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志强:中篇小说:英雄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686 次 更新时间:2013-08-07 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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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志强 (进入专栏)  

1

进了山,满眼全是山。进了工程队,满眼全是男人。

这座山又大又深又老又野,寻不见人烟。工程队是八十年代初期进山的,当时进山时候,想寻个山民向导带路,就是找不到。是武警的一个班护卫队伍,由十二杆冲锋枪开路,打跑野兽。一边前行一边修筑施工便道。

铁路工程局几乎每个工程大队全是这样进的深山。

铁路工程要打通这片绵绵群山。绵延近七百公里的群山峻岭中,一路摆下了数十万修路大军,铁路就要修通了。

这片群山的铁路工程全是出了隧道就是桥梁,桥梁过后再进隧道,铁路是在群山峻岭中修通一条直达便捷的通道。将来铁路通车的时候穿越这座极大极野的群山时,只需要一小时二十分钟。但原来的老旧铁路是盘山而行,一圈一层的绕山穿越,通过这片群山时需要行车八九个小时。且这片群山总遇灾害,年年断路。只要下大雨这条铁路一准会出现山体滑坡桥梁坍塌,断路时抢险工程车开进来,二十四小时抢修线路,而每年全会牺牲数名抢险的铁路工人。

这条铁路成了阻断国家南北通道的灾害路段。而这条大动脉铁路也太老了,她是一九三六年修通的,当年为了全面抗战,这条铁路当年修筑的时候是数百万民工抢修建成的。

此次的铁路施工会一劳永逸地解决这样的灾害并建成世界高难度的穿越群山的高速通道。

八队是专修隧道的,在一次塌方抢险时,出了个工人英雄齐春生。

春生抢救的这个人是八队的工程师童明柱,童明柱当时站在指挥的位置上,组织着抢险突击队往洞子外抢运石渣。齐春生是爆破工班长,他当时正在支撑险石,有一些碎石又从洞子顶掉下来的时候,齐春生就紧急吹了哨子,尖利的哨子短促吹响,那就是险情。春生边吹哨子边吼叫吆喝着人们往外撤。童工程师是铁道学院毕业的大学生,才干了几年,对险情没有太多的经验,他没有工人撤的快。齐春生跑到他跟前的时候,他仍在组织里面的人往外撤,没意识到他戴的安全帽上也落了小碎石块儿。齐春生发现了,再看他的头顶,一堆险石已经松动,万分危急了。齐春生大喊:童工,危险!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险石呼呼啦啦往下掉。齐春生冲上去,用足了浑身的劲儿,猛一下把童明柱推出去了十几米远,童工才跌坐在岩壁边上。他爬起来也顾不得身上的伤,再去找齐春生,发现齐春生整个人已经被埋砸在了险石堆里。

大队长带着抢险队回头扑了过来,大家用手和肩膀把砸下来的碎石巨石扒拉开也推开,才把一团血肉模糊的齐春生紧急送往工地医院。

英雄事迹立即上报了处指挥所,处指挥所又立即上报了局总部。局指挥部立即派出了一个抢救医疗小组。抢救小组是乘直升飞机到达了工地医院。修筑这条极为险峻也艰难的铁路初始,局指挥部就租用了空军一架小型直升机,专门应对突发事件和应急处置。

为齐春生做手术的时候,童明柱一直蹲在外面掉眼泪。他知道了春生得做高位裁肢,一条腿被砸成了骨头全碎完了,保不住了。肋条骨也全碎完了,但还能保住。而最好的结果是春生的头没伤,他的安全帽护住了他的头部。而这样的安全帽是国产的,能抗击八百公斤的直接冲撞没一丁点事儿。当失去一条腿,浑身又缠满了纱布的齐春生从手术室推出来的时候,童明柱喊着齐师傅的名字,泪水又是哗哗流。

齐春生几天后才醒过来。这几天里,来了不少记者,局报的,省报的,人民铁道报的,记者们都以极快的速度把齐春生的英雄事迹发了出去。处党委和工会立即整理了齐春生的英雄事迹材料,一级一级上报。省总工会领导和铁道部工会领导也极快发来了慰问嘉奖电。

春生的媳妇让工程队从老家接来了,照顾着他的吃喝拉撒睡。春生是毛四十的人了,没负伤前是条彪形汉子,个头一米八几,体重一百八十多斤,养伤不到两个月,人瘦得剩下百十来斤了。老队长齐茂海就发急,对炊事班发火,让把病号饭做得精心一些。可无论做什么好吃的,春生总是吃不下去。

后来,老队长才摸清了原因。春生是为两件事发愁,一是处指挥所宣传科和工会宣传部的笔杆子们为春生写了抢险英雄事迹报告搞,要让春生在全线各大工区做巡回演讲报告。这事把春生紧张坏了。他长这么大没做过报告,也很少在人多的场合说话,春生人木呐,平时也很少说话,只要是在人多的场合说话,他一准结巴。他想起做报告的事儿就紧张就想尿尿。可是不讲不行,这是处党委定下的活动。局指挥部也批准了。他在病床上能稍稍活动了,就开始准备报告。先熟悉发言内容,处指挥所和队上的政工干部又开始轮流为他做报告辅导,让他注意发言时的语气和动作,校正他的语调和神态。他说了无数次了,他不想做报告,总是说,饶了我算了!可队上和处指挥所的干部回答得也是斩钉截铁,不行!这次活动必须做下去。这事把春生折磨苦了。第二件事更麻缠,是媳妇要离婚。春生是个会疼媳妇的汉子,可媳妇闹腾着也要当铁路工人。春生是个工人,可离着权利职务全挺远,他不可能让媳妇当工人,他只能一年回老家探亲一次,有时候忙了就回不去了。媳妇就闹着离婚,已经闹了无数回了。这次,媳妇闹离婚的理由就更坚决,她不能和一个残疾人生活在一起。眼见着春生瘦得可怜了。

齐茂海是春生的老领导,还是老乡亲,也算春生的长辈,更是春生的恩人。他们全是陕西人,是齐茂海把春生招进铁路工程队当工人的。齐茂海了解清了压在春生心头的这两件事,也觉得为难。他向处党委书记汇报了,处党委书记还是他们的乡党,也是个朴朴实实的工农干部,听了齐茂海的汇报,就做出指示说,让英雄做报告的安排不能变,坚决执行好了。英雄的媳妇要离婚也不行,好好做工作。在这指示的末了是党委书记的关心,书记说,茂海呀,你们队打个报告吧,我批一下,让咱英雄的媳妇当工人吧。齐茂海听了就觉得问题解决了。党委书记特批,一个农村媳妇就可以月月拿着工资照顾男人了。而一个农村媳妇一旦当了铁路工人,那就是一辈子的福份了。

可是,春生的媳妇不领这份情,闹腾得越发坚决。她说她压根不稀罕当这样的工人,不来不知道,来了吓一跳,进了深山才知道这修铁路的工人还不如农民呢。她天天闹腾,还搭了施工便车到了处指挥所闹腾,处工会主席亲自出面做工作,也碰了钉子。这媳妇闹腾得让处里领导和队里领导全伤透了脑筋。媳妇自己学了几句顺口溜,也可能是她的老乡们说过的段子,她到处闹腾着说——就你们还叫个铁路工人,算了吧,远看是犯人,近看是乡亲,一打听才知道是铁路工人。这样的工人俺不当!

老齐就布置了几个铁杆工人,小声在他们耳边嘀咕了,几个工人全懂了。

这几个工人就按照大队长的安排来到了工地招待所,春生一直住在招待所里。几个工人开始吓嘘春生的媳妇,来邪的了。

一个工人用拳头砸他自己的手掌,说一口浓重的陕西话,说,咋呀?想离?俺不答应!说了一拳头砸在了床上,力气有点过猛,床板“嗄吱”一声就断了一根。

媳妇看了脸上有点发怯。

另一个工人也黑着脸吼,说,春生,和我是哥儿们,亲的,虽然不是一个妈生的,可比亲的还亲!谁敢欺侮春生,我敢把她的腿卸了!不信了试活一下!

但是这样的“戏”演得过了。春生的媳妇压根不理睬,她跳到了门外,吼叫着骂大街,一嘴的脏词儿,边骂边哭,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几个工人赶紧去向齐大队长汇报。

大队长也跑了过来,发现这个娘们是个泼妇,没办法治她。

又向处党委书记汇报了,书记也没办法了。只好在电话中说,算了吧,离了吧。让这娘们赶紧离队,现在正是忙的时候,你们大队马上要通过57号大断层,甭让她添乱啊!还有啊,局领导也要来看望一下咱们的英雄。

处指挥所法律代办处立即来了一位律师,为他们办了协议离婚。那媳妇要走的时候,工区的一些好打抱不平的汉子差点把她暴揍一顿,让春生苦苦地劝住了。齐茂海也发了话,说谁敢动一下这个娘们试试看,咋呀?一帮爷们去打一个死不要脸满嘴骂脏话的泼妇?那些护着春生的二杆子老乡们才住手了。

春生又给了媳妇两千块钱,分手的时候他抱着四岁多的小女儿痛哭。

媳妇走了之后,春生两天没吃饭,水米没沾牙。齐茂海领着大队干部坐在他病房里,大家把嘴皮子全说破了,春生才说,我只有一个条件,你们答应我,我就吃饭。齐茂海说,你说,什么条件都行,但是注意了,不能给我出难题。

春生就说了,我想有个爹,我能不能认大队长当爹!爹呀,你把我认下了,我就吃饭……说了,春生哭得呜呜。

这话说得干部们眼圈全发红。童明柱也跟着掉泪了。春生爹妈去世了,媳妇也跑了,女儿太小,按离婚协议,女儿也只好跟了她母亲。春生没有亲人了,他提的这个条件不过分。

齐茂海抹着泪水说,春生,我当你的爹了!而大队长老齐奔六十了,就快退休了,他当春生的爹年龄合适。

春生就呼呼噜噜地吃了饭。

巡回报告正常做。做第一场报告的时候,春生身上还缠满了绷带纱布,他是坐着轮椅让推上了主席台,他说着说着,就放下了一沓子发言稿,自己吭坑哧哧地说,我不照着这发言稿念了,我自己说。他就说下去,他说得很动情,又全没说自己,只说了老队长齐茂海带着他十几年来的一个个感人事迹,把齐茂海的抢险经验和领导作风介绍了一番,说得会场上鸦雀无声。那些为他准备发言稿的笔杆子们个个捏了一把汗,齐茂海也瞪大了眼睛显得不知所措,但是处领导和局领导却听得津津有味,会场上的听众也受了感动,报告就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这报告实际成了齐茂海的事迹报告会,春生只说是他跟着老队长学习的结果。当谈到筑路工人什么最苦的时候,春生说,当个修铁路的工人最苦的就是——没有女人。全场哄堂大笑,春生却哭了,他哭得很动情,也很真切,说,我说的是实话,就说我谈恋爱吧。他就说了他谈恋爱,谈一个不成,再谈个还是不成,他讲得很细致,把谈恋爱的细节说得像个故事,这一个个小故事全是辛酸的又是生动的,谈恋爱总是不成的经历,让他见了女人就发慌就浑身抖就紧张得说不出话,让女人看不起。最后就成了不能见女人,见了女人就跑,没往别处跑,是跑着去厕所尿尿。有一则寓言说,老和尚领着小和尚去打水,见了女人,老和尚对小和尚说,那女人是老虎。小和尚就相信了。他齐春生也是这种心情,害怕老虎又想老虎,这种日子就是最苦的,苦得人没法说,熬得人也没法说呀。报告完了,全场竟是热烈的掌声。局领导,处领导都鼓着掌。春生的报告挺成功。

局领导和处领导全体上台和春生握手。春生显得极为侷促,一脸羞涩和感动。

他的报告内容稍加修饰,登在了报纸上。省广播电台也录了他的又一场报告,向听众做了选播。

春生忙活到年底,一场一场做报告。全线传说他的英雄名字。省总工会的命名下来了,春生当了“筑路抢险英雄”。铁道部也批准了春生为部级劳模。

2

过春节的时候,八队又一个春节不放假,全队在突击抢进度。而铁路工程局的最重要任务是工期,工期是压倒一切的大事。

这条打通群山的铁路是国务院决定上马,投资数百亿的大工程,提前一天通车就是一天的天文数字的经济效益。

忙里偷闲,齐茂海召集队干部们开生活队。齐茂海说,春生这个英雄部里和省上全定了,英雄么,还是个人,头上没光身上没彩,是人就得过人的日子。大家商量一下咋办?

