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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宏印象中他的家在小时候搬迁了两次。头一次是从部队大院搬到了省委家属大院。那时候他还小,才上小学一年级。那次搬迁他仍上着学,他一点也不操心搬家的事情。他放学回来就让他爸的秘书接到了新家里。那次搬迁他几乎没留什么印象。他的家只是从部队大院的小二层楼里,又搬到了省委家属院的小二层楼里。这两个家没什么差别。
第二次搬家就惨了,他成了家里的唯一男性搬家成员。他和他妈他妹子太辛苦,他们一家三口人拉着平板车,把家里能搬动的东西往新家里移动,从城南搬往城北。这次的新家离开了都市的繁华,迁往郊区。他家庭的另两个成员是他哥和他姐,寻不见人了。失踪了。
过了好几个月他哥和他姐又回来了,他哥他姐回来的时候成了乞丐模样。他哥他姐让他母亲抱着痛哭了一番。这一家人有了暂时的团圆。
刘宏是建国初期出生在西安的孩子。那一年搬迁他才十六岁。他进了我们学校和我一个班。
刘宏的哥和他姐也进了我们学校,读高中。
刘宏在班里不大说话,他有些内向,文质彬彬的模样。他也竟然说普通话,班里同学们太不适应,为此把他暴揍了一顿。打他的是小止二旦几个。他们把刘宏拉到了学校外面一个偏僻角落里操练起来。我当时没在场也不知道。小止和二旦威逼着他学说陕西话,并警告他说,再不说本地话就往他嘴里塞屎。那时候地面上恰巧一个屎壳郎辛勤地滚动着一个屎球儿在前行。这情景让二旦发现,二旦指着屎壳郎对刘宏说,看,把这家伙逮一个塞你嘴里也行。说了他们对刘宏坏笑。
刘宏蔫怪,有他的招儿,他实在一时半会学不了本地话,他是在部队大院和省委大院成长起来的孩子,他的祖籍是湖北,他也没回过老家,他的家是跟随他父亲移动,他不会说俺们本地话。他悄悄地找了我,说让我跟他去一趟他家,要送我一件东西。
我问什么东西,他说一顶军帽,是老军帽,帽檐儿是军队用的布面,缝纫机轧出来的。
我听了眼一下瞪圆,这是好东西更是我们那时候日思夜想求之不得的东西。我立即跟着他去了他家。他家竟然住在了一个异常神秘也有些恐怖的地方,是我们那儿的一处唐代遗址,在当时年月这里是个常有人跑来自杀的破地方。
遗址旁边有一个院落,院落已经破旧,墙壁颓败坍塌。里面有一排平房也破旧。他家在两间平房里居住。他让我在外面等着,极快就往怀里掖了一顶那个样式的军帽跑出来给了我。我把军帽戴在头上,那军帽有点儿大,但我觉得不大,我立即说,好,我戴着刚好,这帽子戴着太神气啦!
当时年代的最新军帽已经改良,帽檐儿是一块小月芽型塑料外面包了一块国防绿布面,不好看!那似乎也是劣等品。我戴着那样的一等品军帽就和刘宏拥抱了,说咱成了哥们,今后学校里面有啥事儿,咱罩着你啦!
刘宏就说了,他不会说本地话,让班里同学笑话,还有人打了他。
我马上问是谁,活腻了得是?狗日的,我明天就打他!
他才说了是小止二旦们打的。
我也马上笑了,说,今后这类事儿再不可能发生了,今后小止二旦龚龙们也一准和他是哥们了。
刘宏说他要努力学本地方言,但是求我帮忙给同学们说说,学一种方言得慢慢来,他想学会,也一定能学会的。
我说,毬,你该说啥话还说啥话,今后没人敢欺侮你啦,有我呐!
刘宏再上学校没人敢欺负他了,他也立即和我们这一帮兄弟们成了哥们。
后来我们哥几个全知道他爸被关押起来了。他爸是个了不得的高官,是省上领导。但在当时这些高官全被关押起来,也有的被活活打死,自杀的也不少。
突然一天他哥出了事儿。他哥把他爸的旧军装从衣柜里翻了出来,竟然穿进了学校。下课的时候,他哥被一帮二杆子小将们围着讲道理,没讲几句就打起来。一帮人围着他哥打,他眼看着他哥被打得蜷缩在墙角,抱着头浑身是血。一帮人把他哥的军装扒了下来,他哥就只剩下了一个小裤衩一条背心,背心也让撕烂了。他看着他哥一脸悲愤走向了教学楼。但那帮小混混们还没住手,又把他哥的裤衩拉脱了,他哥成了一个精瘦的裸体也浑身是伤。他以为他大哥会去找老师,找工宣队,找校革委会领导,或者是找什么人评判一下那件事情。但是他哥竟然径直上了学校六楼的平台,纵身一跃,他看见他哥飘飞如一块陨石急剧坠落,片刻后楼下就溅起了一片血迹。他哥就那么血肉模糊的躺在了地上。
刘宏在当时的样子只是蹲在地上不出声地哭泣。等校工宣队和军管会的头儿全跑来的时候,等我和一帮小兄弟们也全赶过去的时候,这个货仍是蹲在那儿不出声地哭泣。
之后工宣队和军管会的领导们告诉了刘宏,说他是自杀的,学校也管不了。
再之后老师让我们帮忙把他哥的尸体运回他家。我们一帮小兄弟们真的帮忙也全很仗义,把他哥的尸体裹严实用学校的平板车运回去了。那前后的忙活,全是我们小兄弟哥几个也有几个陌生人,刘宏傻了一样,过一会儿不出声地哭泣一阵儿,他还是蹲在地上。
没有什么仪式,只是一次草草的丧事。
再之后是他姐,他姐在一天晚上突然发病,拿着剪刀对准自己的胸口要捅进去,咕哝着说她忠于领袖,她誓死也要忠于领袖。他妈扑上去夺过了剪刀,抱着他姐痛哭。他也哭了,他妹子也哭了,一家人就哭乱了。再之后他姐就只会说那两句话了,有人没人的时候总是咕哝着那两句话。
在他姐疯了之后,我们哥几个就常去他家了。
刘宏就给我们讲述他们搬到这个地方的情景。是他拉着平板车。他妹子叫个俏俏,也才十二岁,读小学五年级,俏俏在平板车后面推着,他妈流一身汗水也在平板车后面推着。那次搬家前后用了七八天时间。每天搬运两三趟。后来我知道了在唐代这里是一片宫殿群落。一千多年前这里是一片繁华区域。那年月这里只有几处荒凉的大土堆,还有一片密密麻麻的铁路工人平房住宅区。
我们哥几个在他家看到了他姐,他姐面目痴呆,只会咕哝那几句话,他妈也是面目痴呆,守着他姐。
刘宏越加内向,不大说话。他偶尔张嘴和我们说的话是怪腔怪调的,他真的在努力学习本地方言。他说他一定要适应同学们的说话方式。
再几个月后的一天晚上,他和他妹子俏俏跟着几个穿制服的人,去了这座唐代宫殿遗址的荒弃黄土堆里,为他姐姐收了尸体。他姐还是用剪刀捅死了自己,发现他姐尸体的时候不知道过了多少时日,尸体用一块破布盖着,他姐姐的脸早已变形扭曲身体也腐烂了。
之后仍是一场草草的丧事。
刘宏和他妈及妹子成了相依为命的三口人。
刘宏的妹子两年后也进了我们学校,她也读初一了。刘宏在学校里上课总是沉默。他总喜欢躲避人群,他上学放学总是绕道走偏僻无人的小巷,手拉着他的妹子,见了人就低着头不说话。他在班里成了个若有若无的符号。
后来班里同学知道了高年级一个姐说了他姐自杀前的神态。说他姐临死前是在这个同学家里住,脸上痴痴呆呆,在半夜仍是说着誓死忠于领袖的愿望,她同学醒来了就不见了她姐。
而穿着制服的人说了他姐经调查后的死因,是有人看见了她用剪刀狠狠地把胸膛剖开了一个极深的口子,流在了唐代遗址那其中的一个黄土堆上一滩浓紫色的血迹,终于完成了她忠于领袖的夙愿。
那之后他妈也疯了。他妈也只会说两句话了,整天咕哝着说,她誓死忠于领袖,海枯石烂不变心。
2
之后我当兵了。在兰州军区。同学们全体上山下乡。
刘宏也下乡了,他和他妈他妹子一块下乡了。他必须照顾他妈他妹子,他是个男人,他不能把病了的母亲和太小的妹子扔在那处唐代遗址中不管。
刘宏后来给我叙说,他家三口人被一辆给城市送土豆的卡车拉顺便捎到了知识点所在的县城,又让一辆马车拉着他们去了知青点。那里是距离西安大约近百公里的乾陵塬上。
塬是黄土高原独特的地貌。它是从平原突起一块极高的黄土断面,直直地上升,马车拉着他们一家三口及简单的行李,在爬坡,一直往上爬,坡度极陡,黄土高坡也是盘旋上升,爬上一段坡就转弯盘旋,终于登上一个高度后,会发现眼前一马平川,参差座落着无数村庄。
但塬上塬下的庄稼却是两样,塬下绿油油一片的时候,塬上才是低矮焦黄的嫩苗。原因是塬上没水。旱地种庄稼全靠天。吃的水也是从几十丈深的井里死劲摇着一个缠了半米厚黄胶泥粗绳索的辘辘井把,用二十来分钟死劲地摇辘辘,会摇上来半桶黄泥汤水。
刘宏一家三口人在乾陵塬上生活了三年。
而我哥当年也是下乡到了这里,我爸把我哥接回了西安,我哥受罪只有三个月时间。
而这三年刘宏能感觉到有一只冥冥中在帮助他家三口人的手,这只手永远看不见,但是这三年很平静。
除了刘宏发育壮实的身体有变化之外,再没有人来骚扰他们家这三口人了。村子里的知青们极快全迁走了,有窝里城里不来的,有招了工的,也有当了兵的。再没了批判会,除了农民们大跳忠字舞的时候,也有早请求晚汇报举着小红本乱舞的时候,刘宏体味到了这里还是在闹和,但他们一家三口人过着相对平静也困苦的日子。刘宏带着妹子天天去地里干活,他妈静静地在屋里发呆,总是咕哝着那两句话。他们还能基本吃饱。过年节的时候,会来一辆小车,总是部队的小车,来送东西的也是军人。送给他家一些白面和当时极为紧缺的牛肉罐头有时候也有一只羊腿半扇猪肉什么的,刘宏总是问这是谁让送来的?而送东西的干部只是笑,说不该打听的事儿,就甭问了。刘宏也想到了这是他父亲的同事或者是父亲此前部队的战友们悄悄地帮他们一家三口人,他总是问他父亲的情况,来的干部们也总是只字不提。
一九七一年的冬季十一月的一天,我头天晚上接到上级领导口头通知,要出差,去哪儿不要问。也不能告诉任何人。我第二天黎明时分,跟着我们领导下楼上了一辆吉普车。吉普车出了兰州城一直往东开,一路开下去,盘旋六盘山,也翻越秦岭,晚上进入陕西境内。那是一次长途跋涉,但那样的出差我早已适应。我们的演出一年要奔突上万公里,我的日记本上记录详细。我们可以从兰州上火车,两天两夜到达乌鲁木齐,之后演出。之后坐上大轿子车再次向新疆深处奔驶,有时候到达一个基层部队驻地从黎明开车要到傍晚,到了驻地我们会立即装台准备演出,演出完了睡觉,第二天一早又出发再往另一个驻地赶去。
所以七一年的那次出差对我来说只是一次异常惬意的旅行。一路上我和领导有说有笑,领导竟然带了极品烟,怕司机犯困,过一会儿给司机抽一根,我也可以沾光抽上极品烟。
之后我们的小车在子夜时才到了乾县县城,我们住下了。我和领导说会不会回西安一趟?领导说不去,明天一早起来办正经事儿。
又一个黎明,我们的小车在县委停留了片刻,又直奔了县武装部,也停留了片刻,我们的小开上了塬。在县委和武装部停留的时候,领导不让我进去,他一人进去办事,极快也利索。
上了塬我就告诉领导这地方我来过,是和我爸接我哥来过。
领导不说话。又再三叮咛我注意,我们执行的是保密任务。我说一定注意,领导放心吧。
我们的小车一路开去,小车屁股后面带出了一长溜滚滚黄尘。
我们进了一个村子,直奔村革委会。和村上的领导亮了一下手续,村上的领导开始用大喇叭喊人。喊的竟然是刘宏,刘宏,来一下,刘宏快来一下村革委会有事,刘宏听见了没?
