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搬弄书架,翻出来一本中央党校的教材《资本论》,是节选本,于是心血来潮地阅读起来。第一次读《资本论》全本,还是在我上高中的时候,那还是文革前。一个高中生,捧着厚厚的、晦涩难懂的《资本论》来阅读,与其说是求知欲使然,不如说是附庸风雅,那时的“风雅”就是“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然而,啃了一个假期,似懂非懂了一个概念,即,商品的价值不是它的使用价值或交换价值,而取决于人们对它付出的社会平均劳动量。那么干脆叫“商品的劳动量”不就结了?何必弄得如此复杂?好像绕了半天,其实也就是孔子的“物以稀为贵”,劳动量大了,物也就“稀”,当然就“贵”。这个道理不难理解,然而联系到实际,就足以把人气死。想起在“三年困难时期”,某日我父亲分得一张议价点心票,为了兑现这张来之不易的票,他买回来一盒议价点心,最终才晓得心疼那大半个月的工资,它只够买一盒“议价点心”;全家人来分,每人还分不到一块,那一块最多两口就消灭了。它的使用价值应该是每人不到两口;交换价值则是我爹月工资的2/3;商品价值呢?它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劳动量,充其量不过一角钱罢了!
以后,又读过这本“经典著作”,依旧是难懂得很,于是感慨:这世界上绝对不会有多少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我不能设想会有多少人――包括老毛在内――啃得完马克思先生的全部著作,倘若连他的著作都没有读一遍,怎么号称马克思主义者呢?马克思先生自己说过:“我所知道的一切,就是我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写完书的尚且不是,那么连他的书都没读完的呢?大抵都是假冒伪劣。也许如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满世界没几个人真正弄懂它,但那没关系,有大科学家监督鉴定,也无需我们操心,而且没有谁号称“爱因斯坦主义者”的,尽管他是20世纪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可是马克思主义则不然,它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每个人都必须“认真看书学习,弄懂马克思主义”的,何况无论懂与不懂,它都在毫不讲理地干预我们的生活。于是又想,怨不得那么多“假马克思主义的骗子”,原来这主义竟然如此深奥,修成正果非常难,混成骗子却很容易。且不说那些外国佬,就说中国。例如刘少奇,毛说“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的,忽悠一下就成了“叛徒、内奸、工贼”;又如陈伯达,从“马列主义专家”一下子也成“政治骗子”。道道还是有,那主义本来就是用来夺权的,夺得权的自然是真传,夺不得权的肯定是骗子。
这次阅读《资本论》,照样很吃力。马克思自己说:“我要在本书研究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马克思先生的观点至少在1848年就已经基本定型,此后就没有什么改变。这部巨著完全是马克思为他的观点提供理论描述,非常重要的。且不说小学就被教育的故事,说他老人家为写此书把伦敦大英博物馆的水泥地面都磨出坑来了。就算它是真的,就算他为写《资本论》真的读了1500多本书,那么,根本没有涉足过任何资本的任何过程,甚至连工厂的生产过程也没有参观过,用毛泽东的话说就是“一不会种田,二不会做工,三不会打仗”,又怎么可能摸清资本的本质呢?果真是个天才,直接否定了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的大天才。须知,恰如他1864年给卡尔.克林格斯信中所言,写《资本论》的目的,是要“在理论方面给资产阶级一个打击,使它永远翻不了身”,结论不是出自研究的结果,而是因为革命需要。又,在读那1500本书时,他说:“这是我的奴隶,一定要按照我的意愿来供我使用。”(拉法格:《忆马克思》)如此主题先行,要我相信这部巨著是“科学”的,已经没有说服力了。