队干部们觉得齐茂海是想给春生寻个媳妇,就七嘴八舌的说,事儿不好办。修铁路的汉子找媳妇就是难,再别说春生这个残疾人了。

齐茂海就瞪了眼睛,脸拉黑了,使出了他的一贯作风说,就这么个事儿,我没说不好办,我是说咋办?顺着咋办的这个路子想办法。修铁路的怎么了?拐子又怎么了?这是英雄,你们都给我想办法!春生现在是我的儿子了,当爹的不操心儿子的终身大事儿么?那要这个爹有毬用?啊?

全体大队干部就全不吱声了。生活会开成了僵局。

齐茂海黑着脸,说,想不出办法不散会。说了他给大家发烟抽,又说,啊?多好个人?找个媳妇就这么难?咱们现在的工资连年涨,待遇也是连年提高,咋了这是?全给我想办法!

又成了僵局。大家全不敢吱声。

童明柱分配到了八队才干了三年多,但是已经提升为大队长助理了。他在这个大队长手下干了这几年,早已经习惯了顺着老队长的思维做事,他闷了半天才说,我说说?大队长?

老齐立即说,说吧,童工,咱的宝贝儿工程师啊,我给全体工人下过命令,遇到险情了,一定要保护好咱大队的工程师,因为工程师是咱大队的熊猫啊,咱们大队全体员工都是干活的,但是活儿怎么干,全得工程师说了算。你说,童工,你的脑子灵,听你的语气是有办法了?

童明柱就说了,但是,我要是说出来了这事儿,请大家原谅,因为这事儿有些犯难,它犯了国家的相关规定。但是这事儿可以操作成不犯国家规定。

老齐就笑了,说,说吧,童工,还犯事儿了?说出来大家一块儿商量么。

童明柱说,这事儿要说难是够难的,要说不难也不难。我算过一笔帐,春生这辈子享受国家一级劳保待遇,这是肯定的。咱们队上还得有两个照顾春生的工人,一个女的一个男的,女的白天照顾春生一两年,得让春生适应了残疾生活才行。男的得晚上陪春生睡一两年吧?他行动不习惯,得有两个人照顾。这太麻烦,照顾春生的这两个人工资奖金得照发,倒不如一劳永逸解决这个事儿,就给春生这个……说了,他看着全体干部的脸色。

但是全体干部全盯着他。

老齐就说,说呗,到了关键时刻不说了?

童明柱说,这个……我说了,谁也别笑话我。咱是不是花钱,给春生办个媳妇?

全体干部们听了,眼睛全发直。

老齐听了,只沉闷了片刻,笑了,说,童工,你是个好人。是个知道感恩的男人。是条汉子!说了,他也拍着脑袋笑了,说,咱这脑子就是没有知识分子的脑子灵光啊,这办法是现成的,我咋没想到呐?操它,这办法不错,行,好,大家可以议一下!

其他的干部也紧着说,这倒也是个办法。

童明柱就说,办法么,我有。现在搞商品经济,没有花钱办不到的事儿。咱回一趟老家,能挑个年龄不大还漂亮的姑娘。当然这办法得由大队长拍板,办这个人得花一笔彩礼钱才行,人办来了,得想办法安排人家当正式工人。这样做,春生这辈子的生活就有个指靠了。再说这样做,也给国家和咱们单位节约了钱呐!

齐茂海笑着说,好呵,花钱买个媳妇行不行?大家都表个态,看童工说的这办法行不行?

童明柱也笑着解释说,大队长,还有在座的各位干部们,这真不是买媳妇,是办。咱老家的光棍们,要是娶媳妇遇到了难事儿,不是就说成了“办”么?真要说买了媳妇,那就违法了。

齐茂海立即也跟着笑,打着哈哈说,看,遇到了这技术难题,还得让知识分子说话么?从知识分子嘴里说出来的话,不违法也好听,是不是?不能叫买媳妇,啊?叫办,大家说给春生办一个媳妇咋样?再说了老家真的是这样,真有光棍娶不上媳妇了,就是多花钱办一个啦?

几个干部点着头。干部们全知道齐茂海说一不二,就纷纷表态说,行呵行呵,就这么办。办啦!

齐茂海就拍板了,说,没什么意见就这么办了。童工呵,你办事我放心,劳驾你回去一趟,全权办理吧。

童明柱就对全队干部拍了胸脯说,我保证完成任务。也保证这个人年龄不大,长相出色。

童明柱说的话有些口满,但实际他心里早有目标了。他说的这个年龄不大,长相出色的姑娘实际是他的对象。这姑娘叫苗儿,和他一个村,比他小三岁。他上大学的时候这姑娘的照片总在他的内衣口袋里装着,毕业了之后,这姑娘的照片就挪了地方,放在了一个记事本的塑料皮子里,他工作了两年,这姑娘的照片就寻不见了,他也搞不清楚放那儿了。他现在正和六队一个女工程师谈着恋爱。这工程师也是铁道学院毕业的,比他小两岁,叫徐曼。苗儿还给他写着信,一相情愿地叫着他哥,他已经很少回信了。

要走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苗儿的照片竟是出现了他随便要带着在火车上看的闲书中。这本书是法国作家卢梭的《忏悔录》,这书是童明柱才分到工程队的时候买的,他总觉得孤独,就常翻看这本书。更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本孤独的书和更加孤独的苗儿的照片放在了一起。他就拿着苗儿的照片看着,苗儿不管怎么说,是村姑中漂亮俏丽型的。他又去了老队长办公室,把照片给老队长看,说,就是这个姑娘。

齐茂海立即戴上花镜看了照片,就说,人不错。真的人不错,是个俊俏的女子,可你怎么有照片呢?

童明柱老实说了那是他的对象。又交代了他现在和徐曼谈着,农村这个对象已经两年多没来往了。而童明柱对这位大队长总是交心说话,他几年来一直觉得这位大队长对他那也是长辈一样的爱护。对长辈就得交底儿。

童明柱说了,就又说,大队长,我可是把你也当长辈看了,这事儿不能传出去了吧?

老队长就笑了,说,童工,事儿到了我这儿,就算打住了。咋说呐?你这小子还有心眼儿。最让我喜欢的是你有良心!行呵,把你的对象转给春生,也算你没忘旧情,让个农村女子吃上国家粮了,拿上国家的钱了。

童明柱就又一次叮咛了老队长说,大队长,我要是把人办来了,人家的入路问题不会在哪个环节卡住吧?要是把老家的女子“闪”了一回,你也知道咱老家的老乡们,不好惹,再呼呼拉拉来上一帮人闹事儿,那麻烦就大了。

而“入路”这样的术语是铁路专用,和“入伍”是一样的。铁路的正规工人是办齐了种种手续,要下一纸命令,由局级人事处转发处级人事处再转发工程大队才能生效。而入路的名额局级才能批。当上了正式编制内的铁路工人,国家就差不多能养你一辈子了。

大队长说,童工,你放心,处党委书记答应的事儿,能黄了?我给你童工拍个胸脯,谁也不敢闪了咱们的英雄。这事儿一准办了。

童明柱就回了一躺老家,齐茂海拍给他五千块,是办人的钱,可按习俗讲也是彩礼钱。老家的彩礼习俗一般是两三千,钱给的多,是考虑到春生的残疾。童明柱的老家是陕北,工区确实太忙,童明柱已经两年多没回老家了。回到家的当晚,他就去了苗儿家。

苗儿家住的是破窑洞,他提了些礼品,让苗儿全家高兴了一阵子。吃完饭他和苗儿单独谈话,在苗儿住的窑洞里。开始苗儿是兴奋的,一声一声叫着他哥。他就把他出国的照片拿给苗儿看。他毕业实习期满后,分配到了铁路工程局,一报到就让局里派往德国学习去了。工程局对这些铁道学院毕业的大学生是舍得投资的。苗儿看着他在国外的照片,是自惭形秽的神态。他慢慢把话题引开,引到苗儿的婚事上。苗儿就木呆呆的了。他说,苗儿,咱说说你的婚事?

苗儿冷着脸说,咋是我的婚事,不是你的了?

他开始说。谈话完全照着他预想的情景正常进展。苗儿听了他的安排,先是伤心地哭,他拿了一摞报导春生英雄事迹的报纸,还拿着春生十年前的英姿潇洒的照片,一再说他的苦心,也强调了他现在是工程师,苗儿却小学也没读完,两人精神上确实存在着距离。苗儿果然哭着说,你去找我爸妈商量吧。

童明柱和苗儿的爹妈谈话的进展就更顺利。他只说了极短的开场白,把五千块钱往条案上一放,苗儿的爹妈就高兴得全哆嗦起来。再后来,苗儿的爹妈就千恩万谢地和他说着话。又喊过来苗儿,让苗儿也谢谢他明柱哥。

苗儿过来后木呆呆的不吱声。

苗儿她妈说,我女子啥时候能当工人?啥时候能吃上公家的粮?拿上公家的钱?

他说,喜事办了就吃上公家粮了,今后月月拿公家的钱。

苗儿他爹说,我女子一月能拿多少钱?

他说,基本工资不太多,先是三百多吧,可是奖金和各种补贴多。就说了修铁路的工人拿着野外补贴,进山补贴,流动补贴,劳保补贴和说不清名堂的很多补贴,再加上奖金,一个工人每月能开一千多块。他又说了他是干部和工程师,每个月平均算下来开一千四百多块钱。

苗儿他爹妈就乐得合不上嘴了。她爹说,好呵好呵,我女子这下掉进糖罐罐了。

苗儿她妈说,我女子哪能花这么多钱呐?又对苗儿说,女子呀,爹妈可全指望着你了!

他说,这么着办,苗儿能顾家了。在工区买饭吃,顿顿有肉,还可以买单炒菜,当然也可以买菜自己做着吃,吃饭钱一个月一百来块钱就足够了,铁路工人么,福利待遇高些,包括穿的衣服全是配发的,发的衣服也有毛呢料子的,很漂亮的铁路服。苗儿可以月月给家寄些钱。

苗儿他爹妈又让女子谢谢她哥。

苗儿还是木呆呆的不吱声。

苗儿他爹性子急,说,那就办吧,这么好的事儿快些办。

他就说,好呵,让苗儿跟我走,喜事自然是回工区办。

苗儿她娘又吭哧了一会儿说,喜事抓紧办吧,就在村里办。她哥呵,你念过书,知道情理,全村人都知道俺苗儿跟的是你,你俩办了你领上苗儿走,也给俺老两口一个面子,别让村子里传闲话,说俺把女子卖给了一个残疾人,行吧?

童明柱一下子就说不出话了。

苗儿仍是木呆呆的不吱声。

苗儿她爹就说,好!这主意好!她哥呀,你要给俺这老脸个面子。

他就看着苗儿说,这……这这,我得请示一下领导。

苗儿她爹说,你请示谁都行,谁的话也不准事,事情都得这么办。

童明柱就给工区打了长途电话,说清了意思。

齐茂海在电话中回答得也干脆,说,好呵,就这么办。童工呵,这是假戏,你把它做像,咱老家办喜事全图了个热闹,办吧!结婚证自然回工区再领。老队长又半开玩笑叮咛了一句,说,童工,你的人格我是相信的。

童明柱就发狠,对着话筒喊叫说,老队长,我办事,你绝对要放心!