那年代的全国农村全装上了有线大喇叭,组织农民们学习北京传来的新闻和最高指示。大喇叭的用途很多,听新闻听最高指示开批判大会领导来作报告等,而大喇叭的多种用途的之一,是喊人,喊叫声音传出几里地甚至传到了相邻较近的村里边,这样的喊叫声我听了真亲,那是乡音不改的方言也是随意地抽着我们领导递上去的纸烟,喊叫声中夹杂着村上干部的咳嗽声也加杂几个“这个,有事,啊?刘宏,这个有事你快来!”
不一会儿,刘宏慌慌地跑到了村里革委会,见到了我们的领导傅协理员,他是营级军队干部。
我见了刘宏也是一声喊叫,说哥们,在这儿遇上啦!我以为是和你同名同姓的刘宏呐!
协理员说你们认识?
我说是同学,我们在学校就是哥们!
刘宏仍是那样内向,见了我们有些慌恐不安的神态。
这位协理员核实了他的身份,就说你被我们军区接受入伍了。
刘宏听了就觉得还是那只冥冥中的一只手在帮他,此前我和刘宏通过信,是我当兵去兰州之后。那年月部队连发封信的八分钱邮票也省了,谁想写信全可以,写好了封起来到部队司务长那儿盖个戳投入邮箱就行,你的信就发往老家和你想发的任何地方了。对刘宏的情况我还了解一些。他做梦也想当兵,那年月谁能当兵,一定是有背景也有特长,谁要是穿上了一身军装,那就是威风凛凛的社会另类人群了。那年月部队是个特大型的“防空洞”,各级被关押的干部子女只要上面有人,就来到了部队。部队更是普通人群觉得神秘的地方。部队外面挂个牌子很醒目,为“军事禁区,闲人免进”。那年月谁的家里有部队背景,往家门口挂一块搪瓷黄牌子,上写红色字体为“革命军属”。有了这块牌子照应,地方上的各路造反组织及牛鬼蛇神全得恭敬回避。
刘宏听说他要当兵了,兴奋得不行,就说了他妈和他妹子咋办?
协理员听了一愣,跟着刘宏我们就去了他们居住的知青点。看着痴痴呆呆的他的母亲和妹子,一脸为难。
协理员立即说,我得下去到县城打电话请示一下,你们候着。
那辆小车又是一阵风一样驶去。
我留下了,我和刘宏神聊,我也帮着刘宏做饭,我发现刘宏个头蹿了上去,身体也不错,但是他妈和他妹子就有些惨,他妹子精瘦,他妈痴痴呆呆地还是只会说那几句话,还是忠于领袖海枯石烂不变心那样的叨叨。
塬上的那顿饭吃的真窝囊,没有菜,没有面,只煮了一锅包谷糁子,就辣子吃。旱塬上产的辣子极红艳也极辣,就辣子吃饭是陕西人的特色。那辣子是一个破瓶子里面放些醋盐花椒什么的腌出来的,塬上竟然什么菜也没有,只能腌辣子。刘宏说到了冬天只有这样的菜。那样的饭我已经吃不惯了。那辣子吃的我大冬天的浑身冒汗。
下午,小车回来了,协理员说,说好了,刘宏,带上你妈和你妹子,全走。
那天傍晚只见协理员和小车司机动作极为麻利,加上我也帮着刘宏收拾了简单行李,只让他们带上几件衣服,协理员说拿不走的东西全不要了,我们得赶紧走,往另一个省赶路。
刘宏一家三口人就上了军用吉普车,我们的小车仍是一阵风地离去。
那小车多了三个人,坐不下了,领导让我乘火车回去,但是司机说,挤一下,后面坐四个人,没看刘宏的母亲和妹子太瘦,咱一块儿回。
我们就决定了一块儿回去。
村党支书来送行,问,这是去哪儿?刘宏这娃挺好的,当兵啦?还把他妈和妹子也带走了?
协理员的回答很干脆,也是陕西人的直率,说,你们甭管也甭问,一切手续全办好啦,也让你们看过了,俺们是兰州军区的。走啦。
到了塬下,小车在一家餐馆前停下了,协理员说,吃饭,啥好吃咱点啥。
那顿饭刘宏一家三口人猛吃,全是吧唧着嘴稀里呼噜地吃着羊肉揪片。那面是太好吃的精粉,里面有肉汤和羊肉疙瘩,协理员征求司机的意见说,是歇一晚上走,还是走夜路回呀?
司机是个憨厚朴实的陕西娃,他立即回答说,听领导的。
协理员说,你不能太累,要走山路的?
司机却笑着说,夜路好走,没车。只要让我抽烟,也有水喝,咱一路就回兰州了。
协理员笑,说,烟管你够。他扔了一包烟给司机,那真是特批的好烟也是首长才能享受的极品烟,上海产的红牡丹。
司机也笑,说,回,路上你们尽管睡,我习惯开夜车。
协理员又要了几斤熟羊肉还要了一个乾县特产锅盔,那样的锅盔太好吃,半乍厚的锅盔,一个有三四斤重。那是用白面掺一点水用擀面杖慢慢磨压出来的,放在一个极大的鏊子上用温火炕熟。那样的锅盔是古代士兵打仗时候带的干粮,它背在身上半个月不会馊,吃着筋道带点粮食的甜味香味还耐饥。
我们就一路夜奔,回部队了。路上休息的时候有羊肉和锅盔吃,还有几个军用水壶全有水,吃喝也聊天,那滋味极为独特。
那个冬季是刘宏人生的一次转折点。一路上协理员和刘宏神聊着,问他有啥特长,他说啥也不会,他那一年近二十岁了,但只学会了种地和照顾他妈和妹子。
第二天中午时分我们的小车就驶进了兰州城。那年月公路太差,不像现在全通了高速路,六个小时直达兰州。那年月我们得翻山越岭还得一路颠簸。但是那年月我们在小车里睡得呼呼的,并不影响我们下车后继续该干啥还干啥。
协理员说,刘宏,你现在归我的宣传队管了。你啥也不会,就学着写节目吧?
刘宏瞪大了眼睛,说写啥节目?我不会写?
协理员说,学么。看报纸,跟着上面的精神走,上面让写啥你就写啥。
刘宏当天晚上到了我们的师部宣传队报到,也穿上了崭新军装。
他妹子也穿上了军装,在军区医院当了小护士。他妈进了医院治病。
他问了协理员,说,这是谁的安排,能不能告诉我,让我去好好的谢一下人家?哪怕给人家鞠个躬跪下磕个头也行?
协理员悄悄地叮咛了他一句,刘宏,记死,你是以特种文艺兵的名额招收入伍的,这件事儿对谁也不要说了。谁把你招来的,我,傅成河,其他的事情不该问的,不要问。
刘宏就这样成了文艺兵。他星期天放假的时候还能去军区医院看他的妹子和母亲。我有时候也跟着他去。而他母亲的治疗效果很好,会连贯的说话了,脸色也红润了,也能拉着刘宏的手和他妹子俏俏的手笑了。他母亲住了单间病房,到了吃饭的时候有人来送饭,到了想休息的时候能到外面转悠,而部队医院的院子极大,转悠一圈有一公里还长,里面处处是绿荫和草坪。
刘宏一家人有一位上面的神秘首长悄悄地照应,这家人就改变了命运。
3
我的专业特长是拉二胡。我在西安的时候认识了一位二胡高手也是演奏家。是我爸带我拜师认真学习,这位演奏家教了我两年多。我当年考文艺兵的时候拉了一曲“北京有个红太阳”,竟然用的是这位名师的二胡,而这位我一生敬重的名师在我考文艺兵的时候当时也在场。把我接走的还是傅协理员。协理员也是陕西人,他会拉板胡也演戏还唱秦腔,但是他没有正规拜师学习,他的板胡是胡拉。他见了我的正规指法也是专家教授的曲子,立即就说,你,定下了。想当兵不?文艺兵?
我说做梦也想!
那准事了。咱们下午去家访。傅协理员说。
之后协理员和那位专家名师说了会儿话,协理员对那位名家如雷贯耳的名字也熟悉,并说我这个兵他肯定接走了。
这位我的顶头上司办事雷厉风行,真的当天就拜访了我家。还跟我一块儿去学校办手续。但是学校拿事的头儿说我年龄不到,手续不给办。协理员就说一个碎娃么,有啥档案?你们办不办?不办了我们部队给这个娃再弄一份档案,人,我们非带走不可了。协理员和学校工宣队头儿发生了争执,协理员太牛,抚摸着我的头说,走,不理他了。手续也不要了,啥破事儿么,还敢卡咱?
出了我们学校领导的门,协理员又自己说,谁也卡不住咱!他娘的,我明天就让你穿上军装走人!
