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入松书店开张不久,就在京城名列榜首,据说一直日进百十种新书,目不暇给。然而,翻开一本,摇摇头,翻开另一本,摇摇头。非无好书焉,但要从众多鱼目中挑出一本多少像本书的书,颇费功夫。
中国人强于外国人之处寥寥无几,书写得短是一条。论语道德经那种一字千金的不去说它。日知录“以一生精力为之”,天文地理无所不及,印出来不过薄薄一册。就连说文那样的辞书,再加上段玉裁的注解阐发,不过一本。
书短的好处是明显的:买花钱少;带手脚轻省;读印象深,即使忘了,何妨再读一遍?读一人之余,尚可读别人,特好孔子的人,仍有余力读庄子;读书之余,尚可躬行,尚可游乐,特好读书的人,也不一定非落到皓首穷经的悲惨下场。
书当然也不是越短越好。来一套详尽的工具书,能省却好多套不详尽的。电视剧脚本,也是越长越好,把轻薄男女都栓在电视机前,省得他们在街头危害社会主义文明建设。自述文字尤其要长,以防漏掉某一次三等奖。
你要是编篡环宇昆虫志,即使浩浩十倍于资治通鉴,也没话说。你要是编篡当代中国名作家谱,自然还得再长十倍。你在学院里头,要提职称,不得已胡写两大部头,只要详列脚注,就算为学术规范化作贡献。你在学院外头,把二十页扯成四百页,数回二十倍的人民币,符合市场规律。你要是一年写出三四本大部头来吓人,我们只好同情挨吓的。你要是真以为自己有那么多精彩的思想感受,不为名不图利,起早贪黑呕心沥血,一字一字抠出八百页来──我们该同情谁呢?当然是觉得你怪可怜的。你想想,道德经五千言,论语千把行,维特根斯坦出版了十万字,编定有意出版的二十万字。你怎么一下子就比人家多出那么多思想来哪?
三五十句话,我们记在心里,躬行之际想起,心领神会。百十来首诗,我们诵在口中,踏到好山好水,文境相彰。你弄出七八十卷,给谁读?自然有人读。海德格全集印出了好几十本,据说不过其半。要么海德格学者靠什么糊口?同样的话,三五百遍地说。忽然,有两大段话,中间有个词换了。叫一个作学问的挑出来,岂不欣喜若狂?一篇四五万字的论文有了着落。哪个研究者不是材料越多越好?读思想不再为了思想,读诗不再为了培育诗性。
人生识字烦恼始。要不是入了好读书这魔道,也就没这番抱怨。我们敬爱的作者:为了快提职称,为了多挣稿费,尽管多多写来。但在为喜好你的读者写作时,请把你真正值得一写的,写成一本半本或四分之一本。书小一点,流传的空间会大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