话筒那边,隔着千里长途,老队长哈哈笑着说,童工呵,你办事我放心。

“喜事”就办了。童明柱只把情况给父母打了招呼。童家布置了一间洞房,跟真的一样把苗儿当新娘接了过来。

“新婚”之夜,苗儿穿着大红喜服坐在炕上,童明柱穿着新郎官的西服和她坐在对面,他看着打扮一新又化了淡妆的她,陡地觉得苗儿长得确实耐看,她有着一种古典又朴素的美。那天晚上,他看着她有些冲动,也有些怅然若失。

苗儿仍是木呆呆的不吱声。但是,她的眼角发现了他盯着她在看,她也看着他,他才紧跟着回避开了眼神。

苗儿小声问,这个人他多大了?

他才想起来没说春生的年龄,更没说春生是离过婚的,还有个小女儿判给了他的前妻,就说了这些情况。

苗儿听了,两行泪水流了出来。

他坐过去,给她擦泪,却一时控制不住,把她抱在了怀里。苗儿那会儿浑身软绵绵的,让人抱着,浑身散发出一种粗劣的化装品的香气和纯情村姑所特有的芬芳。他把她抱紧了些,擦着她的泪,心里嗵嗵地跳,他冲动得厉害,他一只手从苗儿的后衣襟下伸了进去,抚摩着她软滑细腻的腰腹,能感受到她身体发烫,她在他怀里发着抖,就把另一只手唰地从前面进去,就抓住了她的奶,她的两个奶头坚挺,乳房是温热的一团……他实在受不了了,他也二十七八了,还没碰过姑娘,他抱起她跳下了炕,扑过去插了门。那一阵儿,苗儿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他低下了头,狠狠亲着她的脸蛋儿和嘴唇,他把她放平在炕上,上去慌神地解着苗儿的衣服,苗儿才护住了自己,说,明柱哥,咱俩没缘分。你把我一手包办转给了别人,就这吧。

就差一小步了,他没有迈过去。那一刻,他陡地意识到他在思索着他这样做的人格上的意味。

苗儿说,歇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已经订好了回工区的火车卧铺,全村人都知道“新婚”第二天,明柱要领上新娘回工区。

轮到明柱木呆呆地蹲在炕角下,他抱着头看着苗儿,她的神态不悲不哀不喜不怒。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洞房。他开始骂自己,是在心里狠狠地骂着。

他回到了他爹妈住的窑洞里,他爹妈也没睡觉。他进了窑洞就抱着头蹲在了地上。他爹说,你这娃,念了个大学,坏了良心!

他妈也说,苗儿是多好的女子,你甩了人家,谈个啥大学同学?你们念过书的人就不能和咱村上的女子过日子么?

他爹抽着烟袋锅子,突然狠狠对他低沉地骂了一句,要是搁在过去,你这娃就是块汉奸的料!

他陡地盯着他爹,他爹的神态异常庄重也异常清醒。他一时有些语塞了,半会儿才咕哝说,我……咋成了汉奸了?

他妈立即附和说,对着呐,可不是个汉奸?哪有把自己订下的女子转手给了别人的?还甩下了几千块钱?这事儿要是让村子的乡党们知道了,敢拿锄头抡了你啊!

他爹也跟着说,苗儿要是咱家的女子,我才不稀罕这几千块钱呐?我一准掂一把菜刀把你这娃,砍啦!我在乎这钱?毬,我在乎的是这张老脸!

他又一次陡地有些感慨,他盯着两位老人,啥也说不出来了。僵了半会儿,他才咕哝着低声说,二老骂得对着呢。

他爹妈不说话了,各自上炕睡觉。

他也睡下了,却睡不着。是躺在炕上折腾了几个小时,苗儿从小到大和他一起玩耍说笑的情景在脑子里活灵活现。他上大学走的时候,苗儿送他走了一程又一程,他撵苗儿回去,苗儿就是不回,一直陪他走到汽车站,车开走很远了,苗儿还对他招着手。苗儿给他写了那么多的信,每次字写得很大,还总是一页纸都写不满,情感总是朴素,真挚的。工作之后,苗儿来的信中有几次提到,明柱哥,我存了些钱,够买车票的,我能去你那里么?遇到这种信他也总是极快回信说,太忙了,工地上也苦,还没地方住,苗儿你不要来……

半夜里他坐起身,做出了决定。他觉得他对待苗儿太惨忍了,简直失去了人性。他的良心一下发现了一般,他敲开了新房的门,进了新房才知道苗儿也没睡,她根本没脱那身喜服,只用被子围裹着身体,在炕上端坐了半夜。

那一阵他把徐蔓和苗儿做了比较,他感觉到了徐曼和苗儿压根就是两种类型的人,一边是总想驾驭男人的女工程师,一个是可怜巴巴但也总是端庄秀丽的农村女子……最终苗儿端坐在炕头的形象压倒了他,他觉得苗儿冰清玉洁的脸让他感动了。

他冲动地说,苗儿,如果我改变主意呢?我就娶了你,你愿意不愿意?

苗儿说,来不及了。这是命,我的命不好,我隐隐乎乎觉得你会甩了我,你会找个念过书的大学生,这是命。

他却说,这不是命,你应该学会改变命运,你的命运在自己手里握着!

苗儿却说,我的命在你手里握着,你让我咋着,我只好咋着。

他说,那好,我让你嫁给我,你愿意不愿意?

她盯着他说,我愿意。我当然愿意。可你回去怎么向你领导交代?

他说,五千块钱我退了,我是工程师,我的妻子当工人是文件规定的,我铁定把你办去也拿公家的工资,这没问题!

苗儿笑了,一会儿又急火火地说,可你又怎么对待你们的英雄呢?人家是为你才落了个残疾呀?

他低下头想着说,他是英雄,也是救我的英雄,这没错,可是这和爱情是两码子事。我的良心发现了,我不能这么对待你,这才重要!

她笑了,是一种幸福满足的笑。他说,你还有啥问题,要说最重要的,你快说?

她又说,可你一下就给我爸妈五千块钱,你不是亏了?

他也笑了,说,我不亏。我把钱又没给别人,给了我的丈人,丈母娘了,亏啥么?

苗儿也笑了,笑得脸上越加迷人。

他又插上门,扑了上去。这一次苗儿自己主动脱了衣服,她偎依在他怀里把哥哥叫得天真又亲昵……这一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子的狂欢,全在不言之中。

可是,睡梦中童明柱却看见了一幅画面,是一辆行驶在崎岖山路上的车突然栽进了沟里。他醒过来,那幅画面就在他眼前越发清晰,可又看到身边苗儿睡着的红扑扑的笑脸,他又觉得没事儿了。他觉得他做了非常神圣的一件事。

第二天,两人自然没走成。他把他的决定告诉了爹妈,二老一下脸上乐开了,说得摆上几桌席面,热闹一下。

童明柱又打了长途电话说,卧铺票不好订,得推迟两天才能回工区。齐茂海没在意,只说了,推迟两天也行呵,事情办好了要紧。

童明柱心里想着也对,一定要把事情办好。他领上苗儿去乡政府办结婚证,却卡住了。乡政府要童明柱单位的介绍信,童明柱极天真的说,办结婚证还要什么介绍信?我和我媳妇举行过婚礼了,昨天已经把我媳妇娶过来了,我们昨晚就在一起睡的。

乡政府负责发放结婚证的干部一下就躁了,说,你说啥?你蔑视国家婚姻法么,你是什么单位的?

童明柱就笑着说了他是铁路工程局某处某队的工程师。

乡政府干部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说,噢!还是个工程师,你念过大学了?我怎么看你做事说话的,全是个农民!

童明柱一下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苗儿也慌神了,说,明柱哥,咱别和公家人吵架,回吧。

两人出了乡政府。那干部又叫住了童明柱,把他的工作单位记了下来,又要了邮政编码,说,我要给你们领导写信,你这种行为太不严肃。你很不严肃,你知道么?

童明柱觉得沮丧。但他毕竟不是农民了,他是见过大世面的工程师。他是出过国培训过的人,他不认这个邪。出了门一转念,他领着苗儿又回去径直找了乡长。他对乡长诚恳地检讨了错误,求乡长给民政上发结婚证的干部通融一下。乡长人挺好,也抽了他的喜烟,说,这实在是个小事。你们两个既是自小恋爱自愿结婚,在哪儿也能领结婚证。你们回你们单位,拿上介绍信,就近找一个乡政府,就解决了。

他在乡长这儿碰了个软钉子。

童明柱只好领上苗儿回家了。

在家又住了两天,小两口夜里恩爱得如胶似漆。白天也叼个空儿就钻进新房抱着亲着,苗儿把哥哥叫得更是天真亲昵。

童明柱也紧着在村子里物色姑娘,瞅了几个,全长得比苗儿差远了,他撺掇着几个姑娘谈条件,把铁路工作说得既神圣又天花乱坠,但这几个一听说是嫁个瘸子,说啥?是个残疾?拉倒吧。你个公家人,把俺当傻子啦?你才傻呐。

几个女子真的全很灵醒,人家全不愿意。

他不敢在家耽误,只得硬着头皮领上苗儿回去了。

3

齐茂海知道了童明柱回来的日期,就乐呵呵地通知春生说,来了,你媳妇就到了。你马上去理发室,剪头刮胡子,把穿的衣服也换一下,精神一些。剩下的事儿你就别管了。

工区的招待所里腾出了一间房,这里成了春生的家。

齐茂海一声吆喝,手下的工人来了一群,一晚上把这房子收拾得像个洞房了。房子里充满了喜气,贴满了大红喜字和奖状。

春生瘫坐在床上,上身穿着西服打着领带,他听话地去刮了胡子吹了头发。

一个来工区反探亲叫胖嫂的家属,里里外外地张罗着布置。这胖嫂是工区一个监理的老伴,监理长年驻工区监督工程质量进度,是个老高工,身体不大好,胖嫂在工区已经住了两年多。她和工人干部全混熟悉了。当着一帮人的面,胖嫂对春生说,咱的英雄腿残疾了,那根筋还好使吧?

一屋子全看着春生笑。春生也抓耳挠腮地笑。

有人就打趣说,没看看咱英雄的身体,多壮实个人,那根筋还能不好使?

胖嫂就趴在春生耳边嘀咕,脸上的表情丰富诡秘。

春生听着,满脸通红。

一屋子人就问春生,胖嫂说的是什么?

春生还是抓耳挠腮的笑。

胖嫂就得意地对大伙说,这事你们不能知道。

大伙就逼着春生让他交代,春生还是说不出口,立即有人替春生圆活着那悄悄话,说些准黄色段子,满屋子大笑,这房子确实洋溢着喜气。

人接来了,齐茂海迎到了工区大院门外,也穿的整整齐齐,打量着从小车里走出来的苗儿。

苗儿看着齐茂海,天真的笑着。

童明柱走过来说,老队长我先和你说说。

齐茂海打断童明柱的话,仍盯着苗儿说,好,好!不错,真不错,比照片上长得还漂亮。童工你辛苦了,先回去休息!

童明柱只是吱唔着说,老队长,我想单独和你谈谈。

齐茂海一愣怔,他看着童明柱慌乱的神态,意识到事情有变化,他背着手前面走了。

童明柱拉着苗儿去了齐茂海的办公室。进了办公室,童明柱迎着齐茂海威严的目光,有些语无伦次地说,老队长我犯了个错误,我和六队的徐蔓谈恋爱了两年多,可是谈得别别扭扭……疙疙瘩瘩的……我这个……也说不清是成是不成,可是我和苗儿吧,好了七年多了,大学我和苗儿就一直通着信呢,后来我渐渐地觉得我和苗儿有个精神上的距离,出了事儿以后,我一直操心着春生的婚姻,最终我想出了把苗儿说给春生,我真心想这么做,可是回去以后我的良心有所发现就又娶了苗儿……

齐茂海不听了,他掏出烟往桌上一拍。全工区都知道,老队长掏出烟往桌上一拍,这是发信号呢,他要发火了。灵醒的人只要看见老队长这个动作,会紧着上去掏出老队长自己的烟,敬过去,然后给老队长把烟点着,老队长的火气会消去一半。不灵醒的人,往往在这个时候会挨训甚至挨骂。

童明柱那一会儿不灵醒,他继续说,老队长,我把假戏演真了,我犯了个错误。

齐茂海过去把门关了,转身盯着童明柱黑着脸说,你把全工区的人,工人们的感情,攥在你手心里玩呢?童明柱,你小子还不够这个格!

