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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早黑严实了。一街的商业繁华褪去。
赵洪刚迷迷怔怔地闷着头,他披着衣服,趿拉着鞋,蹲在屋子正中,没开灯。屋外面的雨丝淅淅沥沥地飘着。他已经是眼窝深陷,想心事儿想得脑子疼。
霓虹灯不闪了。下了雨外面满街的广告牌就不闪灯了。这屋里就特别地暗。但二环路上的车流还是轰轰隆隆地响着。赵洪刚给自己又点了一根烟,他脚边的烟灰缸里已经是一堆烟头,满房子烟雾,呛人的眼睛。
赵洪刚是个农民,但是现在没地种了,他成了这座大都市边上的市民了?盼了多少辈子能吃上商品粮,不给国家交粮了,这日子来得太快太猛,赵洪刚一时半会还适应不了。
原来这屋子外面就是庄稼地,村子处在城郊结合部的地带。现在这里已经是繁华的商业街。一条宽展的二环路切开了村子和庄稼地,一座座高楼大厦像森林和怪树一样地迅速在路两边矗立了起来。城市迅速地扩展,把这个农业村子到底是消灭了。村民们现在全转成了城市户口。照理说日子应该好过了。可是这狗日的世道,心里的窝心事儿没法提。
一晚上他想着心事,但心思总是不集中,想着想着就跑神儿,一下就忆起了十几年前。那时候他刚和吴蜜儿结婚。蜜儿没要他的彩礼,这个女人从打和他结婚就有点邪气,她竟然坏了这一带的风俗,她啥也不要嫁给了他。她有钱,她是从南方闯荡回来的女子,她倒贴给他钱。吴蜜儿是个陕南汉江边的女子,那地方穷山恶水,她就想来这大城市里生活。
两人是相亲认识下的。
赵洪刚见了吴蜜儿一下眼就直了,心里呼呼嗵嗵地跳,那年他二十三,她二十一。两人在一家小饭馆见面,介绍人是村里一房远亲。人家介绍完了走了,两人一块儿吃饭。
他不敢看她,只觉得她太漂亮太水灵太会勾人迷人,他觉得自个儿压根不配她。他闷着头吃饭,却见她笑。
他看着她说,笑啥?
她说,饿狼啊?
这是他俩说的头句话。他这辈子记死了这头句话。
赵洪刚觉得这就是缘分了,是命。两人见面只一会儿功夫,像是上辈子就认识?她对他说的头一句话是认识了他很久的女子才会说出来的话——饿狼啊?
再之后两人好上了,好得天天见面。没一个月功夫,两人同居了?她主动,她和他在晚上去商业街浪荡,她的胳膊一下就挎在了他胳膊弯儿里。他一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
她就偎依着他,哧哧地笑。
没几天他就把她推到了一棵大树黑影下亲了她,她也亲他,两个人长长的亲嘴儿。
他受不了,抱住了她又往黑影草丛里走去,两人坐下了,相互抚摸着,她在他怀里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声……
压根没到一个月,他把她办了。在他家里。
头一夜,他一下像是化在了她身上,她的肌肤白嫩,腰肢细软,奶头高耸,缠着他的身体像条蛇。这个女人在床上敢疯会玩,她还会可着劲儿地撒娇。
之后两人说到了谈婚论嫁。
他说,咱结婚吧?
她在他怀里拧着,说,行啊。你敢不娶了我,事儿可就大了。
他说,咋就大了?
她说,我会在你们村子里闹。找你们老村长和老书记闹和。
他说,我娶你,怕你不愿意!
她说,愿意。
他说,我可是个农民,你咋能看上我了?
她还是在他怀里拧着,说,一眼就看上你了。我也是农民,屋里也是种地的。但俺想当个你们村儿的村民。
他说,办事儿的钱我得备一下,彩礼得多少合适?
她说,啥也不要。有房子有人,成家过日子呗,要啥彩礼?
她啥也没要,她只想当个他们村的村民。这事儿太好办了。两个人立马结婚了,他成了村儿里的媳妇了,她当然是村民了?
赵洪刚屋里有房子,还是一个小院子。堂屋里住着父母。两厢的房子全空下来了,他上面是两个姐,全嫁人了。他是屋里的独生儿子。
不到两个月功夫,结婚办喜事。
又一年功夫吴蜜儿为他生了一个漂亮女儿。她还为他交了学费,让他去学修理摩托车。农民没地种了,得有个技术活儿吃饭。他刻苦认真地学了半年,村子转户口的时候,吴蜜儿跟着全村沾了光,也成了大城市的居民。她又投资让他搞了个摩托车电动踏板车和高档自行车的修理部,他的铺子在远近是闻名的。他憨厚聪明,笨灵笨灵的,技术也精湛。他压根不是生意人,他不贪,他让顾客来一个就得认准他的修理部,经他修过的车全是回头客,他一个月轻轻松松就挣几千元。好的时候是上万元了?这日子过去做梦也不敢想。
每回两人在床上呼腾,他总会说,他是一头饿狼,要她要不够。她也会浪,哧哧地笑,说你这个男人实诚,饿狼啊?来,再来一回……我告诉你一句话,只有累死的牛,没有犁坏的地。他听了,越发来劲,他就想把她那块地犁得烂熟……
有些家遇上个在床上阴冷的女人,这个男人就活该一辈子倒霉。
而他赵洪刚遇上了个在床上会疯会浪的女人,他就活该一辈子享受。这是谁也没法儿改变的疯日子。
可是,可是……
现在蜜儿睡在了别人怀里。她跟了一个闲痞子,是村里出了名的恶棍。早听说这家伙是玩弄女人的老手,他一天喝三顿酒,以赌博为营生。可蜜儿比这家伙大了五六岁,她是图了个啥呢?为想这事儿他已经想的脑子疼,浑身骨架快散活了,最近一些日子他总是脑子疼。
这事儿全村都知道了,他想。他才知道,是臭嘴公公告诉他的,公公是个瘸子,他一跛一跛地凑过来说,小刚,你得修理一下你媳妇,甭光修理车了。
他说,为啥?为啥修理我媳妇?
公公盯着他,说,你不知道?
啥事么,我不知道?
驴日下的,你装糊涂?
他就笑了,说,我知道了。我媳妇就是有毛病,她懒,这是我惯下的。我从打娶了媳妇就知道她不做饭,她不会嘛,我会做饭我愿意,我高兴。
公公却一脸正色说,不是这事儿。是……咋说么,说不出口?
他仍是笑着说,她喜欢打牌,这也是我惯下的。她没事儿干,晚上就凑堆儿摸两把牌,随她去呗。
公公这才趴他耳边说了,你媳妇和赖狗黏上了,给你驴日的弄了个绿帽子?你看,全村人都不管闲事儿,我这人就爱多嘴。
他听了一下把脖子梗直了,脸上灰一阵白一阵,心里嗵嗵嗵地跳着往家走。
后面的公公一条腿颠着,一跛一跛地撵上来几步,说,甭想不开呵小刚,女人么,要么你把她降服,要么人家把你降服,一个一个的全是这么个熊样子。一个一个家庭也就是这么个熊样子。
这事一晃,又是几个月过去了。他想着他得等一个机会。他这人有耐性。
女儿雯雯从她房子里出来了,说,爸,你不开灯?
他说,开灯心里烦。
女儿又说,你已经蹲那儿几个小时了,满房子的烟。说了女儿把窗子打开了通风。
他才心里一毛乱,起身活动着浑身筋骨说,看,最近生意上不好,爸竟蹲了几个小时?
女儿开了灯,看着他。他也看着女儿。女儿上初一了,个子已经蹿到一米六几,她粉嫩的脸上泛着玉瓷一样的光泽。女儿太漂亮了,长得像她妈。她还喜欢唱歌,参加过区上的比赛。女儿让他看一眼就觉得心里啥烦恼也没了。他看着她,说,写作业写累了吧?早点休息。饿不饿,要不要爸陪你出去吃点夜宵?
女儿却看着他,流了眼泪。
他一下显得惊慌,说,咋了咋了?爸的宝贝蛋儿,谁欺侮你了?
女儿却说,爸,你坐下,我想和你谈谈。
他坐下了,仍是惊诧地看着女儿。
女儿说,爸,我妈的事儿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还是知道了?装着不知道?爸,你就是蹲那儿沤你自个儿?
他一下觉得这个机会来得太快,也太早,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但他看到一线亮光。他等的就是这事儿吹到女儿耳朵里。他这人的耐性就在这儿!
他说,你妈咋了?
女儿哭了,哭着说,我妈……我妈……她跟别的男人鬼混……我早就知道了!我一直想让你们大人有个解决的办法。可你们咋全这样呵?你在屋里生闷气,我妈在外面跟流氓鬼混,我在学校还咋学习?女儿呜咽地说着,哭得很痛。
他一下过去抱着女儿,给女儿擦着泪水,也哭了。他觉得一个老爷们儿的哭很可笑滑稽,但他还是哭了。
他抱着女儿说,爸怕失去你呀。雯雯,你妈要和我离婚,我不答应。她的条件是还要把你带走,我今天这样向你提出来,也是太突然了。雯雯,让你妈先这么着混着,你跟着爸爸过日子,行不行?
女儿也是突然爆发地喊叫说,我谁也不跟!你们两个人真让我恶心,知道不知道?爸,你太窝囊了,你没有一个做男人的人格么?我妈也太让我伤心了,她不配做母亲!你们得给我生活费,我想去郊区远一点的学校上课,我住在学校不回来了。这行吧?
赵洪刚听了女儿的话,觉得心里像锥子扎着一样,一下一下地刺疼难忍,他的脸又是灰一阵白一阵。他心里直叹气,他觉得和女儿说这话还是太早了,时机不成熟。
他哄着女儿,唉声叹气地。他想他绝对不能失去这个宝贝女儿。他和女儿低声下气地说了一晚上话,女儿一直不搭理他。直到他看着女儿睡着了,才出门。
女儿是他从小带大的,他想着蜜儿的懒毛病瞎熊毛病他没治了,他太爱这个女人了。他就一头一身心地扑在了家里。他里里外外操持,在车铺子里他是师傅,在家里他是妇男。还有吴蜜儿的娘家人,他们结伙成队的隔几年来骚扰一阵,她娘家太穷了,每次来人总是一直将就凑合到吴蜜儿发火,把一帮娘家人全骂走,这屋里才清净。他熬这十几年的日子不易。
他和这个浪荡媳妇也回过她娘家,那地方山清水秀的,满眼的绿,一条汉江静静地流,一河水清亮,多好的地方!可就是年年闹灾,下了雨就涝,出了太阳就旱,种上的庄稼收不上来!那地方的人就四处打工全外出挣钱了,跑广州跑新疆也跑西安城的,留下还看门儿的成了老人和孩子再加上病人。
唉,这个小媳妇嫁了他,那是她没法儿了?她想透了?他哪儿也不配这个媳妇,他现在能咋办?
他出来了,站外面发呆。
出了屋门,让小雨一淋,脑子清醒了些。没地方去,村子里的人现在全是各忙各的,谁也顾不上谁了。他失魂落魄地踏着一地清亮的雨水,去找公公。村子有钱了,铺了柏油路,路边全是花坛,花坛边上全铺了磁砖,这个村子过去全是泥土路面,只要见雨就一满是泥泞黄汤水,那时候得穿胶鞋走路。现在不用了,就是下了大雨也不碍事儿,大雨过后这村子还是一片繁华一片洁净,水哗哗啦啦地就流进了下水道了,这里早已经成了繁华商业地段,成了城中心地带。这里是二环路,现在正在修的是四环路!城市的扩张太快,真格是把他们这些原先种地的农民们全体弄成了现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熊样子了。他现在还不到四十岁,成了个走路做事像个小老汉了?原先不是这样子,有地种,有父母,村子里的人日子苦了些,但没现在这么乱七八糟的窝心烂事儿,更没有想事儿想得脑子疼过!
公公在家正忙着。他看见赵洪刚进来了,笑着说,嘿,我把他的了,来了个活人?小刚,先坐。
公公比赵洪刚大十来岁,毛五十的人了,却一个人过日子。公公这人古怪,恶心。他过上几个月领个女子回来睡,没多长功夫这女子就走了。他不结婚。也压根不成家。但总有女子跟着他睡,他屋里总是不缺女人?公公这人学问也大,从打赵洪刚记事起,公公就忙着收集旧报纸,他总是一个人在家里剪报,把报纸上的各类通讯消息政论新闻绑架杀人强奸什么的杂碎,全分门别类地剪贴了,堆满了整整一屋子。公公嗓子有点偏左,说话比别人高半个调儿,村子里就把他叫了公公。他的大名姓甚名谁,没几个人知道。前些年他给一个国营单位看大门,因公负伤,腿让贼打瘸了,单位就把他养了起来。他让核定了是国家几级残疾人了?他月月有工资去领着花?这些年他忽然一下又发财了,他靠着堆满了一屋子的发霉味儿的剪报,向全国投稿。他在他的堆了一屋子旧报纸垃圾堆里寻故事,他编了不少能卖钱的玩意儿。他为他买了电脑,他从来不用,他也不会用,他倒是雇了个女打字员,他拿嘴说,稿子一篇篇写出来,再寄出去,他也会时不时拿一摞汇款单,去邮局领稿费。
赵洪刚在屋子里找个地方坐下了,公公头也不回,说等一会儿呵,我把这一篇鸡巴稿子弄完了再说。
他见公公拿着小剪刀在拼贴一篇稿子。他拼贴完了让打字员打出来就寄出去发表了。
他就等着,随便翻着一份杂志,见上面用红笔圈着“赵公”的名字,他又发表了一篇文章,标题是:“裸女血染桑那包房。”他翻看着,嘴角浮出了嘲笑。
公公忙完了,说,甭笑。你跟真的一样,笑话我呢?我活得比你们这些俗人们,潇洒多了。
赵洪刚仍是笑着说,才知道你叫个赵公呀?
公公递过来高档烟,他一天的抽烟钱得花几十块。他说,瞎起的狗日笔名。咱的笔名有几十个,这只是其中之一了?公公的嘴太臭,村里的人没几个理视他。无论谁来了公公家,他全兴奋得像喝酒一样上头过瘾的。
赵洪刚说,你还想当作家么?
公公说,不不不,咱就当文化垃圾虫。挣点散碎银两花花了?作家?作家全成了民工了,养活不了自个儿。哪像咱呐?我告诉你,我一个月要是想挣稿费了,往少说,能挣个万儿八千的。哪个作家敢和我比?算了不说了,你们这些个农民,不懂。说吧,说你的事儿?
