。在当代发展中政治与经济的结合日益紧密，出现了政治的"经济化"和经济的"政治化"趋势〔7〕。面对新的问题，原有的理论显得力不从心。已有的各种发展理论对政治的研究是分散的，其理论的适用范围在各自的限度内，带有明显的本学科特色。发展中的政治问题带有交叉性，各个问题之间有明确的联系，全部问题之间具有系统性，因而需要对它们进行跨学科研究，在研究过程中建立各个政治问题之间的逻辑联系，从总体上把握发展中的各个政治问题。这就是发展政治学建立的现实基础。
我们设想的发展政治学是专门研究后发展国家现代化过程中经济发展的政治后果和政治因素对经济发展的促进或制约作用的学科。发展政治学是政治学的一个分支，但带有一定的边缘性，与经济学和社会学均有一定的交叉。发展政治学主要研究以下十个方面的内容：经济发展引起的社会动员以及社会动员水平对经济发展的作用；发展过程中政治参与的变化趋势及其对发展政策的影响；发展过程中不公平现象的产生原因以及如何实现那种能够促进发展的公平；如何协调稳定与发展；对发展中出现的腐败现象进行原因分析并提出有关整治的对策；如何在经济发展的同时通过政治制度化建设实现政治发展；对民主与经济发展的关系进行双重分析；发展的文化动力和文化阻力以及政治文化在发展中的作用；分析经济发展的国际后果并探讨如何争取有利的国际环境；探讨经济体制的抉择、经济战略的制订和经济政策的制订中的政治因素。除了分别研究这十个问题之外，发展政治学还特别注意各个问题之间的联系。例如社会动员不当与不公平的关系、腐败引起的不公平以及民主与公平的关系；再例如社会稳定状况与社会动员、社会公平、腐败、民主和制度化程度等方面的相关性；还有发展的政治管理和政治评估实际上也是社会中公平、民主和稳定等要求在政策中的反映。
发展政治学中的"发展"是个综合的概念，它不仅仅意味着经济的发展，还包括政治发展、社会发展和文化发展。这里的"经济发展"是个全面的概念，不仅仅意味着经济的增长，还包括经济结构的转换、经济活动在时空上的拓展、以及经济行为中的创新。正是由于经济发展的全局性，才使得众多新的问题，特别是新的政治问题摆在我们面前。发展政治学中的"政治"是一个广义的概念。它不象早年那样专指阶级斗争或阶级统治，而是主要指对社会中各种力量在经济发展中出现的利益分歧和利益冲突的协调。政治不再仅仅是意识形态的工具，而是越来越成为维护公共利益、管理和分配公共财富必不可少的手段。政治也不再是政党的专利，而是逐渐成为大众借助公共权威维护个人合理利益的一种手段。在后发展国家的现代化过程中，政治从统治者走向大众，从国家走向社会〔8〕。
另一方面，由于政府在经济发展中的作用越来越重要，政治也越来越频繁地成为经济发展的手段。政治对经济的作用更加直接。后发展过程中政治与经济之间的互动出现一些新的形式，不仅经济问题与政治问题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而且政治问题之间的相互联系也日益密切。这正是我们要建立发展政治学，专门研究发展中的政治问题的意义之所在。
四
世界进入后冷战时代以后，由于意识形态的对立而引起的国际局势的紧张大为缓解，国家之间的竞争由军事力量的对比转向经济实力的比较。如何增强自己的综合国力，以便在世界经济体系中占有一席之地，成为各类国家面临的首要问题。为实现这一目标，需要政府对发展进行规划、设计、组织和推动。作为一种公共权威机构，政府行为的准则首先是政治性的。因而，政府对经济发展的介入使发展不单单是一种经济活动，而同时也是一种政治活动。发展政治学所从事的研究正是为政府如何在经济发展中恰当地发挥作用摸索规律。
其次，当代世界经济走向一体化，南北差距日趋加大，后发展国家的"赶超"压力十分明显。发展中遇到的那些政治问题正是由于这类国家实行的赶超式发展战略压缩了现代化进程而引发的。比如，为了实现赶超目标，多数发展中国家不得不把有限的财力物力集中于少数地区和行业，以某些行业和地区的先行发展来带动全国的发展。这就使"后发展"注定带有不平衡的特点。确定哪些地区和行业先行发展，说服那些因不能先行发展而受益的地区和行业同意政府的发展顺序安排，对那些在不平衡发展中受损的行业、地区进行补偿……。不平衡发展战略给发展中国家的政府带来艰巨的说服和协调任务。我国的改革进程和其他一些发展中国家的经验表明，能否处理好这些问题，直接影响到一个国家的经济增长和现代化进程。解决好这些问题不仅是经济任务，而且也是政治任务。因此，研究发展中的政治问题，探索经济与政治相互关系新的变化，可以为我国的现代化建设提供理论支持。