童明柱咽着唾沫,没敢和老队长杠劲。几年来,他领教过老队长的厉害,工区六百多人,百分之九十八以上是农民,齐茂海也是农民,他领导农民队伍拿手在行。他拼命在前,从不讲累,又极富人情,恩威并重。他把大功和荣誉全让给了手下的一帮子工班长,遇着了处罚和处分,他又自己抢着背。别的干部三年多没探亲,他却六年多没回过家。从他手下提下去了几个处长和副处总工程师,他却只是个科级干部,也没有什么技术职称。所以他敢骂人,他还敢呶呶嘴,让手下的铁杆弟兄打人,他在工区党政一把抓,是一霸,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可他也是处局闻名的虎将甚至是铁道部挂号的标兵。而八队是打隧道方面的部级标杆大队,全在于齐茂海带的这支队伍过得硬。凡是铁道部的大型重点隧道工程,先派上去的肯定是这支队伍。

齐茂海仍盯着童明柱说,童工,抬起你的头,看着我的眼睛,用你的良心看着我的眼睛!

童明柱只能看着老队长的眼睛,他从老队长凛然的眼神里,感觉到了自己人格的萎缩。

齐茂海说,春生可是救你才负伤的,春生是不是条汉子?

童明柱支支吾吾说,春生是条汉子,他是条汉子可和我犯的错误是两码事儿,老队长你听我说,我确实娶了苗儿了!

老队长指着他说,没有,你没有娶这个姑娘。谁也别想改变我的安排,谁要是这么想,就太小看我齐茂海了!

童明柱仍是支支吾吾说,老队长我没有小看你,我只是良心发现了……

齐茂海却呵呵笑着说,我原谅你们两个小年轻,什么良心发现不发现的?扯淡。童工,你是大学生你有文化,你的良心这会儿给我往外冒?我这会儿不想看你的良心!你要是有良心,全当我什么都不知道,照咱安排好的进行。要不,你就是和我老齐过不去,你和英雄齐春生过不去,你和工区的感情过不去,你把我惹躁了,我会整治得让你哭天没泪!你信不信?不信咱试试看?

童明柱感到嘴发干头发晕,他悟出了齐茂海说这些话的份量,站在面前的这个黑脸老家伙说得没错,谁和他过不去,那真是下场很惨。

齐茂海又和蔼可亲地对苗儿说,姑娘,女子,咱老家的称呼是女子吧?你累了吧?这一路的施工便道不好走,是这,先休息。啥事儿也没有,童工说的娶过了你,我听得懂。没啥,你还是嫁给春生,春生是好小伙子,人憨厚老实,比这些知识分子强。这些知识分子一肚子花花肠子,一会儿和你好一会儿又变卦,你甭理他!我为你看好的这个英雄,保你一辈子享福。

苗儿一下显得慌乱,看着童明柱说,明柱哥,这咋办?

童明柱吱唔着说不出话。

齐茂海显得大度地说,都别慌,这个事儿,我是关着门说话,你们按我的安排进行,那就是花好月圆。先休息,童工,给这姑娘打饭去。

童明柱慌慌地往外走。苗儿也慌慌地跟着他。

齐茂海拦了苗儿说,这女子,你就在我办公室待着,一会儿有人招呼你。

童明柱却拉着苗儿的手说,不不,苗儿先去我房子,我得和苗儿商量一下。

齐茂海抱着膀子说,也行。这女子先去你房子,全当你是这女子的娘家哥。晚上我可全准备齐了,把这女子从你房子接到春生的新房里啊。

童明柱听了,脸色发黄,他领上苗儿走了。

接下来的事儿,节奏进展突兀,一环紧扣一环,童明柱越加掂量出老队长说出的那些话的份量。明看这个大队长是个粗人,但他心细。童明柱先是把苗儿安顿好,从箱子里取出来存折,对苗儿说,你先坐着,我去取钱,这些年我存了好几万块钱,我把五千块钱还给队上,看他咋说。苗儿,无论谁叫门,你不要开。等我回来再说。

他匆匆跑到工区储蓄所取钱,那两个银行驻工区的办事员却说,下班了。

童明柱看看表,离下班还有两个多小时,就说,为什么下班这么早?

办事员回答得不加掩饰地说,对谁都不下班,只对你童工下班了,这是齐大队长打的电话。

童明柱气急败坏地说,我自己的钱我不能取?

办事员笑着说,你的钱一分也不会少,就是今天不给你取。

童明柱喊叫说,你们不讲理!

办事员笑着说,我们讲理。因为我们吃住行全得齐大队长安排,我们得听领导的话么。

童明柱觉得说不清了。他蔫不拉唧地回到他的房子,又急火火地给工区工会主席打电话,他想让工会主席给他帮帮忙。

主席姓张,是个老好人,他放下电话就背着手悠悠地过来了。进了房子把门一关,不等童明柱说话,就说,老齐把主要干部们叫到他房子里通了个气儿,童工呵,不是我说你,你犯混了?你咋能做没良心的事么?你童工前程远大,在老齐手下当工程师,那是你的福份,老齐提了你当了大队长助理了吧?像你这样的毛头小伙子,来到咱大队,这么快就成了工区的主要干部了,你没想明白?副处长的位子没几年就是你的了,你傻呀?你怎么在男女作风问题上犯混呢?

童明柱急急火火地说,不是不是,这不是男女作风问题,真的不是,我是……他拉着苗儿说,我是真心实意地和苗儿结婚!

张主席说,童工,你悬崖勒马吧,我警告你,你玩不过老齐,老齐刚才气得浑身发抖,他说了,按着他的安排进行啥事儿也没有,要不把你这丑事儿上交给处党委,你童工的名誉一下就坏完了。老齐说了,你是明白人。你要是不明白了,事态很严重,老齐说,他不要求处党委处分你,只要求开除你。说了,张主席摊着手说,童工,开除你事儿小,咱工区的英雄为你把一条腿没了,老婆又散了,你咋向春生去交代?老齐要是把风声给工区悄悄地一散布,你小心工人也打断你一条腿!哦?工人们要是集体打断了你一条腿?你告状?告谁啊?张主席说到了最后才明确地说,你童工再不能做傻事儿了,你不能弄个啥也没了吧?也成了残疾人还让除名了?

童明柱在一瞬间脸色又黄变白,呼吸也急促起来。

张主席往门口走,说,童工,不管怎么说,这事儿,你做得不地道。简直是比流氓还可恨。说了他走了。

童明柱抱着头蹲在房子里,自言自语小声说,完了,我把事儿想得太简单了,我我我……

苗儿也慌神地说,明柱哥,咋办呀?要不我赶紧回吧?

童明柱看着她,半会儿才说,你走不了了,工区六百多人全听老队长的话,咱们遇到的现实很可怕,也很严峻。

那你们这个老队长还能是个恶霸?他是不是比电影里的黄世仁还可恶?苗儿可怜巴巴地问。

童明柱急火火地说,不是不是,从本质上说,老队长和黄世仁根本不是一码子事儿,老队长是在一心一意为别人做好事,老队长是个老劳模老英雄呵,这人要是有了文化,他一准是局长的料儿。苗儿你不能埋怨人家大队长,这个大队长是个好人,真的!完了苗儿,我意识到自己是个流氓,我做这件事真是比流氓很可恨!说了他又跳起身,趴桌子上唰唰写了一个条子,塞给苗儿说,你一个人先走,在工区外面站在路上拦施工便车,这一路上全是我们铁路上的车,你就说你去三队,你先藏在三队我一个同学那儿,这是我给我同学写的条子。

苗儿慌慌地往外走,刚出门,就见对面站了一伙工人,他们嘻嘻哈哈地和童明柱打招呼,开着玩笑。也稍带着苗儿开玩笑,说苗儿是英雄的新娘子。童明柱意识到这是老队长的安排,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替老队长盯着,如果他送苗儿出了这工区,会有人立即向老队长汇报,那事态就严重了。走不脱了!

童明柱难堪地和工人打着招呼,拽着苗儿又回了房子。在房子里他跺着脚小声说,苗儿,我这回把你领进坑里了。

苗儿听了,半会不吱声,泪水无声地流下来。

他过去抱着她,又给她擦着泪,说,苗儿,我是不是个流氓?

苗儿摇摇头。

可我浑身是嘴现在也说不清了。我可能就是流氓了!他说。

苗儿说,那我就嫁给你们的英雄,你啥也不用说了。

他也掉了泪,说,我不应该让你来,我简直是个十足的笨蛋!

苗儿也给他擦着泪说,明柱哥,别责怪自己了,这就是命。你是为我好,也是真心对我,我知足了。我不能让公家把你再开除了,回去再当农民,那样你的书就白念了。就这吧,明柱哥。

电话铃响了,是齐茂海打来的,他嗓音洪亮宽宏大度地说,童工,情绪好点了吧?我点了几个菜,陪我吃饭。来不来呵?

童明柱对着话筒吱吱唔唔,说不囫囵话。

齐茂海就笑了,说,我等你,你不过来我掂着酒过去。

总是这样,齐茂海对手下的干部总是打一巴掌,再立即揉一揉。你在齐茂海手下工作,永远长不大,你永远是个小孩子。你得受尽屈辱也得学会坚强,但是——当你独当一面工作的时候,你才会觉得齐茂海不知不觉传授给了你一笔受用不尽的精神财富。而说这样的话的是才提上去的年轻处长说的,这位处长才三十七岁就提拔上去了,他也是铁道学院的大学生,他在齐茂海手下工作了五年多,一下成了领导上万干部员工的一个综合工程处的行政领导。而给年轻处长当副手的全是四五十岁以上的技术干部。

有人敲门,是胖嫂笑呵呵的声音,她在门外喊叫说,童工,开门呵,我给新娘子送饭来了,新娘子得赶紧吃饭,吃了饭还得给她盘头呢。

这也是齐茂海的安排。

童明柱看着苗儿泪眼迷离的样子,也反省着他自己萎缩的样子,他又看到了和苗儿狂欢那一夜的梦中幻觉画面,那辆车冲进了大山沟里。他一声叹息说,苗儿,我对不起你了!

4

春生和苗儿的婚礼闹腾到半夜才散。

童明柱掂了一瓶酒坐在工区院外的山坡上自己喝着。他喝着哭着骂着自己。他也半夜才回了自己的房子。

新房里。春生关了门。他用拐杖能挪动着走了。

一晚上,苗儿木呆呆的,哭了几次。一房子人都觉得苗儿想家了,想她娘了。胖嫂一直陪着她,和她开玩笑打哈哈,苗儿始终没笑出来。

春生又拉上了窗帘,才从箱子里摸索出一个首饰盒和一个存折,对苗儿说,咱说会儿话?

