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宇:赵凤昌:被遗忘的共和元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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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新宇 (进入专栏)  

 在辛亥革命终结帝制、开创共和的历史伟业中,有一个藏在幕后的人物,他就是赵凤昌。无论是南方的黄兴、孙中山,还是北方的袁世凯,做出的许多决定,其实都是赵凤昌的主意。辛亥革命的一些重要历史事件,历史进程的一些关键之处,往往都是他的手在背后轻轻一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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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历史上发挥重要作用的人物有两种,一种是身处要害部位,躲也没处躲;一种是并非中枢要员,却偏偏以天下为己任。赵凤昌属于后者。 1911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爆发当晚,赵凤昌正在参加一个宴会,席间有人来低声耳语,赵凤昌随即起身向众人告退,匆匆去了电报局,发密电给汉口电报局长朱文学,询问武昌方面情况。第二天上午,赵凤昌即得知鄂督瑞澂兵败逃走、武昌起义成功的消息。

从这一天开始,赵凤昌就特别忙碌了起来。当天下午,他就约一些沪上名流来惜阴堂聚会,讨论此事件将会带来的影响,以及革命之后必将面对的政治、经济、外交等各方面问题。他说:“上海据长江下游,集人力物力,足为武汉之声援也”。显然,革命刚刚爆发,赵凤昌已经站在革命一边。

然而,赵凤昌并不是革命党人。赵凤昌,字竹君,江苏常州武进人,生于1856年,此时已经56岁,自号惜阴老人,上海南阳路十号的住处亦称“惜阴堂”。辛亥革命期间,许多大事都是在“惜阴堂”讨论决定的,所以,它应该是辛亥革命的圣地之一,可惜今已无存。

赵凤昌从20岁起就为幕僚,光绪十年(1884年)开始跟随张之洞,从侍从做起,直至总理文案,参与机要。他不是科举出身,读书不多,但记忆力极强,善于钻研,做事井井有条。“与之洞朝夕相处,久而久之,极能了解之洞心性,悉其癖好,居然能代拟公牍,符合旨意,摹仿其书法,几可乱真。”(姚崧龄著《民国人物小传》)也正因为这样,他得到了张之洞的赏识,帮张之洞做过许多事。当时武昌有“湖广总督张之洞,一品夫人赵凤昌”的戏语,足见赵氏的地位和作用。

当然,因为张之洞对他的信任,也因为当时还年轻,做事也未免失度,为此吃过亏,而且葬送了官场前途。事情的起因是张之洞被参,摺中涉及赵凤昌。朝廷交两江总督刘坤一查办此案,刘坤一查办完毕具摺上奏,为张之洞开脱得干干净净,但为了保全参奏者的面子,却把问题放在了赵凤昌身上,指其“揽权招摇”。因此,赵凤昌被革职永不叙用。不过,张之洞为此过意不去,就为赵凤昌弄了一个武昌电报局挂名的差使,让他从那里领一份薪水,然后把他送往上海,成了不在幕府的远距离谋士。

早在辛亥革命之前,赵凤昌就做过一些大事。1900年,义和团在北京攻打外国使馆,枪杀德国公使,慈禧太后抽列强宣战的通电到达各省,就是赵凤昌与张謇、盛宣怀等人在上海出谋划策,分头游说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两广总督李鸿章,拒绝承认上谕,促成了东南互保。

拒绝朝廷旨意,是掉脑袋的大事,张之洞开始时犹豫不决,赵凤昌给张发电报说:李鸿章、刘坤一在原则上已完全同意,而英国驻上海总领事亦由盛宣怀接洽谈妥,只希望武昌方面出来主持。然而,张之洞是谨慎之人,不见朝廷旨意,不敢领衔派人和外国签订互保条约。赵凤昌竟然急中生智,发了一个电报给张之洞,电文是:“洋电,两宫西幸,有旨饬各督抚力保疆土,援庚申例,令庆邸留京与各国会议云。”张之洞很仔细,马上复电:“询电从何来。即确复。”赵凤昌马上去找盛宣怀,提出由盛宣怀把他发给张之洞的电文分发各省督抚。盛宣怀不敢,“圣旨岂敢捏造?”赵凤昌说:“捏旨亡国则不可,捏旨救国则何碍?况且即称洋电,即西人之电,吾辈得闻,即为传达而已。”赵凤昌拟定这份电报时,用“洋电”二字已经为自己留好退路:如洋电不实,日后追究起来,也不过是传播谣言,与假造圣旨完全不同;而且,“洋电”是无法查实的。等盛宣怀的通电发出后,赵凤昌才给张之洞回电报:“盛亦得洋电,已通电各省,望即宣布,以安地方而免意外”。这就是著名的“假造圣旨”一事,时间是1900年7月22日。