公公的习惯口头语是把全村儿人喊叫农民。他说他不是农民,他是公家人。他是领工资的人。
他就说,说着他和女儿的对话。他不想离婚,但想和女儿一起过日子。他想等着他媳妇回头,他为这事儿伤透脑筋了。说着说着,他就说,最近脑子疼!他说,公公,你得帮帮我,给咱点个高招儿。
公公就开始摆谱了,说,小刚,会不会冲茶?啊?我腿不方便,你给咱泡一壶茶,我这儿全是好茶叶,咱说说?说了他指了一下茶叶盒,也指了一下烧水的电炉子。
赵洪刚就泡茶,那真是好茶,而公公不做饭,全买着吃,家里没有煤气炉灶,他只用电?
他说,你也整一套煤气炉,你这个货用电炉太费钱!
他凑过来小声说,你不会鼓捣,我能让电表不走字儿。哎呀,说你的事儿,甭扯电了?再扯一会儿电?我就不知道说啥了。
两人开始说话,实际是公公一个人说话。公公就爱长篇大论地和人说话,直到来人把他臭骂一顿让他停止,他才亢奋地停止。
公公就拿腔捏调地说,现在啥年头了谁还管闲事儿呐?像你这号货看着自己的媳妇和别人睡你还活着?憋着?闷着?真他妈邪了门儿了,你他妈的不像咱关中汉子你倒真像陕南的熊男人,你咋活成了个病猴子了?咱村儿出了个你?这事儿要是搁在我身上,我一准拿把刀砍了狗日的!
他就开始了骂公公,他每回总得把公公臭骂一顿,每回全这样。他一开骂公公就笑了,公公这熊人欠骂?对他这样的臭嘴就得骂,骂了他,他才高兴。
公公摆手让他住嘴。才笑着说下去,小刚,你们不能学学我么?我一辈子不结婚,我看透了才这样。现在养个女人不如养条狗!
赵洪刚就做手势让他打住,这人你一求他帮忙,他就得势了,张狂了,他会一晚上训人,他训人更像喝酒一样上头过瘾。
他一声厉吼,说,住嘴你个狗日的!能不能说点儿有用的?怪不得全村人没人招视你!
公公就住了嘴,说,我这屋子好不容易来个活人,你不让我说了?我憋得慌啊!
赵洪刚抽着他的高档烟,说,公公,叫你哥了,成不?你给咱支个招儿?
对。公公说。我这眼睛看人一看一个准。你离不了你的这个骚女人。
他就看着公公,愣怔片刻,发呆。
公公说,没错吧?从这点上说,你这个熊人还是挺可爱的。可是呐,你这个女人要是黏上老虎,她是豹子。要是黏上马,她也是骡子。要是黏上狼,她也是豺狗。可是黏上头猪,她就得臭你,可以理解,可以理解。说了他呵呵地笑。
他瞪着眼睛说,你说我是猪?
公公斜眼看着他说,可不是的。你不是猪你是啥?
赵洪刚起身要走。公公忙拦住了他,说,我还没过瘾呐。你得让我骂上一会儿,我骂着骂着就来绝招儿了。
他就不走了,听着公公舞马长枪地一阵猛抡,他骂够了,才说,咱两个是知已呀小刚,好长时间了没人这么着和我说话,把我快憋死了呀!
他闷着,这会儿真急了,吼着说,说有用的话,你的绝招儿呐?我日你妈啦!
公公才笑了,说,来了,他拍着他的大脑袋说,来灵感了,有绝招贡献给你了?拖着她。这女人猴急着和别人结婚,你慢慢地拖着她。最美丽的玩人是咋玩?是慢慢地一招一式地玩,把对方玩死,大家还同情你,这叫杀人不见血。赖狗是个啥货色?十足的流氓么。你和他们耗着,用不了一年半载的,你的媳妇还是你的媳妇。
可我这心里……他还想说。
公公打断了他,用一双贼亮的眼瞄着他说,甭说了,我替你说。你心里全是屎,你浑身上下也全是屎,对吧?你是头猪,就全当在屎里头打滚儿了,不就齐了?一个男人能这么着死心塌地爱一个女人,不对,刚才的话表述上不准确,是死不要脸地爱一个女人,不易。
他气得呼呼地,也骂公公说,你这个臭嘴,我一晚上挨你的骂还坐着老老实实地听着日他妈这算啥熊事儿?走了走了。他起身往外走。
公公嘿嘿地笑着,也说,回吧,回去睡觉,累了,好长时间没说这么多话了。说着公公打着哈欠。
他就回家了。一路上踏着一地清新的雨水,心想公公这人内里毒。公公出的招儿他也爱听。媳妇总归还是自己的,他想,总归媳妇还是会回头的,他坚定地这么认为。
又是睡得很晚。他一夜把床压得咯咯吱吱响,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就在屎里头打滚儿?他想着公公的话,又一次安慰自个儿,他全当搂着媳妇舔着她,那不是也算打滚儿了?他心想他已经舔了蜜儿十几年了,他搂着媳妇夜夜不丢,她真是个蜜儿呵。
想着,心里又起腻,一跑神儿,他又清醒地看见蜜儿这会儿正用她的那么美也那么会缠人的舌头,舔着别的男人。
2
车铺子里来了个新客户。这是个女士,长得真心疼。她说她是听别人说这里修车不宰人,她让赵洪刚看看她的摩托车,她的车提速到四十公里就咯咯啷啷地响,好几个车铺子要拆卸发动机,需要花五六百块。她跑了很远的路,来让赵洪刚看看。
赵洪刚试试车,那是一辆日本原装进口发动机组装的踏板摩托车,女士把车擦得铮亮,这是个爱惜车的主人。他吩咐徒弟折车。
女士说,拆不拆发动机?
赵洪刚说,不拆发动机。发动机根本没事儿,试过了。
女士欣喜地说,那要花多少钱?
赵洪刚说,十块钱。包你的车不响了。
女士就跳跃着说,那太谢谢你了师傅。
徒弟拆着车,他说,拆到排气管就行了。
可徒弟拆到了排气管,仍是试着发动机,猛给油,咯咯啷啷地响声极大。
停下!你狗日的没长耳朵?他吼着。
徒弟吓得一哆嗦。他觉得能有一个人让他发火,真是好事。他过去训着徒弟,说,耳朵,耳朵是听诊器,我说过多少遍了?他指着排气管一处说,看这儿,少了一颗螺丝,响声是震动的原因。提速到了一定程度才响,一般情况下是震动故障,不是发动机有问题了。
女士过去看着,果然是一颗螺丝钉掉了。她激动地说,师傅,你真神了,我今后摩托车在你这里定点修了。
赵洪刚每每听到这样的话,他都会激动。他要是想宰这个女士的话,会让她过几个小时后再来,他能轻松地宰她一百块,她还会谢他。可他有着起码的职业道德。他又把女士的车上拆车染上的一点油渍擦净了,看着她高兴地再三谢着他走了。在职业水准上,他爱做好事,他总是让顾客感谢他,他才会安心。他也总是修回头顾客们的车,他在这个小买卖上人缘儿太好,他也兴奋。
仍有几辆车等着他修,他的活儿天天排得满满的,可他还是跑神儿。已经好几个月了,有些客户已经对他明显地不满意。他修车表面看起来还精心,但总是把车的毛病看走眼,再不能这样下去了,不能让铺子也关了门!
这样想着,他又是忍不住地看了看表,快中午十一点半了。过去的年月,每在这个时候,他要回去给蜜儿做饭。她几乎天天睡到中午十一点,起来就是描眉化妆,她会把自己捣饰地引人注目。她真会保养,她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三十多的人了,倒还像是二十来岁的美少妇。他做好了饭,她才收拾完。两人坐在一起吃饭,他问她下午想吃啥饭呢?她会闪着长长的眼睫毛想着,点着菜谱。吃完了午饭,她还会缠着他撒一会儿娇,那真是舒坦的日子。可自从她跟了那个货,她连家也很少回来了。
他洗了手,吩咐了徒弟活儿。他还是想回去看看。说不定她也许在家呐。
他背着手耷拉着头走在村子里的路上。见了人只是点点头,他不爱说话,早习惯了见人只是点点头。
走着,他又拐了个弯儿,他想去一趟村长家。他想把事儿给村长说说,他想了好几个月了,不想去村长屋里,他觉着和村长说了也没用,村长太忙,可还是忍不住地往村长家走去。
村长家的小楼盖得气派,装修得跟四星级宾馆一样。村长现在坐着奥迪小车,天天吃海鲜大餐,他正利用村子里的地,和南方一家地产公司合资建一座高层大厦。村长现在活得风光成熊了,他是这一村三千多户人家八千七百多自然人口的土皇帝,村里人全在背后议论说,给他个副省长他也不会干。他捞美了贪美了,村长一年能弄多少钱谁也说不清。
他进了村长家,见他正忙着接电话,他就蹲在了村长跟前,点了一根烟抽,候着。他也有些故意地把烟往村长脸上吐过去,村长让呛着了的样子,拿着电话挪过去坐了。
他也识趣,也挪了一下,挪远了,蹲在了村长家屋门口。
村长瞄了他一眼,顾自在接听电话,也乐呵呵地说着。
等村长接完了电话,他就吱唔着说了他的困境。他想求村长帮一把他!
村长听完了,又来了电话。他就耐心又是候着。又点了根烟抽。
好不容易村长把电话说完了,瞄着他半会儿,才勾了一下手指头,说,过来,蹲我跟前说。
他赶紧挪过去了,蹲在了村长对面。阔大的客厅里,就两人,适合说话。说这样的丢人败姓的话。
村长点了根烟,长长地抽了一口,噗地把烟全吐到了他脸上。他的眼睛让呛了一下,顺势坐地上了,他揉着眼。
村长笑了,说,小刚,你狗日的也敢拿烟熏我?
他一挪屁股起来了,还是蹲在村长跟前说,没,叔哎,我敢熏叔?叔是长辈!
村长才说了,说你的破事儿!
他有些吱唔地又接上说,刚说了两句,村长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说,小刚你这件事我知道。我现在为全村人致富,忙得头朝下走路啦,你们这些破事儿烂事儿,偷汉子弄女子的麻缠事儿,再甭给我说了,成不成?昨儿夜黑了,村西头的二娃来说个事儿,跟你这熊式子是一样的,他蹲在这儿不走,说他媳妇戴了计划生育的环儿,人一下就发胖,喝凉水还是长肉,让我管一管。我把他的了,他媳妇胖了也让我管?那你的媳妇让别人睡了,我又咋管?得亏咱村子八千多口子人,才出了这几个瞎熊不是个东西的流逛锤子骚女人,要是这样的破事儿多了,我这个村长甭当了,也甭领着全村人致富了,只管谁胖谁瘦的事儿吧?只管谁的锤子硬谁的B痒的事儿吧?唉小刚,你媳妇偷了汉子了,你也耍个女子让你媳妇看看?不就是个这碎碎的小事么?还要咋呀?我把话说透了吧?咱村子一下开了好几个发廊,好些个南方来的小女子,那些个女子会按摩会洗头?全不会。你也领上一个回屋里弄,我不管,现在也没人管。就这话。滚吧!
他语气坚定地说,赖狗是个流氓吧?
村长说,他是流氓,没错。这事儿你得找派出所,找法院,我管不上。对不对?再说了我没弄你的媳妇吧?说着他的电话又响了。他又忙着接电话。也一脸不高兴地对他摆了一下手,让他走人。
他不走。他就候着,他这人真的有耐性。
村长仍对着电话说的呵呵地笑,还说到了晚上的大餐不能误了,就那么说了下去,说的村长乐得一个劲儿地呵呵地笑。又一轮电话说完了。
他坚定不移地说,村长叔哎,一个流氓你治不了?!
村长盯着他,严肃地说,能治。你回去今儿个夜里,把你的毬毛数清楚了,告诉我,我就治这个货的病!滚吧!
他起身灰不溜溜地出来了。他想他不来就对了,村长就是忙得头朝下走路呐,他只忙着给自己屋里大把搂钱。老村长,人家是个弄家儿!
他耷拉着头仍往家里走。他并不知道他这次偶尔地回去会发生一场意外的风波。
他屋里。吴蜜儿和她的姘头赖狗正在床上疯着。两人商量好了,故意的。昨天一夜豪赌,竟赢了一幢小楼。那是别墅!她看着她身上的男人一身发达的腱子肉,她瘫软在他身下成了一脸狰狞的怪物。他已经是浑身汗水,仍趴她耳边让她喊叫,说,我喜欢听你喊两声,她就像条蛇一样地拧着身子尖声叫。
可她还是沉浸在后怕中。赌到后半夜的时候,赖狗已经进账了近三十万,输家没子儿了。说把房子押上,再玩一把狠的。赖狗说行呵,就把一箱子钱全放桌上了。输家也把房产证押上了。那一把不到一分钟,两人玩的“飘三页”。她那会儿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上,脸肯定是苍白,可又赢了。输家脸死灰一样惨白。上午,他是拖着她来到了这儿,说再玩个刺激的,我就想在你家弄这事儿,最好让你那熊男人看见,让他赶紧和你离婚。
赵洪刚进门时就看见了这一景,床上是两团白肉滚在一起。他愣怔了片刻,嘴里一下发干,心嗵嗵地跳。门竟然没关?他是看着床上的狗男女,但赖狗却冲他恶意地笑。他返身把门关上了,蹲在了院子大门口。浑身哆嗦着抽烟,脑子又是疼!
突然他看见雯雯骑着自行车回来了。她平常中午是不回来的,学校远,她中午在学校门口吃点饭,她总是下午放学才回家。
他大声颤抖地喊着女儿,说,雯雯,你咋今天中午回来了?
女儿说,我回来拿课本。下午加了英语课,我忘拿课本了。
他拦着女儿,说等会儿再进去。
女儿问,咋了?
他闷着头说,甭问。
女儿硬是闯了进去,他一走神儿,没拉住女儿。雯雯进了院门就听见了那猫叫春的声音,女儿推开了堂屋的门看见了,片刻功夫,也紧着出来了。
父女俩对视了一下眼神儿,全立即回避开了,就那么僵着站了一会儿。
吴蜜儿穿好了衣服,拂着鬓发出来了。她脸上闪过一丝狼狈,对女儿不自然地笑笑,说,雯雯咋回来了?
女儿瞪着母亲,进了屋子。
赖狗也穿好了衣服,但却没下床,他在床上躺着,倚着床头,颠着腿,赖哩叭唧地笑着。
赵洪刚和吴蜜儿也进了屋子。闷了一会儿,吴蜜儿说,离婚吧,赵洪刚,咱当着女儿的面说说?