苗儿看着他不吱声。

春生吭哧着说,我看见了女人不会说话,你别让我紧张。

那会儿窗外有人笑。一帮人不想走,在外面听房。

传进来齐茂海的声音,散了吧,散了吧,该睡觉了。是个男人、女人都有这一天,没啥新鲜的。

窗外一帮人才笑着走了。

春生拿出了戒指,他笨拙地想给她戴上。苗儿手哆嗦着,他的手也抖着,就说,不行不行,我手抖得厉害,苗儿你让我害怕,要么你自己戴?他把戒指递过去。

苗儿拿着戒指,看了半天,又把那戒指放在一边了。

春生又把存折推过去,说,这是我存的钱,一万七千多块,全给你。今后,我挣的钱全给你。

苗儿看着他,把存折又推过去,你还锁着吧,我知道在哪儿放着就行了。

春生把存折又放回了箱子里,锁了箱子。他把钥匙又递给她说,你拿着,咱家里的事,你管。

苗儿心里才不太慌了,她觉得她遇到了个好人。她接了钥匙把它和戒指放在了一起。

春生就开始说话,说着他的婚姻,说了他的经历,说了他干了十几年修铁路,先是在衡阳到广州的复线铁路修大隧道,那一次钻的是大徭山,是南岭的深山,也是很野很大的山,从山外面进到工区,坐施工便车要走一天路,女同志要是进山,会颠簸得连胃酸也吐净了。这次钻的山更大更深,但现在好多了,到处有路。他说着,说得很动情也很朴素。

苗儿觉得春生真是憨厚老实。

春生一下说了近两个小时话,突然他止住了,问,苗儿你饿了吧?

苗儿真饿了,她点点头。

他跳下床抓过拐杖说,我点煤油炉给你热点剩饭。

苗儿下了床,说,你不方便,我自己来。

有酒席上吃剩下的蒸碗扣肉,苗儿热了吃了。

春生铺着床。苗儿用眼睛的余角发现他铺了两个被筒。他铺好了床,又抓着拐杖拿洗脸盆,往盆里倒了热水,说,苗儿你吃完饭就洗,泡泡脚,坐了两天火车,又累了大半夜,该歇了。

苗儿紧跟着说,今后这些事儿全让我做。

春生笑笑说,成一家人了,就不要说你我。他坐在床边脱着衣服说,我先睡了。苗儿,知道你是个女子,我是个有过媳妇的人,女子这几天会害怕,我不会动你的。等咱熟悉了,再合一个被子睡。说了他就躺下了。

苗儿越发感觉到了春生的憨厚老实。

拉了灯睡下,苗儿听到了春生的鼾声,他睡得呼呼的。她又是睡不着,借着窗外的月光,打量着睡熟的春生,他长着一双浓浓的眉毛,厚嘴唇高鼻子,搁在被子外的一条胳膊,肌肉暴突,显得强健有力。她想把他的胳膊用被子盖上,又没动。

天亮的时候,童明柱做了噩梦,他梦见他和苗儿抱在一起,苗儿主动脱了自己的衣服,羞涩又亲昵地偎依着他,他和苗儿在狂欢。之后春生提了把刀用拐杖撞开了门,对他吼着说,你个王八蛋,我的媳妇你先弄了,我杀了你!他跳起来一声喊,就醒了。醒来之后,头痛欲裂,嘴干发苦,嗓子眼儿冒火一样,再看床头,吐得一塌糊涂。昨天夜里喝醉了,怎么回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起来收拾了房子,就听到门外有人敲着碗说话,开饭了开饭了,今天早上吃油条。这是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外面有了人声和嘈杂声。

买了早饭,童明柱鬼使神差不知怎么就走到了春生和苗儿的新房前,他端着油条和豆浆,想紧着退走,门已经开了,是苗儿。

两人相视无言。童明柱觉得狼狈,掩饰地说,给你买点早饭。

春生却在房子里面热情地大叫,童工,进来呀,快进来。

童明柱进了房子,看着春生对他一脸感恩地笑。

春生抓过拐杖说,童工你坐一会儿,看你,只买了两根油条,噢,只关心你的妹子,我呐?好好,我去再买几根油条,咱一块儿吃。昨天到处找你,我干爹说,你累了睡得早。童工,今天咱得喝喜酒呵,我得敬你三大杯,你是我和苗儿的大媒人么!说了他出去了。

苗儿说,我跟着你去么?

春生摆着手说,你咋能去呢?新娘子么,你坐着,三天之后你再和我一起打饭。

童明柱和苗儿坐着,一个看着天花板,一个看着窗外。两人全难堪。

半会儿,苗儿才说,春生是个老实人,他没动我,他说三天之后和我熟悉了再说。

童明柱端了油条和豆浆出去了,在门口他停了片刻,他又看到了那幅梦中的幻觉画面,车冲进了大山沟里。

5

童明柱开始天天泡在洞子里,一班连一班地盯着打眼放炮出渣衬砌。工区是干部轮流值班制,三天才轮一班。这几天,齐茂海在洞子里总是碰见他,有几次笑着提醒他说,童工呵,注意休息。童明柱应着,就是不出洞子。

齐茂海又一次在洞子里盯着他,悄声说,童工,你用不着瞪我,咋样?要不要我出面把六队的徐工叫来?

童明柱回避开老队长的眼神,说,不用了。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再面队徐曼。干活的时候,他在反思自己的人格,他从小到大没做过坏事儿,只这一次出了格和苗儿有了性关系,他也是检讨了他自己是认真的,却没想到是这种结局。可也不对!他还是反思出了他人格中的瑕疵,上大学的时候他借过同学八块钱饭票,想着要还可还是没还,直到那个同学跟他要,他又狡辩说,还过了。还有给一个女同学写条子,那明明是暗送秋波,那女同学也立即有了反应。可是他从别的男生那儿听说这个女同学和一个研究生同居,让人甩了,他立即否认那条子是他写的。类似这样的事不少,他严格地解剖他自己,像卢梭那样狠狠地解剖着自己,他想到了他可能是个流氓,他身上和心灵深处有着流氓气,有农民的劣根性,就骗了苗儿。可仍是不对,他反思着和苗儿是认真的,要么他不会这么痛苦……他总想把事情找个人说说,找个知己说说,憋在心里这痛苦得找个宣泄口!但是除了徐曼,没人能和他对话。可这事儿能给徐曼说么?

徐曼就来了。是童明柱打电话求她来的。他说话语气非常恳切,说好长时间没见她了,很想她,实际他想找徐曼聊聊。徐曼却在话筒里对他笑,大不咧咧地说,有事呵?是不是向我求婚?这个女人就是这样,心情好了敢说敢笑,心情不好总让人难堪,她让人琢磨不透。明柱对话筒紧着说,对,我是想向你求婚,你来吧!

徐曼说,求婚可不是拿嘴说的,我要戒指项链手镯,全要金的。

他说,我有存款,你要什么样子你自己选,我掏钱就行了,咱一块出山到省城去买。

徐曼就来了。来了之后,他先求徐曼办一件事,他说,我想也调到六队。徐曼听了咯咯咯地笑,说,别做梦了你,你是齐老头的宝贝,他能放你走?

明柱只说他不想在这儿干了。

徐曼说,在哪儿干由不了你我。话题岔开,徐曼说,你学了一回雷锋,从老家买来个小女子,和你们队的英雄结婚了?

明柱说,没错。

徐曼说,咱去看看那个买来的小女子?

明柱说,那是个人,又不是猴子!他知道他自己粗声粗气的。

徐曼就来了气,说,还牛起来了?你凭什么对我凶?行,一个月内我不会搭理你。说了她摔上门去了。走出工区院子,徐曼才意识到和童明柱快一个月没见面了,见了面没几句话两人就都斗了起来。这是干什么呢?就又回来了。

他正在房子里抱着头想事儿。她问他,你有什么心事儿?

他让她坐下,他想他和苗儿的事早早晚晚得给她说,他叫了徐曼来就是想说说苗儿,他就是想找个知己说说。而这样的知己只有知识分子了,只有徐曼了。他就说了,徐曼出神地听着。他说得很诚恳很坦白,他说他和苗儿在村子里就好了,一直算恋爱关系,说了他见了徐曼就忘了苗儿,也说了他原先对苗儿的安排,可他还是和苗儿发生了关系,他说着,像是宣泄出了痛苦和郁闷……

徐曼听着听着眼睛就瞪圆了,打断他说,你等一会儿,你是说你和那个农村女子睡一块了?

他坦白交待地说,睡了。我还领着她去领结婚证,让卡住了。他又说了结婚证没领出来的原因。

徐曼就骂他,流氓!

他惊讶地看着她,说,我是把你当知己,我不想瞒你,我确实心里也憋屈得慌。实际他还想说他领着苗儿来队上的变化,他想把这些日子的痛苦全倒出来。

可徐曼根本不听了,她恶狠狠地说,你他妈和我谈着恋爱,又和别的女子睡觉,还全是真的?你还有脸告诉我!

他又解释,说他不是伪君子,他把一切告诉她是坦诚的,也是磊落的。这种事在工区在这个工程局能知道的就只有徐曼一个人,他脸色发白异常激动地说,徐曼,我真是把你当了知己呀!我正在受着心灵的折磨,我就想找个人说说,你不能不说我是流氓么?我要是流氓我会瞒着你啥也不说的,徐曼,你当然也算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我这么做真的不是流氓,我是真诚的呀!

徐曼跳起来说,你真让我恶心!农民永远就是农民,上大学当工程师根本改变不了你骨子里的劣根性!

他又一次惊讶地看着她,不知所措了。

徐曼摔上门走了,临走时说,我们分手吧,永远别找我。

童明柱一下觉得他的精神处于崩溃边缘。他再一次反思他是不是恶心,是不是个流氓,他突然觉得人和人之间的不可沟通,他被一种情势所挟裹着陷入了一个大旋涡之中……是的,他大睁着眼睛看到梦中那一辆车冲进大山沟里了。

不大一会儿,老队长打来电话,笑呵呵地说,童工呵,过来一下。

他昏头胀脑地去了老队长的办公室,进了门他的眼睛又一次蹬圆了,徐曼气呼呼地也坐在办公室。

齐茂海说,坐吧童工。

他坐了,越发显得神态慌乱。

徐曼起身就走,喊叫着说,齐队长,我和这个人无话可说!这个人的脸皮太厚了,厚颜无耻!说了她出去了。

齐茂海过去把门关了,在房子里踱步,半会儿他一声不吭,阴沉着脸。

那会儿,童工的心情是等待发落的沉重。

齐茂海在他跟前站住说,这事,到此为止。行不行童工?

他看着齐茂海无言以对。

齐茂海说,你要认为你做了一件光彩的事,你还可以告诉别人。但是一切后果你个人承担。童工呵,我是爱护你的,你是我的左膀右臂么。人家小两口过得挺好,你还瞎掺合什么?

他仍是低着头,大脑出现了一片空白。

齐茂海仍是笑着说,童工,咱俩的话点到为止。行不行?你现在是处党委的重点培养对象,再说了你的脑子也灵光得很,我啥也不说了。回吧。

他回去了。夜里,他失眠了。这是近年内少有的失眠。才分到工程队的时候失眠,夜夜看书,有时候看一夜书,睡不着觉。齐茂海只一次就把他的毛病治过来了,让他干活,泡在洞子里连着干几天活,把身体累得像一块铁板,躺下就睡着了。半夜了,他真的起来了,提了安全帽和一卷图纸下了洞子,管他当班不当班,干活去。

进了洞子,工人立即和他开玩笑说,呀,童工,你想当劳模么,这些日子天天见你猛干活,提上去的几个处级干部就像你这个样子!

他站在了工程师的位置,打开了施工图纸,正儿八经地说,有没有问题?

