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屹:也谈文明——英伦琐记

——有感于龙应台文明小论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273 次 更新时间:2005-05-12 0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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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屹  

感受西方文明

龙应台女士的《咏儿和慧儿──文明小论》,激活了我所经历的储藏在头脑中关于东西方文明的图片,它们活生活地带动了我的联想。

香港曾是英国的殖民地,英国的文明对它有直接地影响。英国和香港有共同的文明印记。几乎同样的“文明之旅”我也有过。在英伦学习期间,我接到了来信,说给所有享有国民健康服务的25岁至64岁的妇女做一个常规妇科检查。国民健康服务是英国人引以为骄傲的社会福利体系的一部分。

打电话预约了时间。我按时到了那里,有一些不安。虽是中年女子,但由于是东方人,第一次在西方作这样的检查还是很难为情的。感到难为情的还有,那天是英国今年最热的一天,上午我奔跑在外,下午赶到诊所时,出了许多汗。我没有时间冲个澡。

但是一切,被两个柔似春风的女子给溶解了。她们走到门外大厅,把我迎进去。她们两个人让我坐在那里,打开电脑,围着我,和风细语地给我讲解这是一个什么检测,为了什么,她们要给我做什么,我应该怎么做。她们看见我说话时咳嗽了一声,就立刻去给我接了一杯水,消除了我的疑虑和紧张。当我从检查台上下来,我说,很抱歉……因为,两个人围着我转,不时地看我的表情,询问我,关切地说,对不起,有一点痛,快完了。好像我是女王或者公主。这时她们对我说:你做得很棒!

出了诊所,面对阳光与蓝天,我骑上车,扬开了笑脸。此刻我得到不仅是检查,还有心理的慰籍。确实,这就是文明。这是所有参观或居住过西方国家的人都经常感慨、或者经常谈论的话题。

其文明背后

但是,我所要说的是同样在英国,我所见到的文明背后的东西。可以说,就是在我去诊所检查的上午,还曾见到的。

那是英国的养老院——英国叫老人护理院。我第一次进入英国的养老院是在一年以前。老人院的墙上张贴着《护理哲学》:尊重老人的尊严与隐私。老人的房间里有鲜花,有家人的照片,还有个性化的装饰及私人家具。很像温馨的家。

我进入老人的房间,护士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门口的开关,灯亮了,然后护士去拉上厚厚的窗帘。护士说,为了保护老人的尊严。随后发生的事情让我震惊了:护士把老人放在一个帘子上,帘子的四角各有一个吊钩,然后,她们推来一部机器,机器的杠杆原理把老人吊在了半空。护士把老人吊起来,传送到恭座上,座椅上、轮椅上,晚上再传送到床上。因为是第一次看见,我的脸在发烧,感到被吊起的不是别人,是我。我感到人的尊严扫地。特别是当老人要方便,被半裸体吊起的那一霎那。

老人院管理人员对我说:不要把所见到的一切告诉外人。可是,一次,我在伦敦亚非学院参加纪念赛义德的研讨会,一个学者在质疑西方文明时神秘地对我说:你不知道美国用起重机吊老人吗?我说,知道,英国就有。慢慢地,西方人对起重机吊人已经习以为常。因为老人已经麻木,曾经严厉反抗的家属看到繁忙的护士,也慢慢接受了吊车的现实。虽然是屈辱的,但不抓举,就没有效率。其实,我并不反对吊车在养老院的使用。就像我不反对使用担架和轮椅一样。我甚至想把吊车介绍进入中国。因为吊车减少了护理员的腰病、肌肉拉伤,吊车也确实解决了老人实际困难。当他们已经不能站立,三四个男劳力也抱不起来他们的时候,吊车这一现代器械解决了这一问题。我所反对的是效率高于人性的生产。我置疑人性化服务业机械化对人性的异化。这就是文明,所谓现代化与工业化的发展后的文明。把行动不能自理的老人像吊物品一样地吊起来。吊车,这里抓的不是钢铁,不是集装箱,是血肉之躯。更要紧的,这些血肉之躯是有灵魂与感情的。此刻,把人只看作是一个东西。老人院这种充满感情的工作,竟然也可以完全照搬工业化、机械化和现代化的流水作业。

