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文化是一面镜子的两面,一方面可折射出文化在不同社会阶段的艺术形态,另一方面通过不同的艺术话语折射出人们精神的不同维度。在历史长河中,西方艺术精神大致经历了几个不同时期的文化属性,呈现出不同的艺术精神风貌:希腊古典时期、文艺复兴时期、启蒙运动时期、现代与后现代时期。尽管每一时期的文化表征不同,具体文化模式和社会背景相异,但是其中所坚持的自由、民主和理性精神,仍然是所有时期艺术精神的内核,并成为西方艺术精神价值之所在。
在讨论西方艺术精神时,首先需要问的问题是:什么是艺术?什么是精神?什么是艺术精神?艺术精神是形而上的设定,还是形而下的技艺的显现?是情感的投射,还是语言形式的规定?是个体的体验,还是族群的集体无意识?是人类的深层原型呈现,还是文化狂欢的浅层表征?在我看来,没有与艺术精神脱节的文化形态,也没有不呈现文化内涵的艺术精神。艺术精神意味着探讨艺术的人性深度的嬗变和发展方向,同时意味着从艺术精神现象学角度关注艺术与人、艺术与自然、艺术与社会、艺术与语言的多重关系,发现西方艺术的恒久母题,进而探索其文化心理结构、意义构成、深层精神原型。
一 西方艺术的精神源头——东方文化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古希腊被看成是西方文明的本源。事实上,那种将希腊文明看成是西方文明传统的观念在当代受到越来越多的质疑。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是现代性以来的西方中心主义观念形成的一种文化偏见。希腊是西方文明一度中断而后发扬光大的文化形态。西方文明并不仅仅源于希腊的克里特岛,而且同古代近东地区尤其是底格里斯和幼发拉底两河流域文化紧密相关。
一、 西方文明受东方文明影响
可以说,西方人将希腊作为西方文明的开端,并以各种现代性叙事阐释这一文化源头,进而片面地将西方文化看成人类最初的曙光。事实在于,希腊文化作为一种曾经失落的文明,是近代以来因现代性和全球化的需要而被创造出来的一种连贯的文明形态。其实,西方文明既不是一种连续性文明,又不是独立成熟的文明形态,而是深深地受到东方文明影响的文明。史学家如是说:“我们之所以由东方开始,不是因为亚洲乃我们所熟知为最古老文明之地,而是因为亚洲文明是形成希腊与罗马文化的背景与基石,而梅因(Sir Henry Maine)却误以为希腊与罗马文明乃是现代文明之源。当我们获知大多数重要的发明、经济与政治组织、科学与文学、哲学与宗教,都是来自埃及及东方时,我们定会惊讶不止。”“随着西欧‘中国文化热’的降温,欧洲人不再视中国为人类知识的发源地,而崇奉希腊人为人类最伟大的教师,在甚嚣尘上的否定中国文化的言论声中,结束了‘全人类最伟大的文化和文明’。”
两河流域和埃及文明中关于人与人的关系的处理和人与超自然力的神的关系的处理,启发了西方人。在文字、艺术、宗教等方面,西方文明对近东文明有着诸多借鉴:“在技术方面,无论是建筑学、测量学、城建学,还是军事技术(包括青铜和铁制武器的制造),制造术的发展,雕刻艺术都是从两河流域和埃及传入的。在科学方面,大到天文学、数学、几何学、修辞学,小到具体的对时间的测量,历法的制定,都是由两河流域和埃及的文明开创先河的。就连贸易的艺术,钱币的使用,以法组织和规范社会的观念,外交手段的运用,以及国际条约的签订都由两河流域和埃及人首创。”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西方文明是吸收东方先进文明而获得精神能量的。正是将人置于宇宙中心,强调“人是万物的尺度”(古希腊哲学家普罗泰戈拉德),才使得现代西方人与古希腊人在坚持人文主义,高扬人性中找到了精神共鸣。