正当班的工班长立即过来汇报说,童工,没问题,在正常掘进着。

他收了图纸,走向凿岩台车,他想干活,想出一身汗水……

6

这几天,春生主动试着和苗儿熟悉。齐茂海送来他和苗儿的结婚证,他立即就从墙上取下来一幅奖状,把奖状从镜框里换下来,镶进了结婚证书。他把结婚证书镜框挂在了一排奖状的正中。苗儿给他帮忙,他趁机就摸了一下苗儿的手。

吃饭的时候他总是给苗儿夹菜。

第三天晚上睡的时候,春生看着苗儿嘿嘿笑,说,苗儿你真漂亮。

苗儿看着他不吱声。

春生伸过去手,他的手又粗又大,成年累月和炸药石头打交道的人,手上全是老茧子。苗儿看着他的大手,身体往床角挪了挪,春生还是嘿嘿笑着,用那大手抓他自己的头发和脖子,说,苗儿你还是害怕。我是个好人,不管怎么说我是个好人。说了,他把他的大手又伸了过去,说,让我抓住你的手,你的小手胖乎乎地细嫩。

她往他跟前挪了挪,伸出手说,我的手不细也不嫩,整天在地里做活的手,也有茧子,你看。

他握着她的手,并不看她手上的茧子,却一下把她拉了过去,把她抱在了怀里。苗儿有些心慌,心嗵嗵跳。春生也突然有些心慌,他抱着她发着呆,想着什么的神态……

苗儿在他怀里,开始觉得他浑身有劲儿,又立即感觉到他胳膊软了下来,他松开她往房顶吹着气说,歇吧。

苗儿有些愣怔,她盯着他,他却不敢看她的眼睛,他低着头慌慌地脱衣服,小声说,歇吧。他躺下去顺手拉灭了灯。

他在床上翻腾着,她不知道他怎么了。

不一会儿苗儿也睡着了。

半夜,苗儿隐隐乎乎觉得他的大手伸进了她的被筒,她想着该发生的事总会发生。如果春生知道了自己和别的男人睡过。任打任骂随他的便,自己决不会说出明柱哥的。可也许他什么也不会知道。他的手伸过来,很轻地揉着她的奶子,他说,苗儿我过去了。她平躺着没动,他就钻了过来,她立即感觉到了他是光着身子钻过来了,他脱着她的内衣,他开始浑身抖着,苗儿木呆呆地等着事情发生……

可是,啥也没发生。他抱着净身子的苗儿,只是大喘气儿,突然身上潮湿起来,一会儿出了一身汗水,他拉开了灯,坐了起来,一脸的沮丧,无力地说,这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我我我……我,不行了,我弄不成事儿。

苗儿也坐起身子,穿上内衣看着他。

春生仍是无力地说,不会……我明天去医院检查一下,我以前好着呢。

苗儿给他擦着汗说,你是不是太急了?

春生突然抱住了她,紧紧地抱着她咕哝着说,苗儿,苗儿,我对你发誓我以前好着呐,可能是受了伤了,如果真有病了,领导一定会想尽办法给我治的。说了他对屋顶感慨万分地咕哝着,天爷呀,不敢再打击我了,我已经失去了一条腿,我不能再成个棉花人了!

苗儿抚摩着他的脸说,没事儿,你成个什么都没事儿,我会侍侯你一辈子的。

第二天,苗儿陪春生去了工地医院。这医院没有男性病科,只有外科。挂了外科的号,春生一个人进去看了,苗儿在医疗室外面坐着。好长时间春生才出来,出来之后就对苗儿沮丧地说,大夫叫你进去,要和你说我的病。

苗儿进去了,一个外科医生说,你是他的妻子,我得告诉你诊断结果,这是器质性病变,不好治了。

苗儿听不懂,说,器质性病变,这是啥意思?

那位医生说,简单说吧,生理上和精神上的病变,可以治疗。器质性病变呢,是指生殖器官发生了目前医学上无法治疗的病变,这就没办法了。

苗儿听了,瞪大了眼睛。

医生又说,这是受伤的结果,你爱人的脊柱部位和生殖器部位全受过创伤。

苗儿木呆呆地出来了。春生看着她,又进去了,他和医生又说了会儿话,那医生告诉他,他的病没法治了。

进工区院子的时候,春生突然说,苗儿,你去叫老队长和童工来咱家。

苗儿说,你想干啥?

春生说,让你去你就去。

苗儿没动,盯着他说,咱回。你想让满世界都知道?这可不是你当英雄的事,说出去了丢人!

春生自己跌跌撞撞地往前跑,拐杖绊着了一块石头,他摔倒在地上。

苗儿赶过来扶着他说,你想咋?你得了这病,我没生气,你气啥呐?

春生突然发疯般捶着自己的头喊叫着,不活了,我自杀呀,我不活了!

苗儿突然捧着他的脸,柔情地说,别喊叫,这会儿不想活的是我,不是你!你能不能甭吱声,咱得好好活下去,我才嫁了人,我知道你会疼我,不就是那么个病么,我不嫌弃你,会侍侯你一辈子!

春生盯着她,片刻后突然又搂紧了她,咕哝着说,苗儿,我的好妹子,我对不起你!

回到家,见锁着的门上用图钉按着一张纸,那是印着红头文字的命令,是铁道部某工程局某处人事令,这张命令是任用苗儿为队上的正式工人。月工资按照几区几类开,此令从即日起生效。

苗儿看着令,脸上有了笑容。她知道自己已经是公家人了,她已经领上工资了。

开饭了,中午工区食堂吃肉稍子面条。苗儿端了碗去打饭。在大食堂里不少人和她打着招呼。她也和工区的干部工人笑着说话。她在打饭的人群中找着童明柱,没找见。

买了两碗面条,端回去春生却不吃,他仰躺在床上恶声恶气地说,不吃,没胃口。

苗儿发了火,她第一次对男人发火,她把碗使劲地墩在桌上,说,起来吃!你不吃我把碗摔了!

春生坐起来盯着她,她把饭碗递过去说,吃,是个男人就不能和饭怄气。

春生接了碗稀里呼噜地吃着说,苗儿你挺厉害,今后就这样呵,你得让我害怕你,咱的日子就过稳了。

苗儿却说,我一个女子家,既没力气又没文化,能让你个大英雄害怕?

春生笑着说,别和我开玩笑了。我这个英雄是撞上的,是个人在当时状况下也得这么做。苗儿,你今后千万别叫我英雄,实际我是个狗熊。说了他的脸又阴下来了。

二十多天后,苗儿意识到她怀孕了。

这些日子的晚上,春生开始锻炼身体,他找来两条橡皮绳子,绳子一头绑在床头上,他上身一仰一俯拉着绳子喘着气。他上身的肌肉发达,胳膊和胸脯上块肌肉暴突。她要给他洗,洗了早点睡,他却要给她洗。他非要给她洗脚,搓揉得她心里痒痒地难受,她也是头一次在这个男人跟前咯咯咯地笑了,她笑着说她痒痒,她痒的受不了光着脚跳下床把一盆水弄洒了。她也把房子打扫了,自己先睡了。

春生也上了床,他是跪在苗儿跟前,这种跪法也是偎在苗儿跟前,他显得可怜巴巴地说,苗儿,求你了,你可千万不敢离开我。说了他捂着脸哭起来。

苗儿坐起来,说,我不会离开你,可你得记住一件事,你的病再不能给别人说了!

春生抹着泪说,我不说了,我再不给别人说了,我听你的话。苗儿你不能离开我,你离开我了我就活不下去了。

苗儿说了她不会离开他,她认命,嫁个拐子她认了,会侍侯他一辈子不变心。

春生陡地又抱紧她,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说,苗儿苗儿,你是我的福气,我对你发誓,苗儿,这辈子谁敢欺负你,我一准杀了他!

苗儿慢慢推开他,盯着他说,这辈子谁敢欺负我?只有你敢欺负我。你听我说,你锻炼身体那样子,有点吓人。你的胳膊简直就是洋灰钢筋倒出来的,每次你下狠劲搂我,我浑身也得使劲,我疼,你知道不?

春生挠着头笑了,又抹起胳膊鼓着劲,只见他胳膊上的肌肉和青筋凹凸起来,春生的上肢肌肉确实发达强健。他笑着说,就我这胳膊,我这拳头,坐着不动,也能一拳头抡倒一个!

苗儿下意识地有些慌神,盯着他说,你想抡谁?

春生又挠着头说,不想抡谁,就是这么说说。

苗儿嗔着脸说,你对我发誓,这辈子你可不能抡我,你敢打我,我就离开你。

春生笑着说,哪能么?我疼你还疼不过来呢!

苗儿又让他抱着,她说要想日子过得稳,咱得悄悄地有个孩子。她想把怀孕地事情慢慢地让他知道。

春生问,怎么有孩子?

苗儿说,怎么有孩子你不要管,我想给你生个孩子,人不知鬼不觉的,你不要吭声,我也会做得严严实实,这个孩子是你和我的。

春生搬过她的脸说,苗儿你是什么意思?

苗儿说,就是给你这个大英雄生个儿子的意思。

春生脸色黑下来,出气显得不匀了,他问,你想和谁?

苗儿说,我和谁,鬼也不知道。总归这个孩子是你和我的。

春生冷不丁地暴怒了,他抡起了胳膊要打下来,拳头在空中停下了,苗儿吓得抱住头,他才又抱住她,说,苗儿,你不能做对不起我的事情!

苗儿在他怀里的那片刻,突然头一次有了妊娠反应,一股猛烈的酸水从腹中泛上来,她没来得及掩饰,只陡地脸发白,用手捂住了嘴。

春生一下子又暴怒了,他搬着她的脸问,怎么回事?

苗儿慌忙地说,我怀孕了。

春生一巴掌扇在她的脸上。那一下打得狠了,将她打到了床下,问,这是谁的孩子?

苗儿不说。

前半夜,春生一直抱着苗儿哄着她,后来苗儿推开了他,自己睡下了。这孩子就是明柱哥的,她知道。

春生一夜折腾没睡觉。他死死地抱住了她,突然就把她的内衣内裤全扒了,他在她的净身子上抓揉着,也死劲地用他的大嘴亲着她的奶子,那让她浑身燥热难忍……但是他跟个孩子一样吸吮着她的奶子,她把他推开了,他仍是死死地抱住她抓揉着她的奶子,她一下对这个男人厌恶起来,她起身对着他的脸啪啪地也扇起来,但他让她扇他的脸,他没觉得疼,倒是赖里巴唧地笑……

7

苗儿早晨没起来,脸上的红肿越发显了。

春生偎在她身边,可怜巴巴地说,苗儿,我都说过多少遍了,我对不起你,我要是再打你,你还手,你拿凳子砸我,拿砖头砸我,我害怕你不搭理我!你这么不吱声,我心里慌神儿!

苗儿仍是不吱声。

春生说,苗儿,我给你做饭吧,别的饭我现在不会做,我给你冲一包方便面吧。行吧?

苗儿还是不吱声。

门开了,齐茂海笑呵呵地进来,说,来看看。他一眼就看到了苗儿脸上的伤,他不笑了,瞪着春生问,咋回事儿?你狗日的打媳妇?

春生慌慌地让老队长坐。

那一会儿,苗儿下了床,给老队长让坐,又冲了茶,说,春生也不是故意的,他和我开玩笑呢,干爹你甭生气。

苗儿突然来了一股劲儿她在老队长面前一口一个干爹叫着,做出笑容,只说是她惹了春生,不怪春生,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她又忙活着和面,不让老队长走了,她要擀长面给老队长和春生吃。

春生又连连地向老队长认错,向苗儿认错,一小会儿,齐茂海脸上又笑起来。

苗儿露了一手,她的面擀得又长又筋道,齐茂海吃着说,好好,好长时间没吃上老家的面了。

春生也夸着苗儿。

苗儿就提了个要求,说,爹,我现在要孩子早不早?

齐茂海没明白苗儿的意思,看着她。

苗儿说,春生不让我要孩子,可我怀孕了,我想生个孩子,这是不是错?

齐茂海又笑了,说,没错。噢,你俩是为这生气?春生你这个混蛋,你要是为这事打媳妇,你小心我拿棍子抡你!我是你爹了啊?全大队都知道的事儿了,我要是拿棍子抡你,那就是当爹的份内的事儿啦!

春生就点着头说,爹要是抡我我活该!