老人院的服务还表现在标准化。标准化是一个绝好的词汇,它规定着服务的质量。但个人化、多样化的服务怎能为现代化的意志(一致)所代替。流水线工业机械的传送带作业方式,同样可以应用在老人院的人性化的服务业里。清晨——中午——晚上的流水线是:起床,早餐、早茶,洗漱,午饭,如厕,下午茶,晚饭,上床。一个一个程序,就像轿车的安装流水线。对老人说,是一个服务接一个服务,但是对护理员说,是一个任务接一个任务。喝水都在统一的时间里,一起喂水,一个接一个。统一穿衣,即使你睡兴正酣不想起床;挨个如厕,即使你已经不可自制,但是没有轮到你就要忍受湿漉;你不想喝茶,倒是可以免除,但是,你不想上床,就没有办法了。作为护士,他们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是在精确计算的成本与产出的核算里,完成他们的定额,这个任务的定额,就是在有限的时间里完成一个一个的数量。这个数量可以把人当成物品与成品与产品,肉体感情都可以忽略不计:可以不计较你的肉体的疼痛的感觉,可以不计较你的屈辱情感。这是现代化的效率管理水平与先进的数据化管理。

资本主义工业生产的分工细致也表现在这个服务上。负责送茶的,不管老人如厕,即使你送茶时老人求你。负责发药注射的护士不管老人的穿衣。有专门的洗衣工与配餐员。有专门的负责运动与娱乐的活动员,她仅仅在中午十二点到下午四点之间上班,负责下午的娱乐。这种分工管理看似很科学。但是,那个瘦弱的、几乎是没有灵魂的干柴样的躯体,在更衣时,她好像没有力量,只有顺从服务员翻来覆去的摆弄。她甚至没有力量反抗,只有顺从死亡。一天,吃完午饭,护理员给她更衣,让她上床。她知道,上床后,就是整个下午等待那个漫长黑夜的到来。然后,明天早上起床。瘦弱的她,突然说话了:“我想去花园。”护理员告诉她:“没有人带你去花园,现在也没有人去花园,而且外面很冷。”说话间,已经脱去了老人的衣服。护理员不会带她去公园的,这不是给她的分工。她的任务是在这个时间给她更衣。如果她想去花园,需要跟活动员说。但是,活动员有专门的安排。她,一个转弱的不能行走的老人是无法接触活动员的。于是她说:“我就要死了。”“不会的。“是的,”“我就要死了,我已经九十五岁了。”也许,她的最后的一丝梦想是看看花园里的鲜艳的花朵与明媚的阳光,那阳光与花朵是她人世的最后记忆,就像她床头的照片一样,那里,年轻的她就如同美丽的花朵,她的夫君站立在身着白色纱裙的她的旁边,笑容也像阳光一样灿烂。而这些就在这死气沉沉的弥漫着污秽空气的空间死去。以后,再也不见他们的要求和除了吃喝拉撒睡以外的生命的印记。

为了减少开支,养老院雇用很少的护理人员,让他们在很短的时间里干很多的活。所以,护理人员超负荷,很疲劳,没有时间没有心情和老人说话,一有时间,就想坐下来休息。英国人自己的护理人员不够,从南非、菲律宾和印度进口了大量的护士。他们刚到就投入一线的工作,语言与文化与英国老人有极大的差异,交流有困难。但是英国在经济上很划算,这些职业护士做护理工作,业务水平高,减少了英国的培训护士的开支,还仅仅支付护理员的工资,这个工作的收入低于护士。

一切都是商品。老人是商品,服务员是创造价值者。吃饭时,喂饭的一个服务员要负责两三个,有时甚至是五六个生活严重不能自理的老人喂饭。这些老人非常孱弱,吃饭很慢,有时喝一口水后,都要喘一会儿气儿。他们吃饭应该比别的老人更慢。但是,在一个正常的老人一样的吃饭时间里,一个服务员要完成给三四个老人的喂饭,这表明一个非常弱的老人要以别的老人三分之一或者四分之一的时间吃完饭。这个任务是根据服务员的工作量制定的,而不是根据老人的特殊情况制定的。因为也要考虑价值规律,投入产出的问题。

现代化、工业化、机械化、分工细致、经济核算,所有资本主义的特征在这里表现无遗。在这种服务下,经济的效率是提高了。但是,人性的特征不见了。人性化的工作为资本的投入与产出的核算和高效代替。一切都是产业,服务业也如是,是私有化的产业。其实,这是一个大公司管理下的养老院,是一个私立的养老院。就像私立学校和医疗健康一样,在英国私利的总是能提供更好的设备更好的服务,因为是有钱人能住得起的。每周600英镑,大多数住在这里的老人要卖掉自己的房子,或者是他们的子女把他们送进来,然后把老人的房子卖掉。国家办的养老院是福利性质的,穷人可进,但是要排队等待。就像在英国治牙,去私立的立刻就治疗,等国家的要排队两年。公立的服务项目和设施要次于私立。但是撒切尔的自由主义思潮削弱了国家的福利投入,造成国家的福利服务的亏损,于是推动福利的市场化。私有企业建立了服务设施,由于国家没有严格的监督,使福利这一人性化的服务领域变成了利益的追逐之地。与国家的社会民主的福利观念不同,私有的福利总是有效,私有的管理是符合资本主义的规律的。于是,社会的血管里流动的是黑色而厚重呆滞的工业用油。整个资本主义的价值取向压倒一切,价值规律法则渗透于文化当中,人趋于异化。最近英国大选,选民对政府最大的不满就在于医疗、老年保险和教育经费等福利问题。