二、 希腊文化和罗马精神
希腊是一个被蔚蓝色海洋包围的区域。作为一个小国寡民的城邦,其社会制度是共和制度。地理环境中平原很少,主要种植葡萄和橄榄,决定了其商品交换的频繁和互贸心态的成型。希腊缺少土地,因而十分重视商业贸易尤其是海外贸易。这种交换是以平等为原则的,而平等观念对民主政治制度的形成与建立起了相当大的作用。希腊文明重要特点是繁荣的商业经济,健全的民主政治加上开拓求索的民族精神,同时具有“公民团体”意味的希腊城邦,包含着“国内公民集体行使最高统治权”的意味。公民大会和议事会直接参与国家管理和法庭听证,这些使希腊人创立了原创型的西方文明。在公元前8到公元前6世纪,希腊出现的“大殖民运动”,标志着希腊文明一个重大举措,给西方精神注入了一种开拓进取的精神。近现代资本主义扩张的精神源头不能说与希腊的开拓精神气质无关。
古希腊以人为本的思想和哲学思维、科学精神、民主政治、文艺精神等方面的原创性,奠定了西方文明的基础。而对希腊文化的世界性传播,古罗马有着重要的历史贡献。古罗马主要通过其帝国势力的扩展和大量的文化持续传播,将希腊城邦狭小区域的思想放大而变成全球性的思想。古罗马使希腊世界化,没有这种量的扩散,古希腊仍然只能是区域性的思想。
虽然古希腊和古罗马前后相继,但毕竟是不同性质的两种文化。希腊更欣赏平静安宁的生活,而罗马则强调强悍的生命活力。希腊人对罗马人的态度夹杂着恐惧和鄙视——因罗马武力的强盛恐惧,又因罗马没文化而鄙视。希腊人认为自己在诸多方面优于罗马:手工艺、农业技术、优秀官吏具备的人文知识、像柏拉图和苏格拉底那样的对话、享受生活的优雅,还有艺术、文学和哲学方面的修养等。而罗马人的优势在于军事技术和社会团结,尤其在法律方面取得的成就,无疑成为西方法制的基石。
古罗马孕育了西方的“世界精神”,有其进步性也有其局限性。罗马传播了文化,使得野蛮的罗马人没有使社会变成永久黑暗,而因其传播文明而使西半球明亮起来。当然,这种扩张还形成另一种深刻的观念,在罗马人心目中,罗马帝国在本质上是全世界性的。这种观点传给了基督教会,因此基督教会认为自己超越佛教和回教而成为“公教”,具有了审判全世界的先定合法性。古罗马传播全球性的观念——公教思想使得他们认为人类是一个大家庭,具有一种普遍的文化,像一个世界性的国家,进而认为基督教以外的都是邪教,西方以外的地方只称为“非西方”。这就如同“人类中心主义”认为除了人以外都是“非人”一样。这也成为了今天美国的“全球化=全盘西化=美国化”的逻辑。
其实,这个星球最早亮起来的是东方。希腊文明在语言、宗教和思想方面受两河流域文明启发,在宗教上希伯来文明成为了西方文明的重要来源。无论是其一神论思想(上帝的超验性、永恒性、全能性、仁慈性),还是人身关系上的“契约观”(人与上帝通过外在的立约形式确定关系);以及“末世论”(当末日到来时有上帝派遣的弥赛亚救世会降临),使得西方在上帝信仰、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契约论”,每个生命最终获救、复活和不朽,成为西方文化中的深层无意识。
三、 希腊艺术精神的影响