我就那么当兵了,也在没办学校手续的当天就领到了一身崭新军装,没有帽徵和领章,协理员让我回家和家人照张相片,第二天我就让部队送上了一辆铁路客车,我们是特种兵竟然坐了客车。那年月部队的领导就是说话算话,也是说话掷地有声,还横,真能平趟一座城的。在地方上没有部队领导办不成的事情。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全国军管,在文革中我们的国家实际是军事管理模式,军人当政,而毛老头至死也不放军权,他无法无天,军人也敢无法无天。
而刘宏的当兵是阴差阳错地和我安排在了一个宣传队。我俩又成了战友。我们住在一个楼里也在一块儿吃饭排练下部队演出。我现成了一个大家庭的成员。
一次我俩提到了在学校里让他学说陕西方言的事儿,全笑。而我们在部队学说了很多种话,是普通话和陕西话也加杂些五湖四海的话语。因为战友们来自全国各地,我们这些文艺兵能学上几句山东广东河北还有北京湖北等地的最土的方言。
一晃几年过去了。刘宏真是勤奋,他能写,真的当了创作员了。他也戴了付眼镜,成了近视眼了。他也极快入党提干了,当了干事。他有了工资,也更能照顾他妈了。而部队关照他一家的那位首长始终不闪面,对他一家人的安排只有下面的营级或者是团级的干部们出面。但是这几位干部全是一种语气,让他不要打听,甭惹事儿。
他妈的病好了,让安排到了一家国营百货公司当了售货员,也有工资了,也有住房了,他妈住进了兰州一家部队干休所的一套单元房子里。刘宏在星期天有了家可以回了。
刘宏有好几次在他家让他妈做饭招待我和几个极好的战友吃饭,那是家常饭,醋溜土豆丝酸辣大白菜粉条炖豆腐什么的,现在回想起来他妈待我们战友们真亲。做的那些家常菜也可口好吃。
七四年冬季拉练途中,刘宏出了事,谁也想不到了他惹出了一档子花案。
部队在那些年总要拉练的。那是把部队拉出去练兵。今天人们挂在嘴上的婚姻是命运和缘分,在当年是不能这么说的。当年他也绝对想不到拉练能拉出一段历史性的风流冤案来。那一年的拉练,我们步行从兰州一路走到了甘肃的天祝县,那地方贫瘠荒凉,属于全国贫困县。老乡们有不少跑出去要饭了。留在农村的只是些老弱病残。
那是天就要亮的那阵漆黑时吹的紧急集合号,我们宣传队一下就乱套了。前一天我们行军了七八十里路,驻扎下来之后又在当地演出,全队在半夜才睡下。我们宣传队没有军用帐篷,是分散住在老乡们家里。我们从老乡们家里往外跑,有的边跑边捆着背包,最惨的是刘宏,他夜里加班创作,到吹紧急集合号时才躺下迷糊睡着,他是稀里糊涂把背包打的像一滩干牛粪,眼镜也掉地上了,落满了土灰没顾得上擦。一些女兵们也出尽了洋相,有叽里哇拉乱喊叫的,有干脆夹着被子跑来的,衣服扣子扣得歪七扭八。我们演出小分队主要是太累了,遇到紧急集合就全垮了。协理员是夹着背包提着他的板胡跑来的,大家跑到了集合地点,才明白这是师参谋部搞的突然袭击。命令下达了,是强行军,在下午三点赶到另一个集结地旺泉公社。立即巡视过来了个师副政委,姓黄,陕北老红军,快六十岁了,没文化,张口就把全体宣传队员训了一顿。
呵?你们这些稀稀拉拉的兵,这是搂着婆姨刚从炕上爬起来么?
女兵们就笑起来了,女兵们全有个习惯,听了黄副政委的讲话就是笑,因为黄副政委总是张嘴就讲些准黄段子,你不管副政委是黑着脸说话还是笑着说话,人听了不得不笑。宣传队的人私下里全把黄副政委叫个老红军。黄副政委要是把军装一脱,是个地道的老农民。副政委看着这些狼狈的女兵们,还算给了这些稀拉兵们一点面子,让用几分钟时间整装,之后就是强行军了。
天灰蒙蒙的,出了村子就是大沙漠,那天的强行军是在腾戈里沙漠上穿行。天祝县城四周全是大沙漠,那是个不适于人居住的环境。协理员是营职干部,也是全队的党政一把手,他边甩开膀子快步走,边和队长小声嘀咕,说,检查一下,看看有多少人没往水壶里灌水?你装水了么?
队长摇摇头,也小声说,根本不知道今天一早强行军。我水壶里的水像是大前天灌的,只剩壶底儿了。两个干部分头检查一遍,知道全队一多半人没顾上灌水全是空水壶。
刘宏刚开始跑就咕哝说,我恐怕得让救护队收留了,我不行了!头晕,眼睛冒金星呐。
协理员就说,坚持,刘宏,你千万不能躺倒了!
但是刘宏太虚弱了,他整天熬夜创作,夜里喝浓茶抽卷烟,白天又很少睡觉,人眼看着瘦了下去。那一天强行军他脸上流着虚汗。还没跑几里路他就流汗了,他只说一句话,不行了,人是不行了。
协理员和队长各自往队伍前后看了看,能感觉到师部直属队的特务连、防化连、通讯连和炮兵连全体着装齐整,队伍威严,人家行军速度又快又稳又一丝不乱。前后的各团大部队也是黑压压的威严齐整跑着,只能听见脚步和沙土路接触的哗哗声响一片。
一辆小车停在了宣传队跟前,从里面探头伸出了师长的脸,师长一声吼,你们,说的是你们,呵?你们这是去赶集么,还像不像个队伍?给我停下来,用三分钟再整理一下着装!吼了,小车往前开去。
队长赶紧悄声下了口令,让自己的这支丢人的队伍停下了,大家又一次狼狈的整理着装,把背包打整齐,把大衣捆结实,把自己系错了的扣子重新扣好。天就大亮了。越加凛冽的风吹来,露出了板结的沙地上一层硬滑的冻霜。三分钟,队长一声喊叫,大家又开始往前跑着追赶大队伍。
那次冬季拉练已经是二十多天了。协理员走出了队伍,他打量着他的这几十号男男女女,女兵们没有一张是红润的脸,全让冻伤了,厉害的脸上冻出了浓胞,几乎个个脸蛋上有紫红色的硬冻痂;男的就更是不敢看了,脸上冻结成块的硬痂发黑色,个个嘴唇焦黄,眼睛发灰。他想,得通融一下,全队缺水喝,今天这强行军就得垮掉。宣传队并不比连队差。路没少走一步,还得沿途鼓动说快板书,撒出小组站在崖坡坡上唱歌,到了驻地还要准备演出,演出间隙还要帮老乡干活,还要去收连队的脏衣服洗,可还得挨老红军的骂,这不行的。他给队长使了个眼色,队长也出了队伍,两人小声又说着什么,协理员就停下了,他在等着后面开过来的小车,他想向老红军再求求情,让汽车连派辆车帮个忙,去给全队灌些水喝。没水喝这强行军真不知道要撂倒几个人呐?
他等上了老红军的小车,老红军在小车里没出来,双手在军大衣里袖着,也是一脸的迷瞪神态,听他站在车窗跟前汇报,他汇报完了,老红军拍拍坐在前面的警卫员说,你去让汽车连派个车给宣传队拉些水上来吧。布置完了老红军又补充了一句说,既是派了辆车,让把罐头也捎上些,冻菜罐头和牛肉罐头全稍上些,娃们家太累了,补充些营养吧。
老红军对宣传队的事是操心的,凡是求他的事情,从来没有放空过。协理员就谢了老红军,要走。
老红军又在车里边笑着说,宣传队有没有想请假回兰州基地的?
协理员紧着说,目前没有。也不会再有!
老红军又凑过去头说悄悄话的样子,说,拉练这些日子再甭提这熊事。师长发了火了,说司令部一些人想请假,谎报家属病重,要回兰州的基地去照顾,是几个参谋的家属同时有了病,师长就给基地摇了个电话,让基地查了,结果这些家属有的说头疼,嗯?头疼是个啥瞎毛病?想老汉的病么?还有的说例假流血多了,把他的,让师长骂了娘。注意呵,现在不是正在批林批孔批宋江么?宋江这狗日的干了什么事情我弄不清楚,搁到今儿个就是个土匪头儿,肯定让剿灭过了。我只知道这狗日的死毬上千年了,这咋又批判一个死鬼啦?这一段的批判我也搞球不清是拾掇谁,你们宣传队别搞特殊。不能当投降派呵?他说着,协理员点着头,也忍不住地笑,听老红军说话你总忍不住了要笑。开车的司机也笑着。
老红军的小车开走了。
协理员往前跑去,他跑的呼呼哧哧的。
眼见着起了风,天祝县那一带的黄风是一年一场,从初一刮到年三十。我们宣传队每年来这里为一个团演出,在这个县城驻扎了我们一个团,这个团最苦,他们在挖掘国防工事。这里一望无垠的沙漠中地下已经布满了坑道和防空工事,那年月上面总让部队防着苏联,天祝这个不毛之地成了准备打仗防卫国家的第某道警戒线。驻扎在这里的营房也全是地窝子。风时刮时停,天天有风卷着滚滚黄尘漫天飞扬。这一带也基本上没人烟。天地在风起的时候,成了一片灰黄的怒海。把沙漠形容为“海”是古人的谴词用句,那很精确。你能看见的是一片起伏的沙包,一片黄土崖,一道道黄沙梁,它们被黄风夹裹着时隐时现,怒风卷起枯萎的草叶,羊屎蛋子,沙子细粒和冻霜雪一起向人的脸上和脖子里打着、灌着。
我们的队伍是逆风行进,那天的强行军要在八个小时之内拉出去一百四十里路。有人喊叫说,我不行了!协理员就以更高的嗓门喊叫说,坚持,饿了啃点压缩饼干,感觉到头晕就长吸气!男同志们,一个拉一个女同志的手,一帮一呵,跑!谁也甭掉队!
刘宏到上午九点多的时候,还没跑出几十里路,他实在坚持不了啦,一头栽在了沙地上。协理员摇着他,喊着说,哎哎,小刘,刘宏,到了驻地还有创作任务呐,你不能倒下来呀?