苗儿又提出她要上班,总在屋里坐着,两口子没事就会闹别扭打架。齐茂海就同意了,当下安排了苗儿在洞口的小仓库上班,看管一些安全帽,雨衣胶靴和手电筒,这小仓库里的东西是各级领导来检查工作的时候穿戴使用的。这活自然非常轻松,也适合一个女工干。

苗儿上班的当天就见了童明柱,她瞅着空子,悄悄告诉了他春生的病和她怀孕的事儿。洞子外人多,童明柱不便和苗儿多谈,他觉得站在苗儿面前就像个贼,更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氓。他就慌慌地进了洞子。

工作了一小会儿,童明柱突然觉得洞子里闪了一道亮光,他觉得抓住了希望。他匆匆出了洞子往工区跑,在工区图书馆借了一本法律文件汇编回到房子。他立即查到了婚姻法中的一条规定,不能生育的男女任何一方,不得结婚。他觉得他和苗儿的事有点儿希望了。他琢磨着让谁来帮他解决这个难题,这一琢磨,思维又出了岔子。

他慌慌张张地跑到六队,找了徐曼。徐曼一脸不耐烦地接待了他。他又是显得坦白激动地说了苗儿的处境,嫁了个英雄却是器质性阳痿,同时苗儿怀了他的孩子,现在他看到了希望……

徐曼气得脸歪着打断了他,说,你和这个农村小姑娘还怀了孩子?你他妈跑来告诉我干什么?你是气我!

他就说,不是气她是来请她帮忙,能把事实说清楚也能影响齐茂海的人,就是她。他求着徐曼说,我求求你了,同学,学妹,求你给我帮帮忙!

徐曼说,帮什么忙?

他说,我要和苗儿结婚,我不是流氓,我是个君子。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是指着他的胸脯,有些信誓旦旦的架势更有些幼稚之极的可爱。

徐曼脸气得发青,又一次骂他,你就是个流氓!你和我谈恋爱又和别的小姑娘睡觉还怀了孕,你把我气得这么多天失眠,你还真有脸让我给你帮忙,你滚!

他不滚,他苦苦哀求她说,徐曼,你怎么这样啊?我现在非常痛苦,没人能和我对话我才找你因为我相信你能理解我,只有你能帮我你怎么能让我滚呢?

徐曼仍是气得浑身发抖,她顺手掂起一个安全帽砸过去吼道,滚!那帽子就和童明柱头相接触了,头立即破了,童明柱捂着头,他感觉到头上流出了血。他只好狼狈地滚了。

进了他的房子,电话铃声一直响着,电话里是工区电话室接线员的声音,告诉他老队长一直找他,让他立即去齐茂海的办公室。他才知道他的电话每分钟响一次,工区找他动用了大喇叭广播,还安排了接线员盯着他。他以为是洞子里出了什么麻烦,匆匆跑去找了齐茂海,见到一个戴眼睛的记者也坐在齐茂海的办公室里。齐茂海笑着介绍了童明柱,也介绍了记者,说,你们聊吧。童工呵,记者要找先进模范典型,你就是。唉,你头上咋了?受伤了?在哪儿受得伤?

童明柱赶紧吱唔地说,大队长,没事儿,这是碰的,不小心碰了一下。

齐茂海就笑了,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好和记者说说,这可是国家大报的记者,找的就是你这样的知识分子。

他和记者回到他的房子聊起来。记者真是北京来的大报,是“工人日报”的记者。记者列了采访提纲,问得很详细。从记者的问话中,他知道这是采写一篇知识分子在深山中工作,在最艰苦的条件下为新线铁路奉献精神的大通讯稿件。

他和记者深聊着,也立即在内心知道齐茂海又要送给他荣誉了。如果没有和苗儿这件让他痛苦的事,他觉得他也应该算是知识分子的奉献典型了,不管怎么说,他一头扎在这深山里,天天和各类钢铁机械,石头,爆破,抢险等等泡在一起,生活实在是够艰辛和伟大了,而且在这样的深山中一干就是六年多,等到这条新线铁路修通之后,那就是干了六年多了。

他回答着记者的提问,说到了当初毕业的时候,同学们听说了要来深山里修铁路,全体躲避,没人愿意来。而有门路的人全去了设计院,铁路设计院的工作也艰苦,但是总部全在大都市里驻扎。只是偶尔地来这样的深山设计一下而已。而他们这样的出身在农村的大学生,就得服从分配。他说了一个细节,是大队长跟着处指挥所人事科的干部到大学里挑学生,听说了他是陕北人,就约谈了他十分钟,之后大队长给大学甩了一条好烟,把他弄来了。

记者听了这样的细节立即记录了,说这样的小故事是不是真实的?

童明柱说,真实,我分配到铁路工程局就是这样的经历。一点儿也没有虚构。别的同学们找工作得给招聘单位塞东西,我们恰好反了过来,是用人单位给大学塞东西,生怕我们这样的大学生不来。

还有啊,童明柱说,我们大队长在大学里还要请他吃饭,说一口家乡话,听着就亲切得不行。

记者听了这样的小故事就兴奋不已。童明柱也是兴奋地说了齐茂海的种种培养人的细节,那也生动,可亲,可爱。

记者迅速地记录着,也拿出了一个微型录音机,说可以录音吧?

童明柱立即说,没问题,咱畅开了说。我不在乎录音。

两人一下热烈地谈了几个小时。

可是……童明柱等记者把要问的问题提完了,思维又出了岔子,他就想找人说说他和苗儿的事情,他开始把记者当知己,他把想说的话又给记者一古脑倒了出来,他还说得很坦白和激动。吃饭的时候,有人来招呼,齐茂海工作作风一贯粗中有细,老队长总让来队的各类客人感觉到这是个温馨的大家庭,工区有着大家庭的温暖。童明柱就说还没谈完,饭在他这儿吃。不一会儿,炊事班就端来了几盘菜,齐茂海又打来了电话,说,童工,好好招呼客人。要不要酒?他就说不要了。吃饭时接着说,记者一直不吭声。吃完了也说完了,他问记者,我该怎么办?我是不是个流氓?记者就笑,说,对别人的隐私我不能妄加评论。童工,你个人的事和我采访的事无关。至于你是不是流氓,我不好回答。这毕竟是个私人的话题。

童明柱又一次困惑地问,怎么能不好说呢?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你是个记者你肯定是个大学生,你难道也不理解我?

记者还是笑着说,咱是不是只说公事?私事可以找你们领导么。

童明柱觉得他在记者面前有些一厢情愿自讨没趣了。送走了记者,他也一再叮咛记者把两人的私密话不要外传了。记者说,他一定遵守这样的承诺。

之后,他在下着决心。片刻之后他就决定了。

晚上,他头上包了一块纱布进了春生和苗儿家,他决定面对现实谁也不找,他的智商好像恢复到了在大学答辩论文时的状态,从陕北山村考上大学是人生的一次冲刺,能不能顺利地从大学毕业是人生的又一次冲刺,而婚姻是新的一次冲刺,尤其是和苗儿发生过的事,牵扯到自己的人格,他必须面对现实了,这是一次对自我的清算。他在春生瞪圆的眼睛和苗儿惊恐的眼神下,开始说。他实际只说了不到三分钟,已经把事实说清了,他最后说,春生你是英雄,你救过我,我非常感激,虽然你和苗儿结婚是我的错误,但是你必须和苗儿离婚。你们的婚姻违犯了婚姻法。说完了,他觉得彻底清算了自己,面对了现实。

春生坐在床上,只是把拳头张开了又握紧,反复做着同一个动作,把牙咬得咯咯吱吱响。

苗儿却喊着说,明柱哥你别说了,你别为我毁了自己!

童明柱过去抱着苗儿,把她揽在怀里,说,苗儿你要和他离婚,你不能就这么毁了你一辈子!也苦了你一辈子呀!

春生那会儿就像一头狂怒的狮子,他用手撕着自己的头发呀呀地喊。

苗儿却推开了童明柱,扑过去对春生说,你别这样,你这样子让人害怕。

春生一下抱紧了苗儿,压抑地哭着说,苗儿苗儿,你千万别离开我,你离开我我非死不可……

苗儿说,我不离开你,只要你让我生下这个孩子!

春生抱紧苗儿说,我什么都答应你,只要你别离开我!

苗儿也哭了,说,我不离开你。她对童明柱说,你走吧,你快追你那个大学生工程师吧,我会侍侯春生一辈子……

童明柱也吼着,苗儿你咋能这样么?

春生突然松开了苗儿,他单腿弹跳着一下过去抓住了童明柱,片刻间他一手抓紧童明柱的脖领子,腾出的另一只手挥了起来,在空中又运了运劲儿,那一拳头抡了下来,童明柱让打飞了出去,顿时满脸是血。

齐茂海了解童明柱挨打的原因,童明柱一声不吭。齐茂海又跑到春生和苗儿的家里了解原因,春生和童明柱一样,也是不吭声。苗儿说,他俩开玩笑呢,说着说着说恼了。爹呀,没事,明天我把明柱哥叫来喝酒,让春生给人家道歉。

第二天童明柱悄悄走了。他给齐茂海房间塞了一张条子,说他请几天假。

8

春生开始学着伺侯苗儿,苗儿天天下班的时候,房子里的小饭桌上总是摆着用碗扣着的菜盘。春生拄着拐杖一脸兴奋在工区院子里来回走动。他买饭菜,洗衣服,有人看见他洗着苗儿的花衬衣,和他开玩笑说,哟,英雄,给不给媳妇洗裤头和胸罩?

他也笑着说,洗么。媳妇天天上班辛苦,我洗几件衣服全当锻炼身体呢。

有人看见苗儿呕吐,一帮老爷们下班了没事干,就编了两句顺口溜,说,英雄伤残志不残,一月点种处女田。又有人和春生拿这两句顺口溜开玩笑的时候,春生脸上总是哭笑不是色。

春生提出让苗儿去把孩子做掉,苗儿听了说,这孩子我一定要生下来。我不会做的,你只要再提这个话题,我会和你离婚,我会离开你的!

春生脸上阴了一下,他没吭声。

等苗儿睡下的时候,他在她肚子上匀着劲儿拍了一下。他想把孩子拍掉。

苗儿一声惊叫捂着肚子。刹那间脸色苍白冒着冷汗,他又想抱她哄她的时候,她躲开了。还好,孩子没打掉。苗儿一下爆发了,和春生打起来,她拿着小凳子砸着春生,春生只轻轻用胳膊架了一下,凳子角竟反弹到苗儿的额头上,一个紫疱起来了,春生看着苗儿头上明显的伤痕,说,完了完了,明天又得挨干爹的骂。苗儿第二天包着头上班,还是让齐茂海发现了,齐茂海说了声“我操”,扭头背着手就怒冲冲地回去了。

苗儿在后面慌慌地跟着。

齐茂海进了春生家,拿了个笤帚就打春生,春生用胳膊护着头,笤帚一下一下抡在了春生的胳膊上。

齐茂海边打边喊,你个王八蛋,打!我打死你!

苗儿扑上来,架住了老队长,劝说着,别打了,别打了,爹呀,不敢把你气出什么毛病!

齐茂海喘着气蹲在门口抽烟,气呼呼地问,说,为个啥?

春生不吭声。

苗儿忙活着给齐茂海冲茶。

齐茂海又喊,为啥你三天两头打媳妇?

春生还是不吭声。

苗儿观察着春生,低声说,春生就是不想让我生这个孩子。

齐茂海看着他俩,摇头叹气,邪门了,这事儿简直是邪门了?

春生低着头,又把拳头关节压得叭叭响,同时磨着牙,把牙磨得咯咯吱吱响。

齐茂海起身走过去,瞪着春生对苗儿说,你看这个人,他还生气,他还气得跟吹了猪一样,他又对春生说,哎,你脑子没毛病吧?

突然,春生两行泪水流了出来……

齐茂海笑了,在房子里背着手转着圈,对苗儿说,你看这人,他还哭?他又生气又哭?他又瞪着春生说,你哭什么?我看你这样子,我真想拿大耳刮子扇你!

春生抹着泪,还是生气的磨牙。

苗儿看着春生的样子,说,爹,别走了,我还给你擀长面吧?