从艺术精神层面上看,希腊在诗歌、戏剧、雕塑、绘画、建筑等方面可谓光照千秋。“希腊艺术的诞生是从好几个占据地中海东部盆地、相互对抗的文明中汲取营养的结果。尽管人们有理由把希腊艺术之起源追溯到米诺斯德和迈锡尼时代,但是,一般说来作为希腊艺术的真正开端,特别是作为具有延续性的开端,还是始于公元前9世纪(即艺术史所称的几何时期)。希腊艺术在公元前5世纪达到鼎盛,成为程式,一直延续到希腊为罗马所取代的公元前31年”。就代表性的雕塑而言,公元前6世纪以后的希腊雕塑艺术,已经走出了埃及雕像的风格,开始大胆表现人的生命活力的美,无论是奥林匹亚宙斯神庙的浮雕,还是帕特农神庙上菲狄亚斯的雕像,无论是米隆的《掷铁饼者》波里克里特《持矛者》,还是普拉西特列斯的《科尼多斯的阿弗洛狄特》、《米洛斯的维纳斯》《拉奥孔》,都将人的精神和肉体完美展现出来,对文艺复兴和近代西欧艺术创作有经典范本的重大意义。
希腊盲诗人荷马(hemeros)是西方艺术精神的体现者。在历史长河中,荷马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诗人,而以其瑰丽的诗篇成为人类智慧的导师,他道出了人性的智慧并铸成西方长久的文化记忆:一只苹果,那是不和女神厄里斯为发泄被怠慢的愤怒而抛在阿基琉斯父母的婚宴上的。为了得到这只“献给最美的女人”的苹果,天后赫拉许下权力,智能女神雅典娜许下荣誉,而爱神阿佛洛狄特许下美女。众神之王宙斯把决定权交给了年轻的特洛伊王子帕里斯,风流多情的王子选择了美女,在爱神的帮助下,把希腊绝世美女、斯巴达王后海伦拐走,从而挑起了十年之久的特洛伊战争。双方浴血苦战,最终来自希腊半岛南部地区的阿开亚人用著名的“木马计”战胜了小亚细亚西部的特洛伊人,洗劫并毁灭了繁华的特洛伊都城伊利昂。雄壮惨烈的战争和远征胜利后将士们回返阔别的家乡的惊心动魄的历险,由盲诗人荷马创编成两部传世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诗在古希腊是教育的必修科目,凡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希腊公民大都熟悉荷马史诗,才情恣肆的诗人和雄辩滔滔的政论家当然更能够随意援引。受荷马影响的作家众多,古希腊三大悲剧家的埃斯库罗斯自称为“荷马伟大宴席上的残屑”,索福克勒斯则被罗马人尊为戏剧艺术界的荷马。古希腊的许多作家都引用过荷马史诗,包括希波克拉忒斯、品达、色诺芬、阿里斯托芬。荷马史诗在后代行吟诗人的咏唱中,代代相传,到文艺复兴时期仍传诵不绝。但丁在《神曲》中称荷马是“诗人之王”,同样是盲者的《失乐园》的作者弥尔顿总是不无骄傲地把自己与荷马联系在一起,以及歌德、雪莱等诗坛上闪烁的名字都曾深受其影响。史诗在西方文学史上被认为是楷模,并具有历史学、地理学、考古学和民俗学方面的重要意义。
希腊悲剧和喜剧成为西方艺术精神的重要内容,也成为西方文化阐释不尽的文化话语。公元前五世纪,希腊和波斯帝国之间爆发了著名的“希波战争”。经过马拉松和萨拉米两大战役,希腊人取得了战争的重大胜利。各城邦结成同盟,并推雅典为盟主。自此,雅典的经济和政治势力蒸蒸日上,文化走向繁荣精深。希腊文明进入鼎盛的“古典时期”。希腊悲剧产生并兴盛于这一时期,成为希腊文明皇冠上的耀眼明珠。在短短百余年间,雅典相继出现了三位闻名于世的悲剧诗人: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他们留存下来的32部悲剧,成为后世悲剧创作的典范。随着悲剧的死去,喜剧开始出现。这种退化了的艺术形式有着的滑稽逗笑的轻松享受,却将深刻的意义淡化了。希腊喜剧大都是从现实社会中选取题材,以日常用语表现普通人的生活。它的发展同民主政治和言论自由有密切关系,随着历史的发展而逐渐演变。公元前5世纪雅典产生了三位喜剧诗人:他们是克拉提努斯,欧波利斯,阿里斯托芬,而后者对后世有一定的影响。