但刘宏倒下了,摇也摇不醒。一个女兵赵喜梅就掉了泪,说,人家熬成啥样了?眼窝陷进去这么深,人瘦成鬼了呀!队里另有一个叫腊梅的,为区别这两人,平时大家叫这个喜喜,叫那个梅梅。喜喜是宣传队的台柱子,说拉弹唱又跳舞,才排的小戏也是女主角。全队人都知道刘宏正和喜喜黏着,喜喜对他也有点意思。陕西话的黏读音变了,成了“燃”,字典中真没有相应的这个字,但是谁和谁“燃”成熊了,那就一准是恋爱了,也基本上成了要结婚了。要是一对男女被人说成了“燃不成”,那就是吹过了。
协理员是个明眼人,他也早知道喜喜和刘宏是一对,两人已经“燃成熊”了,就让喜喜留下照顾刘宏,等着救护车,协理员不敢让队伍停下来,大家又往前跑去。
立即有号手往队伍后面吹着紧急救援号。
队伍后面野战医院的救护车从沙漠里斜着就冲了过来。刘宏和喜喜就一块儿让救护队收留了。现在回想那时候部队的司机开车真是好样的,把一辆救护车在沙漠中能开得像驶在大海中的小舰艇那样威风,小车在沙漠沙包沙丘中上下跳跃,但司机能稳稳地在被急救的伤员跟前把车急刹住停下来,从上面下来的野战医生们把刘宏拖抱起来就送进了车中。
4
那天强行军,在下午大部队全体赶到了一个名叫旺泉公社的地方驻扎下来。那里没泉,没水,旺泉只是个念想。天祝县有太多的这样的名称,全是金泉喜泉乐泉什么的,到了地方全是荒山秃岭和沙漠。部队从拉出来练兵,就一直在没水的地带穿行。这里是一片地窝子房,一片灰黄的天,这是个茫茫大沙漠中的一处散居点。老乡们是放牧为主,有种地的,但地里总是产不出粮食。一些散落居住的老乡们放牧些牦牛和羊群。师指挥部用了公社的办公处。连队全部搭了帐篷。宣传队没车辆,拉不了帐篷,只好还是分派在了老乡家里住。
刘宏到了驻地就从救护车里出来了,实际他只是虚脱了,打了葡萄糖针,又在颠箔摇晃的救护车里大睡一觉,就缓过了劲儿。在救护车里,刘宏拉住了喜喜的手,她也握着他的手,两人当着几个救护队员含情脉脉地各自内心兴奋了一阵。刘宏抓住了喜喜的手,无力地说,我不行了。实际他是盯着她的脸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看到了她对他的柔情蜜意。喜喜也是握紧他的手说,没事没事,给你打了针了。救护队的医生也说,脉膊和血压都很稳定,这是虚脱了,睡一会儿就好了。之后刘宏就甜美的睡着了。喜喜见他睡的香甜,自己也跟着沾光睡了一会。她也养过了神。他们又回到了宣传队。
协理员安排好了全体人的铺位,满头满脸的沙土黄尘,正要去看一下他,他回来了。协理员紧着问他行不行?他说还行,睡了一觉。协理员一下松了口气,这是全队的笔杆子之一,鼓动词和新节目全要他写呐,他说,你就住我那儿吧,走。他也支走了喜喜说,你去你们演员队,招呼一下女声表演唱小组就别动了,一会儿要排练新节目。
这个老乡家只有一个老汉一个尕女子。老汉有五六十岁的样子,尕女子像是才十七八。地窝子一排三间房,里面全隔了道红柳枝沙枣棵棵编成的篱笆墙,上面抹了些黄泥巴,把炕和放杂物的外间隔开了。本来是老汉女子各住一间,一群羊窝了一间,外面还搭了间柴房。协理员和刘宏来了,老汉和尕女子把柴房拾掇干净,让协理员和刘宏住了。
刘宏看了一下这环境,就把他的背包放在了羊圈里,说,我睡这儿了。协理员笑笑。他清楚这个眼镜天天加班,得有个安静环境。
协理员紧着给刘宏布置了任务,让赶写一个女声表演唱,唱一下强行军。你快些写词,作曲还等着呐。曲子出来了还得赶紧让乐队练。强行军你也有了感受了,抓紧写,今天晚上演出的节目必须得唱个新歌。说着,协理员往身上摸了摸,摸出个虱子,他用劲一搓,手指上有了血,说,把它的了,让小动物吃美了,我就知道这些小动物在身上到处泛滥,顺手就能捏出一个来。
刘宏就觉得身上发痒,说,我身上一定也不少,没水洗衣服,衬衣穿了一个多月了。
两人还是笑笑,协理员还忙别的,走了。刘宏就开始了创作。他是腾出屁股大的地方一坐,抓起笔就有词儿,刷刷地写了下去。哎哎嗨哟,/山也新,地也新,/唱唱咱们的强行军,/翻一坡,过一村,/到处全是咱亲人。/战士练兵为野战哟,/拉练一路汗淋淋,/强行军,强行军,/为了国防献青春,/哎哎嗨哟,/献呀么献青春。/
他写了这第一段,还觉得蛮高兴。接下去翻报纸,看着大黑字标题,找着思想性。他总是把报纸打进背包里,党报到了他手上,就是武器了。他很快就找着了,思想全在报纸上呢。他又写着第二段,用上了几句思想,是批宋江,斗私心,/山新地新人也新呀,/人呀么人也新。/
刘宏的背包里总有党报和蜡烛。他做事也总是一板一眼的。
这首刘宏创作出来的歌词我照抄下来,我必须照抄,因为我们乐队等着曲子发下来了,得赶紧排练。我抄完了就去我们乐队住的老乡房子里了。所以刘宏这两段歌词一直在我的笔记本里存着。
刘宏写着,他也是顺手一摸,看也没看就用力一捏,手指上也是血迹了。他没顾得上虱子捣乱,只是写到了兴头上,边舞蹈着两手,边嘴里哼哼着曲调,把两段歌词弄对付了。
那一会儿,尕女子正站在这地窝子的里外间门口看着哼哼曲调,他一回神儿,才发现了她那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睛。
他难堪地笑笑说,你你你……见我逮虱子了?
女子一笑,没吱声。
他越加难堪,抓骚着自己的头脸,说,我在创作,创作知道不?身上痒了看也不看,一抓一个。狗日的,身上藏了些阶级敌人。
女子又笑笑,出去了。他觉得这女子笑的模样真是好看,和喜喜的笑容还有点像但又是特别的。但是刘宏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女子就是他冥冥之中的喜神。这女子长得有些混血?鼻梁直直地到了上嘴唇边上,眼睛有股说不清的神采,皮肤糙了些,那是天祝这类恶劣环境造成的。而且这个女子的身材曲线太独特。
但是天祝这个地域是刘宏人生的又一个转折点,刘宏也一直查阅着这个鬼地方的资料,只知道了它是古代丝绸之路的咽喉要道,这个县面积太大,人口稀少,少数民族聚集,藏族为多数,其他的少数民族有回族土家族蒙族还有撒拉族,再就是汉族人口来支援大西北的干部们。这个盯了他一眼的女子是什么民族的后裔?据说蒙古大军横扫欧亚的时候,带回来一些俘虏是欧洲人,这位尕女子的祖上是否有混血的先人?他也只琢磨了片刻就又开始了他的创作。
开饭了,刘宏夹着碗去打饭,老远就闻见了扑鼻的肉香味。几个行军锅支在一处断崖后面,饮事班煮了羊肉粉条冻白菜,又蒸了雪白的馍。宣传队全蹲着吃,听人边吃边说,才知道这羊是老红军高兴了特意给宣传队送过来的。老红军今天发现了一群黄羊,让小车追了过去,老红军枪法极准,他总是让警卫员给他背着一杆双筒猎枪,这两枪散子儿放出去,就把一群黄羊撂倒了数只。给宣传队送来了三只羊。刘宏吃的肚子胀,又加了一大碗烩菜,抓了两个白蒸馍,说,我晚上还得加班写东西,端回去吃了。
喜喜却紧着起身追过来说,哎,你这人,要注意自个儿的身体呵。
他对喜喜颔首致意,又笑笑。
全队人的眼睛也看着这一对,相互交流着羡慕也复杂的神态。
他把饭端回来了,却给了那个尕女子和老汉。刘宏每住到老乡家,总是把馍多拿几个,把菜剩一些,让老乡也沾一下亲人子弟兵的光。他总是和老乡们处得极好,让老乡们争着夸他,送部队走的时候,还有老乡对协理员夸他,也有大嫂大娘拉着他的手掉泪。当年我们凡是住在老乡家的战友们,也全是如此。总归部队的粮食放开了吃,不限量,让老乡们跟着也吃一回白面馍和大烩菜,协理员并不在意也从来没批评过这样的事情。协理员家里也是穷苦人,他理解穷人日子的恓惶。
那年月运动摞着运动,太苦了老乡们了。本来就穷的戈壁荒滩上,更没吃的了。一年的吃食就是政府的一点救济粮,吃完了就只剩下了洋芋蛋。年年冬天拉练,老乡家是吃洋芋沾盐,挖地里的野菜煮汤。
老汉和尕女子见了羊肉大烩菜和白面馍,眼睛全直了。刘宏笑咪咪地说,你们吃,这几天我吃啥,你们也跟着吃。军民就是一家人么。老汉却把烩菜几乎全给了女子吃,自己只吃了一个白馍。女子吃的稀里呼噜的香。和老乡拉着家常,刘宏知道了老汉孤寡一人,才四十几的年纪,看上去有六七十岁的样子。老伴生下女儿就死了,是难产大出血。老汉和女子相依为命。这女子竟是也叫个喜喜?他就问女子的喜是不是喜事的“喜”字,老汉说对着呐。说了又赶紧翻出了一幅画,画发黄了,太旧了,是农村人家常常贴在门上的那种风俗年画。老汉指着画上的字说,是这两个字。他看了,上面印着两个字:“喜神”。老汉问他,认的这字吧?他说当然认识。还有一行小字是“主管婚姻之神”。老汉又说,你再仔细认认这画?