因此,才有了张之洞、刘坤一、李鸿章联衔通电各省,称北京义和团作乱,完全由于端王、刚毅所指使,认定对各国宣战的上谕是假的,各省当局切勿轻信,应该竭力维持地方秩序,保护外国人生命财产。

接下来是与洋人签约。7月26日,上海道余联沅与各国驻沪领事在北浙江路会审公廨举行会议。会议之前,赵凤昌与盛宣怀商定,由盛致电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等,提出必须在正式宣战上谕到达之前,与各国领事订约。因为圣旨正式到达之后,就是抗旨了。在各省派代表到达上海之前,盛宣怀拟就草约八条,又由赵凤昌斟酌修改,添加了汉口租界和各口岸两条,共十条。整个签约过程,事实上都是赵凤昌与盛宣怀做的,而起决定作用的又是赵凤昌。赵凤昌向盛宣怀建议:“此次与驻沪各国领事协商,你不在签约人员中,自然不必讲话。但主要召集者上海道余联沅,向来拙于应对,不善折冲樽俎,你应以太常寺卿的地方绅士身份,从旁协助。倘使外国驻沪领事有难以置答的问题,余联沅可以与你私下商量后再作答复,这样就可以有转圜之地。”

会议开始,外国方面,外国驻沪领事团领袖在前面,后面是各国驻沪领事;中国方面,则按照赵凤昌的建议,上海道余联沅坐在首席,盛宣怀坐在余联沅身边,以下是各省派来的代表。果然,各国驻沪领事团领袖美国领事古纳抓住关键提出了问题:“今天各省督抚派你们与各国签订互保条约,如果贵国皇帝又有旨令要求杀洋人,你们是否遵旨?”

这是一个关键问题。大家都知道数日前朝廷已有宣战上谕,只是东南各省督抚不愿公开而已。美国领事提出的这个问题事实上让他们无法回答。因为他们如果回答“不遵旨”,显然是犯上作乱的杀头之罪;如果回答“遵旨”,中外互保则成了一句空话,条约无法签署。余联沅果然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坐在旁边的盛宣怀轻声向余耳语之后,余回答说:“我们今天坐在这里协商订约,就是已经‘奏明办理’”。他们用公文往来中常用的“奏明办理”四个字,使外国领事理解为“已经得到上级的同意”!于是顺利签约。

东南互保,为清帝国免去一场大劫难。慈禧太后回京之后,不但不指责他们抗旨不遵,而且十分赞赏,她为此重重地嘉奖了盛宣怀。盛宣怀见到赵凤昌之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向赵解释。赵凤昌却本来就没有邀功的想法。

通过这件事,可见赵凤昌的胆识与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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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赵凤昌的性格看,大概难为将帅,也无心做将帅,却算得上是一流的策士,诸葛亮式的军师。革命刚刚爆发,大乱刚刚到来,他却已在思考如何应对乱局,如何由乱到治。他不是革命党领袖,也不是大清将相,却真是身为布衣而忧天下,俨然是山中宰相。

在《赵凤昌藏札》第一百零七册函电稿中,有他拟定的政见五条:一、保全全国旧有疆土,以巩固国家之地位。二、消融一切种族界限,以弭永久之竞争。三、发挥人道主义,以图国民之幸福。四、缩减战争时地,以速平和之恢复。五、联络全国军民,以促共和之实行。