四、 希腊的哲学美学精神
古希腊重要的美学家当属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柏拉图(Plato,前427-前347)著有《大希庇阿斯》、《伊安》、《会饮》、《理想国》等。他以“理念说”为其美学思想的中心,认为只有“美本身”这一理念,才是独立于一切美的个别事物之上的、绝对的、永恒不变的存在,现实中一切美的事物之所以美,都不过是“分有”了美本身而已,其价值也仅仅在于使人产生对“理式”美的回忆。而回忆——一种灵魂的内省活动,便是审美鉴赏的真正过程。灵感是不朽灵魂从前生带来的回忆,创作就是回忆灵魂在“理念世界”所见到的景象。在柏拉图心目中有三种世界:理式世界、感性现实世界、艺术世界。艺术世界摹仿现实世界,现实世界又摹仿理式世界。艺术是“摹仿的摹仿”,这种摹仿无“创造”的可能,却有迷惑人心的作用。因此,柏拉图鄙视文艺而贬斥艺术家,要将诗人逐出理想国。他提出“灵感说”,强调是神灵依附到诗人或艺术家身上,使其获得灵感而处于迷狂的创造状态,从而将灵感神秘化,并与理智对立起来。
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前384-前322),著有《诗学》、《修辞学》、《形而上学》等。亚里士多德不同意柏拉图关于“客观事物是理念的摹本”的观点,认为物质永恒存在而不能被创造。普遍性既不能脱离具体的事物,又不能代替具体事物,更不能成为事物的本体。他把美看成是现实具体的,包含在事物本性之中。艺术起源于对现实世界的摹仿。诗人所反映的事物要具有可能性、可信性和真实性,艺术家可以从无数个别美的事物中,认识美的普遍相。艺术可以比历史和现实世界更为真实:历史家描述已发生的事,诗人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历史反映个别的前后不连贯的事,诗描写既是个别的也是普遍的、合乎或然律或必然律的人和事,所以诗的艺术真实超过了历史的真实。“净化说”在他的悲剧理论中占有重要地位,悲剧可以陶冶性情而有益于心理健康;经过悲剧的审美欣赏达到情感的净化,人就会获得“无害的快感”,从而消除灵魂的痛苦,使感情得以升华而达到平静。这些丰富的思想使得亚里士多德成为希腊美学思想的高峰,影响深远。
艺术精神在历史的激荡冲刷中,形成并成为一笔丰厚的“文化财”,长久地在人们心灵中陶养出完美的人格和充满活力的精神。于是,在人的精神成长史上,人的存在与艺术精神在本体论上连为一体,而使人获得诗意栖居的可能性。
二 传统性与现代性的艺术精神冲突与互动
历史发展不会直线前行,总是时而向上超越时而向下沉沦,这种又超越又沉沦的处境,显示出人类精神努力的艰难历程。人类发展表明:当人类过分精神化以至于“神”化时,往往需要世俗生活加以协调;当“世俗化”到了一定程度时,理想主义的声音就会重新出现;当理想的声调太高而变成一种极端理想主义时,人们又需要回到现实。所以,人类社会大抵存在四重境界:物质境界、实用境界、精神境界、超越境界。
艺术精神问题触及到的是人的本体存在和精神生成等深层次问题。正是在人与艺术的本体关联域中,我们必得思考下列问题:为什么希腊艺术如此自然健康而生机勃勃?为什么中世纪艺术那么沉滞而呆板?为什么文艺复兴蒙娜丽莎的微笑如此神秘缥缈?为什么现代艺术那么沉重变幻?为什么后现代艺术如此平面化和游戏化?