恩格斯解释《资本论》的精髓时说:“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以两个社会阶级的存在为前提的,一方面是资本家阶级,他们占有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另一方面是无产阶级,他们没有这一切而仅有一种商品即劳动力可以出卖,而他们是不得不出卖自己的劳动力以获取必需的生活资料的。但是商品价值是由商品生产中,从而也是商品再生产中物化的社会必要劳动力的价值,是由维持这一天、一月或一年的劳动力所必需的生活资料里面物化的劳动量来决定的。假定一个工人一天的生活资料需要六小时的劳动来生产,或者也可以说,这些生活资料所包含的劳动相当于六小时劳动量的货币量,再假定说,雇用这个工人的资本家付给他这个数目,即付给他劳动力的全部价值。这样,如果工人每天给这个资本家做六小时的工,那他就完全抵偿了资本家的支出,即以六小时的劳动抵偿六小时的劳动。于是这个资本家当然是什么也没有得到。因此,他对事情有完全不同的想法,他说,我购买这个工人的劳动力不是六小时,而是一整天,他根据这一点,按照不同条件强迫工人劳动8小时、10小时、12小时、14小时或者更多的时间,所以第7、第8和以后各小时的产品就是无偿劳动的产品,直接落到资本家的腰包里。这样,给这个资本家做事的工人,不仅生产着他那由资本家付酬的劳动力的价值,而且还额外地生产剩余价值,这种剩余价值起先被这个资本家所占有,然后按照一定的经济规律,在整个资本家阶级中进行分配,成了地租、利润、资本积累的源泉,即非劳动阶级所消费或积累的一切财富的源泉。”(恩格斯:《卡尔.马克思》)这段话可以看做《资本论》的最权威的诠释,也可以作另类解读:“老子要干活,你们这些资本家就该找钱来买地皮,建工厂,购原料,寻市场;挣得钱理应全部归我,要不就有剩余价值,你就在剥削我。老子当然就要把你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中共中央党校教材评价道:“它把高度的革命性和科学性结合在一起,揭示了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社会主义、共 产主义必然胜利的规律,被称为工人阶级的圣经、马克思主义的百科全书。当今时代虽然同马克思生活的时代相比发生了巨大变化,但《资本论》仍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它不仅是正确认识当代资本主义的理论基础,而且是指导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理论宝库。”我不知道这种“必然性”与宿命论有多大区别,不过对于《资本论》的革命性,正如前面所引马克思自己对于写《资本论》的动机与引用原则,我们无需怀疑。马克思自己还在“第一版序言”里声明:“我决不用玫瑰色描绘资本家和地主的面貌。”十九世纪英国的事情我们未必知道,《资本论》里描述的苦难我们也只能听他诉说。不过,罗素仔细研究了这部著作后,在1918年结论说:“假如我们想要现在去寻找类似于马克思在书中大量列举的那些反映资本家的残暴的例子的话,那我们恐怕得到热带地区或者至少到仍有落后种族可以剥削的地区去搜集我们的大部分材料了。”
这些都只是革命性的宣传需要,无论怎样说都是可以的,只要它有利于革命。那么我们还可以继续探讨它的科学性。马克思亲自定稿、编辑的第一卷,从商品、货币的分析入手,揭示了剩余价值规律,这个价值完全是工人劳动力所创造,资产阶级依赖对剩余价值的剥夺实现了剥削;靠这个剥削,资本家完成了再生产和资本的积累,于是才有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一切。《资本论》第二卷以下,都是以此为基础深入讨论下去的。简而言之,马克思依据他所提供的公式:商品(W)-货币(G)-商品(W);货币-商品-货币,推导出“增殖的货币”,这个货币转化为资本,“资本不能从流通中产生,又不能不从流通中产生。它必须既在流通中又不在流通中产生。”这种令人彻底摸不着头脑的结论,为的是推导出下一个根本结论:剩余价值是劳动力创造出来的,它却被资本家剥削去了,接着才有再生产与积累的发生与发展。资本家的全部资本是由无产阶级创造的剩余价值构成的,那么无论从道义上还是从情理上,无产阶级剥夺资本家都是理所当然的。资本家拼死维护这个剥削,革命自然天经地义,而且必须采取暴力。
我们暂且假设这些分析都是合理的,问题仅仅在于:马克思先生整部《资本论》的研究全部建立于“增殖”二字之上,也即,在G-W-G`这个“资本的总公式”里,G`永远是正值。如果这个G`是个负值,那么依据马克思的推导方式,那就非但没有什么“剩余价值”,劳动力创造出来的只有“剩余债务”。这并非什么危言耸听,投资失败的情况多如牛毛,每一个成功的资本家身后,都站着一群失败者。如果不发生“拖欠工人工资”的话,无产阶级领工资回家去了,资本家承担全部损失。即使有“拖欠工人工资”的情况,那么也只是劳动力商品没有获得“增殖”的部分或全部货币,并没有从家里掏货币来填窟窿。反过来的推论则是:此时无产阶级就剥削了资产阶级。这里不是钻牛角尖,既然马克思主义是科学的社会主义,那么科学的研究是不允许如此疏忽存在的,要么就摘掉“科学”的帽子。虽然他已经提及“人口过剩”、“资本过剩”或者“资本的生产过剩”,甚至提及李嘉图的经济理论,却归结成“利润率下降”、“剥削程度下降”而继续地有利可图,根本忽略了亏损乃至“破产”这样严峻的结果。我们不去引用爱因斯坦学说确立的四维空间,仅以线性数轴作标准,一根X轴尚且截掉一半,直线变成零点开始向右的射线,那么,这个“科学”研究是不能令人信服的。