那是一张民俗画。是民间敬的神,讲的是神话故事。
刘宏当年对这样的民俗画弄不懂。
但是老汉说,这就是喜神呀。喜神是主管着婚姻喜事的,老汉我毛三十的人了,还打光棍呐,请了这个喜神,我就有了女子她娘了。我是个没喜气的人,我把女子的娘尅死了。
刘宏便大讲老汉是迷信思想,他用他当时的一肚子杂碎学问说着。但老汉并不听,只是把那喜神又藏好了。那之间他总是时不时地瞥一眼那女子,喜喜的神态让他想着他的穿军装的喜喜,喜喜这人总是争着演他创作的节目,这人在台下文气些,一上了台浑身是戏,一抬手一投足,全是戏。喜喜天生就是个演员这块料,她真会表演。
刘宏并不知道冥冥中那天夜里有场花案等着他呐。
5
晚上演出,老乡们来了上千人。全是骑马骑牦牛来的,还有坐手扶拖拉机来的,台下黑压压坐了一片老乡们。舞台上灯光是发的电,也有备用的汽灯。太冷了,乐队全穿着大衣。后台烧了一堆炭火,垒起了煤块烧着。表演唱结束了。该上压轴的小戏了,小戏叫个《主课》,是反映农村社员觉悟高,制止了一个阶级敌人的阴谋破坏活动。唱腔是迷胡调加杂些婉婉腔。
上场前,喜喜就直打喷嚏,说感冒了,她试着嗓子,轻轻地哎哎噫噫地拔音,还行。
当一大段咏叹调开场的时候,刘宏在台下就看见喜喜的鼻子里流出了稀水儿。天太冷了,台上的戏装单薄,台下的我们又全是用大衣裹着还冻得招架不住,刘宏就心想坏事了。不一会功夫,喜喜的鼻子上挂了串冰凌子,她不经意打掉了冰凌,不一会儿,又挂上了,冰凌子在她鼻子上慢慢长着,饰演搞破坏那个阶级敌人的演员是协理员,他也感觉着不对火,是穿的大裆棉裤裤带有些松,他就给喜喜一个机会,自己背过了身子,悄声说,喜喜哎,把你鼻子上的冰凌子千万甭动,让它留着下了台再说啊!喜喜也趁机摸了一把鼻子,那冰凌子断掉了,但又长着,喜喜鼻子里的稀水水儿止不住地淌。协理员这一走神,大裆棉裤刷一下掉了,露出了大裤衩和光腿,紧着提裤子,台下已经是哄堂大笑。乐队就笑了场,乐队指挥就嗔着脸用小指挥棍子点着板胡二胡和三弦。敲板鼓的马排长低着头笑的脸全挤成了一堆,锣鼓家伙就乱敲,指挥一气之下,过去用指挥棍朝马排长头上敲了一下,马排长才强忍着止住了笑。
台下有些战士也笑了,老乡们也笑着。喜喜的这一大段咏叹调就少了平时火爆的掌声。平时演出,到了这一大段唱,喜喜会把拖腔唱的高亢迷人,起伏跌宕,迷胡调揉进些婉婉腔也确实好听,让台下的西北军人听的热血沸腾,掌声雷动。
而喜喜接下来的一大段协奏独唱是秦腔《听奶奶讲革命》,那一段唱腔让喜喜唱得越发动人。而这样的唱腔当年也改良了,加了些秦歌韵味,那是当年的流行曲也唱红了西北五省。
刘宏在台下和老汉尕女子坐在一起,他先是对老汉自豪的夸着台上的喜喜,说,咋么样?听听,喜喜唱的字正腔园,真不错吧?
老汉悄声说,俺喜喜在这儿坐着呐。
刘宏指着台上的喜喜说,是她呀,她也叫喜喜的!
老汉盯着刘宏的眼睛,刘宏盯着台上的喜喜。老汉琢磨着刘宏的眼神,但刘宏压根没琢磨老汉。
刘宏只是坐不住了,台上的喜喜的鼻子上冰凌挂了老长。他踱到了后台。喜喜下了场,使足劲打了几个喷嚏,队上的卫生员急匆匆地就扑了过去,小声又是威严地说,喜喜,千万甭动你的鼻子,喜喜听了就不敢动了,卫生员用一碗凉水放在了喜喜鼻子下面,也护着她的脸说,这冰凌子只能让它慢慢化了,动了你可就破相啦!喜喜听了就哭了,让卫生员摆弄着她,浑身僵直,哆嗦着说,咋办呀,我脸上刺疼……疼啊,这会儿还麻了啥也不知道了……
这时候干部们全体围着喜喜,刘宏也上前围着喜喜,协理员也下场了,他急着跑过去说,刘宏过来,脱了你的衣服用身体的热度暖着人家!
刘宏立即照办。
一圈子人围着喜喜,刘宏脱了他的上衣,光着前半身用他的胸膛抱住了喜喜的脸,喜喜仍是哭,刘宏说不哭了喜喜,得让冰凌子慢慢化,要是急了就坏事儿!真要在鼻子和脸上落个疤的!
喜喜就抱紧了刘宏,还是哭。
刘宏也紧抱着喜喜的脸,让她的脸上的冰凌子慢慢地融化……
那场面很是感人也多亏卫生员学了防冻伤的知识。
老红军披着大衣到了后台,看着喜喜,说,真格是心疼人,把女子冻球成了个熊了,稀鼻涕黄河一样流,真格是可怜,这不行。我提个建议呵,明天演出甭唱这么多了,只把这一大段的最后一句唱了就准事了。前面的哼里嗨的就减免啦,咋个样?
喜喜听了倒是不流泪了,笑了。还是这个老红军,让把几个老汉学毛选的表演唱节目形式改一改,六个老汉齐刷刷地的在台上捧着毛选全扎了个烟袋锅子,说不好看。让改成两个老汉扎烟袋锅子,四个老汉抽纸烟算球了。老红军总想关心宣传队关心文化,又关心不到点子上。
协理员正卸妆,把一脸的黑油彩用纸擦着振臂喊叫说,谢谢黄政委的关心。
一伙演员和演奏员就全跟着振臂喊叫,谢谢政委的关心啦!
老红军脸一黑,人就往外走,咕哝着说,毬,甭搞这一套。在后台门口,老红军又关怀的说,协理员,明天让娃们多睡一会儿。伙食搞好一些呵,部队扎下来了,要整训。
全队人长出一口气。整训是歇些日子,拉练进入政治学习阶段了。
而喜喜鼻子上的冰凌子让刘宏的胸膛硬是暖化了,冰水滴流了他一肚皮也流到了裤子上,卫生员那时才说,好啦好啦,没事儿了,冰凌子化完了。
再看喜喜的鼻子已经一片通红,红中透出紫色的冻伤,卫生员开始给她涂抹冻伤药膏,边涂抹边说,吓死我了,喜喜呀,我刚才就怕你下台了一扯冰凌子,那就完蛋了!一块肉皮会扯下来!
喜喜鼻子上让涂抹了冻伤药膏,也让用消炎纱布包扎了,显得人一下就难看成了个台上的丑角。她边卸妆边抖着身子,牙打着战说,不行了不行了,感冒了。
刘宏赶紧倒了缸子开水送过去,对卫生员说,先给喜喜吃两片克感敏吧?
卫生员拿了药,喜喜吃了。刘宏心里说,这会儿真想抱着她暖暖呐!但他只敢说,喜喜你没事吧?
喜喜年龄还是太小,她是从地方一个剧团十五岁让挖过来当兵的,当了四年兵了还不满二十。她是有些撒娇地指着鼻子那块包扎好的纱布说,这儿要是落个疤,就难看死了呀!
刘宏擦着眼镜片说,没事没事,不会落疤的,就是落个疤也不难看,你长得仙女一样的,是吧?
喜喜就对他飘着媚眼儿笑了。
晚上临睡前,刘宏又踱到女演员住的房子窗前说,喜喜,你没事吧?
里面是一个女演员干事说,没事,协理员关照过了,喜喜正打吊针呢,才量过温度,三十八度多一点,有些发烧。
里面的喜喜就有些撒娇说,让人家进来么,摸摸我的头,又烧的厉害了呀。
刘宏得到了允许,就进了女演员住的房子。卫生员守着喜喜,其他几个女兵演员全睡了,个个蒙着头睡的呼呼的,确实是太累了。喜喜躺在炕上,盖着被子又蒙着大衣,脸上暖的红扑扑的,她忽闪着大眼看着刘宏,说,你摸摸我的头?
刘宏心就嗵嗵跳,他只是对喜喜好的不得了,却从来没当着别人的面摸过她的头,白天才在救护车上摸了喜喜的手,他印象中是拉着她的手睡着的。那年月部队男女恋爱有严格规定,是几不准,其中之一是当兵的不准。刘宏是干部,喜喜是兵,他们之间是不准恋爱的。但是喜喜这样的迟早也是干部,协理员就睁只眼闭只眼了。所以他和喜喜是一头热,暗恋着,悄悄相爱着,过了分寸感就有纪律部门出面干涉了。那阵子那个女干事直盯盯地看着他,也斜眼扫视着喜喜。但是,他还是摸了她的头,他觉得他心里坦荡,摸一下她的头也没啥,干部关心一下战士没啥。他把手哆嗦着放在了她额角,试着温度,实际也试不来什么温度,只是觉得一下热血扑上了自己的头,浑身发热,脸也是通红了。
喜喜说,刘宏,是不是又烧了?
他就说,烧了烧了,真烧了呀,烧的厉害了!
女干事过来,拂开了他的手,试着喜喜的热度,说,和刚才一样。说了女干事斜眼瞥着他,一脸的嘲笑。
他顿时觉得不好意思,也不敢久留,就出来了。出来了站在外面,就哼歌,双手搓着,想着刚才的一景,觉得兴奋。
他回去后肯定的睡不着了,就点了蜡烛,铺开纸,开始创作。一时激情四溢,写出了一首诗。这诗是歌颂女兵的,形象的聚焦点自然是喜喜,他一气呵成,觉得这诗写的太捧了,他深夜自己朗诵了起来,又是热血沸腾的样子。一声“同志”的叫声,吓了他一大跳!扭头看去,是老汉站在柴房门口。
他缓过了神,抚着心口才说,吓死我了呀。大爷,你咋还没睡?
老汉就进来了,说,你想不想要我的喜神?
他说,喜神?
老汉把那张门神画从怀里掏出来了,递给他。
他紧着说,不要不要,我不要。一张旧画么,我不值得要。大爷还是你收着吧。
老汉动情地说,你是个好人,你把肉和白面馍让俺们爷俩吃,我送你喜神,你要上吧!老汉捧着那张旧画,像是送宝。
他又说不要,不要,那东西不值得要。
老汉想流泪,说,日子太苦了,没啥东西送你。这个同志,你是公家人,你拿工钱吧?
有。军人也有薪水的。他自豪的说,他是连级干部,一个月薪水差不多一百元呐。部队么,就这样了。
老汉就啧啧连声,说,天爷,俺们一年也挣不下上百元。那年头老乡们一年是挣不下上百元。
他很同情老乡们,但又受着那时的正面教育,不敢太“右”了,那年月的“左右”派别是个阶级立场大问题,对老乡们的苦要是太寄于同情,就是小资产阶级思想了,就太危险。他不敢和老乡聊了,说,大爷,歇吧,天晚了。
老汉还想和他说话,见他太累了,就出去了。没一会儿又端过来了炭火盆让他暖着。他谢了老汉,老汉把柴房又堵严实了才离去。
他铺了被子压上大衣,脱的只剩下大裤衩精光睡下了。人睡觉脱光了暖和。他是想着喜喜睡下的,喜喜的大眼睛对他忽忽闪闪的,让他感到甜美,也让他想入非非了。他睡着了,做了个长长的梦,梦里的事不能给人说。他醒了之后,紧着把大裤衩脱了,那上面湿呼呼滑腻腻的一片,他是二十四五岁的壮小伙子了,除了梦遗,还没和女人接触过。换了新的裤衩,他把那脏裤衩顺手塞在了柴堆下面。他披上大衣出去尿,尿的时候才清晰想起了梦中的情景,是让人激动的画面,那是一片片的红喜字包围着他,他和喜喜终于结婚了,两人进了新房,相互脉脉含情的注视着,那是一片的红色,一片喜字,他和喜喜拥抱着相互脱了衣服……之后,他是打了个激灵,外面太冷了,他尿完了。那梦的后面也不能再细想了,总归他是弄了一裤衩的污脏东西。
那天夜里,刘宏尿完了,却多了一事,他无论如何想不通咋就多了一事。这就是魔力,是一种魔力驱使着他走向了老乡的房子里。他是想着给老乡盖一下被子。那实在是鱼水情谊的关怀。他轻声哼着一首歌,是《老房东查铺》,当年这首歌唱红了全军,是著名歌唱家马玉涛演唱的,这歌也歌颂了军民情谊。他进了黑麻咕冬的地窝子。他没关心协理员,也没关心老汉,他关心了一下那个尕女子。人就是这么怪,在军民情谊方面有个下意识的先后顺序,他甚至想也没想就关心了一下女子。他进了尕女子的地窝子,就看见了尕女子的被子太短,那是一床极短极烂的被子,盖着了头就盖不住脚,尕女子蜷缩着身子睡着,光脚在被子外晾着,月光下一只女子的光脚在炕上晾着,他过去把女子的脚握住了,没想别的,他也不敢想别的,他真没一丝邪念,只是把女子的脚握住后盖上了被子。他往外走,没注意看了一下躺着的女子的脸,就见女子睁着眼睛直盯盯地在看他,他笑着趴上去对女子悄声说,没睡着呵?我是来给你盖一下被子,睡吧。
他说了那句话,也盯着女子的脸看。
那个地窝子太暖和了,地窝子的炕下烧着干牛粪,炕上的温度把地窝子也温热得暖和。女子也坐起来了,女子坐起来披上了衣服,女子在瞬间点燃了煤油灯,那个地方在当时年代没通电,老乡家里到了晚上点燃煤油灯。
女子直盯盯火辣辣地盯着他,那眼睛中射出了一种他一生全在回忆的神采,他也盯着她,仍是说,睡吧,真没想到你没睡着?