一、 艺术本质的演变与拓展
“什么是艺术”的问题,成为现代美学的难点。西方艺术有一个逐渐发展的过程,其内涵在不断改变和扩充。随着现代性和后现代性的蔓延,一些现代艺术家倾向于艺术不可定义,因为将艺术定义为某种东西,总会有新的内涵撕裂外延——对原有艺术定义框架进行挑战,其定义就面临被推翻被颠覆的危险。
同样,“什么是精神”的问题也充满分歧。有人认为精神是人类大脑活动能力及其内容的总和,从视听感性到思维理性、思想信仰等都可以说是人类精神的不同内涵和形式。或者说,精神是人类在社会实践活动中通过自由完美的创造而凝结在艺术作品中的人类理想。这些看法涉及到精神的深度和高度问题。
问题是,当希腊艺术精神在现代生活方式日益式微的时候,当代艺术走向反精神反超越的平面时,艺术还守望精神吗?精神还是艺术的生命载体吗?黑格尔认为:艺术确乎是精神的呈现,但是它不是终极性的精神呈现,所以艺术终将因为它的感性特征而难以抵达最高的精神实体而走向消亡。这一“艺术终结论”在西方影响很大。可以看到,当代艺术在日益走向泛化中出现了艺术终结的征兆——后现代艺术越来越背离经典性艺术,这类游戏性的“艺术”里在不断失落艺术含金量和创作者对人生的深刻体验。在没有精湛的技艺与生命精神的参与中,艺术日益变成为“非艺术”或“反艺术”。
时光指向20世纪时,两次世界大战的阴影使得艺术形态和精神维度发生了重大变化。现代艺术和美学已日益沉重地感到个体的孤独和交流的阻绝。因此,艺术家不断自我膨胀,以人取代上帝,对功利、专制、拜金主义深恶痛绝而大加挞伐,并以其全新的叛逆姿态,否定和批判古希腊以降的传统价值体系,逐步形成与经济体制分庭抗礼的“文化霸权”。透过文化膨胀的表象,可以看到当代人渴望人我对话和心灵交流的处境。然而,因现代主义乃至后现代主义极端扩张而导致的文化霸权局面,意味着话语沟通和制约的无效,鼓励文化渎神和理想消解。
二 传统审美本体论的精神维度
古希腊艺术崇尚自然本体论,追求和谐之美。古代先民用质朴的眼光观察世界,他们惊讶于自己身体所蕴涵的力与美,并热情地歌颂这毫不怪诞的壮丽与毫不怯懦的英勇;中世纪艺术为神学本体论所笼罩,上帝成为永恒和绝对之美,人的肉体和现世生活变得乖戾而充满罪感,再也无法呈现出希腊曾有的那种健康活力;文艺复兴时期理性成为新的本体论,“人”这个一度失落的主题被重新发现。但只要神的影子还在,人对自己的表现就总显得局促不安,所以蒙那丽莎的微笑不可能明朗,她只有在神秘和幽微中展示人的最初觉醒;现代艺术是情感本体论的产物,艺术开始关注人的内心世界。画家不再追随自然,他们在与自然对话中表现自己对人生的理解,借艺术超越苦难深重的现实。一去不返的童年,奇异诡吊的梦境,残酷的战争,无情的疾病和令人窒息的死亡都成为画家表现的对象;后现代艺术张扬本能,将欲望外化并投射到肉体上,成为许多后现代作品的创作思路。下半身写作和表达是他们锁定的目标。就此有人说,上半身写作是虚伪的。但是,难道下半身写作就一定真实么?以虚伪为真实,不仅是最大的虚伪,更是对真实的无视而导致精神虚无。
在历史进程中,艺术本体论就这样一步步从无所不包的“自然本体论”,下降为悬在人类头上的“神灵本体论”,再降为人类的头脑“理性本体论”,继而是人的“意志本体论”,最后终于降到了人的“欲望本体论”。本能欲望被无限地夸大,并毫无节制地弥漫开去。在欲望的迷雾中,后现代艺术成为消解性艺术,除了颠覆现代性价值,似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存在理由。
在古希腊,这是第一次把人的本真、人的本质和人的死亡问题联系起来的本体论思考。俄狄浦斯杀父娶母,大抵说明先民不清楚自己的本源: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他不知道何为自己的父亲?何为自己的母亲?他只是在谜语一般的命运黑洞中前行。当俄狄浦斯最初解悟了人而得意忘形时,惩罚便接连而至。他能透视高深莫测的“人之谜”,能够揭穿人世最核心的生命谜底,于是,他就在具有“神性”的同时而开始丧失“人性”——只有人变成非人的时候,他才可能变成神。俄底浦斯已然具有了半神半人的属性,但人性的丧失使他被命运谶语连连命中,而最终被命运彻底放逐。
当人没有勇气面对残酷的真实存在时,死亡就此为存在和本质之间划出了裂痕。个体存在找不到自己的本质,存在无法面对自己的真实本质,这种哈姆雷特式的处境,使得个体彷徨痛苦于本体论纠缠中——“存在还是死亡,这是一个大问题”。但正因为人顽强地生而非苟活,才显示人的伟大崇高和命运的震撼心魄。事实上,人的存在与本质长期以来处于撕裂中:人发现本质要付出代价,人反思自己也要付出代价,人要创造自己的新本质更要付出代价。面对代价的难以承受和痛苦不堪,人生该怎么办?