还有,《资本论》里也有这样一个结论:“没有一个物可以是价值而不是使用物品。如果物没有用,那末其中包含的劳动也就没有用,不能算作劳动,因此不能形成价值。”假设食品生产资本家生产的食品,或者卫生不达标,或者过期尚不能卖掉,那么这个“物”也就“没有用”了,按照食品卫生法它都得扔掉。可不可以依据马克思的这个结论告诉工人们你们干的活“不能算作劳动,因此不能形成价值”,于是也不要谈工资呢?显然不可以。工人只管出卖劳动力,这个交易完成是以工资为条件的,那么产品的质量或销售只是资本家的事情,工人是不必对它负责的。
以这个劳动量来确定商品价值,也未必对工人有利,那就是机器等发明的应用。火车司机的运输与马车夫的运输,前者的劳动量显然比后者要少,“剩余价值”呢?一个极具代表性的例子是,福特发明的生产线显然降低了工人的劳动量,结果却是提升了工人的工资,使福特工厂的工人工资成为行业之佼佼者。商品价值降低了,“剩余价值”也响应降低,工人工资却提高了,资本家的利润也升高了,至少证明了:资本家并非完全指望“剩余价值”发财,资本也并非全靠“剩余价值”增殖,还有,工人与资本家之间是有共同利益的。
除了投资风险问题之外,还有许多其它问题。首先,马克思先生假设资本家是无需付出劳动的,他们筹集原始资本、评估市场风险、确立投资项目、进行生产管理、操作产品销售、回收销售资金统统属于无酬行为;例如前面所引那个“资本不能从流通中产生……”的故弄玄虚的结论,武断地否定了商业资本纯粹产生于流通的事实。再回到本文开头我父亲买那一盒点心上去,它的价值只是糕点工人劳动量的数值,是个不变数,那么它的交换价值当然也与其价值无关,理应不在“剩余价值”里面,即使飞上天也算不上剥削。现在的青年人比谁都明白,一件品牌时装是要比非品牌服装贵上许多倍的,换句学术点的话说交换价值要高得多。然而作为商品的价值它们是一样的,因为做一件时装与做一件服装需要的劳动量基本相同,即使内含剩余价值也应相仿,那么显然可以得出结论:具有品牌的资本家,他的资本增殖与剥削无关,他玩的是交换价值提升的把戏。那么又怎么能得出“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之结论呢?
严格地说,工人阶级依附于资产阶级,总是先有人办工厂然后才有人打工的。既然按照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道理,这一对构成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是互为条件的,资产阶级被消灭了,无产阶级还会有吗?其实“剥削”始终只是一个道德问题,把它说成经济结构问题是没有道理的,如果继续延伸到政治结构问题上去,就更没有道理了。《资本论》恰是这样毫无道理的描述,它之所以玩深沉是为了把人弄糊涂,如果你把它读懂了那就说明你已经糊涂了,倘若你还没糊涂,那是很难读懂它的。当马克思先生论及剥削时说:“对直接生产者的剥夺,是用最残酷、最龌龊、最卑鄙和最可恶的贪欲的驱使下完成的。”我们对这段描述加以归类,那么它毫无疑问地应该归结到道德谴责的范畴里去,这与任何政治制度无关。在道德问题上,任何制度都不可避免地遭遇层次问题,即使到将来,马克思预言的共 产主义实现,也还会有道德问题存在。反过来我们可以问一句:作为资本家的恩格斯先生,是否属于“最残酷、最龌龊、最卑鄙和最可恶”的范畴?如果是,那么这个主义的动机值得怀疑,须知马克思先生正是依赖于这种“最残酷、最龌龊、最卑鄙和最可恶”的剥夺所得生活了半辈子,并得以完成《资本论》的写作的;如果不是,那么就简单了,恩格斯先生证明,决不是所有资本都是“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的。在恩格斯的《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中,我们也看见他夸赞一位并非马克思所描述的资本家形象,这位资本家就是欧文先生。
即使引进“剩余价值”的概念,问题也没有马克思先生论述的那么复杂。工人出卖劳动力,但不必为以外的任何问题操心,那么就只是面临一个合理的“度”的问题,也就是说,工人工资在怎样一个度上才最合理,还有,工作环境的优劣以及劳动者的合理福利。反之,资本家也面临着给予怎样合理的“度”才不至于沦落到失德的地步上去,这种失德同样不利于资本本身。也就是说,工人与资本家之间,如何才能做到利益的平衡问题,而不是像马克思期望的那样,只有“用暴力推翻资产阶级而建立自己的统治”。历史已经证明,当这个理想一旦得以实现,工人的利益反而破灭得更惨,根子在于,无产阶级的统治本身就是一个美丽的肥皂泡,任何阶级的统治都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