这是他在辛亥革命中的基本政见,也是指导他做事的五项基本原则。这五条站得很高,想得很远,超越了党派之见,显示着赵凤昌的思想、立场和努力目标。

10月15日,武昌起义的消息在上海传开,赵凤昌邀请江浙立宪首领雷奋、沈恩孚、杨廷栋和同盟会员黄炎培等到惜阴堂聚会,畅论时局,探讨应对方法。他有自己的立场和主张,但他不像一些领袖人物那样习惯于登高一呼,而是更习惯于审时度势,借用各方之力。他知道张謇已经在从武汉回上海的路上,知道他必然要去苏州,于是请雷奋等人第二天即赴苏州,与张一起为江苏巡抚程德全起草了要求清廷早定宪法、速开国会的奏折。然后就紧紧抓住了张謇,此后的半个月中,张謇两次到沪,每次都在惜阴堂下榻,两人对一系列问题进行探讨。张謇是赵凤昌的老朋友,平时来往甚多,所知甚深,在这历史的关键时刻,赵凤昌当然首先要想到他。张謇是状元,又是立宪派的领袖,有足够的影响力,而且,张謇与袁世凯的关系非常一般,他的话在袁世凯那里有足够的分量。清廷注定已经无力收拾乱局,袁世凯必然要重返政坛收拾大局,张謇与袁世凯的关系,便可以派上大用场。何况,张謇与赵凤昌虽然政见并不完全一致,但一些大的方面却是一致的,比如,都不相信国家越乱越好,都希望少流血,人民的生命财产损失少一些。

赵凤昌总是不失时机地做一些事,于幕后影响国家大局。比如,清廷急令荫昌和萨镇冰分别率领陆军和海军镇压起义,赵凤昌得知后,马上找到退隐上海的郑孝胥,让他给萨镇冰写信,劝他不要炮击武汉。萨镇冰后来的表现,当然不一定是受郑氏影响,黎元洪的信应该有更大的力量,但郑孝胥也是多年的老朋友,萨镇冰对他也有足够的尊重。

再比如,10月27日,赵凤昌从上海给朝廷的两位大臣发了电报。一封是发给刚任命的邮传部尚书唐绍仪的。因为铁路问题事态扩大,因为武昌起义爆发,清廷于10月26日(九月初五)下诏革去盛宣怀职务,任命唐绍仪为邮传大臣。赵在电报中说:“大事计旦夕即定,公宜缓到任,如到任,宫廷闻警迁避时,公须对付各使,杜其狡谋,以保将来中国。”另一封是发给外务部大臣梁敦彦的。电报中说:“文明大举,大势已成,计旦夕即定。公切勿回京,宜在外阻外兵来华,并设法借他国阻止日本行动,以保将来中国。与公至交,据实密达。”并且劝他阻挠摄政王为镇压革命而借外款。

这两份电报显示了赵凤昌对武昌起义的态度,可见他对革命的成功充满希望。赵凤昌所担心的清廷迁避和外国人乘机为害,显然都非多余。两天之后(10月29日),滦州第二十镇统制张绍曾、第二混成协统领蓝天蔚电请清廷下诏立宪。清廷恐有异动,一方面将京奉列车调集北京;一方面命锡良为热河都统,预备逃往热河。为此,袁世凯曾于11月1日南下视师之时电奏谏阻。两份电报的作用如何?历史提供的事实是:唐绍仪没有接受清廷任命,梁敦彦公开反对借款。两位朝廷大臣,是对赵凤昌言听计从,还是与他不谋而合,虽然不得而知,但事实就是这样朝着赵凤昌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革命爆发之后,尤其是江浙独立之后,惜阴堂成了各派力量的聚会之地,成了各种大事的决策之地,赵凤昌则成了大局走向的设计者和众多大事的筹划者。

在那段时间里,各派政治领袖们,纷纷涌向惜阴堂。

黄兴来了。他在汉阳兵败后辞掉武汉战时总司令而回到上海,马上就去了赵凤昌家中,与张謇、程德全等人会面。程德全来了,汤寿潜来了,陈其美来了,李平书来了,庄蕴宽、章太炎、蔡元培等各方面头面人物,都来到这里,于是,惜阴堂简直成了当时中国政治的中心。