尼采说:人最好不要出生,其次是早死,再次就爱艺术吧,艺术会使人快乐地过一生。人生是否就这么悲观呢?回答是否定的。人不知道自己的本质而成为神的玩偶,成为他者思想的跑马场,成了先行觉悟者需要启蒙的迷茫者。在我看来,人与其变成一个自我愚昧麻木的个体,不如让有限的生命成为一个为思想而死的存在。因此可以在尼采的三条路后加上第四条路——“向死而生”。哲学家海德格尔等人这样做是有积极意义的。难道我们只是不生、早死和做艺术吗?人更需要坚毅地面对死亡而生出自身存在的意义,“向死而生”的人生才是值得一过的人生。
三、 现代艺术成为一种生存方式
康定斯基在《论艺术的精神》中这样定义艺术精神:“艺术是由人创作并为了人的一种活动”。这种活动的使命感使人觉悟到“将光明投向人的内心黑暗中去—这就是艺术家的使命。”艺术是人创造的,而且只对人才有意义。人寻找着生命和世界的意义,并在这寻找中生成着新的生命和意义,现代主义诗歌是这种“世界图景”和人生境况的直接呈现。世界不会来关切人,只有人能关切人,也只有艺术才对人言说,给人以安慰、寄托和温暖的承诺。艺术似乎成为人的最好的创造方式或逃避方式,成为人的富于人性的选择方式和存在方式。
现代艺术不仅成为一种生存的抗争,也不仅是人生的表达和吁求,而且直接成为生存的一种方式,成为生存本身。因此,我认为,对现代主义艺术乃至后现代主义艺术的评价,必须以整个世界的终极价值为参照系,而那种将其视为洪水猛兽,一棍打死的态度是不可取的,也是不科学的。因为人们绝非仅仅是突发奇想,异想天开以标新立异,追求新奇去取代过去典雅、宁静、超迈、优美的希腊古典艺术,也绝非仅仅只是为文化批判这一狭隘目的。透过艺术形式的纷繁和纷繁的艺术现象,可以看到,这一切涉及到一个远为深邃而且极为重要的问题:他们要力图给沉沦于科技文明造成的非人化境遇中的人们带来震颤,启明在异化现象日趋严重的境遇中吟痛的人灵,进而叩问个体的有限生命如何寻得自身的生存价值意义?因为正如柏拉图所说:“给不确定者以确定”,乃是生命永不安息的根据和生成的根据,唯有生命的感性直觉,方能将它追求的不确定之物确定下来,唯有艺术才能救护正在不断失落的人类感性诗意生命。
现代艺术将“形式”放在本体论地位上,形式作为艺术的生存方式展示出梦幻般的确定性、不确定性以致多样性。这种用“形式”的不懈求新求异求变,不仅直接标示出艺术存在与生命流变的同形同构,而且标示出艺术以其感性生命所带来的鲜活流动、生生不息,造成生命力的一次次冲击力。事实上透过现代西方艺术王国那“各领风骚一两年”的变幻,透过那对自由生命把握的焦渴,透过那对艺术新形式的无边追求,所传达出表征出的恰恰是人无所依持的存在的不安定思绪,企求以形式来固定确立某种可以为生命所把握的价值。也许,这就是艺术中传达出的当代人的本真处境。
然而,问题似乎并没有如此简单。因为当个体生命因超验神性世界的消逝,而获得此在的绝对性以后,生命本体得到了空前的肯定和张扬。同时,在艺术的烛照中,在自由生命活力冲撞下,生命本身活力连带其僵化的一面:丑恶、昏昧、混浊都一起得到肯定,生命本身成了终极价值,再也没有另一个终极价值——神性的眼睛审视着生命没有涤净的原始性。于是,生命所有的力量和野性都可以倘佯于市,都可以得到生命的瞬间沉醉。