赵洪刚蹲在了门口,半会儿才憋出一句话,说,不离。
吴蜜儿软声细语地说,你觉着这么着过日子有意思么?
他说,没意思。
她说,没意思就离吧。
他说,想的美。要离婚给我十万块,这是我的青春损失费。他说了,觉得这是一招一式地和他们玩。睡不着,想了半夜想的脑子疼,才有了这个损招。他根本不想要这钱,这就是个招儿。是个拖着他们的招儿?
赖狗在床上颠着腿咕哝了一句,说,日他的。钩子把倒钩子还惹下了?
吴蜜儿一下就躁了,开始怒骂。她一下骂了他十几年的窝囊事儿。她把她生孩子时赵洪刚的父母来看月婆子,只用手绢提了八个鸡蛋的事儿也抖擞了出来骂着。
这只是一段小插曲,赵洪刚结婚了几个月就搬出来住了。他父母和这个小媳妇合不来,婆媳俩总是斗嘴吵架。
而没几年功夫两个老人全走了,赵洪刚又搬回来住了,还是一个小院子一排堂屋五六间厢房。而嫁出去的两个姐也不和他来往了,两个姐全和吴蜜儿处不到一起。
赵洪刚就低声说,那年头穷,我爸我妈能提来八个鸡蛋就不错了。
吴蜜儿就说,八个鸡蛋你还给你爸你妈煮了四个荷包蛋,给我只剩了四个呀!
赵洪刚就说,不对,明明是只给我爸我妈煮了两上荷包蛋,你糟蹋人也不能胡说。
两人围绕着鸡蛋的事儿又说了几个回合。
赖狗在床上就不颠腿了,自言自语地说,烂鸡蛋事儿翻出来了?怪。离婚就说离婚么,正事儿让鸡蛋跟合苞蛋的小碎事儿搅合了?
谁也没注意雯雯那会儿把门背后的一把大老虎钳子掂了起来,她抓住了钳子冲赖狗抡过去,赖狗一闪,钳子拍在了他头边,他光着脚一下蹿了出去。
吴蜜儿把赖狗的鞋扔给他,又冲雯雯喊叫,你这孩子这么小一点,就敢拿大钳子拍人?
雯雯冲着她妈也喊叫说,滚,滚出去!
吴蜜儿脸上越发难堪,她出去了,边走边说,这个家散摊子是迟早迟晚的事儿。
赵洪刚过去抚着女儿的肩膀说,宝贝蛋儿,你替爸出了口恶气。爸给你做饭吃?
雯雯气呼呼地说,爸,我想好了,你离婚吧。我会跟着你过。
赵洪刚一下看着女儿,激动地又哭了,说,好,好,爸这一下有了指靠。
雯雯却仍是气呼呼地说,你哭什么?爸,你咋总是哭?
赵洪刚抹着泪水,说,不哭了。雯雯,我心疼你妈,她跟着这个流氓能过好日子么?说着他开始为女儿做饭,边忙活着边说,雯雯,她是你的亲妈,你妈做了天大的错事儿,咱俩要是想点招儿,能把你妈的心暖过来的。你知道么?你长这么大,见我动过你妈一指头么?你妈挨打的日子在后边呐,这个流氓就是靠打架赌博喝酒混日子的。我只要一想你妈今后会挨打,我这心里就不好受。
女儿听了,也流了泪。
晚上。他又去了公公家。这次公公门关着,他敲了一会儿门才开。公公提着裤子光了上身开了门,见是他,说,改日再说,我今天忙着呐。
他说,又弄了一个?
公公推着他走,说,改日吧。
他硬是挤了进去,说,我得说,有了重大进展。
公公不耐烦地听他说着,他说着发生的事儿,他和女儿眼见着两个净光身子在床上滚着,公公就来了情绪,拿小本子记着。
他说,你还记?你记啥呐?这是光宗耀祖的事儿?
公公说,先记着素材。你这号货还有眼福,你一下见了两个净光身子,有意思。
那你是要写东西?
公公说,不急着写,人还没死呐。
他说,你想让谁死?
公公说,让人物死。我写的东西到了结尾人就死得差不多了。狗日的这世界,人太多了。到处打仗,伊拉克打得一塌糊涂吧?中东打得一塌糊涂吧?我得让我作品中的人物死了,把人写死了文章才好看。
他瞪着眼睛说,那你是不是盼着我死呐?
公公就笑了,说,你死不了。你这号货活得旺。你要是死了呢?我想不通。可你要是不死呐?我觉得就更想不通。但是,你要是刚强猛烈地死了,中国可就有指望了。咱们中国不男不女的人太多了呀,阴盛阳衰了!
他看着公公说,你说的这话不错,就是像你这样的不男不女的人太多了!
两人又抬着牛扛。相互骂了起来。
那阵子里屋就传出了嗲声嗲气地歌声,是“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公公瞄了一眼里屋小声凑过来说,一个小妹子,才二十一岁。跟了我了,这年头怪事儿太多吧?你看咱这老牛还总是啃嫩草?
他就瞪直了眼睛,咽着唾沫说,你这熊人能整。真能整!
公公起身急着说,事儿好着呐。你就要你媳妇十万块,这招儿不错。你走吧我求你了小刚,男人有两个时候最烦人打扰,一是刚勾了个小妹子的时候,一是弄事儿的时候。你赶紧滚吧!
他就走了。路上他想着,这世道谁是猪?谁在屎里打滚儿了?公公,这个才勾上的小妹妹?也有他了?还有吴蜜儿和赖狗,还有村长,全是猪,一满在猪圈里打滚儿呐?!
世事真格变了?他已经看不明白了,公公这样的货色咋就能领回来一个又一个年龄这么小的女子呢?她知道了屋里来了生人,还唱?
狗日的这世道!
3
赵洪刚和雯雯父女俩谁也没和谁商量,全在各自行动。
雯雯故意把英语小考卷子答得一塌糊涂。她达到了目的,让老师留下了。老师姓邓,是个责任心极强的班主任,也兼着年级英语课老师。邓老师把英语卷子放在雯雯面前,让她一个人重写。她全写对了。邓老师就问,为什么这样?赵雯雯,你是班上学习的尖子,初中这三年得拼呐,你考不上高中就完了,大学的门对你就关上了呀!
她就哭了,哭着说着她家庭的境遇,求老师去做一次家访,劝劝她妈。
那一会儿,她安排好了村子里的几个很听她话的小伙伴,是毛毛、黑蛋、小丽和小燕。这四个小伙伴和雯雯在一所学校念书。小伙伴们就进了老师房子,一块述说着雯雯家的状况,全求着邓老师做一次家访。
但邓老师考虑了半会儿,说了两点,一是学生家长闹婚变,做教师的难管,这是法院管的事儿。二是不能因为家长的原因,学生自己就自暴自弃,这方法不可取。
雯雯的这次努力失败了。
几个小伙伴陪着雯雯回家,全劝着她想开点。
赵洪刚正努力操办着吴蜜儿的三十七岁生日。他买了鸡鱼虾什么的,还为妻子买了时装。
雯雯背着书包进门的时候,他正忙活着。他求女儿去把她妈叫回来,说了这天是她妈的生日。
雯雯就去了,她知道她妈在哪儿呢。
她是一路跑着去的。村子里有个赌窝,赌徒们不分白天黑夜在这里赌。她进去的时候,见了满屋子里是呛人的烟雾。她妈和赖狗坐在桌子两侧,另两个男人她不认识,像是别村的赌徒。麻将桌上摆满了散放着的钱。那是一堆百元伍十元的大钞。
她见她妈正叼着烟一脸的痴迷,根本就不打眼看她,她改了说法,说,妈,我饿了。
吴蜜儿看着女儿,有些不耐烦地说,找你爸去找你爸去,没见我正忙着嘛?
我饿了,我让你回家给我做饭。
赖狗过来了,看着她笑,给了她一张伍拾元的票子,说,你拿大钳子拍叔呐,叔不给你记仇,接着,去买饭吃。
雯雯把钱接了,刷刷两把撕了钱,把一些碎票子扔在了赖狗脸上。
吴蜜儿脸变色地过来了,说,这孩子,看这孩子?
我饿了,你得回去给我做饭吃。因为你是我妈,当妈的就得尽责任!雯雯倔犟地说。
你没见我正忙着么?
雯雯就过去一下掀了牌桌子,瞪着她妈说,我让你忙!
吴蜜儿一下显得狼狈。
一屋子四个赌徒全打量着雯雯,个个瞪直了眼睛。僵了片刻。
赖狗打了圆场说,算了算了,跟个孩子治什么气呐?蜜儿,去领雯雯吃饭,雯雯喜欢吃啥就给孩子买啥,钱我掏。
吴蜜儿就拉着女儿出来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雯雯说,妈,你没发现你的脸?
吴蜜儿说,我的脸咋了?
雯雯说,你的脸发绿,没有人的颜色。
吴蜜儿难堪地说,缺觉。我睡足了就没事儿了。说了,她一抹拉她的脸,有了些微的尴尬样子。
雯雯说,妈,你跟我回家。
吴蜜儿说,回啥家呀?我今天请你去吃大虾行吧?
雯雯说,妈,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得回家。
吴蜜儿这才拍着额头说,我的生日?噢,今天我过生呢?
雯雯过去挽着了吴蜜儿的胳膊说,妈,跟我回去吧。她就那么把她妈硬拽回去了。
家里摆好了一桌丰盛的菜。桌上还摆了蛋糕,已经插上了三十七根蜡烛。
赵洪刚还巴巴结结说了为她买了件时装。
吴蜜儿坐在饭桌旁点上烟,抽着说,没戏。玩这一套已经不灵了。赵洪刚,已经弄成个这了,我得离了,求你了,咱俩真没戏了。
雯雯那会儿哭了,她哭着点了蜡烛,说,妈,你吹蜡烛吧,要不了……我帮你吹?孩子的泪水流在蛋糕上,说,妈,爸这样做,容易么?
赵洪刚看着女儿,也想哭,他忍住了,说,雯雯,甭哭,咱一家今天高兴点。蜜儿,吹蜡烛吧?
吴蜜儿吹着蜡烛,突然来了气,往蛋糕上呸呸呸地吐了几口,说,整我呢?你们父女俩商量好了整我呢?
赵洪刚结巴地说,谁和谁……商量啥了?
掀我的牌桌,你们商量好了?
雯雯说,妈,掀牌桌爸根本不知道,是我想掀。妈,你要还是我妈的话,你甭再抽烟了,甭再赌了,甭再鬼混了,你能不能回头?
吴蜜儿听了就把饭桌一下掀翻了,狂喊着说,让我不舒心,你两个就能把日子过好么?没戏!喊了,她悻悻地走了。
看着满地的残汤剩菜和打碎的碗碟,雯雯哭着进了自己房子。
赵洪刚叹息着,又抱着头蹲在了屋子正中。他又是想的脑了疼了!
第二天,雯雯走进了市上的法律援助中心。这个点子是邓老师出的。她看着赵雯雯每天上课总是注意力不集中,担心她的学习滑下去,让她去咨询一下。接待她的是一位很慈祥的伯伯,一个鬓发斑白的老人。他耐心听雯雯讲了她的家庭遭遇,也询问了她一些问题,最终说,孩子,我帮不了你。离婚案不属于我们援助中心的事情。但是呐,你还有个好爸爸,你是幸运的。
她问,就没人能帮我爸么?
老人说,孩子,你来这里,你爸你妈知道么?
她说,全不知道。我想我帮我爸,叫你爷爷吧,我没爷了,去世了。你帮帮我爸,求爷爷啦!说了,她哭了,哭得有些稀里哗啦的。
老人一时有些愣怔,但片刻后就拿了纸巾递给她,让她擦了泪水,长长地叹气,也更为和蔼可亲地说,孩子,爷爷希望你面对现实。目前谁也帮不了你。家庭破裂了,怎么帮呢?我很无奈,无力,因为目前单亲家庭已经很多了,爷爷只希望你面对!
雯雯那天是一路失神落魄地回来了。
赵洪刚也在行动。他又来找公公,见他已经又在痴迷地剪贴着报纸。好几篇文章已经凑起来了。个个标题吓人,他扫了一眼,发现全是“某官员的小三和小五裸体打架”、“走访暗娼一条街”、“党校拆了围墙,办娱乐城?白天学习政治,晚上学习嫖娼?”……
公公一脸严肃地在剪贴着,没拿正眼看他。
他说,那个小妹子走了?
公公头也没回,说,走了。这个小妹妹很不成熟,没一点职业道德。这个世界现在是很混乱的,到处不讲诚信。
他坐下,随便又翻着杂志,见又是几篇赵公的文章发表了,标题也全是邪乎和血淋淋的。
公公仍忙着,说,说好了我包她一个月三千块。可她竟偷我的存折。让我一通臭骂,撵走了。你说你的,我听着呢。
他就讲了已经没招儿了,他又一次惨败。
公公忙完了,又开骂,说你太下作了,你算啥玩法?十万块钱是个意思,你先放着,让这两个货找你么,你巴结着找没趣儿?你个熊人,这下玩砸了,得变招儿了。说着他拍着脑门儿想着,说,有了,灵感来了,哎小刚,美国炸了咱的南斯拉夫大使馆,咱讨论一下这事会如何发展?
他就着急,说,那是国家大事和世界大事,我现在关心的是我自个儿。
不对。你是个中国公民,你得有对国家大事的起码的一点责任心对不对?我昨天半夜想了个招儿,我得找人说一说,你先听啊。我要是能拿事儿,我把中国抽大烟的烟民们全体抓了,一下全发配到美国,用咱们的万吨巨轮运过去,数十万的烟民到了美国,咋样?那一下就把美国搅合得天翻地覆,让美国先乱起来再说。这招儿灵不灵?
他就笑,说,咱全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还操心着国家大事世界大事呢?快说你的灵感是啥?
公公又拍着他的大脑门儿说,强奸你会不会?
他说不会。
公公说,强奸你老婆,你会不会?
他看着公公。
公公说,你把事情弄大,把你老婆强奸了,这是合法的,你没犯罪。再把这骚女人猛打一顿,会不会?
他仍是看着公公。
公公说,赖狗就得打你,你做好挨暴打的准备,然后你就把浑身的伤拍了照片,报案。你往医院一躺,派出所会把赖狗抓了,这一回,不让你当猪了,当狗,你耍一回死狗,要钱,这钱就要出来了。
他问,那我是真离婚?
公公一脸的嘲笑说,你落不住人了,就得落住钱呐?你有了钱再娶一个小妹子,或者干脆你就学我,再甭结婚了。我告诉你,赖狗最近赢了,一下大发财了,赌博,赢了一套别墅啊!他有钱。但这人的钱得警察才能要出来,你想想我这招儿狠不狠?