女子没说话,就那样盯着他,他觉得女子太好看,轻轻地问,你们是啥民族?
女子摇了摇头,没说话。
他说,你的长相不像汉族,是少数民族吧?
女子又是摇了摇头,只是火辣辣地盯着他。
他才说,你这人,不爱说话?睡吧。说了他看见了女子鼓鼓地露在外面的乳房,那乳房白皙瓷实,女子的脖颈也细嫩白皙,真是高鼻梁深眼窝,眼睫毛眨巴着细长,眉毛也是细长黑亮。他看了一眼就觉得心里又在嗵嗵地跳。他有些吱唔地说,你睡,睡吧,你这人……不爱说话啊……
女子说话了,说你站下。
他站下了。反身盯着她。
她拍拍她的炕边,说,坐下。
他没坐。他还是站着,说,睡吧,你这个姑娘能说话,就是不咋说话。
女子还是拍拍她身边的炕,说,坐下说会话,行不?
他说,那那那……不好么,而他吱唔地说话的时候,还是止不住地瞄了一眼她的乳房和裸露的肩颈,她的脸蛋儿,她的火辣辣的眼神儿。
人家想和你说会话呐,行不?女子似乎是求他的神态。
但是他不敢坐下,那距离女子太近,也和一个老乡的女子半夜坐在一炕上,那有些说不清了。
他笑着,也极快就出来了。
他走出了地窝子,见老汉在外面披着大衣站着,他是吓了一跳,悄声说,大爷也没睡着呵?
老汉却也是悄声坚定地说,我就要把喜神送给你!
他是一惊,片刻后还是笑了,悄声说,我不要。那又不是啥稀罕东西么。说了他裹紧了大衣,又睡去了。那年月也是一身天真正气的年月。刘宏觉得他做了一件不经意的好人好事,他握了一下女子的光脚,给她盖上了被子,这到底有啥呐?他舒舒坦坦地又回去睡了。但是他睡不着了一会儿,他想着女子的神态,想不明白,也太累了,还是极快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了上午九点多。全队集合政治学习。
他压根想不到厄运已经到来。是冥冥中的喜神运使了魔力来捉弄他了。
6
我们宣传队的学习是请了师部宣传科的科长做辅导员,那一段时间在批林批孔批宋江方面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辅导员就带了大部头的马恩列斯原著和历史上儒家法家斗争史的著作,在上面辑录出了有关段落和语录,先辅导着大家学习。
把林彪——孔子——宋江这三个人放在一块儿批判,这真是对当时年月政治及意识形态的极大讽刺。但它是有政治背景的,全国在造舆论,那场运动的对象是搞周恩来。毛老头成了孤家寡人身边只剩下一个周公了,他临死前准备把周也搞掉。这些事儿只有上层清楚,我们不清楚。百姓们更不清楚。
辅导员在讲解着,大家听的专注又认真实际还是个云山雾罩越辅导越弄不清了。刘宏仍在改着他的诗稿。他坐在一个墙角落处,往膝盖上铺了纸片,用小铅笔头改着。他自然是和喜喜坐在一起,一到学习她就坐在了他身边,喜喜遇到不懂的问题总是刘宏先悄悄讲给她听。那一会儿刘宏热血在全身激荡,诗稿就改的差不多了,他想找个空儿给喜喜朗诵一番,那总是一个军人秀才献给心中偶像的诗。
但是,出了事件。先是听见了门外一声悲愤的呐喊——哎嘿嘿呀,紧跟着那老汉就闯进来了,手里扬着一件女人穿的花裤衩,也扬着一件部队发的男裤衩,老汉闯进来就喊叫说,把我女子糟蹋了呀!一个同志把我女子就这么糟蹋了!
整个会场大惊,大家全站起来围过去,协理员扶着老汉说,谁把你女子糟蹋了?
老汉张望着,找见了刘宏,那一会儿他迷迷怔怔地刚站起身,老汉却指着他说,就是这个人,这个人把我女子糟蹋了呀!
哗一下,全体人的眼睛全看着他了。
刘宏一下就发懵了,他张嘴结舌说不出话,半会儿才说,大爷,你胡说啥呐?我咋把你女子糟蹋了?
看看看,老汉张扬着两个裤头,那花裤衩上有血迹。老汉喊叫说,我女子是个黄花女子呀,让这个同志糟蹋了!
刘宏就觉得一下天旋地转,他身体有些支持不住,声音也发怯,他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没……有,大爷,你你你,不敢胡说……
但老汉却是对他恨恨地说,你是解放军,你解放军要有良心,你做事要承认,我要给你们当大官的说!
协理员当着众人一声吼,刘宏,是不是你做的事?
刘宏只是我我我,我……没有,他说不出囫囵话了。
女兵们也把眼神全射向了他,喜喜那会儿瞪着他气得呼呼的。
刘宏先是觉得嘴一下发干发苦,眼前的景物旋转着,片刻后人一下就瘫倒了。
不到一个小时,事件在师部范围内传开。政治部组织了个调查小组,师保卫科的人员到齐了,由老红军任组长,开始调查事件真相。
刘宏醒过来之后,发现他在一间屋子里被关禁闭了。组织上立即对他宣布了隔离审查措施。
老红军只是凭着一腔的愤慨和极朴素的感情处理这事,他身上本来就是朴素的农民感情极其丰富,他一上手就把这个事件升级了,说,刘宏,你这个熊人,说说你这个强奸事实?
他那会儿已经清醒多了,他开始喊叫说,没有强奸,没有!
老红军一下把这个事变融入了历史中,开始讲延安的情况,讲着毛主席当年在延安也是下令枪毙过将军的,他拍着桌子吼着说,你狗日的,要是在战争年代,今天就啥也不问了,拉出去枪毙,你就是死罪!事情放在今天,你还是个死不了也脱层皮的货,军事法庭要判你的刑的,小子,先说强奸事实!
他还是说全是没影儿的事,他啥也没做,他死也不承认他和那个女子有那回事情,他是跳着喊叫着。
老红军只把有血的花裤衩扬了扬,说,这是哪儿来的血呢?你的能耐大得很嘛?这是强奸!
他还是喊叫说没有这事。他感觉到他的态度强硬,不好,压根不配合。他还觉得这是天大的冤枉和委曲。
老红军就拍了桌子呶呶嘴,说,打狗日的!
上来两个干部就抡开了拳头。虽然这些人是搞政治工作的,但是打一个落水狗还是绰绰有余了。踢里咣啷的,刘宏一下就让打的乱叫妈了。总归那年头弄什么事全没个章法。当年当打手的和布置下令打人的,全是一身的正气和正义!
刘宏抱头护着胸缩在了墙角里,觉得脸上已经是血肉模糊。身上让大头皮靴踢的处处是伤了,他确实让打惨了。脸上青紫一片伤痕。眼睛眼看着肿成了牛眼。
老红军拍着桌子喊叫,交代,老实一点!
他老实了,只打了头一轮,人就老实了,不喊叫了。他在内心想着这个事变的前前后后的细节。他是开动了善于思考的大脑,开始想着交代的词语。
刘宏后来对我叙说,那样的挨打他经历的太多,他哥他姐全走了自杀的路,他不想自杀,他要是也死了,他妈和他妹妹就也活不下去了。他说人在暴力面前在强权面前在受冤枉也无处申诉面前,会胡交代一通的,那个时候那样的片刻人的思维是求生存为主导,这种特定的时刻,人是动物本能占据了精神大部分空间,人已经降格为求生的动物,精神全面崩溃了,这是极为悲惨的。
你不吭声?那几个调查的人看着他的样子太有些生气,就又想扑上来打。
刘宏才说,我得想想么。你们别打我,我身体不好呀,求求你们,咱没冤也没仇的,你们别打我?
不打你,可你得说事实呀?
就这么一逼一问的,刘宏就想着说着,说他主要是做了梦了,那梦太恶劣太不能说了,是不可告人的梦。他开始交代那个梦,他想可能他是梦中做的错事。他极为努力地回忆着是不是梦中他干了缺德事,他只是在想着。他不说话。那梦中的恶心之极的事怎么说出口呢?
他就又挨了打,脸上又多了几块伤,血也流的多了。他也感觉到了胸疼,他的肋骨已经断了几根他弄不清楚,他只是紧紧护着头惨叫,打他的干部说他不亏是搞文艺的,把个强奸案说成了梦。他做了个梦?是梦也好,你说说,你做的这个梦要说详细?