老人得不到起码的尊敬,得不到应得到服务。为了自己心理的安详,在无奈中逐渐接受了现实。人手少,走进老人院的,很快就做了轮椅,因为没有人陪伴搀扶他们走路。健谈的,变得很少开口说话或者沉默,有的甚至失去语言功能。有的已经不会说笑,表情呆滞。因为,他们每天等待在屋子里,等待统一穿衣,吃饭、喝茶和睡觉。有的早餐时在床上吃的,上午一十点半才轮到洗脸,吃完午饭,下午两点,就开始了送老人上床的工作。被送上床的老人晚餐是躺在床上的三明治。老人的肢体在这里死去,器官在这里死去,肉体在死去,感情在消亡,但是效率的提高。这里没有志愿者,除了少数老人的家人,没有共青团员,少先队员和学雷锋小队来为老人院打扫卫生或者陪老人说话。

在前面所说的文明背后,掩藏着这个真实。但是,这确是很少的人能看见和介绍的。

弘扬东方的文明

其实,我的这篇文章应该给西方人阅读,不应该写在这里。因为,即使西方人,对这种真像也不是了解很多。

因为对中国人,古老的传统有,但是欠缺其他。对于龙应台谈的香港的牙科诊治和我的英国医疗检查经验,与其说是文明,我以为更得益于一种职业培训。西方那种建立在法制和规则上的严格的职业培训与职业道德是值得我们借鉴的。我们距离那种规范、标准、效益和现代的服务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是,这些是可以学会的。就像二十年前,西方人说我们的饭店服务脏乱差一样,现在我们有优秀的国际水平的星级服务;就像几十年前别说现代企业管理,我们连现代企业也不具备一样,现在我们可以和国际一流企业坐在一起谈生产管理或者经贸出口。技术和硬件是可以学的,但是一种文化或者说是文明,却是悠久和难以更改的。

西方的主体文化是以个人为中心、强调个人自由的文化。进入工业化社会后,资本主义的价值取向主导到了社会与人的意识。西方的文化又是强权的文化,提倡强者的人性。这些文化加在一起,影响了他们的文明。当许多父母为了自己的利益和个人的娱乐而抛弃抚养子女的权利拒绝为子女负责的时候,怎能期望子女去照料他们的晚年?许许多多的父母沉浸于酒吧,每月喝掉几百英镑,却不去为自己的子女支付一年才一千多英镑的大学学费。这种文化正面地说是自立,负面地说是为了自己。许多有天赋的孩子放弃理想去找实际赚钱的工作,想上大学的要自己贷款和去打工来维持完成学业。有许多人在这样的环境影响下,赚点钱后也耗在酒吧里,享受不负责任的性娱乐,成了恶性循环。在强权文化下,老人属于弱势。中国称之为敬老院,因为中国有敬老的传统,并且还写在了今天的宪法上。但英国没有敬老一说。老人是属于被淘汰的人,他们没有钱没有势。这里,谁见过年轻人去养老院服务呢?

许多人看到了西方的文明的温文尔雅,但是没有看到文明的背后冷酷残忍。韩国的在英国的传教士金牧师给剑桥的学者讲述英国的现状,由于极端个人主义的文化,许多夫妇为了性另寻新欢,离婚不管自己孩子,许多英国人已经不习惯称夫妻而改称对象(partner,合伙人,伴侣),他们产生多少单亲家庭的孩子,这些单亲家庭的孩子由于没有人管,而重蹈覆辙,许多作了少女单亲母亲。金先生把她们请到家里来时,受到人性的关爱,她们哭了。当听到西方的人情冷漠,那些只看到英国表面文明的访问学者惊异了:这是真的吗?韩国的金先生说,我十几年前被英国政府请来,也许是让我帮助这个社会的和谐。

我和一些中国人谈起这些,许多人认为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比如,离婚率高、性解放、个人自由、单亲家庭、婚外生育、忽视老人等等,等等,这就是现代化的代价或者标志,甚至许多人认为西方就是我们的未来,就是我们的方向。我不以为然。我们是人,我们不能拒绝或者抛弃我们的人性。我们没有理由放下我们的良知。

所以,对于中国人,我们最重要的,是在现代化的过程中,不能妄自菲薄,丢掉中华民族本身的美好的敬老爱幼、关心他人儒家文化。我们拥有的青少年学雷锋、志愿者、共青团、少先队这些体现社会主义集体主义精神的传统不能放弃,而这是西方文明所不及和难以弥补的。所有这些,加上现代的科学管理与我们创造的财富,也许,这才是人类的文明和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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