根据郑孝胥日记,12月2日:“闻黄兴昨日来沪,寄居南阳路,非熊宅,必赵宅也。报言,程德全昨日来沪,与季直、平书等会议,必因汉阳失败,南京守固,故谋办法。”12月3日:“革党已陷南京……是夜,程德全、汤寿潜皆在竹君宅中议事,车马甚多。”

同一天,梁启超的学生盛先觉致信梁启超:“(12月3日)觉即特介往访赵竹君,略述往访意,赵询觉知张季直否,觉言知之,且欲见之而未能相值也。赵言今张在此,余请为君介而相见。……时在座有庄蕴宽者。”

南北议和开始,赵凤昌更成了关键人物,无论南方还是北方,遇事都向他请教,许多重要决议的形成,都是他的主意。从某种意义上说,所谓南北议和,几乎是由他一手操办的。

当年的北方代表团成员冯耿光在一篇回忆文章里曾经写到,有一天,北京发来电报,他马上送交唐绍仪,唐绍仪兴奋地说:“北京回电了,赶紧打电话给赵老头子。”冯耿光觉得奇怪,问唐绍仪:“你有要事不找伍秩老(伍廷芳),为什么先打电话给他?”唐绍仪说:“秩老名义上是南方议和总代表,实际上作不出什么决定,真正能代表南方意见、能当事决断的倒是这个赵老头子。”冯耿光说得不错,在和谈中,赵凤昌不仅是参与者,而且是能够做出决断的中心人物。而且,这个中心人物,南方北方都信服。

12月7日,袁世凯派唐绍仪为全权代表赴南方议和。唐绍仪于第二天即致赵凤昌:“明日赴汉口开议,请公约东南人望如张季老、汤蛰老赴汉会议为幸。”唐绍仪一行于12月9日到达汉口。黎元洪即以南方临时政府首脑的名义电请伍廷芳前往武汉议和。上海集团不愿以武汉作为和谈地点。赵凤昌与张謇、伍廷芳以及黄兴等革命党人进行紧急磋商,最后由赵凤昌于12月10日致电唐绍仪:“伍秩老与张、汤二公均不能远行,公到汉无可与议,请公径来沪上。”

12月17日,北方代表团到达上海,下榻处显然考虑到以赵凤昌、伍廷芒为枢纽,与江浙立宪派及革命党人私下沟通的方便。唐绍仪住戈登路英商李德立(Little)的寓所,其余代表住静安寺路的沧州饭店,两处离赵凤昌的惜阴堂与伍廷芳的观渡庐都不过数百米,步行转眼即至。

从唐绍仪到达上海那天晚上伍廷芳写给赵凤昌的一封信,更可以看到赵凤昌在当时的特殊地位。伍廷芳在信中写道:

 

顷唐使来拜,已约明日两打钟在小菜场议事厅开议。全权文凭,乞明日午前掷下为祷。又黄公衔似可添代大总统字样。


此信至少透露了这样两点:一、伍廷芳作为南方全权代表的凭证,委任状之类的正式任命文件,是由赵凤昌办理的。这样的证件究竟应该由谁颁发?竟然是赵凤昌。二、黄兴的头衔是否应该添加“代大总统”字样,作为南方总代表的伍廷芳应该与谁商量?竟然也是赵凤昌!一切都由他说了算,一切都由他一手操办。这就是当时赵凤昌在南方独立各省以及革命党人当中的地位。

从12月18日到31日,南北双方共进行了五次公开会议,讨论了停战、国体、借款、国民会议等一系列问题。但这公开的谈判,包括激烈的争论,都是例行公事,因为真正的会谈是在赵凤昌家中进行的。

1911年12月20日,南北双方第二次会谈,已经取得了一个各方面的妥协方案:坚持让朝廷尽快召开国会,议定国体。按照赵凤昌、张謇、独立各省和革命党人的预期,国民会议必然的结果是选择共和,那么,清帝退位,袁世凯任大总统,一切都顺理成章。

