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原因,不管你是否到过法国,朦胧的巴黎风情总使人梦系魂牵。好几年前曾在那里小住,如今却恍若隔世,大抵由于时过境迁的缘故。直到有一天,“塞纳河精品书屋”才将这般沉淀于潜意识中的记忆引了出来。
久居海外的人,最苦恼的莫过于思乡。如果言语不通,隐痛便会更甚。这一点,在去法国之前,体会尚不深切。因为所到之处,居民皆操德语或英语。虽无“宾至如归”之感,住久了再离开,却也不免常常萌生对“第二故乡”的怀念。在瑞士的法语区洛桑及日内瓦等地,同样拿这两种语言应付(瑞士人很有语言天赋,抑或地理原因,一般都能掌握德、法、英、意4种文字)。语言是文化的载体。有了语言上的障碍,就会和你所处的社会格格不入,这当然是不言而喻的。对我来说,不会讲法语,神秘的巴黎就愈加显得神秘。本来,已买好定时往返的“特惠票”,科隆至巴黎仅5个钟头,却临时被邀去汉堡参加德国某公司的年会。从汉堡前往巴黎需加上4小时。我于散会后的当晚启程,第二天一早就可到达巴黎火车站。会议日程紧,颇感疲倦,上车后倒头便睡,直至天亮。护照已交乘务员,由他统一办理入境手续,以“鹰犬”著称的法国警察不曾来打搅。诸如此类既维护了公民自由和人权,又实施了合理的国家行为的两全其美之事,的确是两百多年来,法国人摸索出的重要经验。在巴黎和其他地方难得见到个把警察,但你切不可以为都在睡大觉。他们肯定会于应该出现的时候,即刻出现。就忠于职守而言,那个在“世界杯”足球赛事期间,被德国恶棍打伤的宪兵尼韦尔,与《悲惨世界》里穷追苦役逃犯冉阿让不舍的警长沙威,并无本质区别。不过在效忠国家的方式上,可能已有所不同罢了。
软卧包厢仅上下两张床。上铺睡着一位美国歌剧演员。在巴黎“捞世界”的艺人不少,画家最多。歌剧演员是演员同行中的佼佼者。因为不仅会表演,而且更有声乐方面的造诣。他们才可以算得上名副其实的艺术家。而话剧和电影演员(名角又另当别论)的社会地位就掺了。后现代派的兴起,使得表演艺术技巧“鱼龙混杂”,良莠难分;加之传统的程式被打破,一些“真功夫”已不再成为必需。另外,演艺圈内外大都固有这样的观念:演员无非是导演手中的道具。阿猫阿狗都能当的,身价自然不会高。歌剧演员也分几等。“贵族”是那些大剧院的签约演员。10多年来,中国艺术家已有不少跻身入围的。上面这位不大像,很可能是自由职业者:通过经纪人与某些剧组签订临时演出合同,四处客串小角色。一出戏中,往往只有几句唱词。当然,所得报酬维持基本生活需要该是绰绰有余的。但须处处谨慎小心,演砸几回,无人愿意为之代理,财路就可能告断。汉堡也是欧洲的一大文化艺术中心,此类演员经常往返两地,司空见惯。
和在伦敦一样,一开始我仍抱定徒步漫游巴黎的主意。因为语言问题,困扰会多一点儿。好在我的旅馆就位于凯旋门附近,不至迷路。巴黎晚间如同白昼,游兴若浓,即使彻夜不眠也问题不大。不过,我个人最不喜欢疲于奔命式的旅游。否则早已加盟一种极便宜又无需办签证的项目:每人背上一个装有面包和矿泉水的行囊,在某个周末的午夜,登上一辆又高又长、在车尾带洗手间的那种豪华游车,半坐半躺地蜷在类似波音飞机上的狭小座位中。迷迷糊糊挨到天亮,起身下车抖擞精神,开始“跑马观光”。上达埃菲尔铁塔顶部,下至塞纳河边,倒是都能转过来,因为有导游,不会走冤枉路,省时间。当夜12点,大家又在同回到车上,将困乏的身体重重地摔在座位里,不一会儿就东倒西歪,鼾声四起。回到家,已是星期天上午,空气清新!和煦的阳光照进斗室,四周静悄悄的,正是睡个“囫囵觉”的好时晨!掌灯时分终于醒来,疲倦基本解除,却饥肠辘辘。赶忙打开冰箱搜出一罐味道不错的香肠,一面抓起电话,给没能同往的朋友,大谈这段自以为不凡的经历。。。。。。。不,我绝不做这种缺乏游兴、只要结果、不要过程的游览。
