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宇隆:陌生的鲁迅——纪念鲁迅132周年冥诞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49 次 更新时间:2013-10-17 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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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宇隆  

很少有中国人完全没听说过“鲁迅”这个名字。我目不识丁的姥姥姥爷,念叨起鲁迅,也朗朗上口的。官方有官方的鲁迅,民间有民间的鲁迅——以致普通劳动者有普通劳动者的鲁迅,作家有作家的鲁迅,学者有学者的鲁迅,学生有学生的鲁迅。这么多鲁迅,彼此相关,也隔膜。

萨特有部剧作《间隔》,里面最出名的一句话是:“他人即地狱”。——这些鲁迅各自抽烟,面面相觑,会否视彼此为他人且视彼此为地狱?我的一点感觉是:“官方的鲁迅”和“学生的鲁迅”隔膜相对最小,学生答卷和听领导讲话的那套词差之不多。那原因也不复杂:他们所受的教育,随政治敏感而浑身激灵,不过在表达上一个阳光烂漫、奶声奶气,一个蕴藉含蓄、圆稳通疏。

这样好吗?也非完全的不好。教育同政治,本就不是完全对立的关系。文学同政治,更加不是。谈“文学性”,绝难从重大社会问题、历史问题中退出来,狭义的“文学的好天堂”与广义的“失掉的好地狱”时时交界。但我们还是要再看教育、文学与政治,尤其教育话语、文学话语与政治话语间的关系。彼此住一个真空玻璃罩当然不行,但这么几口人仅挤在一张上下铺,也大大成问题。

不同人之间的隔膜固然造成他们所持的鲁迅的隔膜,而鲁迅与鲁迅之间的相互陌生也其实标识了不同人群的割裂。还是个那“度的问题”——离析无法避免,但割裂的形成有其特殊的时代、历史原因。鲁迅在1935年9月12日写给胡风的信中有一段话:“三郎(萧军入党)的事情,我几乎可以无须思索,说出我的意见来,是:现在不必进去。……我觉得还是在外围的人们里,出几个新作家,有一些新鲜的成绩,一到里面去,即酱在无聊的纠纷中,无声无息。以我自己而论,总觉得缚了一条铁索,有一个工头在背后用鞭子打我。无论我怎样起劲的做,也是打,而我回头去问自己的错处时,他却拱手客气的说,我做得好极了,他和我感情好极了,今天天气哈哈哈……真常常令我手足无措……对于外国人,我避而不谈,不得已时,就撒谎。”——为什么鲁迅坚决不同意萧军入党?他自己的担忧是:萧军会酱在无聊的纠纷中,无声无息。我们再盯着如今不同人群之间的割裂看,尤其民间相对官方,会看出裂缝中塞满了这种“无聊的纠纷中”。

鲁迅一方面反对的是卑劣的民族性,这我们都知道;一方面反对的,尤其对创造社、太阳社,就是这“无聊的纷扰”,就是反身望向那个挥鞭的奴隶主,而奴隶主顾左右而言他。来当今社会民间与官方的割裂,也既有民族性层面的互不信任,“揩油”、“沙皇”;又有这无聊的纷扰、可怕的无声无息。——就是被“酱”住了,困在一座似是而非的马孔多之中,谁也走不开,谁也不愿走开。

胡适要求自由主义,要求反求诸己,是要你一门心思拉车但各拉各的车,让那挥鞭子的抽不过来,摁倒葫芦起了瓢,最后跳下来同你商量车的方向。鲁迅根本质疑他会不会有一天跳下来,质疑“拉车”这一使命究竟是如何形成的,质疑这一框架本身为什么不该颠破。不论他们有多大的不同吧,对被酱住的感触却是相似的。胡适在1958年《中国文艺复兴运动》的演讲中,就引用过鲁迅写给胡风的那段话。他尤其提了“酱”这个字的使用。——所以在我的一点看法,中国人抉择上的困境还不在于走胡适的路还是鲁迅的路,在于能否摆脱这二位先生共同担忧的“酱在无聊的纠纷中,无声无息”的问题。换句话说,能否摆脱这种困扰着中国人本性的深深的无聊。这种无聊如长蛇、暗夜,纠缠在所有的政治改革、社会改革上,也绝不放过任一人群对表达方式的选择。它是一种面对极权时的无力感,是一种被迫害的代入感;一种恐惧,一种绝望。但归根到底,是一种可以消解一切政治议题、社会议题,破坏进取心、实验精神的无聊感。所有勇敢都可以在无聊上踩空。我们往往没上路,就已感到疲乏。