然而,时间的拖延使历史进程出现了新的变数:孙文回来了。

12月25日,这位虽然少有成功却一直在鼓吹革命、发动起义的革命领袖,风尘仆仆从国外回到上海,第二天就到惜阴堂拜会赵凤昌。孙文征询赵凤昌对时局的看法。赵凤昌向孙中山分析了国家大势,提出“三虑”和“三策”。所谓“三虑”:一、和议不决,南北相持,久则经济恐慌,民生困苦,外交要出大危险。因为赔款如果到期不付,各国责之北京,北京不应,责之南方。各省又不能统一,万一列强借为口实,以占据领土为质,就有被瓜分的危险。二、北京本已朝不保夕,但自袁世凯入京之后,逐渐稳定。各国公使不信清政府,却信袁世凯,袁氏已与皇帝无异。东三省因外交牵制而不能宣告独立,山东、河南、直隶三省又是袁之根据地,万一北京经营就绪,基础稍固,举兵南向,以革军势力,拒敌并非易事。三、南方各省,虽然宣告独立,但事权不一,意见不齐,统一将是难题。如果不能统一,革命将功败垂成,袁世凯将成就拿破仑之事业。他说的“三策”是:一、已经宣告独立的各省,宜商议组织临时政府,筹划全局,务使将长江一带布置完密,可守可战。二、北军所恃者京汉铁路,转输军饷,甚为便利。须出一奇兵,直捣开封,促成河南独立,一方面绝北京之后援,一方面截断京汉铁路,汉口北军自然不战而降。三、南军尽得江南富庶省份,应该保护民生,鼓励商业,经营税饷,既有长江河流交通之便,又占苏、浙、闽、粤港口外贸之利,财政、武器,均易筹措,可为持久之计。

赵凤昌对大局的洞察和把握,令孙中山由衷叹服,所以又多次登门拜访。

孙中山的回国加速了组建临时政府的步伐,但南京临时政府的成立却又带来了和谈的危机。

尽管孙中山就职之际已经按照各省代表会议的要求说明只是暂代,并且在誓词中也有说明。但这突如其来的中华民国成立和大总统就职,却不能不让袁世凯产生疑虑。1912年1月2日,袁世凯致电孙中山:“君主、共和问题现方付之国民公决,无从预揣,临时政府之说,未敢与闻。”

同一天,段祺瑞、冯国璋等40多人联合通电,拒不承认南京临时政府,并誓言与之决一死战。

谈判陷入僵局,战争随时可能爆发,临时政府前途未卜。面对如此危局,孙中山、黄兴等人却束手无策,只能空喊“北伐”的口号,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最后还是靠赵凤昌出主意,并由他出面去请张謇,由张謇向袁世凯说明情况。1月10日,张謇致电袁世凯:“南省先后独立,事权不统一,暂设临时政府,专为对付独立各省,揆情度势,良非得已。孙中山已宣誓,大局一定,即当退位。北方军人,因此怀疑,实未深悉苦衷。”张謇还电告袁世凯:“甲日满退,乙日拥公,东南诸方一切通过。昨由中山、少川先后申达。……久延不断,殊与公平昔不类,窃所不解。愿公奋其英略,旦夕之间戡定大局,为人民无疆之休,亦即为公身名俱泰,无穷之利。”[《劝告袁世凯速决大计电》,《张季子九录·政闻录》。]

袁世凯信任张謇。有了张謇的担保,他知道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的确只是暂代,南方各省并未推翻已有的承诺。他回复张謇电报说:“凯衰病,断无非分之想,惟望大局早定,使生民少遭涂炭。但在北不易言共和,犹之在南不易言君主。近日反对极多,情势危险,稍涉猛浪,秩序毕乱,外人乘之,益难收拾,困难万分,笔难罄述,非好为延缓,力实不足,请公谅之。”[《袁大总统书牍》,转引自张学君:《张謇传》,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299-300页。]