只身在诺大的巴黎“闯荡”,一本详尽而清晰的交通图是必不可少的。我走向火车站附近的一家报亭。欧洲的报亭常常兼营小食品、打火机、口香糖之类。为方便路人,理应提供导游指南。更大一些的,亭前还设几张小咖啡桌,过客可以边吃早点边流览当天的要闻。我走上前,用准备多日并早已烂熟于口的一句法语问女店主:“您说英语吗?”西方语言看似普通,仔细琢磨,很有讲究。问题是“说不说”,但弦外之音却是“会不会”。假使如此直截了当地问对方,则让人不悦。受到“老外”的恭维,切不可洋洋得意。中国人在为人处事上“乖“得让他们忿忿不平。故以我们的“道”,来“治”我们。其实,洋人才是真正的“马屁精”:既“拍”恰到好处,又纹丝不露。君不见,美国总统接受中国记者采访,还不忘加上一句:“你们的问题提得不错,工作很有成绩。”说明此人善于揣摩人的微妙心理。
女店主字正腔圆地吐出一个“不”。一副从来就与英语无缘、且理所当然的架势。眼神里却有几分诧异。这个“半老徐娘”在全世界数一数二的大都市中从事旅游服务业,不仅不为自己的“英文盲”内疚,反而对亚洲人到法国不讲法语,大惊小怪。我怯生生地又问道:“也许您说德语?”女店主脸上立刻腾起一片愠色,将嗓门提高了两倍,牙缝里又挤出一个“不”。法国有句名言:“和狗讲话用德语”。我知道犯了“忌”了,赶忙离开,并为自己后一个问题深感懊悔,因为我应该知道将得到什么样的回答。不过仍有一丝纳闷儿:那个美国老兄为巴黎观众用什么语言演唱德奥歌剧呢?法国人对祖国语言的挚爱令人敬佩,对德语的态度,也自有其众所周知的历史原因。不过凭心而论,德语本身并不难听:铿锵有力,阳刚十足。而法语则瓮生瓮气,赖散有余。法语不是最美的,却是最严谨的语言之一。所以,条约文本常以法文作准。法文中形容词作定语时常常放在被修饰词之后,这样就可以避免类似汉语中老“科学家”或“老科学”家之类的歧意了。法文之严谨由此可见一斑。
不知不觉来到协和广场。天色尚早,只有两个为游人拍纪念照的“个体户”,其中一人,察觉我在盯着他,赶忙大踏步走来,我并非想请他照相,我自己有相机,且一般只拍景物。此人酷似已故的法国著名喜剧大师(大名一时想不起了),其相貌、气质和举止都十分接近。他非常幽默地自我介绍道:“本人是‘professional photographer’。”我看他不是“职业摄影师”,但也不像“职业杀手”,无需戒备。我答应拍,目的是为了和他攀谈。用我的相机拍了两张后,便执意要用他的相机拍一张。我拗他不过,只好听其摆布。他的“立等成像”机是用老式单镜头反光相机改装的,颇有创意,只是照片质量差了一点。我抓了一把硬币递过去,他只挑了几枚大个的。这人倒也不贪,却无意与我多言,又去拉生意了。突然回过头来,说了一句“撒哟那拉”,我这才恍然大悟:莫非是在揶揄小日本只会模仿?一只“佳能”,让他把我与“大汉国东两万余里”的扶桑联在一起了。我不禁生出几分羞愧。
以描述欧洲其他超级城市如伦敦、柏林所用的“繁华”二字来形容巴黎,大概不恰当。因为这个代表法兰西性格的名城潇洒飘逸,少去许多雍容华贵的做作和商品经济的浮躁。我倒是更喜欢《马塞曲》流行时的那个法兰西。当代的巴黎少了几分淡雅,多了一些颓唐。而以理性主义著称于世的法兰西人又似乎变得“大而化之”起来。20年前的一次总统大选中,差一点儿就把一位喜剧明星科吕施推上国家元首的宝座,着实让西方民主人士为此捏了一把汗。是国民心态中的“玩世不恭”,还是对“革命政治”的逆反呢?
