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著名导演尹力吃饭,听他讲了一个段子。他和作家刘恒去延安采访,写电影《张思德》剧本。
延安就那么一丁点大,革命圣迹一天转悠完了。
晚上两人在延安的一条商业街上吃饭,商量电影剧本的切入点。
过来了小餐馆的老板娘,打量了一下两人,即有了下面的对话,而这样的对话全是错位关系——
老板娘:你们俩是拍电影的?
尹力:是。
老板娘:拍什么电影?
尹力:张思德。
老板娘:古装片?
尹力盯着老板娘半会儿才说:张思德怎么成了古装片了?你们延安人不知道张思德?
老板娘:张思德?是哪个朝代的?
刘恒有些急,说:就是在你们安塞县烧木炭,让砸死的张思德啊?
老板娘:安塞咋又出事儿啦?没听说啊?
尹力苦笑说:毛主席知道吧?
老板娘:那知道。
尹力:毛主席专门为张思德写了一篇文章,是《为人民服务》,知道吧?
老板娘:这个知道,你们吃完饭,说了她是凑了过去小声说,需要什么服务?
后面的话不能再写了。“服务”的内容有些纷繁也有些低俗。
尹力和刘恒对此无语。
而我们听完了这个小段子,大笑之后有些内心苦涩。
这个段子尹力是用陕北话讲述的,他讲完了也是一脸沮丧。
历史就是如此奇怪,当年似张思德这样的革命烈士,被遗忘了?这么快?实际也不快,放在历史中是一瞬间,但按年头计算,张思德一九四四九月五号牺牲,之后毛泽东发表了老三篇中的著名一篇,历史跨过了近七十个年头。我只能臆想,今天的人们为什么要记住张思德?这成了问题。当然也成了人们无意中对话的错位关系。这是文化焦虑的具体映现,也是中国式革命的不断变幻的错位关系。
从辛亥革命以来,中国一直生活在文化和革命焦虑之中。总是错位。于是革命,推翻皇权统治,出现一个新的统治者,一个新暴君,再革命,再推翻一个旧的暴君,仍是又出现一个新暴君,再斗争,路线斗争及阶级斗争,革命的话语变幻不止,但全是权争的再现,直到出现了新的比中国几千年来更猛烈更凶残的暴君,人民的日子永远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煎熬。
近代史简单说就是一部革命史。一部革命者们的错位史。或者是一部中国人民的争取民主史。中国的仁人志士们前赴后继,在运动、变法、维新及革命中轮回,最终进入了主流革命思潮,进入了一场一场战争状态。推翻皇帝,要打仗,打倒军阀,打仗,打倒列强,打仗,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仗,打倒蒋匪帮,打仗,解放全中国,打仗。战争总是为了一个目的,让民主中国的到来。但是战争好不容易结束了,之后革命不止,进入了斗争和运动。镇压反革命运动、三反五反运动、反右运动还有阶级斗争路线斗争两大阵营的斗争什么什么的斗争……好不容易改革开放了,这几十年来的斗争还是不断,姓资姓社的斗争、清污斗争、人道主义大讨论斗争、反腐败斗争、小的斗争不断时时天天分分钟钟在发生,如反拆迁斗争维权斗争访民斗争扫黄打非斗争等等,一直在折腾。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邓小平南巡讲话出台,不争论,不讨论,那似乎是六字真言,改革开放的形势有了大进展。但如今又闪现出苗头是反宪政及文革回潮的反复……这虽然再不叫做斗争了,话语方式转换了,但还是从形式到内容的斗争,百姓们总是在水深火热之中煎熬。
来了一位老板朋友,他开来了一辆最新款式的崭新林肯越野车。
我们去怀柔看望一位老友。
车开着,司机是外地人,不知道路咋走。车上倒是有导航仪,是国人的创造发明,仿制的假货,时时把车往沟里带。我们在西直门走不出来了,那位导航仪中的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女声录音总是指示说,请往右转,前方往右转,再过一百五十米左右往右转……当我们全发现了我们在西直门转圈儿的时候,我们实际已经转悠了好几圈了。气得老板骂司机,把导航仪抓下来扔了。而车上自带的导航仪是英语版本,我们听不懂。那英语导航得转换格式,那是真货色也是价格不菲的原装产品,它能导航世界任何角落的地图但是到了北京它就让老板和司机发蒙了。它只说英语老板是个只有小学水准的亿万富翁,他哪儿听得懂啊?我也把英语早撂慌了当然也听不懂。
又行驶到一个岔路口,我下车问路。
路边坐一个老太太,约六七十岁的模样。我走过去问怀柔怎么走。下面是我们的对话,我不敢有一句虚构,也怕露了原汁原味的对话,录下——
我:老太太,我们去怀柔,往哪儿走?