他想着,半会儿才吱唔地说,赖狗有钱我知道,可是赖狗的钱是赌来的,那钱还得飞了。公公你不知道,我还是不想离婚,我和他们熬着!不成?
公公瞪着他,也是半会儿才说,你倒真是死不要脸地爱一个女人,这世上你真是少有的男人。
他说,对,你说这话我爱听。
公公说,可你得主动出击,有时候女人是欠揍的,我在这方面比你有经验,女人你得去征服她,而不是像你这熊样子,处处迁就她。你媳妇会永远看不起你的。说了,公公一下把话题扯大了,扯到了古代现代的战争,全是打,啥叫个政治,政治就是玩儿,玩着玩着就打,那就是战争!战争是为了啥?女人和财富,要把对手一下全体打服气了,把女人和钱财全夺回来,你的事儿才好办。
他听着公公在那儿发感慨,公公的嗓音既左又破,一脸的枯树皮一样的皱纹,满嘴的黄黑牙,一个大脑袋,一条腿也瘪了不长肉,像这号货他要是想抡他一顿,只一拳公公就躺倒在地上了,但是他这会儿正在发威讲着古代现代和全世界的战争?真他妈的可笑,这世道太可笑了……
公公还在发威风。
他低着头想了半天不吱声。脑子又疼了!
公公就躁了,说滚吧滚吧你,你净是浪费我的时间和精力,我要是个女人我把你踹八回了。公公骂着把他推出去了。
那一夜,赵洪刚又睡不着了,他还是把床压得咯咯吱吱地响,他想招儿又想的脑子疼。
半个多月后,意外有了机会。赖狗架着吴蜜儿来了他家,两人全喝醉了。赖狗把吴蜜儿扶到了床上,对赵洪刚说,招呼好她,蜜儿缺觉,让她好好睡一觉,今晚上要大战呐。说了他东倒西歪地走了。
他锁了门,一件一件扒着媳妇的衣服,她翻着身,咕哝着说,甭这样,人正困着,赖狗,你咋不分时候么?
她醉着还想的是那个流氓么?
他恨得牙痒了,就把她真扒光了,她眯缝着眼,看清了是赵洪刚,这才一下捂着自己的胸,恼怒地骂着说,是你?王八蛋,你敢扒我的衣服?
赵洪刚抽了皮带,他把皮带在手里紧握着,他瞪着她,那会儿他想他一定要把这个骚女人猛抡一顿,他觉得打一个对他伤害太深的女人真是一件过瘾的事儿。他浑身的血液加速了流动,他手抖得厉害,他已经感觉到了他脸上的肌肉也在抖着,他的脸凶狠之极……
吴蜜儿看着他,也有些害怕,她往床角缩着,她的身体一动,他就又看见了她太美的净身子,他一下就没了勇劲儿,他把皮带猛抡下去,却是一下一下狠狠地抽着床角,床角的单子让打得弹了起来,他下着狠劲儿,那床单就让打烂了,他抽着,似乎看见了她身上已经让打的遍体鳞伤,他只是噢噢喊叫着抽打着床单子……
吴蜜儿也惨叫起来,她意识到她真害怕了,她喊着,来人呐,来人呐,要打人啦……
赵洪刚把自己打累了,床单子已经是稀烂,他把他自己累得闪腰叉气,他瘫坐了地上,呼呼地大喘着气儿。
吴蜜儿悄悄地赶紧穿衣服,她脸上惨白地看着坐在地上的赵洪刚,从他身边想溜。
他一声怒吼,给我站下!
吴蜜儿吓得一哆嗦,就站下了。
他用拳头砸着地,一下一下砸着,说,蜜儿呀,我爱你爱的死不要脸了,我这么做就不能感动你么?
她听了,没吱声,只是把腿站了稍息架势,听着。
他仍吼着,蜜儿,你当初对我这么好,是为了啥?
她咕哝着说,这个么……是说不清的。
他又吼着,我不会和你离婚,我就这样了,我把自己恨得没办法呀……
她小声说,那你就是死不要脸了,我也没办法。说了她走了。
那之后赵洪刚就住了医院。赖狗把他打惨了,他断了两根肋条,眼睛肿成了牛眼,腰上也是一片青紫伤痕。赖狗打他的时候还骂,骂他变态。
他报了案。派出所果然就拘留了赖狗。
警察来调查的时候,赵洪刚就只问一句话,会不会把赖狗判刑?他把十万块钱的事儿竟然忘了。
警察说,先调查了再说。
吴蜜儿到医院看赵洪刚,也捎带着说离婚的事儿,赵洪刚还是咬死了问,会不会把那个流氓判刑?
吴蜜儿说,判啥刑呵?人已经放了。
赵洪刚一下又梗直了脖子,半会儿才说,人放了?
吴蜜儿又说,你要是和我利索地离婚,我会给你些钱,我没存多少钱,咱商量一下钱数,你开个价,和你离婚我再花多少钱,你说?
赵洪刚瞪着她说,你想得太美了,我不离,咱就这么熬着。他仍是把钱的事儿忘了,他脑子里想的根本不是钱。他恨这个女人,但他不想要啥钱,他就起把这事儿熬下去。他仍是咬牙切齿地说,离婚?你们把我先弄死,就这话!
吴蜜儿就走了,边走边说,和你说事儿,永远说不出个名堂,就这么着过下去了?总归我在村子里的名声臭完了,我就死跟赖狗了,走到哪一步我也是赖狗的人了,就这话!
没几天,警察来处理,说把赖狗罚了,按治安处理条例罚过了,问他还有什么意见?
他急火火地问,罚了多少?
警察说,二百。
他吱唔地说,才二百?我这伤呐?
警察说,给你要了一千块治疗费,已经不错了。
赵洪刚在心里骂着公公,想着闹了这么大的动静,这一场事儿才总共值一千二百块?他这伤受得太不值了。
他对警察吼着说,你们为啥不判他的刑,把他关了,我就得救了呀!
警察就也吼着说,少给我们喊叫,这就是个流氓打架的事儿,你快签字,你要嫌处理结果不满意,等你伤养好了来所里谈吧,再不了就去告法院,我们还忙着呐。说了警察要走。
他就说,我签。可我不是流氓,对不对?
警察不耐烦地说,甭扯了成不?你不是流氓?你把你媳妇扒光了抽?
他说,我没抽媳妇,抽的是床单子啊?
警察盯着他冷笑,说,那还是流氓。变态啊你?
他说,我……我疼媳妇没动过她一指头,这个你们可以调查么!
警察依然是一脸不耐烦地说,咋调查?把你媳妇扒光了,没抽?抽了床单子了?那还是个流氓!哎呀算了算了,不想和你扯了,赖狗是流氓行吧?你们打架总有一个是流氓!这个事儿就是按流氓打架处理过了,快签字!
他也不想说了,他签了字,拿了一千块钱治疗费,又发呆了。
雯雯天天来侍候着他,给他买饭,扶着他去厕所。雯雯问他,爸,你真打我妈了?
他气呼呼地说,打了,我出了口恶气。
雯雯脸上是嘲笑地神态,说,你没打,爸,你骗人,骗得连你自己也相信了?
他就低下头吱唔地说,我打了,我把我的皮带抽坏了,这是真的……
雯雯看着天花板说,我妈身上没有一丁点伤。那个流氓身上也没有一点伤,可爸你浑身是伤,这不公平。
他没看出女儿脸上的神态。他想他的女儿也不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
没两天他就出了医院。在医院躺着费用太昂贵了。
4
一个晚上,公公来家里看他了。他这时对公公开骂,说,你出得啥熊招儿,我再不听你的了,你一肚子的坏水儿,就会对小女子使,对我不灵!
事情总是在不断地变化嘛,来,抽根好烟,消消气儿,我是来告诉你一件很严重的事儿。公公说。
点了烟。公公说,你得管好你的女子了,你女子比你有能耐,将来这个女子说不准成大事儿,也说不准会让你哭天没泪。
他就坐直了身子,断了的肋条还没好利落,一动就疼。他紧着问,我女子咋了?
正说着,雯雯进来了。她脸上是一股威严地正气。
公公就走了,说,不说了,我这人就是爱多嘴,你和你女子谈谈。
他问着女儿,说,没出啥事儿吧?雯雯?
雯雯说,没有。
紧跟着进来了吴蜜儿和赖狗,赖狗捂着头,他头上流着血,上衣也沾着血,满手上也全是血,他进来了说,我不包,这伤得让赵洪刚看看,这是他女儿拿砖头拍的,我不和一个碎女子动手。
赵洪刚就笑了,他一笑肋条疼,脸就扭曲着,笑得难看,但他笑得挺滋润。
雯雯瞪着她妈和赖狗。
吴蜜儿说,雯雯,你越学越不像话了,你敢拿砖头拍人?
雯雯却冲着她妈说,还有脸说我?不尿泡尿照照你自己?
吴蜜儿那会儿哭了,说,雯雯,你……你……你咋这么着说你妈?我就是和这个窝囊废离了婚,我还会照顾你的呀,妈有钱呀……
雯雯却喊着说,我不让你照顾,我怕背你这坏名声,你们离吧,离吧,赶紧离婚吧,我会跟着我爸过!
赵洪刚那会儿咕哝着说,我不离。离婚?想得太美了。
赖狗就跺着脚说,咦!我操,我得去包扎头了,头疼,浑身发抖呀,得破伤风了就划不来了。我把他的,我这老江湖遇到新问题了!
两人往外走。雯雯又追过去凶狠地吼着,妈,你听着,你坏?坏到头了是不是?我也坏出个样子让你看看?我今后天天赌博,去泡网吧,勾引小流氓,我们学校高年级的会打架的小流氓多了去了,我隔三差五地让一伙人把你身边这个男人打一顿,咱走着看!
吴蜜儿一下愣怔住了,她看着脸已经扭曲变形的女儿,哆哆嗦嗦地说,雯雯,你可不敢这样……
赖狗却是赖笑着,说,你女儿要是这样,我就奉陪了。走。
吴蜜儿还是扶着赖狗走了。
雯雯在后面哭着,她哭得伤心透了。
赵洪刚过去扶着女儿的肩膀,说,雯雯,你刚才是吓唬你妈吧?你不会学坏吧?
雯雯扑在她爸怀里痛哭了,说,爸,你说让我怎么做才好呀……
赵洪刚这一夜没睡,他和女儿谈了半夜话,知道是雯雯带着那几个小伙伴,一直守了好多天,才等到了机会。赖狗又来村子里赌博,这几个孩子在后面守着,赖狗出来解手的时候,小伙伴们用一条绳子把赖狗绊倒了,雯雯拿了半块砖上去拍烂了那家伙的头。他想着这个小故事很可怕,要是万一拍重了,把赖狗拍死了,雯雯就完了,这就是家破人亡的悲剧。
他说,雯雯,你要是把赖狗拍死了,咋办呀?
雯雯却毅然地说,我面对。我把这个流氓拍死了,我进少管所,我受刑罚,我不怕!
他再不敢问下去了,他觉得女儿在倔犟这一面,像他;在漂亮这一面,像她妈。这是个好女儿,他一定得让女儿念大学,这个女儿将来一准成大事儿,他不能再失去了女儿!
他决定了一个办法,他得走了,他带着雯雯离开这个村子,他有手艺,在哪儿也有饭吃。他和雯雯商量着,让她转到郊区一个学校。他就在学校附近租一间房,还开修车铺子。
雯雯说,你和我妈不离婚?
他说,不离。我就熬着,你妈有回头的这一天。
雯雯还是哭了,说,爸,你非常爱我这个妈么?
他还是忍不住地也流了泪,说,是。爸的宝贝蛋儿,你爷你奶全过世得早,我就只有你妈和你两个亲人。你妈身上的毛病全是我惯下的,因为我太爱你妈了,你得相信,你妈本质上没坏,我不和她离婚,我能熬到她回头那一天。
雯雯又说,爸,你太迁就我妈了吧?她还像个当妈的人么?她赌,勾引流氓,她过的这叫个啥日子?爸你要是个男人,能原谅我妈这么大的错儿?我妈她在犯罪对不对?
他半会儿才回答了女儿的问题,说,雯雯,爸要是讲大道理,讲不过你。爸只说实在话,行不?你妈跟了我,享福了么?没有。是你妈把她存下来的钱给了我,对吧?你妈现在有了错儿,还没到犯罪那一步吧?你爸这样的男人,是对你妈对你,全得负起责任的男人,你爸是个窝囊男人没错,你爸还是个有耐性的男人,也没错吧?咱走,离开这个村子,过咱的日子去,我就这么熬下去,等你妈回头这一天……
雯雯哭着同意了他的计划。
父女俩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坐长途汽车一个多小时,来到了这个大都市辖区内的一个远郊区。
但这次迁徙并没有给赵洪刚父女带来运气,只是数月后,另一场祸事降临在这父女俩身上。
赵洪刚先安排好了雯雯的转学,把女儿安顿好了,才开始考察这个郊区。他发现这里的摩托车太少,也发现临街的门面房租金上去了,他再开修车铺根本包不住支出的成本。他转悠了几天,改了主意,去给人打工。他到了一个汽车修理厂,那里的老板说只缺一个电焊工。他说他可以试着焊些活。试用期半个月,他干得不错,老板就留下了他,签了合同书,他每月的工资是八百元。
他租了间便宜的房子,每月是六十块,父女俩的日子还过得不错。雯雯到了放学就回来了,他为女儿做好饭,父女俩享受着天伦之乐。雯雯第二个月就当了班干部,是英语课代表,这个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全喜欢她。
雯雯这孩子无论到了哪儿,全能极快和同学们混得极熟。她喜欢交朋友。
这样的日子过了小半年的,父女俩天天说笑,赵洪刚一下发现女儿的话挺多的,他原来和女儿交流太少了,他越发觉得女儿可爱,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
一天,修理厂收购了一辆报废汽车,老板想把车改装一下再卖,让赵洪刚把车上太旧的零件切割焊掉。就出了事儿,赵洪刚切割油箱的时候,没想到里面有些存油,油箱爆炸了,一下把赵洪刚炸飞了出去。
一帮工人把他送到了医院,医生给他做手术的时候,汽车修理厂的老板在外面连着说,亏了亏了,这下亏大了!