继续“隔膜”的话题。

我发现:就是学生与学生之间,仍有隔膜。中学生的鲁迅与官方的鲁迅基本是对接的,更多是好不好读的问题,不是读不读得懂的问题,后者已被既有的一套话撑住了,照章背答案即可。反而是有些上了大学的朋友,则表示“读不懂鲁迅”。一方面,当然是他们的知识的圆更大,和无知的接触面积就更大。另一方面,他们其实是突破了中学时代“鲁迅表达”上的不适应,到了内涵和精神的层面。而且,不再有答案可背,鲁迅就成了一纸满载佳音但不会自己吐诉的乐谱。张旭东教授在一篇采访里说:“……不是我们自身的历史因鲁迅的作品而‘不朽’,而是鲁迅自觉‘速朽’的文章因我们的历史而常在。”——大学生接受到的时代、历史的信息更多,也更自由,鲁迅便更有可能成为这些读者心头盘桓不去的咒语、密码——鲁迅与当下的对应越多,他反而越神奇、越神秘。如果说大学生读者把鲁迅当作《易经》的话,中学生读者就把他当算命;大学生读者把鲁迅当作金字塔,中学生读者就把他当埃及明信片。——且不论这种解析文本的方式对不对,起码这种阅读史的成长是正常的。

最后要谈一谈的问题是鲁迅的杂文创作。在鲁迅著作的层面,相对小说和他的学术研究,甚至翻译,这是最受争议的一个层面。我同意有的学者说的,鲁迅的杂文是非常精彩的创作,“杂文”这一形式其实是鲁迅写作的基本样式。他曾对冯雪峰说:《阿Q正传》是论文。姑妄推知,他的《在酒楼上》、《孤独者》等等都是论文。他的小说创作充满了杂文独有的节奏感,简快深沉,寓谐于庄。我更愿意把鲁迅的杂文看作是他小说创作的自然延续,而非断然选择,他的《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娜拉走后怎样》等名篇,仍像一部史诗般的寓言;《无常》、《女吊》之类的文章更比多数他人写鬼写妖的小说精彩。鲁迅之所以特殊,也在于他的文字从小说到杂文,有这种连续性,形成一种整体的“鲁迅感觉”、“鲁迅氛围”。相比之下,就有两个沈从文,一个是写《边城》的,一个是《八骏图》的。

但我仍要表达我的惋惜。鲁迅如果有机会创作一部长篇,中国现代文学该是何等景象?他不是没这个心思,据说连题材、写法都想好了。我兀自揣测一下,可能是既《红楼梦》以来的中国小说的新高峰。因为至少从塑造人物这一点,鲁迅的功夫之深是不在曹雪芹之下的。我们随便拉住一个读传统小说的问,哪些人物你张口就来的?恐怕除了诸葛亮、孙悟空、武松、贾宝玉……就要轮到阿Q、闰土、祥林嫂。鲁迅之近,可能在于他和“革命”有关,中国人对革命的记忆还冒着焦味;鲁迅之远,就在他塑造的那些人物,已和最经典的中国文学形象放在一起,这种经典的力度是二十世纪承担不住的,仿佛非得铺开千年格局,鲁迅才呆得比较舒服。

具体到《离婚》这个短篇,庄木三、八三、爱姑、蟹壳脸、慰老爷、七大人的出场有条不紊,互为映照,七大人之类的大人物就从“听说”中来,“老畜生”、“小畜生”之类矛盾的焦点人物就从爱姑的詈骂中来。更不用说一些人只需说几句话,不用多余的动作,这个人就活气毕现。而那个代表着暴力元规则的听差——“蓝袍子黑背心的男人”,没有什么话,就几个简单动作,恐惧即嵌入爱姑等人的骨髓。至于这些人物的舞台背景,码头、船舱、府邸、有水银浸的屁塞……忽然壅塞,忽然空旷,与人物的境遇完全结合。其篇幅不大,竟能做到如此多的事。难怪余华曾评价《狂人日记》:二流作家,写了四万字人也没给写疯,鲁迅先生四行字,人就疯了……鲁迅为何能如此善写,是另一个话题。但以鲁迅之善写,如能倾注于一部长篇,实在太值得期待。可惜。

今天是鲁迅132周年冥诞,我没有“呼吁”,而建议就是两个字:阅读。鲁迅身后的遭遇甚至惨于他生前,最不愿民众做奴隶的他却一度被作为奴化工具,最反感摆“正人君子”姿态的他有多少这种姿态的塑像。不论是还鲁迅以本相,还是以鲁迅为搏击虚空的盾牌,我们能做的起码还是这两个字:阅读。

写于英国Swansea新居

2013年9月25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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