他的态度在拳头的促使下,有了大转变,他把梦说的很详细,说了他做了个下流的色情梦,和一个女人在梦里发生了关系,他的裤衩是半夜的时候才换的,那上面的劣迹是梦里的产物。他基本上把梦里的事全交代了,他觉得他实际是个流氓无疑了,他也实在是太可憎之极的人了。但是他也很无耻,把喜喜也供了出来,把个天真无辜的喜喜牵连了出来,他交代着他是和喜喜做的事,要是强奸了,可能应该是喜喜。他回忆的极仔细也是极认真,说了他是如何抱着喜喜做着男女交合的事,他说到最后,竟然是诚恳也算是稀里糊涂地承认了他是个强奸犯了。
几个人记录的很详细。
之后他又交代着,说到了去了老汉房子里,把尕女子晾在外面的脚放回了被子里,他只是给尕女子盖了被子,他发誓他没做别的事情,他是坦然的,他关心了老乡,这是发扬了部队老传统。他当时觉得他应该把事情全交代了,他也就把夜里的事全说了,他老老实实的说着,说到了女子的乳房他看见了,说到了女子让他坐在她的炕上说会话,但是他没坐,他走出去了,他坦然地走出去了,他只希望再别打他了。
老红军就笑了,说,你们这些个搞文艺的,戏子,呵?能编能演呵?真格是让人听了也新鲜。这个人不打不说实话,打,还得打。他只说这些哄孩子的话么?没打他的人就搓着手掌,想和他再练练拳打脚踢。那个年月打一个“有罪”的人,会让打手们产生无比的亢奋感,就是把人活活的打死了,也是“英勇”行为,而那个年月残忍也是每个国人的潜在本质。
刘宏又一次悲惨的抱住头,哭泣着求情说,别打我,我是个人,不是个猪狗,我有人的尊严!
不这么说还好,这么说了,就挨打挨得更惨了。他让打的失去了知觉,晕过去了。这次不是虚脱,是昏迷不醒。
又醒过来的时候,协理员在房子里待着,他问,你说实话,你真把这女子糟蹋了?
把协理员叫来是落实喜喜的事儿,协理员怕宣传队出了一件在全部队丢人败姓的事件。但是,喜喜在房子里和一群女兵女干部睡着,刘宏不可能把喜喜咋么样了。
几个调查组成员也把喜喜问过了,还把和喜喜同住的女兵女干部们也问过了,喜喜和她一房子住的人全说,这真是胡说八道,喜喜也说,她病了发烧了,吃了药才睡着,咋可能让刘宏咋么样了呢?怪事,不可能的事!
刘宏头疼的厉害,眼睛肿胀着成了一条缝,他只会哭泣了,他哭着说,傅协理员,我是啥也不说了,你是我的领导也是我一家人的恩人,我是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成长起来的,求求你了,帮我求求情吧,我快让打死了,我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他当时就是极惨的求过协理员。
协理员叹着气摇头。几个调查组的人仍是厉声说,谁求情也没用。你这是死罪。做事胆大,情节也太恶劣,民愤还极大!
另一个干部恶狠狠地说,你败坏了咱部队的荣誉,死有余辜!
协理员还是求了情说,你们是不是别这么着打人?咋说这个同志也是给咱部队立过汗马功劳的,他写了不少好节目呢。
老红军却厉声说,江豆茄子各是一行,在延安毛主席枪毙的还就是个战斗英雄。你出去吧。
但是,协理员过去悄声对老红军说了,我有事情单独给首长汇报。
老红军跟着协理员出去了,我想协理员一定给老红军说了刘宏的身世,也一定说了是上面大军区一位神秘首长安排的让刘宏来的部队。但这件事情师里知道的只有几个人而已。老红军办事有分寸感,协理员也在最为艰难的时刻,出手拉了刘宏一把。
刘宏又开始了交代罪行。他觉得他把能说的全说了,但几个调查组的人又开始诱导他说着,让他从不是梦境中作恶事说起。主要让他说他是怎么强奸这个女子的,他根本就不是只给女子盖了脚了,一个男人只要摸了女子的脚,那下来的事就容易多了,让他老实交代。
刘宏已经想的差不多清楚了,完蛋了。他要死了,死定了。
几个人轮番拍桌子踢板凳让他老实交代,他就是只说那个梦。他咬死了说他是做梦耍了流氓,他说就是到了军事法庭他也是做了个梦,他太冤枉了。
又挨打的时候,他也不喊叫了,他想到了战争时期的英雄们,他有些宁死不屈的劲头了。他眼看着已经是满脸的血迹浑身的伤痛,他把身体当了麻袋让人打了,他觉得如果那会儿要是换了别人,是别人也这么做了个梦糟蹋了个女子,让他来审问当调查组成员,他也会上去义愤填膺地拳打脚踢,那不含糊,那个年代就是这样子,打死个人跟弄死个鸡踩死个老鼠差不到哪去。他不喊了,他忍着,只是下意识自然地抱着头护着胸,蜷缩在地上。
老红军进来之后就厉声制止了殴打,但还是黑着脸。
之后老汉就硬是冲进来了,那个尕女子也跟着来了,老汉看了他让打的样子,一下跪在了老红军的跟前,说,再甭打他了,他现在是俺的女婿了呀!
而这样的安排是老红军让协理员办的,老红军的脑子转得快,老红军毕竟经历的事情太多,他听了协理员的悄悄话,立即想着如何把案件搬回来。协理员直到很久了才说到了这件事儿。是老红军立即想到了那个老汉和女子,说协理员你快去办事儿,把那一家人找过来,给我台阶下,我得把事情搬过来处理。你这个协理员,咋不早说这是上面大军区首长的关系?哎呀这把他的了,你的这个小兵娃子办得这熊事儿,想把我也日弄进去?
协理员就一路小跑把老汉和那女子请过来了。协理员还一路给老汉女子做着思想工作,让老汉和女子帮一下刘宏。
老红军要把老汉扶起来,老汉跪着不起来。
老红军说,乡党你胡说啥呐?他咋能是你的啥女婿了?
老汉跪着就说了当地的习俗,当地只要一个男人和个女子有了关系,非娶了这个女子才行,要不了女子也没法活人了。甭逼我的女子也跟着死呀,成不?!
刘宏是无力的打量着老汉和女子,他见到了那女子是柔情百转盯着他的眼神。他已经看不清楚女子的眼神,但是这样的眼神让他想了一生!
老红军起身在房子里踱了几圈步,说,噢,噢,这么着说,军民还是一家人啦?呵?
老汉跪着说,当然么,一家人!军民铁定的一家人!
老红军就把老乡拉了出去,在外面嘀咕着什么。嘀咕了很长时间。刘宏的命运基本是从那个时刻开始变化的。
几个审问他的人也注意到了这变化,笑着说刘宏,你狗日的弄了个好事,把个小女子弄上手了,喂,你快求求咱老政委,让他当这个主婚人。
他不吱声,他觉得他身上的大义凛然的劲头已经渐渐复苏。他不想听凭命运的摆弄。
后来就端来了饭,他也让饿惨了,艰难的吃着。老红军还把老汉和尕女子留下吃了部队的饭,说了大家可能要成一家人了。他又给这家老乡找了几件旧军衣穿上了。老红军办事儿一板一眼,有他的招儿。
接下来的一夜产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刘宏没想到。他是后来才知道这种戏剧性的变化。
晚上,老红军向师党委的几个常委汇报这个事件,他汇报的话经过了数年才让刘宏弄清了,当时没人敢说那是师党委常委会的会议精神。是老红军在会上张嘴就把事情一搅合,他说——
咱宣传队这个娃有病,事情不能定强奸,这娃是发了病才把老乡的女子糟蹋了,是不是先派人把宣传队这娃送到军区医院治病呐?
师长问是什么病。老红军说是发癔症,睡糊涂了发癔症,把人糟蹋了他又继续睡了,睡醒了就啥也不知道了。再一个呢,老乡提出了让咱的人把女子娶了拉倒了,娶了女子人家老乡也不告了,这个事情倒可以在会上定一下。
有常委就提出了民愤和部队的声誉问题。说的很尖刻,也有理,说这事应该让省军区军事法庭处理。也可能大军区保卫部和军事法庭会插手过问的。
老红军却摆出了道理,说可以让军事法庭处理,那就毁了两个人,一个是咱们宣传队的这个娃,他这辈子就算毁了,军事法庭可能压根就不当发癔症处理,会定强奸罪的,对不对?判刑进监狱没啥说的。搞不准就敲头了。这女子呐?也毁了,这辈子咋嫁人?万一没脸活人了,这女子再寻个短见,可不就毁了两个人?我的意见是把娃送到医院先治病,把老乡和女子也捺住,然后就安排他们过一家人行了,这样处理行不行啊?当然这是我的个人意见,对咱部队声誉的影响也不大。但要是咱们师的兵让判了刑,人家女子再有个三长两短的,咱部队的声誉影响就大了呀!
后来是师长和政委两人小声嘀咕了意见,形成了常委会决议,让老红军按他的意见办,将错就错,大事化小。再说了,把这事捅上去,也让这一个整师的部队丢人,师党委丢人,再放大了说,连整个部队的声誉也肯定会受影响的。
老红军平生常糊涂,办了不少糊涂事,也整天说着糊涂话,但是全是在小事儿他糊涂,大事他从来清醒。他是明白人。
而这样的党委会决议,有师政治部的干事做记录,要存档的。而形成的决议会以文件形式让老红军执行。老红军手上有了决议文件,他就可以一人拍板说了算。
老红军按着党委决议重新搞这案子,就安排了说,这恐怕是个梦吧?呵?把它的了,这小伙子精神不正常,得先看病么,是不是?安排一下,先去医院看病。刘宏稀里糊涂让小车送走了,住进了军区医院。
在小车上坐着,他还害怕,问是不是往军事法庭送?送他的人说去医院。他一路狂喊着,我不去,我没病,我去了军事法庭还是这么个说法,我没有强奸人!
送他的人就转达了老红军的话说,打你是政治需要,现在送你进医院也还是政治需要。这话让他记了一辈子,他想如果政治需要他死的话,也是一种需要。他死了就死了,会有一纸文件存档,那是政治的需要,那样的存档文件会像死了的垃圾文件一样,到了一定时候销毁完事。
刘宏被从腾戈里大沙漠里往兰州押送的路上,算是告别了他摸爬滚打四年多的部队,也算是他的厄运到了危机关头出现了转机。他是看着一望无垠的沙漠,满天的灰黄色风尘,车行驶在颠簸路上,他忍着浑身伤痛,显得一脸的悲哀和绝望……
7
在兰州军区医院里,他接受治疗。先是查了他的精神症状,如果他有臆症病史,他就没什么事了。但抽了他的骨髓查了也没事。
老红军也赶到了兰州。
那老汉领着女子也去了兰州。那两个结了硬渍的裤衩成了主要物证。
而此时他的妹妹也告诉了他,他父亲已经解放了,现在任职省上革委会副主任,还是副省级原职。他妈也接回去了。他的事情他妈会极快赶过来处理。同时他妹妹也恶狠狠地训斥了刘宏,说你咋能办了这丢人败姓的事儿?真太恶心啦,哥呀,你成了流氓啦!