他的命保住了,却截了一条腿,也得亏他的脸上有个焊工的罩子护着,没伤着脸。老板为他付了一万多元的医疗费,又赔他了八百元,他出了医院。老板为他交治疗费的时候,嘴里一直是骂骂咧咧地,说他找了个丧门星,一下让他破了财运。他忍着气,陪着笑脸,说他真是让老板破费了。
雯雯在医院一直守着她爸,她请假了近半个月。
出院后,这父女俩又回了家。
赵洪刚成了残疾人。
公公来看他,了解情况,突然就说,赔你了八百块?一条腿就值八百块?
赵洪刚可怜巴巴地说,我和人家签了合同。
公公说,啥合同?拿出来我看看。
他拿出了合同书,上面有一条写明了,如出现公伤意外,厂方只赔偿一个月工资。
公公看了,一声大喊,狗日的,老子这回帮你出口气,他说赔八百块就完了?还要国家的法律法规干啥呐?
雯雯看着公公说,伯,人家这个老板还付了俺爸的一万多块医疗费呐?
公公说,女子,好俺的女子哎,付医疗费是最起码的事儿,你跟着伯走,伯让你看看我在这个城市媒体方面的能量。
公公这人遇到这事儿显得很仗义,他带着雯雯走访了几家报社,坐出租车跑了一天又请雯雯吃饭给记者们塞烟花了几百元,他还很高兴。
晚上雯雯回到家向她爸叙说,说公公伯认识好多记者,还让我在报社里哭,记者就拍了照片,说还要抽空来家里采访。
没一会儿,真来了两个记者,采访了赵洪刚受伤的情况和治疗的情况,还看了那份合同书。记者也拍了赵洪刚的照片,说回去把这事儿向领导反映,会很快登报的。
这父女俩没想到记者采访的文章第二天就登了报,报上登着父女俩的照片,标题是大号字,为:一条腿竟然只值八百元?
雯雯学校的领导和班主任带了一帮同学来赵洪刚家表示了慰问,班主任哭了,说让赵洪刚好好养伤,但赵雯雯还得回学校上学,不能影响了孩子的学业。
赵洪刚感动地说,对,对,让雯雯还去上学。我还有手艺,我的摩托车修理铺子还在呐,我还能养活女儿,我一条腿没了,可我还能挣钱。
报纸连着几天登着这件社会新闻,不少读者表示了对这件事的关注。也有不少读者谴责这种黑心老板。
赵洪刚连着几天看着报纸,想着这个社会还是好人多。
村里还有一个老人家来看他了,是已经退休的村子老书记。老书记七十多了,在这个村子里当书记差不多有四十年,他是省上的劳模。他一直想着搞运动,在文化革命最乱的时候,他也把村子治理得有条不紊。搞商品经济之后,他的观念就渐渐落伍了。但他对吴蜜儿和赖狗鬼混的事儿也知道,他来看赵洪刚的时候,还是不满现实,发着牢骚,说,我要是拿事儿,我非把这两个人整治得像老鼠一样,让村子里几千口人拿唾沫星子淹死他们!
赵洪刚感动地说,老书记,叔呀,你能来看我,我就想让你说句公道话,也真盼着你出来替我拿一回事儿!
老书记就摇头叹气地说,不行了,我老了。可我心里透亮着呐,知道你为啥去外边干活,你是心里堵得慌呵。小刚,我也和你一样,眼看着村子里的风气坏了,坏透了,可我也没办法。你好自为之吧。
吴蜜儿和赖狗也来了,两人看了赵洪刚的样子显得冷漠,赖狗先说,我们也想做好事呐,来做好事了。蜜儿,你说吧,这个人情落给你,毕竟你们夫妻了一场么。
吴蜜儿说,是这,我们也同情你,你要是同意了离婚,我们想给你五千块钱,你看行不行?
赵洪刚那会儿在床上躺着,他就把身子翻了过去,脸冲着墙壁不吱声。
吴蜜儿说,你说话呀?
他不吱声。
赖狗说,这年头让女人倒贴,还不如一头栽进茅坑里死了算了。
他还是不吱声。
雯雯刚好放学回家,她瞪着她妈和那个流氓。
吴蜜儿对女儿和蔼可亲地说,正和你爸说离婚的事儿呢,我和你这个叔想给你爸一笔钱。雯雯,这样做妈心里也能舒坦一点。
赵洪刚这时小声却对着墙壁咕哝说,离婚?想的太美了。
赖狗磨着牙说,这个主儿总是这一句话。奇怪了,一场爆炸事故,愣是没死。唉?你死呗,有些事情,一死就了啦么?
雯雯喊着说,你们是不是想把我爸往死路上逼呐?
赖狗赖笑着说,女子,甭喊,我们送钱来了,谁逼谁呢?我还想让你妈给我生个儿子呐,你爸就这么耍死狗算咋回事儿?
雯雯那会儿喊着说,妈的,我要是能杀了你,我一定会这么做!
赵洪刚才转过身子,看着女儿说,雯雯,咱不和他们生气。我想好了,不离婚,想让我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我还是那句话,想得太美了。
赖狗把吴蜜儿的腰肢一搂,说,走走走,我再和这人说一会儿话,会气神经了。你看,人家不生气。我赖狗是表面上的流氓,但是我要是遇上了这样的主儿,我自认为我弄不过人家啊?小刚,你他妈是个蔫损的主儿,我怕你行吧?但是你也给我听好了,我现在天天弄的是你的媳妇,咱熬么!
两人就那么勾肩搭背地出去了。
雯雯恨恨地说,爸,你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呀?
赵洪刚却说,值不值?走着看。
雯雯哭了,她哭的有些伤感有些爆发的劲儿,她吼,爸,你听好了,我想住校,不回家啦!
赵洪刚听了,急着要下床,声音哆嗦地说,雯雯……爸爸就想天天见你一面,你得回来,听爸说,爸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雯雯听了,哇一声哭出来,跺着脚把一摞碗摔得稀巴烂……
而赵洪刚看着女儿发火哭喊,他有些害怕,他的脑子立即又疼了……
5
法律援助中心的那位老人自己找上了门,来替赵洪刚打官司了。他自报家门说姓徐,看了报纸,他说这件事已经引起了有关领导的关注。
官司一下打了几个月,赵洪刚这几个月活得精神了,他发现周围的所有人全支持他,区法院的几个审判员把修理厂的老板训惨了,认为他同时违犯了几个法律条文,审判结果出来了,判定修理厂的老板一次性赔偿赵洪刚三十万元。
这个老板不服判决,向市法院申诉。
赵洪刚觉得判决结果让他头发懵,能得三十万元么?他这是一头撞出了个金矿?
他和徐律师商量,说这个老板可能把血本就赔进去了呀?
徐律师就说,他的这个赔偿数字并不是高的,法院是考虑到了咱们西部省份的特殊状况,要在放在商品经济发达的省份,赔偿数字还会高。因为这个老板蔑视宪法、民法、劳动保护法等条文,竟私自和佣工定这种合同书?还有事故发生时老板的动机,是改装报废车辆,这是为自己牟取暴利,不顾手下佣工的死活。这种情节是非常恶劣的。
他说,可能这个老板没有这么多钱。
徐律师说,那就罚没他的家产,对这种黑心老板,是要让他知道法律的尊严的。
没几天。老板自己找上门来了,来了就给赵洪刚跪下了,哭得挺惨,说,赵师傅,你得救救我,我没这么多钱赔你呀,我挣钱不容易,开这个小修理厂之前,我贩过红薯土豆鸡蛋和大米,还搞过客运当过小包工头跑四川贩过桔子,贩桔子那次我赔惨了,车翻到了大山沟里幸亏我没在车上坐着,我吃的苦天底下没有语言能形容呀,赵师傅,咱不打官司了行吧?一把我赔你十万,说着,他把十万元现金打开了让赵洪刚看,那是一摞从银行才取出来的捆扎好的钱。他说,赵师傅,你看行不行?不行我就一直跪着不起来了。
赵洪刚不知道该咋做了,说要听听徐律师的意见。
老板就说,行,我一直跪着,等徐律师来。
僵了一会儿,赵洪刚自己软了下来,说,我也没给你干几个月的活,倒让你贴了一万多的医疗费,这十万也不是个小数字,就这吧。
那老板就起来了,叫了一个戴眼镜的人进来,说快拿文件让赵师傅签了,赵师傅原谅咱了呀。
戴眼镜的人就拿了几份文件,是赵洪刚同意撤拆的申请书,还有经两人友好协商,达成的私下赔偿协议书。赵洪刚就一一地签了那几份文件。
徐律师来了,看了几份文件,叹了口气说,你这个人,心肠好。行了,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雯雯放学回来,赵洪刚高兴地说,宝贝蛋儿,你上大学的钱有了。他把存折让女儿看了,说这是你的钱,爸给你存起来了,存折的名字是你的。
报纸上又登出了赵洪刚的新闻,大标题是:受害人最终得到了十万元赔偿。
他架着双拐,修理摩托车的铺子又开门了。他想得培养一个好徒弟,他靠着脑子指挥徒弟干活。
铺子开张没半个月。吴蜜儿来了,她脸上是青紫伤痕,眼睛肿得成了一条缝儿。
赵洪刚看着她,心里仍是刀剜一样疼。
吴蜜儿看着赵洪刚,半会儿不吱声。
赵洪刚进了铺子里面,她跟着进来了。
他问,挨打了?早知道你会有这一天。
她哭了,半会儿才说,洪刚,我来给你要屋里的钥匙,你给不给?
他说,说清了,要哪儿的钥匙?
她说,咱家……的钥匙。
他听了,浑身哆嗦着,激动得不行,掏出了钥匙递给她,说,你说的啊,是咱家!我盼着这句话呐,盼了好长时间了呀!
她接了钥匙,说,知道今天是啥日子么?
他说,啥日子?
她说,洪刚,今天是你三十九岁的生日。
他瞪直了眼睛,半会儿才说,我……我早忘了。
她擦着泪水,说,我记着呢。我回家给咱做饭,我做不了太好吃的,但我尽力做几样菜。你和雯雯一定回来吃饭。
他听了又哭了,说,一定。我这就上学校给咱女儿说一声。
赵洪刚和雯雯进屋的时候,见吴蜜儿正系着围裙,忙活着往饭桌上端菜。饭桌上已经摆着一个大蛋糕,上面插满了小蜡烛。
雯雯看着她妈,愣怔了片刻,神态是复杂地。吴蜜儿看着女儿,也是片刻没吱声,一脸的羞愧。
半会儿,雯雯才叫了声,妈。
吴蜜儿过去把女儿抱着,这母女俩全哭了。
赵洪刚谁也没劝,自己坐在了饭桌旁。
雯雯哭着说,妈,我爸说的对,说你有回头这一天。
吴蜜儿抹着泪说,甭说了,雯雯,坐下吃饭。
一家三口人吹蜡烛,吃着饭,但谁也不说话。这顿饭吃的压抑。雯雯说,妈,你这是回头了吧?让打成了这样?算回头了吧?
吴蜜儿说,我一会儿和你爸单独谈。
赵洪刚就看着她,她回避开了他的眼神儿。
吃完饭,两人坐在院子里。
吴蜜儿说,洪刚,我真对不起你,咱好说好散行吧?
赵洪刚看着她,不吱声。
她说,我挨打是因为怀了孩子,赖狗非要让我生下来,我不能生个黑孩儿吧?我就悄悄把孩子做掉了。
他长叹着气,说,怀了孩子的话也对我说?你挨打成了这样,还要和我离婚?你真是想的太美了。
她也长叹着气,说,你总是说这句话?你是不是看着我挨打你心里舒坦?
这压根不是我舒坦不舒坦的事儿,是你挨打的日子在后头呐?他气呼呼地说。
可你现在有钱了,报纸上全登了,你可以再娶一个愿意跟着你好好过日子的人么,我已经是破罐破摔了,你总抱着我这个破罐有意思么?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我就这样,死不要脸了,我把我自己恨得没办法,谁也把我没办法。他说。
那你准备把我拖死了你才高兴?
不对,是把你再打上几顿,你自己回头。
那我要是随便在大街上拉一个男人去睡,也不跟你呐?
那是你的事儿。我就按照我咋想的去做。
她站了起来,气得咬着牙骂了一句粗俗不堪的话,说,你现在成了个瘸子了,还非要赖上我啦?
他说,瘸子是让你们这对狗男女逼的,我这条腿要不是为了咱孩子,我会出去干活儿?说了他也骂了她一句毒话,咬牙切齿地说,我就是不离婚,拖死你们!
她也恶狠狠地说,我去让赖狗杀了你!
他说,你让他掂着刀来,我把脖子伸给他。
她气呼呼地走了。
雯雯出来了,也跟着走了。赵洪刚喊着女儿,雯雯头也没回,她跟着她妈不吱声走着。
母女俩站在外面一个背影处,大吵了一架。
雯雯说,妈,你说的话我全听见了。
吴蜜儿说,我已经是个破罐了,就这了。
雯雯说,妈,你骂我爸的时候你心里不惭愧?
可你爸就这么沤着我熬着我,他心里难道不惭愧?
我爸是爱你的,他就是不要命地爱一个人,我爸有啥可惭愧的?
可我不爱他,这不是一厢情愿的事儿。
可你们生下了我,现在把我夹在中间,你这个妈,真要当破鞋一辈子啦?
吴蜜儿盯着女儿一脸的泪水,她的神态渐渐地变狠了,她说,就这了,你要是觉得当我的女儿受了大委屈了,你可以跟你爸过。
你是个赌棍加破鞋!雯雯喊着,脸上的神态是扭曲地。
吴蜜儿一巴掌打在女儿脸上。
雯雯捂着脸,她能感觉到脸刷地已经肿了,她哭了。
吴蜜儿就那么走了。
雯雯看着她妈还是走进了村里那个赌窝子。
雯雯想了一会儿,她去了老书记家。
老书记正在院子里躺在凉椅上听着收音机,里面正播着激昂的秦腔,老人听得入了迷。
雯雯哭着来了,老书记关了机子,听她哭着说她家里的情况。雯雯说完了,哽咽地哭着说,爷,我叫你爷了,这事儿只有爷能管啊……
老书记听了,动了容,他咕哝了一声,这是羞了先人了?孩子,拿个小板凳坐下,爷爷管了,爷爷得把这事儿管到底啦!
老书记一个电话叫来了村长,村长还是得听这个老书记的,老书记是村民代表大会的主任,他有权召集村民大会罢免村干部。在这个村子里,没人敢惹老书记。
雯雯把家里的情况又述说了一遍,说了,她忍不住地又哭了一通。
村长对雯雯立即也产生了同情,他气呼呼地问老书记,说,你老人家说吧,咱咋整?