总体上看,每一种文化都有自己的遗传编码传递密码,它规定了某种文化的基本指纹。西方艺术精神构成不是平面的,而是有其文化的高度、深度和广度。大体说来,可分为四个层次:第一层是“文本精神”,注重将语言和存在相联系;第二层是“个体精神”,强调艺术活动的主体需要丰沛的情感和超越的精神;第三层是“文化精神”,主要是古希腊美学精神和希伯来文化精神;第四层是“天地精神”,空间的廓大使人领悟自己的有限性,在与天地人神往来中,将小我一己的悲欢同人类的价值存在沟通起来。
四、 艺术精神与文化精神互动
帕斯卡尔(Pascal,1623-1662)说:“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他,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因而,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
从深层次看,艺术精神与文化精神相关,艺术具有深广的文化语境。人类用艺术感性方式进入对精神追求的表达,这种感性的审美方式区别于其他如哲学、宗教的精神追求方式。这种精神追求是在摆脱了人的自在状态进入自为状态的生命活动,随着意识的发展而不断变化。世界不断地向人的心灵提出新问题,人的心灵不断地回答这些问题。或许可以说,艺术精神是对世界所提出的问题的一种感性的把握,即用感性的方式所做出的从自在到自为地对世界的把握。
在弄清了西方艺术精神发展变化的基本脉络后,可以进一步探寻西方艺术精神与文化精神之间呈现的多维取向形态。首先,艺术精神属于文化精神中最为活跃的部分,其审美超越性能使人从日常经验中挣脱出来,进入艺术的审美经验中,从而使人在艺术和现实两个世界的“出入”中,达到日常经验质的变化和人格心灵的净化。只有艺术价值才给文化世界带来审美的意义,如果一个世界丧失了精神审美的价值,这个世界就昏昧不明而无透明性可言。其次,艺术使当代西方人对现实的权力话语加以反抗,力求摆脱压制人的意识和现实秩序,以自由的反抗和发展新艺术技巧形式,来否定权力话语将艺术沦为统治者的奴仆的形式,为自己开拓出一片自由的新天地。最后,艺术是人领悟的存在真理。通过艺术,人使自己的存在敞亮。处在意义危机中的当代人,有可能借助于艺术体验的提升,拒绝世界强加于自己的法则和理式,而坚持自己对生命和世界的解释。
我们知道,艺术包括形式和质料诸多方面。艺术精神总是将形而下的东西减少到最少——将质料部分剔除之后剩下的纯意义形式。这一纯意义形式呈现出形而上的、纯净的艺术精神形式,引导人从自在的状态进入自为状态的艺术升华之途。应该看到。西方艺术精神大体上是西方哲学精神在艺术活动中的迂回与进入,通过这种不断精神进入,让人发现艺术世界的精神奥秘,从而展示个体内心对世界的深度感知。可以说,艺术的精神价值在于,使人获得真正的精神解放和心灵提升,这一过程将持续人类生存之始终。 (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