清晨走在香榭丽舍大道的林荫下,想找回些许傍晚华灯初上时在东、西长安街上漫步的感觉,因为已经离开北京很久了。刚从巴黎的小胡同里钻出来,遥望着埃菲尔铁塔和凯旋门,有说不出的心旷神怡。突然,一辆只有六七成新的菲亚特,倏地停在我的前面。车上一个壮汉,浓眉大眼,络腮胡子,探出脑袋向我招手。对巴黎种种恐怖事件,早已有耳闻。我既未趋前,也未后退。和他保持一定距离,等待仁兄发话。他朝我努努下巴:“喂,哪来的?”出于自尊和安全我不能让他再把我当日本人,我已听出他浓浓的意大利口音,并用法语“郑重”告诉他我的国籍。讲法语是为了装糊涂,避免纠缠。可是这个主儿的法语好像还不如我的。说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他显得很兴奋:“你,中国;我,意大利,这个!”说着,双手合在一起用力一握,表示友谊。又从后座拿过一个包袱并打开,是一套笔挺的西装,款式与质地都不错。他抖抖,示意让我拿着。我当然不能接这“无功之禄”。于是他打开车门指指油压表,掏出一张脏兮兮的“名片”,连嚷嚷带比划。我大概明白,是说车没油了,想拿衣服换油钱。他是一个大公司的职员,上巴黎办事。并说只要1000法郎。一个推销服装的小贩!他哪里知道,除了房钱、路费,我口袋里也顶多只有1000法郎了。我耸耸肩,表示实在爱莫能助。他看出“没戏”,将名片揉成一团,使劲扔在车里,一溜烟地开走了。在欧洲多年,领教了人情的淡漠,对意大利人的热情与豪爽,向来由衷地欣赏,尽管曾听到马可波罗的后代们竟然向中国人天经地义的面条“发明专利”权的归属提出“挑战”,颇为自己的祖宗不平。
如果说巴黎是法国的中心的话,那么,斯特拉斯堡则是欧洲的中心。它位于埃尔萨斯——洛林地区的法德边境上。法国作家都德的《最后一课》,早已使这里闻名于世。我在德国萨尔(战后划归法国;1957年当地居民“公决”,又回到德国)州政府财政部实习时,常有机会到一步之遥的几座边境城市“兜风”。从萨尔市中心发车,7分钟后便可进入法国。更有甚者,由于两国接壤领土边界线长,很多地带都紧挨着。一次,随一位税务官员外出办案,返回时,时间尚早,他特意兜了一大圈,让我“开开眼”。车驶进一条约七八米宽的乡村小道,他告诉我,右侧就是法国,路中央便是国境线(随着欧洲整合的进程,1992年已实现成员国公民之间的自由流动,国境基本名存实亡),并请我下车,以免使我在“调头”时,闯入他国国境(因为当时“自由迁徒”尚不适用于我这样的第三国公民)。普鲁士官吏一丝不苟的传统,虽然机械了一点,却也足见当代德国人的法制意识。
两国在这里有一处以山为界。驱车盘旋而上,会经过半山腰的海关旧址。山顶有家餐馆世代相传,却四易其主(国籍)。和老板谈谈,定能了解不少趣闻。可惜赶上“关张”,一家人出去度假了。餐馆不远矗立着一根高耸入云的白色方柱,是二战后为法军阵亡将士修的纪念塔。从拿破仑、俾斯麦(甚至可以追溯得更久远)到戴高乐、希特勒,两个民族你打过来,我杀过去,洛林是必争之地。每一次双方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山坳曾是古代一次高地争夺战的遗址,绿荫丛中有座只一人多高的石碑,颜色与泥土无异,低靡的样子像是在为德意志的亡灵叹息。
斯特拉斯堡的“欧洲宫”是欧洲理事会与欧洲议会的会址。现代风格与周围的哥特式建筑形成鲜明的对比,宣示着“欧洲联合”的历史进步性。今天的法兰西是否还真诚地希望欧洲的统一?毋庸置疑,只有统一才会带来永久的和平与繁荣。白色尖塔恰似无数冤魂正向苍天祈祷。我想起了法国的另一句名言:“和上帝讲话用法语”。神明的天主是否已经听到了法国人的真正呼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