赵凤昌请张謇出面,不仅使南京临时政府逃过一劫,而且加速了清室退位的步伐。

袁世凯让清帝退位的事迟迟未能完成,张謇在电报中提出指责,袁世凯表示并非有意拖延,而是实在力不从心。赵凤昌和张謇也知道,对于退位之事,朝廷仍然阻力重重。于是,由张謇向袁世凯建议,由他赴汉口见段祺瑞,说服他用军人名义通电拥护共和,以促清帝早日退位。张謇的电报说:“设由前敌各军以同意电请政府,云军人虽无参与政权之例,而事关全国人民之前途,必不可南北相持,自为水火。拟呈办法,请政府采纳执行,否则军人即不任战斗之事云云。如是则宫廷必惊……而大事可定矣。所拟办法如下,公如以为可行,须请密电段芝泉等。謇观大势,失此机会,恐更一决裂,此后愈难收拾,幸公图之。”张謇似乎并未亲去武昌,但接下来的事实是:

1912年1月23日,段祺瑞致电内阁:军心动摇,共和思想有难遏之势。

1912年1月25日,段祺瑞再次致电内阁:各将领力主共和,闻溥伟、载泽阻挠,愤愤不平,拟即联衔陈请。

1912年1月26日,段祺瑞领衔47名将领电请清廷明降谕旨,立定共和政体。

朝廷最终做出退位的决定,原因并非一个方面,比如良弼被刺事件的影响也极大,但47名将领的通电却是更加致命的一击,因为清廷权贵们连一个黎元洪都平息不了,当然无力平息47位将领。

张謇的这两份电报稿,未收入《张季子九录》,却保存于《赵凤昌藏札》之中。由此看来有两种可能:一、电报可能是由赵凤昌所拟,只是以张謇的名义发给袁世凯;二、电报可能是张謇在赵凤昌处拟的,发出后原稿就留在了赵凤昌处。无论哪种情况,段祺瑞等47位将领逼宫之事,都显然不是张謇一人的主意,而是有赵凤昌参与。

3

江浙刚刚独立,赵凤昌就开始考虑组建独立各省的临时议会,草拟了《组织全国会议团通告书稿》:“自武汉起事,各省响应,共和政治,已为全国舆论所公认。然事必有所取,则功乃易于观成。美利坚合众之制度,当为吾国他日之模范。美之建国,其初各部颇起争端,外揭合众之帜,内伏涣散之机。其所以苦战八年,卒收最后之成功者,赖十三州会议总机关有统一进行、维持秩序之力也。考其第一、二次会议,均仅以襄助各州议会为宗旨,至第三次会议,始能确定国会长治久安,是以历史必经之阶级。吾国上海一埠,为中外耳目所寄,又为交通便利、不受兵祸之地,急宜仿照第一次会议方法,于上海设立临时会议机关,磋商对内对外妥善之方法,以期保疆土之统一,复人道之和平,务请各省举派代表,迅速莅沪集议。盼切盼切。集议方法及提议大纲如下:甲、集议之方法:一、通告各省旧时谘议局举代表一人常驻上海;二、通告各省现时都督派代表一人常驻上海;三、有两省以上代表到沪,即先行开议,续到者随到随议。乙、会议之要件:一、公认外交代表;二、对于军事进行之联络方法;三、对于清皇室之处置。”

11月11日(九月二十一日)江苏都督程德全、浙江都督汤寿潜、上海都督陈其美通电各省推代表赴上海组织临时政府的电文,即以此稿为蓝本。

因为各省代表有的去了武汉,到上海的有部分省区的代表。11月15日,赵凤昌联络江、浙、沪等省区的代表共22人在上海举行了第一次会议,名为“各省都督府代表联合会”,这是革命后各省代表的长一次会议,也是日后国会的基础。