目前国外对发展中的政治问题的研究散见于本文提到的诸发展学科中。国内学界也有人尝试创立与发展政治学接近的新学科--经济政治学。国内知名政治学家、武汉大学政治学系的刘德厚教授已经提出了"经济政治学"这一政治学新的分支，他论证了"经济政治学"的定义、研究对象、分析方法和基本概念，为该学科的创立做了基础性的工作。刘教授认为："经济政治学是一门以社会经济发展所直接引起的社会政治问题为主要研究对象，分析经济的政治功能的表现、性质和特点，揭示经济政治化和政治经济化过程中政治发展的规律性，探讨解决社会经济政治问题的对策和手段的新兴政治学科。"〔9〕经济政治学的研究范围包括：一、生产力的发展与社会公平和社会解放；二、经济发展中的社会政治与社会控制体系；三、人类生存环境与人类生存；四、社会经济利益分配与社会政治关系的协调；五、人的素质改造、提高与社会政治秩序维系；六、国家、政党、社团在经济发展中的地位和功能；七、一国城乡间、地区间、民族间经济发展的不平衡与社会政治矛盾的解决；八、人口控制、社会经济短缺或生产过剩中的政治危机；九、经济的民主化与政治的民主化；十、世界经济发展与国际关系中利益的冲突和协调〔10〕。
经济政治学的研究对象与发展政治学是一致的，但经济政治学的内容比我们设想的发展政治学更为广泛。这两个正在草创阶段的新学科之间的关系我们目前还无法评说，但至少可以相互提供学术支持。经济政治学在我国的提出这个事实说明，发展中的政治问题已经引起我国政治学界相当的注意。建立一种新的学科需要长期的积累和艰辛的努力，今天我们只做到了指出发展政治学的现实需要和理论价值，只为该学科的建立提供了一个大致的设想。至于发展政治学有哪些基本概念，哪儿条基本原理，如何以一条主线贯穿整个学说等理论建设方面的大量工作，还有待于广大有志于这方面研究的学界同仁与我们共同努力。我们对发展政治学的前景充满信心。
注释：
〔1〕例如：《发展社会学》，（英）安德鲁·韦伯斯特著，华夏出版社中译本，1987年。《发展社会学教程》，刘佐等著，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2年。
〔2〕例如：《第三世界的经济发展》，（美）M.P.托达罗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中译本，1991年。《发展经济学》，陶文达著，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1988年。
〔3〕参见：《现代化的动力》（美）C.E.布莱克著，四川人民出版社中译本，1988年。《现代化：抗拒与变迁》，（以）S.N.艾森斯塔德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中译本，1988年。
〔4〕参见：《比较政治学》，（美）G·阿尔蒙德等著，上海译文出版社中译本，1987年。
〔5〕行为主义是排斥价值问题的，政治文化理论的出现使行为主义者既坚持了行为主义立场，又研究了价值问题。
〔6〕〔7〕详见拙文《经济发展中的政治问题》，载《学习与探索》1994年第4期。
〔8〕参见拙文《转型期间对政治的重新解释》，载《理论与现代化》（津），1994年第2期。
〔9〕刘德厚：《经济政治学：选择与展望》，载《社会主义研究》，1993年第3期第32页。
〔10〕刘德厚：《"经济政治"范畴分析》，载《经济评论》（湖北），1994年第2期，第10-11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