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马:河的记忆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127 次 更新时间:2008-07-23 1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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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黄河、长江以及淮河流域的大小河床相继泛滥以来,我的国家充满了对河的恐慌。断指,盟血,“自愿”摊派,大小报童高声叫卖,五流歌星鬼哭狼嚎、痛不欲生的煽动,都宛若一场龙的子孙为降伏河妖集体参与的水陆道场。

事实上,至少从帝尧开始,这个东方的部落就为水所困。据来自上古的文献透露,鲧承尧命,治理洪水,九年不成,惧怕绳之以法,就在没有有关部门批准的情况下偷来“帝之息壤以湮洪水”,结果为前国家秘密警察祝融杀害于羽郊。禹不服,续承父命,而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好办法,除了“三过家门而不入”,有时竟不得不用“特异功能”使自己变为黑熊,双蹄刨土。

这无疑是一次令人心碎的努力。而根据历史学家顾颉刚的说法,禹在早些时候可能是一条巨大的蜥蜴,趴在原始人的洞壁上无所事事。后来以水起家,集结起了大量的国家权力,而洪水退后,这个人(或这条虫)没有把本该属于人民的权力返还给人民。东方的专制从此开始。

而就本体而言,我对河的参悟来源于一次倾听,一次灵魂对黑夜的自觉逃奔。许多年前的一个夏日,我在一个小山村度过了漫长的假期,其间,祖母的呵护、乡邻的羡慕以及陕北乡间的温热阳光已将我的灵魂完全软化,以至于到了开学的日子,我不想再往离它六十里的县中报名去了,我的心情无比低落。这时,一个消息传来,说低年级的报名因老师病重改在明日。我因此破涕为笑、满地打滚,要求祖母允我到山间放牧,而她的条件是要我带上六岁的妹妹。

那是一个迷人而感伤的上午。揉碎的阳光像花瓣一样撒在一条叫正沟的河道上。牛羊无事、草虫低鸣、粼粼的河水像圣女一样纯净。说是河,其实水很小,流到沟口就不见了。地面上草叶低垂,走一走就湿了裤脚。丛中有一种叫“黑小子”的虫,不小心就会跳到半空,蜻蜓不多见,要逮住得有耐心。刚落下时翅膀还在动着,说明它没有睡熟。要等尖尖的尾巴下垂,再蹑手蹑脚地过去。

约摸有一顿饭的功夫,农人就出山了。草木的叶子已经晒蔫,土也热乎乎的。为了聚集更多的流水,我和妹妹开始挖渠筑槽。没有多久,一条闪亮的“运河”就在沟底落成。这时,一个少年开始了他的灵魂追问:“逝者如斯夫”?不对,那时还没有读到《论语》;“有位伊人,在水一方……”?有点,因为那时我已经开始了那场苦难的初恋,但也不全对。思考了一上午的问题是这么几个:什么是河?什么是水?它们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河与水的区别是什么?头两个问题直到现在也没有明白。以后的问题依次这么解决:它们从地底来,是地母用锥子捅了泉眼,从此泛出来;它们要到黄河去,要到祖宗逃难的无定河畔去;河与水是不一样的。河消失了,水还在,水消失了,河就没有了。河是水的形式,是水的儿子和孙子……,是水的梦境和爱情。水是河的根据,是河之所以做梦的原因,是河循环往复、永不停息的因果和宿命。

这时,妹妹跑来了,手拿一只蜻蜓,颜色通红,然而死了。

“这是怎么搞的?”我奇异地问。

“不知道……”她脸上的泪珠扑簌簌,连同死去的蜻蜓,一齐掉入河中。

是的,人不知道。但河知道。河知道每一只死去的蜻蜓的愿望,每一滴眼泪的委屈和忧伤,每一只蝌蚪的梦想以及它们的母亲对儿女的离去所表达的无尽思量。

而只有后来我才懂得了这场神启式凭吊的全部意义。在正午的阳光里,我的灵魂沉睡于黑夜。而纯粹是一种属于造化的机缘,它经受了一次严厉的叫醒,换一句哲学术语,它等于说:我思,故我在。

很多年以后,也就是我大学一年级的一个黄昏,我正坐在宾馆二楼的长椅上接受着没日没夜的“清查”。忽而,延河边上传来了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那些看管我的人以为发生了地震,慌忙提裤逃命。我于是也跟着出门。

一场百年不遇的洪峰像一句黑色的谶语从我所在的学校谷底逶迤而来。巨浪卷起千堆浊水,一路狂奔,时而呜咽低垂,时而撼声震天,间有樯倾楫摧、树折根断之声混迹其中。人人眼中都显出惊惧,人人耳中都充满悲鸣。

这时,惊人的一幕发生了:我看见一个女生从人群中走出,衣冠肃整,神情庄重,一步步向洪峰靠近。人群顿时出现了骚动,但没有人知道该如何救助。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男生裸了上身,飞奔着从岸上跳进,如白海豚将女生拦腰截住,按倒,驮负着游回岸上。全部过程都仿佛观看童年时的一部默片,惊险,晕玄,目瞪口呆,仿佛被一个世界拳星猛击一记。而我永远记住的是,这个女生在走向救护车前向人群的惊鸿一瞥:静穆、高贵、恬淡如菊,仿佛刚刚从天使的花园里召回。