众所周知,在上海召集各省会议之前,黎元洪已经早几天向全国发出了号召,所以,部分代表已经奔赴武汉。各省代表在武汉会议还是在上海会议,透露着革命中必然要有的权力之争。武汉集团作为道义者,自然当仁不让,上海集团却另有考虑。赵凤昌显然属于上海集团,而且是上海集团的智囊中心,所以当然不希望武汉成为会议之地。不过,无论赵凤昌还是张謇,与某些革命党领袖或都督相比,思考问题比较全面,处事也相对公正。而且,无论怎样争权,都不愿独立各省分裂。因此,赵凤昌虽然为上海集团着想,说出来的理由却都是出于公心。比如,赵凤昌说,湖北尚在交战之中,并非各省要员开会议事之地。最好说服黎元洪,同意把议会设在上海。不过,他们同时考虑到武汉集团和黎元洪的首义都督地位,所以有了政府在武汉、议会在上海的主张。

赵凤昌和张謇等人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表面看上去,似乎偏袒上海集团,对黎元洪有点不公正。有人据此认为赵凤昌等人是要把权力争到上海,送到孙中山、黄兴等人面前,加重同盟会的筹码。事实上,赵凤昌等人这么做,未必是心系同盟会。因为所谓上海集团,真正属于同盟会的,只有势力最弱的上海都督陈其美。江苏、浙江是上海集团的主力,而程德全、汤寿潜在革命之前都不是革命党人。赵凤昌试图把议会、和谈都拉到上海来,不只是拉到了黄兴、陈其美身边,同时也拉到了程德全、汤寿潜一边,拉到了他和张謇等人身边。这样,他就便于施加影响,以此确保“文明革命”与“和平转换”。

也就是说,如果有私心的话,赵凤昌和张謇的私心并不是为了同盟会,而是为了他们自己的理想。

然而,他们的理想不能无所依托,如果只是文人空言议政,可能是没用的。要影响大局,就要有足够的力量依托。所以,他们不仅紧紧抓住程德全和汤寿潜,而且努力抓住黄兴,以这个老牌革命党领袖的名声与武汉抗衡。这正是这群立宪党人不支持黎元洪而与黄兴、陈其美搅在一起的原因。

为此,他们竭力帮助黄兴,最突出也最失败的一次,就是选举黄兴为大元帅。

据蔡元培回忆:“我于出席各省代表在江苏省教育会举行会议的前一天,觉得保举黎不妥,特地到汤蛰仙先生处,同他磋商,适章太炎也在座。……彼等亦赞成我举黄的提议。但汤不肯于第二日直接举黄(章太炎云:蛰仙私言,前已认武昌为政府,危而背之,于心有疚),而要求我亦到会,于会中推我为代表而投票举黄。……第二日开选举会,依汤先生所定之手续,我投票举黄,章先生及其他选举者皆举黄,盖事前受章、汤两先生疏通了。”

本来,各省代表皆已赴鄂,留沪的只是通讯机关,没有选举的权力。然而,会还是开了,而且做几件事:决南京为临时政府所在地;选举黄兴为大元帅。

会议闹了一些乱子……众人为黎元洪鸣不平,章太炎甚至为此声泪俱下。最后的结果是改选黎元洪为大元帅,黄兴为副元帅。

这次选举也是前一天晚上在赵宅商量好的,而且赵凤昌列席了这次会议。显然,他是站在黄兴一边的,从道理上讲,他还不如章太炎、汤寿潜等人公正。

不过,赵凤昌和张謇等江浙立宪党人的努力是可以理解的,他们竭力要把革命纳入他们所期望的路上,和平实现共和,其历史作用,无疑是积极而健康的。

更值得注意的,是赵凤昌在组建中华民国政府中的作用。

《赵凤昌藏札》中有一份“正副总统及内阁名单稿”,是赵凤昌本人的笔迹,其中总统、副总统、总理人选以及陆军、财政、外交、教育总长与后来袁世凯第一任内阁的实际情况完全相同。由此可见,那大概是在讨论内阁组成时,赵凤昌所作的笔记。

南北议和的最后,双方讨论袁世凯任临时大总统后的第一任内阁,同盟会坚持内阁总理必须由同盟会员担任,先确定总理人选,再由总理提出阁员成员名单。北方不接受这样的安排。双方僵持不下,多日找不到解决的途径。

