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5月下旬,我在山东济宁兖州观摩村委会选举。
在村民投票之前,所有的候选人都提到WTO及他们会如何在当选之后迎接新的挑战,带领村民致富,更上一层楼。我当时心想,如果我们国家的农民目前对WTO的好奇和揣摸已经跟我们小时候上学时对巴黎公社的憧憬一样强烈的话,我们这个从19世纪中叶起就多灾多难的国家就真有希望坚定地、义无反顾地步入世界的强国之林。
之后,我和几个朋友决定从山东驱车去陕西。看了地图之后,我们决定走兰考,凭吊焦裕录生前“战斗”过的地方。在我的记忆里,兰考是不毛之地――有风的时候飞沙走石,无风的时候满目荒凉。
没想到车过兰考,我们看到的是绿化林带和泛黄的、摇啊摇等着麦客用联合收割机腰折它们的的麦子。远处有红瓦蓝砖的农舍,偶尔能看到缕缕炊烟飘起,美得让人屏住呼吸的景色。我们不禁赞叹,还是焦裕录有本事,不亏是党的好儿子,毛泽东的好学生。
我正捉摸兰考人民是如何把盐碱地制服的,车突然停了。我的朋友象着了魔似地跑向一个小水渠和渠上的一个闸门建筑。我跟了上去。在这个破败的闸门建筑上,到处是我们曾经铭心刻骨的口号。我们拿出照相机,拍下了下面这些口号。
水渠里没水,但那个的年代的狂热和理念却象潮水一样把我们吞没了。我们看到的也同时象炸雷一样轰隆隆地响起:
--建设伟大祖国,支援世界革命!
--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愚公移山,改造中国!
--独立自主,自立更生!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
--深挖洞,广集粮,不称霸!
--井灌是游击战,自流灌是阵地战!
--水利是农业的命脉!
--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
--艰苦奋斗,勤俭建国!
--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
--以粮为纲,全面发展!
口号的有些字已经象我的头发一样脱落了,但却一点没有减轻那种扑面而来的巨大的撞击力。我在想,焦裕录是不是被这些口号过早地夺去了生命;我在想,兰考的人民一定被这些口号耽误了不少时间吧。
人们没有或是不愿把这些口号抹去,也许是要祭奠那个已经被滚滚向前的历史列车远远抛在后面但却顽强地坚守在我们这个民族的集体意识里的时代。
我想,如果兰考美丽的今天是焦裕录的纪念碑的话,这些口号就是对我们的那个不可理喻的过去的墓志铭。如果不是这些口号,WTO也许早就进入我们的农民的日常生活之中,我们也不会在今天听到它还感到那么刺耳、那么新鲜。
在之后的几个星期里,我一直在想如何把在山东感受到的听觉的冲击和在河南经历的视觉的碰撞变成不那么生硬的文字,突然又接到一位朋友从北京通过“伊妹儿”寄来的口号。
这些口号象是人们在全国各地旅行时收集的,它们从各个侧面折射着在革命之后、经历着剧烈变革的中国,特别是中国的农村,所面临的各种各样的问题。
这些口号栩栩如生,蛊惑人心;这些口号生动有趣,幽默可笑;这些口号呲牙咧嘴,令人胆战心惊:“以三个代表指导我们的屠宰工作!” “一人结扎,全家光荣!” “国家兴旺,匹夫有责;计划生育,丈夫有责!” “少生孩子多种树,少养孩子多养猪!” “宁要家破,不让国亡!” “结贫穷的扎,上致富的环!” “一人超生,全村结扎!” “放火烧山,牢底坐穿!”“ 人死债不烂,父债子来还!” “保护野生动物就是保护我们自己。”“ 光缆不含铜,偷盗要判刑!”
把这些口号连到一起,就是一个生动的关于所谓农村、农业和农民的“三农”问题的故事。农民穷,收入低,可能会到山里砍树、去路边偷电缆卖铜、跑进山里猎杀保护动物;农民虽然穷,但却多生多养孩子,要生养男孩,养家糊口、传宗接代;农民借不到钱,借了钱又难以偿还;农民要种树搞生态农业;农民要养猪,卖肉挣钱;农民妇女被强迫去结扎;农民还没有完全脱离政治,“三个代表”正象春风一样飘进农户、村委会和村办企业。
我们从这些口号里也看到乡镇官员和村干部的所面临的巨大的负担和压力,他们的无奈和沮丧,及在他们在愤懑中使用的恫吓和威胁。
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党和国家的领导人在1987年努力通过《村委会组织法》,试图让农民自己管理自己的事情,追求自己的幸福,扩大自己的财富。到1998年,村级直选和村民自治已经如火如荼,甚至让城里人感到了那撩人的热浪。
村里的选举和农民的自治不一定马上就能解决所谓的三农问题,但是,让农民自己去料理自己的事情,让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合法地、自由地打造自己的家园,允许他们摸索着去解决自己的问题,给他们提供必要的社会、经济和生产资助,要比过去动员他们深挖洞、搞世界革命、办好黄河的事情更合理,更顺从民意,更符合人性。
写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位美国学者1995年去河北一个村子考察村级直选和村民自治的情况,在村里的一扇墙上看到这样一个口号:“还我们公民权!我们是公民,不是农力,更不是奴隶。上届村委会必须交代他们的贪污问题。”
从焦裕录时代我们的农民被迫地放眼世界和投身于世界革命,到河北农村的农民要求知情权、参与权和公民权,再到山东的农民主动要求参加世界范围内的贸易竞争,中国和中国的农民走过了一段漫长而艰辛的路。
这应该是一次比长征更为有意义的、更为重要的旅行。
写到这儿,又想起我们小时候天天高呼的口号:“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
我老是在想,我们的老前辈抛头洒血究竟为的是什么呢?他们大部分都是农民。他们的梦想和愿望跟今天的农民应该没有太多的区别。
让我们记住他们的梦,记住这些老的和新的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