老太太:哟,去怀柔干嘛呐?那么远?
我:办事儿。老太太,您只告诉我怎么走,成吧?
老太太想了片刻,说:拿笔了吧?
我:拿了。我立即掏出笔准备记录也得明白路怎么走。
老太太:你过了马路坐某某路公交,之后到某某处下车,再过马路转某某路公交……
我:老太太!我想打断她的话,说我们开车,但是,我压根无法打断她的话……
老太太指着我以快速语气:你这位同志甭打断我的话,赶紧记啊!走错了路不怪我啊,我得一口气说完喽,赶紧记!她继续说着如何转车,如何坐公交如何转车,说的极为认真也真是一口气要说完。我不记了,她急,她一再催我记!你这位同志怎么总是跑神儿啊?我再说一遍,你要是走错路,不怪我啊!我只能听她继续说,终于说完了,得倒四回公交车,而且如何过人行天桥如何不能坐了反向车,老太太的记忆力真是绝啦。
我:老太太,您说完了吧,我们自己开车,您只说我们往哪个方向开就成!
老太太听了,“嗨”地一声叹气,说:真是费劲!你早说你开车啊?
我笑了,说:老太太,您老不让我说!我也压根插不进去说话!
老太太:嘿,那是什么车啊?
我:林肯。
老太太:哪个国家的?
我:美国的。
老太太:得多少钱啊?
我是走不了啦,老太太一句紧一句地问,和我说话。她太寂寞,我在那片刻已经知道了。
我:这辆车么,得一百多万。
老太太听了,盯着我,一脸蔑视地才说:这次我认清楚了,你们是贪官吧?再不就是什么企业家了?毛主席在世的时候你们是资本家,现在往轻里说,你们是走私犯吧?
我只能是苦笑了。
朋友急了,让司机下来催我,说:问个路,走不了啦?
我:你们走吧,我不去了,我想和老太太聊会天儿。
老板朋友也下来了,过来说:怎么回事儿?这老太太不让你走了?
我把朋友全推上车,说:你们去吧,我真不去了,这个老太太我非要和她聊天。你们办你们的事儿,我办我的事儿好吧?
老板朋友有些恼火,说,走吧走吧,这老太太好不容易逮了个活人,想说话,可逮住你啦!
我说,我愿意让她逮住,你们走,我不去了!
之后我和老太太坐在路边,她的家就在路边,一座老楼,也是五层楼,但看上去是五六十年代的老楼。老太太住一层楼,她立即从家里拿来一个小马扎,也端来了花茶沫子泡好的茶,那茶叶应该是三块钱一斤。老太太和我前三朝后五帝地聊了起来。
老太太也轻声咕哝说,好不容易啊,来了个和我没关系的人说说话。
我说,和您有关系的人,不能说话?
老太太就生气,说儿子儿媳妇闺女女婿的,全让人生气,现在说不成话啦,一张嘴就吵架还骂人,还打架,我天天坐这儿发呆啊!