一天,双方会下在“惜阴堂”讨论这个问题。赵凤昌在一边听着,却已经有了办法。他说:“我是以地主的资格列席旁听的人,不应有什么主张。但现在对内阁问题,我有一个意见,可以贡献诸君以备参考。我认为新总统的第一任内阁,是新旧总统交替的一个桥梁,所以这国务总理必须是孙、袁两位新旧总统共同信任的人物。我以为只有少川先生最为适当,只要孙、黄两先生不反对,我很想劝少川先生加入同盟会为会员,这就是双方兼顾的办法。”

赵凤昌话刚说完,孙文、黄兴同时鼓掌,表示欢迎唐绍仪加入同盟会,同时即决定请唐绍仪出任国务总理。于是马上办手续,由汪精卫、蔡元培充当介绍人,唐绍仪加入了同盟会,国务总理的问题得到了解决。

在酝酿陆军部长人选时,是黄兴还是段祺瑞,双方再次相持不下。赵凤昌深恐内阁不能早日成立而引发事端,做了大量的协调工作。他致汪精卫密电说:“内阁不速成立,危险万状,其原皆在陆部一席不决。南军队所主张,北方亦有万难。……万不得已,仍当以克就参谋为调和计。”在他的协调之下,最后黄兴不再坚持,段祺瑞任陆军总长。

刘厚生在《张謇传记》里说:“赵凤昌逝世,我曾撰祭文一篇,稿已遗失,但有数语,尚能记得,文曰:‘南阳路北,有楼三楹,先生所居,颜曰惜阴。惜阴斋舍,满坐宾朋,呱呱民国,于兹诞生。”殆纪实也。当时戏赠凤昌一个外号,叫他做民国的产婆。这位产婆,在助产时,很是出力……”(刘厚生:《张謇传记》,第182页)

赵凤昌的确是“民国产婆”。

然而,这位“民国产婆”却拒绝做官。孙文就任临时大总统之后,于1912年1月9日给赵凤昌写过封亲笔信,想请他做枢密顾问。信的全文如下:


竹君先生执事:

民国初基,余羶未洗,万方多故,正待经营,文以薄质谬承重任,思力未精。丛脞堪虞,然有硕颜相为扶持,恐负国人推选之意,素审执事器识宏通,体用兼备,拟借高远之识,以为切励之资,敢奉屈为枢密顾问。执事智珠在握,天下为心,想当慨然惠顾,共济前途。临楮驰心,毋任眝眙。即颂兴居,惟希炤誉。

孙文谨肃


袁世凯被选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之后,也马上致电赵凤昌,希望他能出山相助。袁世凯的电文比孙文的更加谦恭:


赵竹君,汤蛰仙两先生:

今国基稍定,凯以绵薄谬荷公推,夙夜竞竞,深惧始谋弗减,无以范垂久远,倘非大雅宏建,匡其不逮,何以广集众思,裨补阙漏,兹敬屈先生为顾问,以资矜式而备咨询,庶几免策进行,幸无陨越,伏望念国步之艰难,不以肥豚而忘天下,非凯一人之幸,海内同胞实共赖之,临风延伫,敬迓高车。

袁世凯 (青)


面对两位临时大总统的邀请,赵凤昌都是婉言谢绝。他仍然关心国家大事,也仍然过他那活动于历史帷幕之后的日子。二次革命爆发,他反对二次革命;帝制运动兴起,他讨伐帝制罪魁;张勋复辟,他无法认可;一路走来,都是民主共和的捍卫者。直到张勋复辟之乱平息,孙中山起而护法,人们为国家的分裂而担忧,谁能调解段祺瑞与孙文之间的矛盾对立,人们仍然不能不把希望寄托于赵凤昌。但是,面对南下另组政府的孙中山,赵凤昌知道,调解已经无济于事。

民主共和的前景晴转多云,多云转阴,南方政府虽然屡经挫折,但终于在十年后以武力征服全国,建立起一党专政的新政权,同时废弃五色国旗。这时的赵凤昌不再说什么,唯一能做的,是在家中正厅的花瓶里插一面五色国旗,从此成为家中摆设的永久造型。

一直到他去世,他的家中国旗没有改变,五色国旗陪伴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步,那已经是193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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