老书记威严地说,咱们给下一代创造的是啥环境?咱扳着指头数数咱村一年能考上几个大学生?嗯?雯雯这孩子正念书呐,让一个学生给咱哭着讲这丢人事儿,咱当干部的脸往哪儿搁?抓钱是对的,让村子富裕也是对的,可也得抓脑子,要不了会受到惩罚的。想想看,毛主席在世的时候,村子里有这么乱么?
村长就直说对对对。
老书记说,你布置吧,让警察先把这伙子人关了。等公家把这事儿处理完了,咱村里再处理一回,分红的时候狠罚款。把这伙子人赌博的钱罚光了,让他们干点正事儿。这风气不刹一下,咱整个村子就成赌窝了。
村长立即照着老书记的吩咐安排了,他给派出所打了电话,值班所长和村长全是熟人。不一会儿来了辆警车,从上面下来了几个警察。
雯雯躲在墙角暗处,眼看着警察把这帮赌徒全带走了。
赵洪刚在外面坐着一直到半夜。他把一包烟抽完了,又是想事儿想的脑子疼。雯雯回来了,把他搀回屋扶到床上,他还是睡不着。
6
赖狗觉着他的运气和手气一直背,让关进派出所里,罚款就他最多。村长还指着他的鼻子臭骂了一通,村长挨了老书记一通训话,把火全发在了赖狗身上,说,赖狗你狗日的再不改你的瞎毛病,我来个绝招儿,我把你驱逐出村子,不信了咱试试看。
在村子里赖狗也怕几个人,怕村长,村长手下有一杆子人,急了就用这杆子人打狗日的。真打了就是白打,村长路子野,公安和道上的人全熟。他还怕老书记,老书记见了他总拿斜眼儿瞄他,他从来不敢和老书记对眼神儿。
赖狗的邪火没地方发泄,就只有冲着吴蜜儿发了。他在房子里踢盆摔碗的,两人就吵架,她骂他在村子里臭名远扬。他也骂她不是个好货色。
两人骂了一阵子。
吴蜜儿说,算了,分手吧,混了这么长时间了,谁也没吃亏,谁也没沾啥便宜,再这么拖下去,怕是得死上一个才算拉倒。
赖狗过去就揪着她的头发一抡,她让抡在了地上,他说,我是遇上女光棍了?你想耍我?也行呵,你那死狗男人不是要青春损失费么,你勾引了我两年,你给我两万,不多吧?
她看见地上有一缕让他揪掉的头发,她平日最爱惜得就是她的头发,她想了片刻,发着狠说,你说话算数不算数,我给你两万咱就分手?
他说,说话算数。
她就说,行,我会给你两万。操你妈了赖狗,你让我倒贴?他是个吃软饭的流氓啊?我白和你睡了两年,你还要钱?
他又过来揪着她的头发晃,还点了烟,问她啥时候把钱给他。她知道他又变态了,他要拿烟头烫她,她就跳起来往外跑,喊叫着说,我会给你凑够钱的,姑奶奶不在这儿待了。她狼狈地逃了出来。
吴蜜儿在夜里逛荡了几条街,像个游魂。她骂了一夜狗日的男人,她没地方去了。
天亮后,她坐车回了老家。
在老家她只待了几天。她的至亲只有两个姐,全嫁出去了,每月只给她妈几十块生活费。她爸活着的时候是个酒鬼,每次喝醉了就打她妈。她妈挨了一辈子打。她爸死的时候,她竟然不知道。
老母亲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了,每天摸索着给自己做些饭吃。她这次回来没拿钱,就把金耳环和手上的金戒指摘下来给了她妈。她大睡了几天,对来屋里看她的亲戚们谁也不见。之后她又回城里了。
小半年后。
赵洪刚的生意有了起色,他雇了两个徒弟,老顾客们又来光顾他的修理部了,他的铺子里已经停满了待修的摩托车。他晚上吃过饭了还是来铺子里加班挣钱。
一天晚上,公公一跛一跛地来了,说路过这儿,来看看,你这个货,也不来我家坐了,我一个人又快憋闷死了呀。
他紧着让公公坐,给他递烟,让徒弟给他沏茶。
公公又凑过来头,一脸的诡秘,说,现在人都不管闲事儿了,我还是想管。有个事儿,你看我这个臭嘴,不说吧?我憋得慌。说了吧?又说不出口。
他听了心又是嗵嗵地跳,脖子梗直了,嘴发干,说,你说,你就是来报丧的个主儿,你快说!
公公小声凑他耳边说了,他一下又瞪直了眼睛。
公公说完了,就起身说,走了,我说了心里就不憋闷了,反正这事儿和你也无关了。
他一声怒骂,说,我日你先人了公公,这事儿当然和我有关!
公公让他骂得直眨巴眼儿,过了会儿才笑着说,你还生气?还气得跟吹猪一样的?我操,我算把你没治了,你真是死不要脸地爱一个女人,这真有意思,你这号货真是个人物。
他又一声怒骂,把公公骂走了。
天下了雨,隐隐地有了雷声。
赵洪刚匆匆骑着助力三轮车,上面架着他的双拐,他披着雨衣,驶到了这座大城市西边的一个立交桥上。这个立交桥到了晚上,站着一些打扮妖冶的女子,她们基本上是一个人站一个位置。这座桥被称为这个城市晚上的一景。因为它处在城市西边,桥边的指示牌上写着“城西立交桥”。人们也习惯把它叫做“城鸡”桥。桥上站着的女子们全是等待着客人的小姐。
赵洪刚上了桥,就把车开慢了,他一个一个巡视着女子们,他希望不要发现吴蜜儿。他在每一个小姐身后轻声地“唉”一声,见了不是她,就把车开走了。他心里念叨着,不会,没有这事儿,公公是日他妈胡编的。但是,不一会儿就真发现了吴蜜儿,他从她侧身站着的身影上一下就看见了她,他看见了她的熟悉又陌生的侧影。那让他心里又是一酸,紧接着心口刀剜一样地疼。
公公告诉他的就是这事儿,果然她在这儿卖。她打了把伞,她把她打扮得敞胸露怀,能清晰地看见她的乳沟,超短裙的开叉已经到了大腿根儿,她脸上抹得五麻六道,嘴唇涂得血红。他实在想不通这个人,这个女人到底是图了个啥?他和她生活了十几年他觉着竟然对她一丁点也不了解?他把车停在她身边,大声咳嗽了一下。
她回过身,见是他,也愣怔了片刻。
他说,我真是琢磨不透,这又是咋回事儿?
她又把腿稍息着,说,挣钱呢。
你她妈真缺钱花么?
最近缺钱,缺一笔钱。
你需要多少钱?
我得凑两万。
为啥?
给那个流氓。
你欠他的钱?
也算是吧。
现在还差多少?
还差两三千吧。
我给你行不行?
行呵。
上车。
她就上了他的车。
她在车上刚坐稳,就见一边刷地围上来几个人,这几个人穿着一样的雨衣,几个人围上来后,其中一个亮了一下证件,说,公安,盯你们一会儿了。
吴蜜儿听了就咕哝着说,倒霉,倒霉透了,你这个熊人就是个扫帚星啊!
只见一边站着的小姐们看见了这一景,她们就纷纷地四散离开了。
赵洪刚看着几个人说,公安咋了?我犯啥法了?
一个公安盯着他说,没看看你的熊样子,一条腿瘸了,你还嫖呐?
他就吼着说,错了错了,这是我媳妇!
公安指着他说,闭上嘴,到了所里再说。她是你媳妇?你们俩还搞价搞了半天?你编瞎话也得编园么。
另一个公安拿着对讲机调车,又指着他们说,甭让他们说话,把他们分开。
几个公安就把赵洪刚和吴蜜儿分开了押着。赵洪刚架着双拐下了车,沮丧地咕哝着说,她真是我的媳妇!
另一边被公安押着的吴蜜儿拿眼角瞄着他,脸上是一副惨白。
从立交桥的拐角迅速开上来了两辆有公安牌子的三轮摩托车,两人分别被押着上了车。
赵洪刚说,我的车呢?咋办?
一个公安说,少操闲心。你的车我开回所里。
押着吴蜜儿的车开得快,不一会儿就不见影了。押着赵洪刚的这辆车驶到半路上踩刹车时熄了火。
驾车的公安猛踩着摇杆给油,就听车呼呼嗵嗵地响,车发动不着。赵洪刚就说,甭踩了,排气管淹了,再踩就伤缸了。
公安说,还说的是行话?你懂车?
他说,我就是修理摩托车的。我有一个修车的铺子!
公安问,那你说这会儿车咋办?
他说,让再来一辆车,把这车拖走。你们要是放心我,把车拖到我的铺子里,我很快就把这辆车搞定。
一个公安说,甭听他的,先回所里再说。
叫了一辆出租车,留下一个公安,另一个公安把他押到了所里。
在所里,公安分别审了赵洪刚和吴蜜儿,两人说的名字和身份全对。一个警长模样的人过来吩咐两个警察,让他们跟着赵洪刚去家里再验一下身份证和结婚证。
两个警察跟着赵洪刚来到他家,赵洪刚求警察说,今天的事儿不能让我女儿知道,我求你们了。
警察说,你们要真的是夫妻的话,我们去你家一句话也不说。
在家里,警察进门就看见了赵洪刚一家三口人的照片在墙上挂着。他又拿出了身份证和结婚证让他们看。他们看了就对赵洪刚说,走吧,没事儿了。
雯雯睡意惺忪地从她房子里出来,问出了啥事?
警察帮着赵洪刚说,没事儿,来查户口呢,这是例行公事,打扰了啊小同学。
三人又回到了所里。路上,赵洪刚说,是不是还要罚款呐?
开车的警察说,算了,看你穷得一踏糊涂,就这吧。
赵洪刚却说,我有钱,我存了十万呐。但是钱是拿命换的。
另一个警察就盯着他看,看了一会儿说,你是不是有病?脑子进水了?病得还不轻呢?
他说,我没病,真的。
警察语气极冲地说,你是不是非让罚了你,你才高兴?
他说,不能罚我,要罚只罚我媳妇就行了,可钱还得我出。媳妇不要脸了,我要脸,我今天的目的就是把媳妇接回家。
开车的警察就把车停在了路边,两个警察全盯着他,他就说了媳妇跟了个流氓,说了他这近两年的委屈。他说的简单扼要,但说清了事实。
两个警察就相互看着,一个说,算了算了,你到了所里这些就别说了。警长可正躁着呢。说罚你五千你就得出,一分也不能少。
另一个说,就是。今后我们的摩托车有麻烦了,去找你就行了。我们一会儿帮你说几句好话,警长就把你们放了。
他就点头谢了两个警察,说,今后你们的摩托车坏了,尽管来找我就行了,修你们的车,我不收钱!
他们回到所里。
两个警察过去和警长咕哝了几句,不一会警长过来了,他一脸的无奈,把赵洪刚和吴蜜儿叫到一起,说,你们回吧,叫我咋说你们呐?我们的工作是很辛苦的,很累的,我们所里三十四个民警,今年就有两个民警是让急救车在岗位上送到医院的,可是群众评议我们所里的工作还是不满意,我们几乎就评了个最差派出所。这个“鸡桥”就是影响我们所评议的主要因素。叫我说,你这个女人,今后弄事是不是照顾一下我们的辖区,你去别的地方干行吧?走走走,我再说一会儿就想骂人了。全滚吧!
两个人灰不溜溜地出来了。
赵洪刚把她带回了家,悄悄地进了门,先找了几件衣服让吴蜜儿换上,又架着拐给她打了洗脸水,她洗着脸。
雯雯出来了,看着她妈。
吴蜜儿看着女儿,流了泪,说,雯雯,你睡你的。
赵洪刚也紧着说,雯雯,你睡吧,我把你妈接回来了。
雯雯问,人是回来了,心回来了么?
吴蜜儿背着脸,流了泪,说,乖女儿,妈对不起你,你先睡吧。
雯雯也流了泪水,说,唉,这位女士,你是不是回头了?
吴蜜儿过去了,一下抱住了女儿,哭得呜呜的,过了会儿她又一个劲儿地煽她自己的脸,煽得叭叭地响,说,女儿,妈心头的肉呀……妈错了妈犯罪了,妈得回头了,再不回头妈自己死呀……
雯雯才哇地一声也痛哭了,这娘俩抱着哭成了一团。
赵洪刚在旁边听的也落泪了……
半夜了,雯雯才回屋睡了。
吴蜜儿已经成了个泪人儿。
赵洪刚问,饿了吧?我给你做点吃的?
吴蜜儿羞愧地说,洪刚,麻烦你去给我买几包方便面,我真饿得不行了。
赵洪刚起身出去了,他买了方便面,问她吃几包,她竟说吃三包吧。
给她煮了面,她香甜地吃着。
他咕哝说,你过去是从来不吃方便面的。
一句话又说的她流了泪。
这一夜,赵洪刚和吴蜜儿轻声说了半夜话。她一直哭着,说她挨了无数打了,赖狗是个魔鬼,他打她轻的时候是抓住她的头发一抡,重的时候是掐着她身上的肉,还拿烟头烫她的大腿和前胸,她再也受不了啦,她发誓要改邪归正了。
他听着,眼睛一直看着屋顶,不吱声。
她说,真是对不起了洪刚,我这次是真想回头了,真的。
他说,这小半年你一直在那桥上混着?
她点点头。
他要你两万,是为了个啥?
和一个流氓说不清为啥,给他两万就算了啦。全当是分手费吧。
真能了?
能不能了在我,不在他。我不理他了,改邪归正了,还能咋着?
那你为啥在那桥上混,不来找我?
我没脸找你了。
他看着她,眼里有柔情。
她一直低着头。说,我以前就是在广州卖的,我的钱就是这么挣的。我一直瞒着你,现在得让你知道了。
两人又僵了一会儿。
他说,我隐隐乎乎地知道。可我一直不想让你告诉我。
她说,可我还是说了,说了心里就没病疙瘩了。
他说,行了,你心里没有病疙瘩了,可你把你的病疙瘩从心里抠出来糊在我心口上了。你不能不说么?你们女人们的心思,我到死也弄不明白!
她捂着脸说,对不起,我想好的不说,但今天让你抓住了,我不得不说了,说了心里一下就轻松了。
他半会儿才说,我知道了。这事儿永远不要告诉雯雯。记死了,让它烂在心里也不能让女儿知道。
她点点头,说,知道。
他说,可我一条腿没了,你咋想的?
