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有一种理论强调理性而反对情绪化。提倡理性并不错。一九七九年我在长期搁笔后为自己新出的一本书写的后记中曾经这样说过:“目前正在方兴未艾的思想解放运动是具有怎样巨大的力量,它给我的最大鼓舞,就是那标志着理性再觉醒的实事求是的精神已经发出了新的呼声。”西方的启蒙运动在走出中世纪的黑暗时,正是把一切都放在理性的法庭上进行再认识、再估价的。我至今不能忘怀十年浩劫前夕,在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寒夜里,灯下阅读潘恩《理性时代》时的内心激荡。我多么希望自己的祖国也会出现这样一个理性时代,摆脱长期以来在极左思潮下所形成的反理性的狂热和感情上的迷乱。可是,也许由于我长期从事文艺工作的缘故,我并不认为感情是不好的,更不能容忍否定感情的理智专横。感情是激发创造力的动力,也往往成为导向理解的媒介。因为只有对某一对象发生血肉相关的感情,才更容易引起去理解这一对象的愿望,才更容易激发去理解这一对象的能力。所以我不能赞赏那种心如古井、超脱尘寰、不食人间烟火的隐逸高洁。至今我仍对鲁迅的《华盖集》序言深深感到共鸣。他说,虽然知道伟大人物能洞见三世,关照一切,历大苦恼,发大慈悲,离世间愈远,认识人间也愈深愈广,凡有言说也愈高愈大。但是,他说他只能像沾水小蜂在泥土上爬动,救小创伤还来不及,没有余暇去达到心开意豁,平正通达的境界。我以为思想家或作家的参与意识以及对时代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并不意味着丧失了独立人格和独立见解,更不等于放弃或冲淡艺术性。近来出现一种反对参与意识,认为只有远离社会生活,为学术而学术或为艺术而艺术的态度才能促使学术或艺术走上正规的观点,其实乃是一种矫枉过正的偏颇。
有人对样板戏产生了应有的义愤,这是可以理解的。相反,如果经历了那场浩劫而对样板戏竟引不起一点感情上的波澜,那才是怪事。据说,犹太王大卫的戒指上刻有一句铭文:“一切都会过去。”契科夫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却反其意说,他要在自己的戒指上也刻上一句铭文:“一切都不会过去。”他认为,什么都不会毫无痕迹地湮灭;今天迈出的任何一步对于未来都会具有意义。是的,时间无法消灭过去。只有麻木的人才会遗忘。龚自珍作为我国近代史上最为敏感的思想家曾经说过:“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人类有历史就是使人不要忘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