老太太恨不得把她的身世和家底儿一古脑地倒给了我,我基本是听她说话,我压根插不上话。
老太太说到了最后,才说到了她家要拆迁,她气愤异常地说:我算看明白了,像你们这些人,全体一块儿没商量的从全国各地扎堆儿来到京城啦,要把我们老北京人,全赶到六环以外去住,再不了就把我们赶到河北省。八国联军打北京,也没把我们老北京人怎么样,日本鬼子打进京城,也没把我们老北京人怎么着,现在全国各地的有钱人全集中到了北京城,我们老北京人,没法儿活啦……
朋友从怀柔回来接我,我和老太太的话题压根没说完,一下说了三个多小时。我上车和朋友简单叙述了,朋友接了一段话,我听了大为惊讶。朋友说,对这样的老北京们土著们,全得把他们赶到河北省过日子去。八国联军和日本鬼子办不到的事儿,得我们来做。
我草泥马?!这话说的不经意,但是毒。
老板朋友还是不经意地说,任何鬼子也把北京人赶不走,他们用枪炮不行,用枪炮叫侵略,我也不愿意!咱现在用这个就行了——老板朋友搓着手指头,那是钱的意思。也对,用钱行,现在用钱能办成任何事儿。
而这样的对话就是不经意间地映现了深层次的文化焦虑。文明的过程,就是富人对穷人的没完没了的战争。这是某位哲学家的原话。
当中国向文明大步前进的时候,这是与时俱进的全球化的一场战争。这还是战争,它发生在经济领域,不见硝烟枪炮声,只有人们心灵的内在紧张和扩散,这场战争仍是凶猛无比,胜利者永远是富人,失败者永远是穷人。
但是,我应该认同老太太的观念?还是认同这位老板朋友的观念?
认同老太太的观念?他(她)们是鲁迅早就写过的一个个国民的典型劣根性延续,只想享受现成的,永远在怀旧,永远在骂大街,永远在报怨,永远认为现在没有过去好,而且——他们永远认为暴君统治比现在好?!
认同老板朋友的观念?这是一伙暴发户,他们比之民国时代的民族资本家要凶狠多了,他们什么也不信,只信拜金,他们可以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他们的德性和人品绝不能细究,他们有了钱先把一家人移民海外,一有风吹草动就走人了。但目前他们在海外没法儿混,他们还是觉得国内的钱财来得太快,他们……算了不说了,得闭嘴。因为这些人全是朋友也是从小一块儿玩大的哥们。
我也发蒙。我们这样的知识分子,写作人,站在了一个十字路口——环顾四面八方,盯着百姓们,他们在煎熬,盯着官方意识形态,他们在封锁生活原生态的一切真实内容,盯着老板朋友们,他们在大捞钱财,盯着分裂的纸媒和网络信息,发现我们也处于分裂的人格和意识状态之中,再盯着自己写作出来的作品,极为得意的,发表不了……不大满意的,能挣钱,最看不上眼的,能挣大钱,而要是你自甘堕落,给一个老板写出一本狗屁传记,可以拿着天价稿费在满世界旅游。
我们已经别无选择了?我很困惑很焦虑很无奈,同时我也迷茫……
人是天使和魔鬼的综合体,用这句话对照当前国人的心态和行为,很贴切。
我们的革命史或者叫做争取民主史是用千万人头换来的,是用无数知识分子的变形扭曲换来的,甚至是数百万知识分子整体被消灭换来的,是用百姓们的数不清的尸体换来的,但是,我们目前嘴上说的和实际做的,怎么总是错位?不是一回事儿?我们总是处于分裂状态么?
中国式革命的碎片臆想这个话题太大,我选择这个话题写短文,结尾只能归纳为两个字:错位。
如果谁还幻想革命,幻想能够期望以鲜血和生命换来民主,那只有流氓无产者和政治上的白痴。
革命只能够换来一个新的暴君,我们再不敢让一个暴君登台,让它用枪指着你说,这就是你们想要的民主……
2010、6、11写于北京
2013、7、5、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