她说,我能咋想?你这么死心塌地地待我,我还能咋想?再说我心里还一直牵挂着女儿呢。说了,她又捂着脸。
他说,行,明天给这个货送两万过去,咱好好过日子。
她睡前洗了澡,她洗的时间很长,出来后她就光身子偎在他怀里,又是哭着,说她过了一段魔鬼的日子,让鬼缠身了。她真想不通为啥要这样,人只有堕落到了一定程度才能体会到恩爱的日子是甜蜜的。之后她就摸着他被截的那条腿,还摸着他的脸,他一下就抱紧了她。
这一夜,赵洪刚和吴蜜儿紧紧抱着,两人全是百感交集。
两人的恩爱似乎又回复到了刚结婚的日子。
赵洪刚逗着她,让她说他一句——饿狼啊?
吴蜜儿听了这句话,一下泪水满脸,说了一句,饿狼啊……
他还是猛地抱着她,两人缠绵了一夜,她一直哭,说,小刚,我要回头了,再不回头我自个儿死呀……
第二天下午,吴蜜儿真提了两万元去找赖狗,但开门的是一个陌生面孔,她想不起来这个男人是谁。但男人却看着她一声怒骂,把她骂走了。
她走开这幢小楼,才想到这个男人是原来的房主儿。就是这个男人把房子输给了赖狗。而这幢别墅的主人又换了。
她不知道这几个月之间发生了另一场豪博。
房主带来了两个白白净净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提了一箱子钱,来找赖狗玩。
赖狗一下就来电了,浑身着火一样兴奋。
他们还是玩的飘三页,一万一局,十分钟不到,赖狗把手头的四万现金输完了。他把脚踏在了椅子上,说,咱玩个大的,我把这房子押上了?
白脸青年笑着说,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说了把一箱子现金提上来放到了桌子上。
赖狗也翻出来房产证押上了。
又一局下来,不到一分钟,赖狗又输了。
白脸青年说,结束战斗了?说着,那个原先的房主把房产证收了,另一个青年把桌上的现金也收了。
赖狗这时浑身哆嗦着,他从腰里刷地摸出了一把军用刀子,把刀刃在鞋上蹭了几下,把自己的手放在了桌子上,刀刃对着他的小拇指头,他凶狠地喊叫着说,继续玩,我割一根指头顶一万,咋样?我割了呵,咋样?
白脸青年笑了,说,别别别,这是干啥呐?我借给你钱玩行不行?说着,青年把手伸进了提箱里,片刻间从提箱里拿出了一杆锯短了的猎枪,枪口抵在了赖狗的头上。青年仍是笑着说,老哥,兄弟可是有备而来,知道你的名声臭完了,兄弟不得不防。你也就是这个村子里的光棍,可能你从来没想过,山外还有山啊?
原房主也说,你割,割五根指头顶五万,这钱我掏了,割吧!咱继续玩。我等这一天等的心里起腻,等的心里不耐烦,我真想看着你的一根一根手指头让我赢了,这辈子你就别玩了,割,你要是不割,你他妈蹲在这儿尿一泡也行。
赖狗一下就蔫了,把刀子扔了,吱唔地说,算了算了,哥哥认栽,行吧?
那把抵着赖狗头的短枪就放进了提箱里。白脸青年说,不过就输了几十万么,在咱赌行道上也不是个大数,你就玩命呐?值不值?说了,白脸青年把他的大号报了出来,说,叫个赖狗是吧?你啥时候想玩命,来找我?
赖狗听了那个白脸青年的大号名字,知道了对手是这座大都市的一个黑白两道全通的主家,而这样的主家敢赌一把上百万的局,手下有十几号弟兄,个个是凶狠角色,能打能赌能抽老千更敢玩命的,他压根不是人家的对手。
原房主说,赖狗,你滚吧。啥时候把钱凑齐了想玩,我还奉陪。
吴蜜儿对这一场赌局压根不知道。
她回到村里,去了赖狗原先的房子,见房门开着,她站在了门口。只见房子里和狗窝差不了多少,到处是散放着的方便面塑料袋子,到处是乱扔着的锅碗瓢勺,屋子正中还摆放着一个盆,里面发出了一股熏人的尿臊味儿。
赖狗披着衣服,趿拉着鞋,蹲在房子一角正喝着酒,他喝酒啃着一个烂苹果。
吴蜜儿倚在门框上,看着这个男人,她也一时半会儿想不通她咋跟了这么个货鬼混了近两年呢?
他斜脸看了她一眼,骂了一句粗话,说,找你几个月了,还以为你消失了呢。
她把钱拿出来在手里晃了晃,说,给你把钱凑齐了。
他眼里一下发出了贼光,说,好好,好,翻本的钱来了。
她把钱又放进了包里,说,你得给我打个条子。
他说,我不会写字。
她说,知道你不会写字,我写好了。你在这条子上捺个手印就行了。
他说,还捺手印?跟画押一样?哪儿来的印泥呐?
她说,你把你的手指头咬烂一点,就有印泥了。你也让我看一下你受疼的样子。
他坏笑了一下,就真把手放在嘴里咬烂了,说,拿条子,我捺手印。
她过去,把条子拿出来,说,我念一下,这上面写的是,赖狗是个流氓,他勾引了赵洪刚的媳妇吴蜜儿,吴蜜儿和一个流氓鬼混了两年,赖狗要分手费两万。赵洪刚爱他的媳妇,把两万元替吴蜜儿付了。赖狗如果再缠着吴蜜儿不放,这张条子将作为证据交有关法律部门审验。
他听了,仍是坏笑了一下,说,这是从哪儿学的?
她说,没从哪儿学,是我自己写的。
他说,扯淡么,我管你条子不条子的,我要钱就行了。来,我捺手印。
她让他在条子捺了手印。
他捺完了,把手放在嘴里吮吸着,说,这一丁点血,竟能换两万,也值了。
她把钱给了他,说,今后你再甭缠我了,说话算数。
他说,滚吧你,我缠你了?你以为你是个好货?
她走了,说,从今天起,我是个好人了,我也必须要变成一个好人了。
吴蜜儿回到家,系了围裙,戴了头巾,她开始收拾房子,她把一院子的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她一下觉得这一院房子让她那么亲切。她边忙活边看表,快到了女儿放学的时间,她又出去买菜,回来紧着做饭。
她也听到了风声,这个村子要拆迁了,这里会矗立起来一片高楼大厦。而她家的这一院子房子有三百多平米,如果按单元楼房返迁的话,这个屋里可以分四套单元房子。七八十平米一套的房子有四套,一套住,三套租出去那就是钱!加上家里还有一套临街的商业房,那更值钱了,返迁回来再分配一套有六十多平米的商业铺面,自个儿经营或者是租出去,这辈子啥也不愁了。
但是她也下定决心得戒赌了,因为村子里不少赌徒们把家里的房子卖了,成了赤贫的穷人,村子里的贫富差距早就一下拉开了,她再敢赌了,她想得彻底变成一个人,不能当鬼!
赵洪刚和雯雯回到家,看到整洁的房子和饭桌上的几样菜,脸上全露出了少有的笑容。
7
赵洪刚去了一趟假肢工厂,让给他订做一条假肢,他被截的腿是左腿,截的位置是膝盖处。工厂的医生告诉他,他的这种假肢好做,如果他能坚持锻炼右腿的肌肉,他很快就可以摆脱掉拐杖。他听了就非常高兴。他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他还是想给吴蜜儿做饭吃。
在等待着假肢定做的日子里,他坚持着锻炼,他右腿的肌肉本身就发达,他开始在房子里跳着单腿走路,没几天就走得还算稳当了。
他的生意也稳当了,他天天在铺子里加班,吴蜜儿晚上也去铺子里坐着,她说她不敢一个人在家待,怕手再痒,经不住诱惑再去打牌。
挑了个日子,赵洪刚在屋里摆了一桌酒席,只请了公公和两个徒弟,买了几挂鞭炮,说拿炮崩一下秽气,再全家庆贺一下团圆。
鞭炮放起来后,村子里好多邻居来看热闹,赵洪刚喜洋洋地说,媳妇回头了,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喜事,得庆贺呐。
吴蜜儿在家保养了十来天,脸色一下就滋润了,皮肤细白,她也把自己捣致得极漂亮,她穿了时髦衣服,也向邻居们笑着。
一桌酒席吃到了很晚才散。徒弟高兴地走了。雯雯也回房子写作业了。
公公多喝了两杯酒,话多,就说,怪,你们这场事儿就是怪呵。
他问,咋怪了?
公公显然是喝高了,小声咕哝说,竟然没死人?
他有些燥气,说,公公你这个臭嘴,打住行不行?你总想让死人,要死你去死!
公公不生气,说,我想着你们三个其中非死一个才算完事儿,现在这事儿我真是想不通了。和我看的正经小说全不一样,也和我编排出来的故事全不一样啊!
他过去把公公揪起来往外推着,说,走走走,回去歇着吧,忘了不请你来了。臭嘴也加上是个太监!
公公被推到了门口,还是说,让我把话说完!小刚我算服你了,你能熬,你终算把媳妇整回头了,这事儿搁我身上,我一刀就宰了狗日的。不过话说回来了,这事儿永远也搁不在我身上。我把世事看透了,女人么,我爱不起来,她们就是和我睡一觉,花几百块钱。不像你呀小刚,你能拿命爱一个女人。不易!
他硬是把公公推走了。
这天晚上,两人抱得紧紧的,恩爱得犹如新婚。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赵洪刚的假肢装上了,他行动已经利落多了,他很快在屋子里能行走自如,他又开始了过去的生活,天天到中午十一点半回家做饭,但这时吴蜜儿再不睡觉了,她也是早早地起床,收拾房子买菜,把菜全洗了也配好,等着赵洪刚回来炒菜。她在旁边看着,学着,也帮着他忙碌着。他们想着祸事已经过去了。好日子又回来了?
可赖狗又来了,他是喝得醉醺醺地来了,来借钱。他进了屋子就坐在地上说,没钱花了,来借几个,我还得翻本。他说着,掂着酒瓶,咕咕咚咚往嘴里倒酒,啃着个烂桃子。
那会儿赵洪刚正忙活着炒菜。吴蜜儿在一边帮忙。两人全瞪着他。
赖狗说,知道你们手上还有八万,我只借四万,也不多。给我四万我就发誓再不踩这个门了。
吴蜜儿对他吼着说,你这人还有没有一点人心?
他看着她,坏笑着说,说我呢?你以为你有人心?我告诉你吴蜜儿,沾上赌,和抽了大烟是一样的,甭说人心,黑心也没了。你信不信?不信了我在我的心口捅上一刀,让你看看,看看流出来的血是红的还是黑的?说着,他掏出刀子,又把刀刃在鞋上蹭了几下,站起来冲着她过去,把刀子抵着自己心口。
吴蜜儿就往后躲着,不敢看他。
赵洪刚那会儿吼了一嗓子,说,赖狗,你要钱没有,我这儿有命一条,你要是有种,你把我杀了。
赖狗说,赵洪刚,你让我杀了你?
对。
这可是你说的?
对。那儿是菜刀。甭拿你那小刀子黑唬人。他指着菜刀说。
赖狗过去就掂了菜刀,冲着他摇摇晃晃地过去了。
赵洪刚就把头伸到了饭桌上,说,赖狗,你要是不敢砍,你他妈的是孬种!
赖狗就举起刀,要往下砍。
吴蜜儿一声喊,赖狗,你真砍呀?
赖狗的刀真砍下来了,是砍在了饭桌上,刀扎在了饭桌上,砍得很深。
赵洪刚把头一抖擞,就说,知道你是个孬种,你不敢!
赖狗赖哩叭唧地说,让我砍你?我用一句你说的话,你想得太美了。你自个儿死吧。我告诉你,我借不到钱,我借人,你这个媳妇还得跟我!
吴蜜儿喊着说,你真是想得太美了,我再不会跟你了!
赖狗看着她说,你不跟了?我借你女子,咱就这么着玩。你女子在我头上拍了个疤,我也得给你女子留个纪念,往轻里说,我得让你女子也成个小拐子。往重里说,我会把你女子弄死。说了他摇摇晃晃地走了。
这顿饭谁也没吃,两人呆坐着,生着闷气。
晚上,两人给雯雯说了,让她放学路上注意着。雯雯不在乎地说,我放学回家,总有几个伙伴跟着,这个流氓不会把我咋样的。
这天,赵洪刚半夜没睡,他又是想事儿想得脑子疼。
第二天。赵洪刚去找了老书记,他想他只有这一条路了。
在老书记家里,他哭了,他哭得挺可怜,他说如果这么着逼人,他真不想活了,他想杀人呀!
老书记还是动了容,打电话叫来了村长。
村长听了也生气,说,我操,老书记你甭管了,这事儿交给我了,我得把这小子一下治死。
老书记说,那这事儿就交给你了,我看得发动群众,把这个坏典型抓一下,把满街刷上标语,布置民兵把他绑起来,开他的批判会!得在咱村搞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啦!这个运动以我的意思,就叫个整治坏风气吧?成不?
村长就笑着说,老书记,不用这么张扬了,我把事儿办好就行了。再说了老人家,上面没有精神让再搞啥运动了。从中央到省市区乡,全让咱抓经济么,老书记,要是弄出了个错动静,咱咋给上面交代呀?
老书记听了,僵了片刻才一摆手说,那你看着办吧!我可是盯着呐,这事儿明天就办了!
村长说,办了,老书记歇着吧。
村上第二天立即贴出了告示,告示内容是把赖狗驱逐出村子。村长说到做到。告示上写得很严厉,说道,经村委会研究决定,像赖狗这样的流氓,一再作恶,已经给村子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村子将永远不承认他是村民,分红没他的事儿了。今后村子里所有的福利待遇和这个人无关。
告示贴出来后,赵洪刚在村子里碰见村长,村长坐着小车出去办事,赵洪刚对着小车点头哈腰地笑,村长特意让小车停了,把车窗摇下来说,小刚你的事我管了啊,你今后要是有事就找我,你再拿老书记压我,我今后就再不管了。
赵洪刚就对着村长巴结地笑着说,对对对。
村长不耐烦地对司机摆摆手,小车驶去。
但是赵洪刚走了几步,听到了一声喊叫,小刚,站下!
他转身站下了,村长让小车停了,他过来了。
村长过来把他推到了一个墙角,给他自己点了一根极品烟,抽着了,噗地往他脸上吐了一口烟,才小声也是威严地说,你同意不同意老书记的意见?在全村搞一次轰轰烈烈地整治坏风气的运动?
他听了,立即有些热血攻头的样子,厉声说,同意!
他就见村长一脸的气愤,指着他说,那我问你几个问题,赶紧简单回答,我没时间!
他说,对!
村长说,你的毬毛数清了没?快说!
他就梗直了脖子,瞪着眼睛说,没!