齐茂海笑着说,好呵,苗儿,你还给我下长面,你那面擀得筋道,稍子也好吃。刚才打人,这个英雄没事,把我倒累得呼呼哧哧的,今天我得多吃点饭。

春生突然说,爹,我去给你买瓶酒。说了他要下床。

齐茂海说,那你坐着别动我去买。

春生说,我去买,你老就坐这儿休息吧,我得动动。

春生喝得烂醉,醉了就哭,哭了又笑。齐茂海只喝了几杯就不喝了,斥问春生有什么苦处让他说出来,苗儿却在一旁掩饰地说,他哭他那条腿呢。

齐茂海就说,现在不是挺好么,过去的事儿发生过了,那是天灾,也是天意,组织上没亏待你吧?啊?我这个爹没亏待你吧?寻了这么好的媳妇,春生你要知足!

春生就醉醺醺地说,没错没错,苗儿是个好媳妇。来苗儿我敬你一杯。

苗儿过去端着杯子要喝的时候,春生又一下抱住了苗儿哭着说,苗儿你不敢离开我!他紧紧地抱着苗儿边说边哭着。

齐茂海觉得没事儿,就走了。

这天半夜,春生酒醒了,苗儿睡熟了。他把睡熟的苗儿还是搂在了怀里,他亲着揉着她,又像个孩子一样抓揉着她的奶子也吸吮着她的奶子,又是把苗儿弄得一身燥热,她就把他死劲推开了,骂他说,谁是流氓?你要是和明柱哥比较一下,你弄清了吧?你两个谁是流氓?你自个儿弄清了吧?

他就蔫了,再不吱声了。

苗儿又要睡的时候,他说,还要和你说说这件事,去把孩子做了。

苗儿不吱声。

春生突然暴怒地揪起她的头发使劲晃着,喊叫说,你听见了吗?

苗儿护着头哭了,说,你真逼我离开你么,你就这么狠心!

春生不吭声了,他在想着什么,片刻后,他突然从他的枕头底下拿出了一根橡皮筋绳子,他异常熟练又利索地把绳子刷地一下套在了苗儿的腰上,套上之后他把绳子打了结,苗儿和他撕拽着,却怎么也解不开套在腰上的那根皮筋绳子,春生开始使劲,那绳子在苗儿的腰上越缠越紧。

两人在床上就那么隔着一小段距离,春生拉着绳子,苗儿解着绳子,两人全累得气喘吁吁。

苗儿不解绳子了,那绳子看起来是解不开了,她哭了,她给春生跪下去求着他说,春生,春生,求你别害我肚里这个孩子,孩子是没有罪的,我哭我的命,我认了,你可怜我也没办法……

春生仍使劲拉着那绳子,黑着脸说,不行,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就这一条不行!

苗儿才恶狠狠地骂着他,说,你才是个流氓,啥狗屁英雄?真格是流氓呀!

但是春生并不理会,只是在狠狠地勒着那根橡皮绳子。

苗儿有些疼痛感在全身涌动,她片刻间出了一身汗水……突然她发现了床头柜上的大烟灰缸,她抓起那只烟灰缸。

春生仍在使劲拉那根绳子,苗儿一下把春生砸晕了。

第二天齐茂海发现了春生头上的一个疱。他问是咋回事,苗儿笑着回答说,他发酒疯呢,让我砸了一下。

齐茂海笑着说,好好,一人头上一个疱,谁也没吃亏。小俩口打架,全当练习着吃辣子呐。好着哩,苗儿,今后这狗日的再欺侮你,抓个东西就砸他!

9

童明柱去了处指挥所,他找了处指挥所的法律顾问,把他这些日子的事实说清了,请教法律顾问事情该如何解决。那顾问听了就笑,说,这年头实在是邪门儿,预料不到的事儿时时在发生。咱需要详细研究一下这个案子。

童明柱在处指挥所呆了两天,好在这个顾问闲着,他把前前后后的事儿说得不能再细了。顾问才说,这个案子,麻缠得很,你先找处党委书记谈,简单扼要说,就说我了解这桩案子的细节。党委书记要是找我谈话,这案子就算翻过来了。人家要是不找我,你再让你的情人找我,我才能接手。

童明柱就说苗儿不是他的情人,是媳妇。

顾问说,从法律意义上说,你那个苗儿只能是情人。因为她是别人的合法妻子。

和党委书记的谈话进展顺利。书记听他说了不大一会儿,就打电话叫来了法律顾问,把情况了解清了。党委书记也笑,笑着给齐茂海打电话说,老齐啊,你办了件糊涂事,你给我好好接待一下咱处指挥所的法律顾问。

童明柱就领着法律顾问回到了工区。

法律顾问很快和齐茂海说清楚了,又去了解了春生和苗儿,很快也问清了春生的病,才又回到了齐茂海的办公室。

齐茂海和法律顾问又谈了一会儿,顾问说,老队长,这件事确实没办好,违犯了两个法律条文,一个婚姻法,一是妇女权益保障法。顾问就具体说了这两部法的规定。

齐茂海立即叫人分别喊来了童明柱和苗儿,当着顾问的面他问,童工,你是不是真心要娶这女子?

童明柱说,真心。

问苗儿的时候,苗儿哭了,她说,我既是把你叫过干爹了,我还叫你爹,我能跟我明柱哥么?如果我能嫁给我明柱哥,也不影响他的前途,我给你磕头了!说了她真跪下来了。

齐茂海过去把她扶起来,说,我错了。我向你们俩认错。

童明柱一下子抱住了苗儿。

又叫来了春生。给他说明了现实,他却痛哭起来。

齐茂海也难受,只好安慰着春生说,就这吧,你是个英雄,把你英雄的位置摆正好不好?你这病要是能治好了,我想办法给你再寻个媳妇。可是,你甭哭,你哭得有些自私你知道不?看,这事儿要是没有个女人来试,谁能知道呐?可是这事儿现在出来了,你这病它不能结婚,你是想毁了人家一个女子一辈子么?

春生抓着拐杖出去了。齐茂海本来准备再好好地训春生一顿,他想好了词儿准备开骂,对春生这种性格的人来软的不行,得来硬的,一下把他的娇情打下去,他就老实了。可这人不听了,齐茂海立即布置了一伙人,全是他的铁杆工班长,也是春生的好朋友,他安排这伙人去陪春生喝酒,好好开导一下春生。

童明柱把苗儿领回房子,立即就锁了门,他张开臂膀,苗儿叫了声哥,一头就扑在了他怀里。两人亲着紧紧抱着,童明柱咕哝着说,我不是流氓,不是!苗儿,这辈子我一定会好好疼你!

苗儿又哭了,哭着发疯地亲着他。

两人恩爱了一晚上,过一小会儿就抱在了一起,像逃离了大难又相见的一对恩爱夫妻。童明柱再没看见幻觉中那辆冲进山沟的车。

春生那房子摆了一桌从大食堂打来的饭菜,全是大碗肉大碗酒,一帮弟兄喝得个个东倒西歪,春生哭哭笑笑,笑笑哭哭,哭得一帮弟兄心里起腻,一个工班长就忘了齐茂海的叮咛,喊着说,揍他,这个秀才书生把咱春生涮了,这不行!

一伙醉醺醺地弟兄就附和说,是不行,揍他狗日的!

有人带头,这伙人的行动就快,反正全喝醉了,就见他们呼呼拉拉出去了。

童明柱的房门被砸开了,这伙人冲进去就打,童明柱片刻之间被打得瘫倒在地上,一脸是血……

苗儿劝架时让一个醉汉一把甩了出去,她只好跳到院子里喊人。

齐茂海赶来后,一嗓子就把这伙醉汉震住了。

之后齐茂海吼叫着骂了起来,那满嘴的脏词全是现成的,他只要急了躁了,对着抢险的塌方也是如此骂人,对着一个就要通过的险情岩层也是如此骂人,他骂完了也出了恶气,才看着瘫倒在地满脸是血的童明柱,一声吼,狗日的们,把童工架上去医院!

那帮打了童明柱的工班长们全体架着抬着童明柱一路小跑去了医院。

童明柱被送往工区医院包扎治疗。他没哭,他反倒对着看护他的苗儿笑,他笑着说,这场事儿就算过去了。苗儿又抱住他哭,也说,事儿终算过去了。

可是,事儿还是没过去。第二天中午,有人发现春生用菜刀砍了自己的脖子,他自杀了。他留下一张条子,求童明柱好好照顾苗儿。

事件引起了工区震动。那位法律顾问悄悄走了。处党委派来一个工作组,调查处理这桩事件。

童明柱又一次陷入痛苦之中。工作组一次又一次找他谈话,他发现工区所有的人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怪,都对他怒目而视,他又看见了幻觉中那辆冲进山沟的车。

工作组极快做出了事件调查结论,结论认为齐春生同志的自杀是不幸的,同时也认为童明柱同志是无辜的。而童明柱同志和童苗儿的婚姻是事实婚姻,也是符合法律规定的。而童明柱和童苗儿的婚姻只是补办手续的问题,不是生活作风问题。工作组只希望工区以此为戒,做好齐春生的非正常死亡善后工作。

童明柱却立即交了一份辞职报告,领着苗儿回老家了。回到家里他就病了,发烧不醒,让苗儿陪着他打针吃药十几天。

他发高烧昏睡不醒的时候一直喊叫着一句话,是:我打败了我自己……

当他清醒过来,苗儿问他这句话的意思,他迷迷怔怔地说,这几个月以来,我是在和我的灵魂搏斗,我赢了,说了,他抱紧了苗儿,才说,我的妻子就是你,这是人生的一次转折点,否则我一生会萎靡不振的……

苗儿就偎依着他哭泣,苗儿从回到家就一直哭泣,也一直在诉说一句话,是明柱哥呀,我把你毁了!你的公家的饭碗丢了,咋办?

但是童明柱却坚定地说,再找工作呗,苗儿,我这辈子无论走到哪儿,全得带上你一块儿走,我还会再去深山野林里面的,工程局需要我这样的人才,咱不怕。

但是,工区和处指挥所极快全来了信,没有批准他的辞职报告。处指挥所在信里告诉他,请他回来工作,如果他本人同意,考虑他可以立即调出八队,在别的工程队仍任工程师并兼任大队长助理。信是打印件,但却盖了处党委的公章。他知道那是处党委开会之后研究决定发出来的公函。

他没有回信。在老家的这段日子,他办了一件重要事,是领了他和苗儿的结婚证。这次他说他没单位,村委会也开了证明说他是村民。

过了段时间,工区用特快专递寄来了几份报纸,他的事迹上了报,竟然是“工人日报”。通栏大标题是:筑路英雄中的工程师。读着那篇通讯,他感到亲切又陌生,他觉得他竟然成了英雄?那让人感慨万端。而这篇通讯是专程来工区采访的那位国家级大报的记者写出来的。

工区仍给他和苗儿寄着工资,工资单里注明了扣除的款额栏中是事假。童明柱稍稍一计算日子,他竟然离开工区差不多快一个月了,他有些想念工区了,那真是个大家庭,他已经离不开这样的家庭了。

齐茂海突然发来一封电报,说,童工,回不回?不回我亲自来请你们夫妻回来。因为我真的离不开你这位工程师,要是真的不回来,我会带来几个人,绑也得把你绑回去。收到电报请速回电!

童明柱看了这封电报,立即流了泪水,说,也拍个电报,说我回去。看了吧?苗儿,大队长说要请咱们夫妻回去!?对待这样的领导,你还有啥话说?

苗儿喜滋滋地去县城拍了封电报。

童明柱和苗儿订好了车票,他说,我在哪儿跌倒的,还在哪儿爬起来,回去后去给春生坟前放一束花。苗儿又哭了,她哭着点点头,也说,花束上,得写上咱俩的名字……

童明柱听了,抱紧了她,点了点头,说,那一定得是咱两个。

2002年五月写于西安

发表于《北方文学》2002、十月号

2013、8、再发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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