其后的故事极富戏剧性。救人的青年被大小报纸、电台争相报道,无数中小学校请其作有关革命英雄主义的巡回报告,身心交瘁,痛苦不堪。一天傍晚,来到延河边,准备自尽(后被革命群众发现),地点恰好是他救出的女生选择的入口。而救出的女生更是吃尽苦头。两月之内,接受校、系、班各级党团书记谈心八十余次,亲朋好友、善男信女、各类乐观主义者劝慰、抚摸一百七十余下。受尽各种侮辱、嘲弄,半年之后,自缢家中。

“这个不可救药的、懦弱的人!”人民闻讯后,扼腕长叹、愤愤不平,好像她欠帐不还。

在一个宗法制的道德网络里,个体生命不属于他自己,属于家国和社会。任何触破、撕毁、中途退场、洗手不干的行为都是汉奸、卖国贼,人民群众应当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对此,我没有什么异议。

我所感兴趣的只是她的自杀方式。

在第一次动身离开的一刹那,死亡像一道明亮的闪电,划过生者的神经末梢。这时,河流的意象出现了。它清澈、明净、温暖如玉,像潜藏在记忆深层的羊水和子宫。对于一个即将赴死的未亡人来说,延河里没有洪峰,洪峰不过是瞬息变幻的假像,是慈祥的龙王派来迎接我的虾兵蟹将,我必将乘坐般若之船,回到一座四季如春、金壁辉煌的地宫。在那儿,我为我的灵魂敷药,然后栖居,安顿,不慌不忙。

从这个意义上讲,选择河流就是选择澄明,选择温度,选择一种浮世未闻的静穆。屈原,一个荣誉受损的人,一个四面楚歌而又无处抗争的人,一个面对国家的昏乱捶胸顿足而无人喝彩的人,在经过漫长的颠沛、流放、长歌当哭之后,遍体鳞伤、精力耗尽,如一盏干枯的灯。最后只能选择从水路逃亡。

而令人欣慰的是,楚国的人民群众没有撒网打捞。他们知道这个怒气冲天、长途奔袭的人需要休息。他们不是罗盛教,汩罗江两岸的无产阶级没有脱光衣服,从岸上跑来将落水的儿童捞起。他们宁愿在这个人的祭日,将糯米包进粽叶,然后拍着大腿、抹着鼻涕来纪念他们的诗歌领袖,国家长老,以及制宪会议的首席代表。

但延河边上的少女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她要得到休息的权利必须进行二次革命。而经过第一次的屈从、忍让、压抑和克制,这个柔弱的女子竟变得不耐烦起来。她把长统丝袜拴成套子,然后义无反顾地将颈项交出。

这和第一次完全不同。作为一个从死亡的国度里被引渡回来的人,她亲眼目击了更多的岔道,迂巷,眶外的眼泪,皮面的笑容,插满伪标的箭丛,鲜花掩护下的弹坑,玄机四布、无处不在的无物之阵。她不再相信河流能给她提供一个永恒的生命之家。因而,她激烈地召回了她梦想世界里的三千孩子,撕毁了和世界签订的妥协合同。她要以头颅和喉管的名义来中断网络世界的追捕和循环。她要以死抗争。

就这样,圈套和它所代表的网络结构遭到了一次意想不到的打击。沉重的肉身使它的点、线、面都扭曲,断裂,最后摇摇欲坠。而尤其重要的是,绳索上沾满了吃人的鲜血。这无异于给自己抹上了一层永不消褪的标志,它等于说,我有罪,我等着。而少女和她所代表的三千孩子从未来飞回。手指鲜血,眼望苍天,从一个复仇女神的角度发出了如下怒吼:

我离去,是因为我不屑,

我飞回,是因为我审判。

然而,越过世界的终极光明,现实无比苍凉。那些贞节的影像、葳蕤的神姿、梦一样自由的战士之花,像天使一样从我的记忆深处飞过。我的时代充满了遗忘。

他们只建造着自己的河流。小市民为了点缀完美的囚室,将有花纹的鱼锁进水柜;星级宾馆为了招揽更多的生意,以水泥堆砌嶙峋的巨石,然后放水养鳖;娱乐业的大亨以钢筋打造游泳池,无数花柳病人就下饺子般从岸上跳进……这种种假象给我一个错觉,即人民是热爱河流的。但本世纪以来动物被杀、树木被伐、几乎所有的水源都遭到污染的事实没有提供这方面的例证。

今年,也就是公元1999年的夏天,我所寄居的都市发生了一场有关病猪肉的谣传。即所有的大肉都隐藏着一种叫口蹄疫的东西,食之,即口蹄生疮、舌头靡烂,且有消息说,它至少会潜伏十年。这使得工人、富农、小资产阶级、三陪妹妹和民警……几乎所有的群众都陷入了惶恐之中。他们担心的不光是大肉,而是所有的肉;他们担心的不光是肉,还有蔬菜和五谷。与之相对应的是,城市里到处建起了“氧吧”,商家的广告语说,“你想呼吸吗?请跟我来”——这句话令我惶恐远远超过了病猪肉——我想,未来的世界会不会是一个“吧”的天下?大气污染要建“氧吧”,那么河流污染当然要建“水吧”,依此类推,还有“饭吧”、“菜吧”。分得细一点,那就更多,“西红柿吧”、“黄瓜吧”、“土豆吧”等等。最好看的是有一个“人”吧。那时所有的动物都已杀光,所有的树木都被伐光,人只好自相残杀聊以解闷,在剩下最后十几只时,外星人适时地降临地球,将他们囚在一个“野生动物纪念馆”,广告语当然是,“你想见人吗?请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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