村长说,好。第二个问题,要是搞了运动,你一个,你的骚媳妇一个,赖狗一个,先把你们仨挂个大牌子游街示众,你愿意不愿意?
他又梗了一下脖子,瞪着眼睛说,为个啥让我也挂牌子游街?
村长说,你不是坏分子的典型?
他说,我当然不是!
村长说用手指头点着他的胸口说,你是!我说你是,你就是!小刚,你跑不了。因为是你的媳妇让赖狗弄了,你一下闷了小两年?你他妈的还算个男人?你不是坏分子?难道我是了?我一准给你挂个破牌子游街示众!我得把你的男人劲儿批判出来吧?没看看你这熊样子?日他妈咱村子咋出了个你?
他又梗直了脖子,一脸灰白,不敢吱声了。
村长盯着他,才说了,小刚,我一直想把你当自己小弟兄看,你这人有点二,还朴实,能听懂人话,啊?也算个弄家。可我也想弄你媳妇,你知道不知道?
他一下觉得脸上抖了,脸色越加灰白,他说,村长……叔哎,你……不会……
村长又用手指头点着他的胸口恨恨地说,我当然不会!我这么着点你,你要是还不灵醒,你要是再敢拿老书记压我,我也耍一回二杆子劲儿,让你小子看看!说了,村长才拍拍他的肩膀,递了一根村长才敢抽的极品烟,小声说,把烟点上,赶紧的!
他抽着了烟,手一直哆嗦,再不敢往外吐了,让烟在肚里闷了半会儿,也盯着村长的脸,等着村长发话。
村长还是小声说,但是却是笑着说了,小刚,我操你的骚媳妇了!你小子得常去我家里和办公室坐坐么?我喜欢你,你要围着我身边转了,成了我的小兄弟了,我能让你成了个瘸子?那不成!我得让赖狗两条腿全断了,他个狗日的还没处诉委屈,懂了吧?说了村长气昂昂地走了。
他在后边只愣怔了片刻,立即明白了,他对着村长的背影感恩戴德地喊叫说,叔哎,我听懂啦!
村长连头也没回,坐上小车走了。
又过了些日子。这段日子很平静。
但是,村长说的那些话一直在他耳边轰响。他也想了这好些日子了,他也压根没去村长家和他办公室坐,他不想去!他觉得他和村长这样的老江湖也是个大弄家,没法儿说话。人家是条汉子是个老流氓是个在村子说一不二的货,他就敢这么着在身边放一杆子二毬,说打谁就打谁,他也敢为他自己家大把搂钱财,他还敢在外面包二奶三奶的,弄的小女子全和他女儿一样大还有的比他女儿年龄还小,还有人家竞争当村长的时候是拍着胸脯说,谁选我了,我承诺几件事儿,一是给村子里修柏油路,二是让家家户户住上小二层楼,没钱盖小楼我借给他,三是让家家户户喝上自来水用上城里人的空调冰箱,四是让咱们村子到了年底分红,家家按人头算全过万,五是把咱村子的临街房子全搞成商业铺面,想自个儿经营了我不管,想出租了往外租,让村民们的小日子红火起来!结果村民们全选他了。老村长只拿出来了三成力,全兑现了他的承诺。老村长的做派让村民们恨不得山呼万岁。他又用了七成力,让他自个儿家发大财了……日他妈要是给村长挂个牌子游街示众,再不了把这狗日的抓了判了,不会冤枉他!
但是——现在满村子钉上了搪瓷牌子,只印了两句话,是“翻身不忘共产党,喝酒不忘老村长”。老村长的威风早把老书记那过时的做派日弄下去过了。老村长还会带领村民们弄事儿,只要和上面和开发商和拆迁办有了冲突,全村八千多人全听老村长的,老村长一乍胳膊,村民们男女老少齐上阵,警察武警们把村子包围了,还得和老村长谈谈,拿枪的人也弄不过他,拿枪的人也不敢对着村子里的老弱病残们开枪吧?!
还有村东头的三叔,一个老党员老一辈的老实村民,想和村长弄一回事儿,在一个春节前在他家的门口贴了对联,是——爱党爱国爱人民,防火防盗防村长,横批是“年年如此”。
三叔让老村长整治得现在家破人亡了。村长先让老书记看了这幅对联,老书记劝说让三叔把对联扯了。三叔不听劝。老书记气得脸发白背着手走了,放话说他不管了,让村长自己看着办。村长就办了。
先是有一杆子人夜夜在三叔屋外边拉屎尿尿,再跟着三叔家的围墙半夜里就倒了,紧跟着三叔家的东风小三轮车让拆卸成了七零八落的扔在了村子口,三叔站在村口骂大街,让一杆子人拉进了茅房里往嘴里灌了屎尿……三叔弄不过人家只得摆了几桌席面认输,但是老村长带的一杆子人把酒席全掀翻了,打得一塌糊涂的。再之后三叔住院了,大病不起,没到一年功夫死了。现在年年到了春节前分红,三叔家要么少了要么压根没有,你告去吧?三叔家的人去了乡上区上市上告状,让老村长带人绑回来了,还关起来了,饿了快两天,一家人哭喊得没劲了全给老村长跪下了……
老村长才摆了几桌,把三叔一家老小骂的个个低头认错,事儿才算拉倒。
唉,狗日的这世道,他也只能闷着了,再闷着,总归媳妇已经回头过了,他只想把他自个儿的小日子过好,过美。
赵洪刚一天中午回家做饭的时候,没见吴蜜儿。往常这时候她已经在家把菜全洗好了,他正纳闷儿,见她脸色苍白跑回来了,腿上摔了一块青紫伤,往外渗着血。她进了家就把大院门屋门全锁了,一头扑进赵洪刚怀里说,吓死我了,赖狗……在菜场上堵着我,我跑,他拿着刀子追我。我喊叫,街上的行人全在看热闹,没人帮我呀……
他抱着她,见她在他怀里抖,嗦嗦地抖,把他抱得很紧。他摸着她的腿说,这是咋回事儿?
她哆哆嗦嗦地说,摔了一跤,跑着跑着就摔倒了,我还是爬起来就紧跑……
他说,今后你甭去买菜了,你跟着我,咱俩形影不离,看这个流氓还能咋着。
下午,雯雯放学回来,哭着进了门,说,那个流氓真拿砖头砸我,我跑了,几个同学揪住了他,我才跑脱。
吴蜜儿紧着上前看,见雯雯腿上有一块伤,不重,伤了一块皮。
赵洪刚一条胳膊揽着女儿,一条胳膊抱着媳妇,看着屋顶说,这是逼我呢,逼我呀?那好。好!
晚上,他出门了,他说到铺子里看看。
很晚了,他还没回来。吴蜜儿说她也去铺子里看看。她去了铺子,徒弟说,师傅走了。
她问,啥时候走的?
徒弟说,走了一晌了。
吴蜜儿就想着,他能去哪儿呢?
赵洪刚买了一把菜场上卖肉剁排骨的刀,刀刃他试了一下,是锋利的。他骑了他的助力车,架着他的双拐,满世界寻着赖狗。寻不见人,他想着这个货会不会又回到了他家?他就又回到了村子里,到了赖狗家,见里面的灯亮着,他果然在家呐!
把他驱逐出村的告示是狗屁么,他在心里骂着。
他进了赖狗家。进屋之前他把一切全想好了。他把要说的话全想清楚了。他想他得把要办的事儿一定办了。得当一回汉子了。不能闷了,就这话!
他见赖狗光着脊梁,一身的贼膘露着,他蹲在屋子中间,正在发呆犯困。
他进了屋子,他立即演戏一样,显得走路艰难,他架着双拐,走得极慢,他经过了他跟前,把那把崭新的菜刀一下拍在了桌子上。
赖狗没起身,斜眼瞄着他。
他坐下了,说,赖狗,我想让你杀了我。
赖狗说,我又不傻,我杀你我得挨枪子儿。
他说,那你起来,坐我跟前说话。
赖狗起来了,慢慢悠悠地坐在了他对面,腿一直颠着,嘴角透出了嘲笑。
你不想杀我对吧?他说。
我不干傻事儿。我只要钱,我得翻本呐。赖狗说。
你真是个无赖。杀个人,你不敢?当无赖流氓,你敢?他说。
甭说这个啊,我不爱听。咱说说你媳妇?赖狗又是坏笑着,说,你媳妇真不错,我还从来没和一个女人玩这么久。从外表看不出来,一脱衣服才能看出来,你媳妇脱光了才好看,长得真够标致,皮肤细嫩,小屁股混圆,奶也好,那奶头一动弹就挺起来了。
我不想和你说这个,他说,我今天晚上就想说,是你死还是我死?得死一个吧?他盯着赖狗说。
那恐怕谁也死不了,你是个死狗,你活得旺。我是个赖狗,也不想死。我就是想要钱。咱俩现在说不到谁死的事儿。就是钱的事儿。赖狗说。
但是,我活够了,我不想活了,我想让你砍了我,来吧!他把头伸到了桌子上。你要是还不敢砍,你他妈的是个孬种!
赖狗瞄着他,嘲笑的语气说,我又不傻,你想的太美了吧?滚滚滚,我这会儿饿得发慌,没劲儿。
那我想杀了你。他说。他把头抬起来了,他的头一抖擞,他说的时候语气很沉稳,让赖狗根本觉察不到。他想时机差不多了,他就等着这个时刻了。
就你?
对。
你今天是吃了豹子胆了?
对。你敢不敢像我一样?他说,他想一定要这么逼着他,逼紧他。
咋?
把头伸到桌子上,让我砍?
你吓我呐?玩这一套你还嫩点儿。
你敢不敢?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有了把握。
给给给,你要不敢砍,你才是真正的孬种呐。赖狗把头伸到了桌子上。
他起身非常利落地拿起了刀,他这一段时间锻炼身体真是管用,他推开了双拐,跳着就过去了,他想他等这个时候等得太久了,他浑身的血一下攻到了头顶,他毫不迟疑地一刀砍下去,呼地一股血喷了上来……
赖狗在人世间的最后神态是斜眼瞄着他,赖狗实在想不通,这咋可能呢?但他的身子正往下瘫软着,他已经感觉到了浑身的血全喷了出来,他突然就觉得憋气,心脏在抽着疼痛难忍……
赵洪刚还没过瘾,又猛砍下去一刀,他清楚地看到,赖狗的脖子和他的肩膀上的皮肉只连着一点儿了,赖狗的头已经让他剁下来了,他这次是干净利落地把赖狗拾掇了……
那一阵儿,吴蜜儿刚好跑进来,她看到了这一幕,“啊”地一声惊叫……
赵洪刚抹拉了一下脸上的血,对她一笑,才说,我干了一件这辈子最得意的事儿……
之后赵洪刚报了警,对着他的手机电话平静地说,我杀了个人,对,地方是……
他平静地说完了地点和时间,他还说了,他现在就在现场坐着,在候着警察们来抓他,他绝对不会跑的。
吴蜜儿听了,立即晕了过去,瘫倒在了赖狗的门边上……
8
这件事先是震动了整个村子。
警察赶到的时候,公公也跑来了,他挎着相机,叭叭叭地拍了照片。公公对着一身血的赵洪刚竖着大姆指头说,小刚你行,我做梦见到了这一景,没想到你真干了,这才叫汉子呐!
警察围向赵洪刚,赵洪刚缓缓地说,人是我杀的,我偿命就行了。
公公喊着说了他想说的话,说,这狗日的该杀!小刚你再甭傻了,你不能说死的话,你不会死,你得把事儿全给公检法理顺啦,弄清白了,你就死不了啦!
立即有个警察把公公推一边去了。
警察把赵洪刚带走了。
公公极快把这篇文章写了,往全国各地发出去,市上和外地的报纸同时把这篇文章登了,还登了照片,公公用的标题还是具有煽动性,也是血淋淋的,为:血案,丈夫怒杀恶棍第三者。
同时,公公也把这稿子发到了网络上,陪着大幅照片和他临时编写的图片解说词。
这件事也便震动了全市。
市上的一家小报觉得这篇文章很有炒作价值,来采访公公,让他说说看法。公公就说,这事儿我掌握着第一手资料,我早料到了非死人不可啊。不死人,我实在对这件事儿想不通。然后他便侃侃而谈,说着赖狗如何作恶多端,说着说着,他来了灵感,说我还有正事要办,改日再谈吧。再说你们这样的小报,我不感兴趣。这是大报需要的稿件!
他突然觉得他有了一种使命感,他要为赵洪刚伸张正义。他立即刷刷刷地写了一篇申诉书,他写完了又跑到赵洪刚家,把申诉书念给吴蜜儿听,她呆呆地说,你写的不全。她让他看了赖狗和她的分手费那张条子。公公看了一下显得震惊,说,太好了太好了,小刚他媳妇,你这一张条子能救小刚的命,小刚一准死不了啦。但是呢,你这张条子总共才几十个字,你竟然写错了一少半呐?几乎全是错别字了,你看,这里还有拼音代替的字。但是,这条子真实,我能不能拍一张照片?
她呆呆地说,你随便拍。你拿走也行。
公公拍了照片,又说,小刚他媳妇,这条子任何人也不能拿走,这是法庭调查的最重要的证据。你一定要保存好。
她就木呆呆地点着头。
公公忙坏了,他在村子里一家一家跑着,让全村人签名,村民觉得赵洪刚为村里除了一霸,也全签了名。他把这份数千人签名的申诉书交到了公安局。
这件事又登了报。连续几天报纸上登着,为民除恶,受尽了欺辱的男人,应该如何量刑?
一些法学家也参与了讨论,讨论了一些日子。
但法院最终还是判了赵洪刚,他进了监狱服刑。
吴蜜儿把铺子改了杂货铺,她经营着。她人一下显老,憔悴了许多。她每个月和女儿去监狱一次,看望丈夫。赵洪刚每次都叮嘱她,让她为女儿存好钱,一定要让女儿考上大学。她告诉丈夫,让他甭操心了,女儿已经考上了重点高中。村子里也出台了新政策,凡是考上大学的,统一由村委会负责这个大学生的一切费用。赵洪刚听了这个消息,说他一下放心了。
吴蜜儿说,我把我妈接到咱家了,我现在天天伺候我妈,我突然觉得良心发现,我妈这一辈子太苦了,我得让老人跟着我过日子了。小刚,你放心,我也会把咱雯雯照顾好。
赵洪刚就说,好,我会争取减刑。我现在在监狱里只管修车,我在里面挺好的……对了我得告诉你,我现在脑子再不疼了,一下活透了一样!
吴蜜儿每次探监的时候都在说,我等着你……
2003、5、写于西安
发表于《北方文学》2003、7月号
2013、9、改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