老红军告诉了刘宏两条解决案子的办法,一是娶了这女子,人家也不告了,刘宏转业回地方工作完事;二是要处理,刘宏的病查清楚了,他根本没病,那么,他的罪名是成立的,这个案子判起来可轻可重,影响太坏,民愤也大,搞不好会敲头的。
刘宏已经明白了老红军在保护他,上面也有首长在暗中保护他,否则他得让枪毙无疑。他听了老红军的安排,只除了悲哀的哭泣再没了话。他也觉得那女子实在是无辜的,也是可怜的,只除了生在农村这一条不合适外,年龄长相身体条件全般配。他求着老红军救救他,他觉得他只有按照老红军的安排做了。
女子在兰州待着的时候,天天守着他,给他喂药打饭的前后跑,他见了她就觉得说不出的反感,可又想着他总是糟蹋了人家,就有时候悄悄正眼观察着女子,觉得女子长得倒真是漂亮,是个奇女子没说的。脸上的皮肤糙了些,那是常年在沙漠中生活的印记,但女子有着沙漠中姑娘的特点,是眼窝深陷,眼珠子晶莹透亮,鼻子笔直高桃,这可能是历史上西域少数民族的血缘遗传。极快刘宏对这位女子有了好感也是复杂的歉疚感。
他妈极快来了兰州,也表态说,就按老红军的意思办,也让刘宏快点离开兰州。
我们也很快拉练结束回到了兰州。
喜喜悄悄来了一趟。我们宣传队回来之后,没人去看他,刘宏一下成了个比阶级敌人还可恶的流氓。只有喜喜来了,问他,你是不是真干那丢人败姓的事儿了?
他说了他是做梦干的,他说的无力也无奈,还很痛苦。他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话为自己开脱罪责。他在喜喜面前显得有些卑鄙无耻,他简直不敢正眼看喜喜的眼神。
你真是个强奸犯?喜喜说他。
他说不清了,他觉着他真说不清了。
喜喜就呀一声喊叫,扑上来咬了他肩膀一口,还死死地咬着他的肩膀不放嘴,让他流了不少的血。他的肩膀上至今还留着喜喜的牙印儿,一圈漂亮整齐的小牙印,像是在他身上烙了个永久耻辱又是甜蜜的印记。
她让喜喜咬的时候,一动不动,他知道肩膀上流血了,钻心的疼痛感在他全身涌动,他仍是一动不动。
他后来叙述说,当时喜喜说,你这人,不说你了,你骗了我……
他当时觉得是骗了喜喜了,他无言以对。他看着窗外,流了两行惭愧的泪水。
你糟蹋了人家,你还是娶了那个女子吧。喜喜说。
他盯着喜喜,喜喜一脸泪水,也是一脸憎恨,人家哭着走了。
刘宏要走了,转业了。
协理员悄悄地让我去送送他,说大家一块儿生活工作了这几年,去送送他。也转告他,人生的路还长,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今后大家回西安了,还是战友,得相互照应。说了,协理员从他的抽屉里拿了一条红牡丹烟扔给了我。我们的这位顶头上司为人仗义,我拿了烟去了医院。
刘宏当时没处住,他只在医院有间病房。他离开兰州前也只能在医院里待着。
我去看他,我俩在他的病房里待了一会儿,我们当时只是四目相对,没话。
我记得我俩沉默了片刻,我只说了一句,咋毬日鬼的?
他沉默了片刻才说,我是个……流氓……啥也不说了。
刘宏转业了,从军区医院出来后就灰溜溜地上火车回家了,没人送他。他和他妈及老汉还有那个女子一块儿回了西安。送他们的只有他的妹妹。
刘宏在七五年的春节前和那个尕女子成家结婚了。他别无选择。尕女子成了他的妻子。老汉也跟了他过日子。
他有一个让他跟着倒霉也跟着沾光的父亲。他父亲把他安排到了当时的公法军管会,当了一名办事员。当时没有检察院这样的机构,只有公安局和法院在一处办公,由军队干部担任领导。
8
是八十年代初期。我和刘宏在西安到北京的列车上意外碰面。
我俩同时考取了北京的大学。我在一所大学学哲学专业。他在一所大学学法律专业。
我俩那一路聊得极亲,但谁也不说那个“花案”。
我俩下车后留了相互的地址。
我有时候骑自行车去找他聊天,也在他们大学的食堂吃顿饭。他有时候也骑自行车来我的大学里聊天,也在我们食堂里吃顿饭。
之后刘宏毕业了,分配在了西安一家检察院当了检察官。
我毕业后仍在北京又读了另一所大学。
偶尔回西安,战友们聚会,只要约请刘宏,他一定推辞。也只有我有他的电话,他总是说,哎呀,又是战友聚会?我没脸见人,不去了。
一次傅协理员请战友们吃饭,请他来,他仍是坚决推辞。
协理员也转业到了西安,当了一家小厂子的党委书记。
当时谁也没有手机。我是用餐厅的电话和刘宏通话,协理员有些生气接过我的电话,说刘宏过来,我是老傅,傅成河,战友们聚聚,咋了?
但是刘宏还是坚决拒绝。他不来。
刘宏和战友们生分了,他谁也不见。
我们宣传队的战友们全转业复员了,回到西安的居多。宣传队那样的“历史使命”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就基本完成。当电视打开就能看到最为新潮的演出时,这样的文艺队就应该解散。甚至大军区部队文工团和存在也有些多余。战友们转业到了地方上改行的居多,只有我还在坚守,我成了一生做文艺文学文化的自由职业者。
到了九十年代中期的一天,他突然打来电话,我已经没有了他的电话,觉得这家伙不够意思,既然谁也不见了,我留他的电话没用。但是他竟然打听出来了我的电话,让我去他家神聊一次。
此前战友们也知道刘宏当了陕西的十大检察官之一,他的事迹上了电视专题片。
我去了他家。
刘宏的家阔大,他分配了三居室一百六十多平米的房子。他也当了处级干部,他任职检察院的某处一把手。这个处专门处理公安局侦察阶段出现纰漏的案件,由刘宏带领部下重新审理,经他的手发回了不少重新侦察的冤案错案。所以他在公检法系统有了名气。
公安系统的重大案件只要听说发到了刘宏手上,就一定得小心翼翼对待他的一帮人马重新复核。
刘宏把我迎到了他的书房。我想看一下嫂夫人,那个让他娶了的尕女子。分开了近二十多年,我一直没见过这个当年的尕女子。
我问了,他说,媳妇回天祝了,这几天不是清明么,她要给他爸扫墓,我的车她开回去了,带着儿子去的。说了,他带我到了他的卧室。他的卧室张挂着他的嫂夫人的结婚照片。那仍是二十多年前的照片,两人没穿婚纱什么的,一人一身朴素的衣服。但是让我意外的事情是刘宏竟然还是军装,我说你那时候不是转业了么?
刘宏说,媳妇非坚持让我穿军装。我的军装带回来了,领章帽徽自然交上去了。但是,媳妇竟然保存了一副领章帽徽,她贼得很呐!
我看那幅照片,一下闪回到了我和刘宏分手的年月。
他妻子真的太漂亮,没说的。
他妻子早会开车了,他们的儿子也读大学二年级了。
之后刘宏拉着我到了他的书房,那里摆好了茶具和极品烟。
他说,你得给我平反!我找你来写一篇东西!
之后,他开始叙述,说,我去年才知道,过了二十多年,我才知道我让我媳妇和她爸设计了个套儿,装进去了。
我说,讲下去,甭停。咋装进去了?你不是流氓了?
他说,当年压根没强奸她那回事儿,是她爸设计好的,媳妇想嫁给我,就说我强奸了她,我有嘴也说不清楚了,我只能娶了她啦!这才事实!
刘宏只用了这几句平淡如水的话,揭开了那个花案,揭开了那个年月一件穷苦人想跳出苦海的事件,也揭开了那个年月苦涩得让人一生得思索的悲剧,还揭开了尕女子和她爸的设计,那是蒙了刘宏一生也得让他再思索后半辈子的喜怒哀乐……
我听了,有些一头雾水,也是惊讶不已。
他说,这件事一下蒙我了二十多年。这爷俩商量好了,要等我媳妇她爸死了,再告诉我。而媳妇为啥这么做,那个破地方太苦,日子熬不出来,他们头一年遇见了一支拉练部队,盯上一个北京的兵,但是事儿没成。他们设计的套用不上。但是第二年就是我出花案那一年,事儿成了。因为我的脏裤衩在他们手上攥着,我又在半夜去了我媳妇住的地窝子了,我的这个媳妇也盯上我了,她从内心坚定认为我就是她可以托付一生的男人,就把我套进去就刚好。
我渐渐地明白了,这对爷俩真有绝招,为了能够跳出那个苦海用尽了心计?
我说,那你现在咋想的?
刘宏感叹地说,我能咋想?离婚么?不成。媳妇待我太好,我这个岳父也待我太好,之后刘宏的叙述就乱套了,他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把我说蒙了。
——从我娶了媳妇,我就从来没洗过裤头袜子,刘宏说。
——咱女婿,这是她爸的口头语,咱们家的油瓶子倒了你也甭扶,家里的活儿全是我和尕女子的事儿。刘宏又说。
——我的儿子从出生就是媳妇和老岳父带着,我爸我妈要是想孙子了,还得哄着我儿子买足了小食品,才能把我儿子带走一两天,之后我儿子就闹腾着要回来,要姥爷抱,要姥爷领他玩儿。刘宏说下去。
——当我眼见着我的同事们家庭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的家庭是和睦也是亲热的。还是温馨的。我只要在外面有应酬,一定得给家里打电话,说我不回来吃饭了。要是没打电话,只要我一到家,媳妇一准配好了菜在等我做饭呐,片刻功夫会端上一桌子可口的饭菜。刘宏继续说。
——我的老岳父得了癌了,临死前抓着我的手,说要把他埋在天祝,和他那苦命的媳妇埋一块儿。这话老岳父说了无数遍。这事儿我得办,也得办得漂亮。单位和朋友们有的是车辆,我们把老岳父的遗体运回去了,埋了。因为这个老岳父很少说话,但是,他把家里料理得干净、整洁、收拾得一尘不染。我下班了,人家赶紧给我拿拖鞋,我纠正过,但是老人不听,还是如此。刘宏就这么说了下去。
——我这个媳妇从嫁给我之后,没和我吵过架,她就像是前生欠了我的债这辈子来还的。我有时候在家里发脾气了,她总是立即发慌,低声下气地对我说,又是咋了,在单位不顺心了?去屋里躺会儿消消气儿?刘宏顾自说着。
——我的父母在过世之前,天天在病房守着的就是我媳妇,我太忙,得下班了才能赶到医院,媳妇请假,守着我父母。我父母觉得这个媳妇比亲生女儿还孝顺啊!刘宏说这些的时候,是充满了感情在叙述。
——这件事儿直到去年,她爸过世之后,也把她爸埋葬了之后,她才对我说,说这辈子这件事儿一直压在她的胸口,她已经快要扛不住了。说了,我当时脑袋轰轰地响,我已经没人再可以诉说了。我闷了好长时间,那段时间媳妇一直不吭声啊,过了好几天,她才问我,你咋办?我盯着她,把她搂进了怀里。她哭了,她哭得极痛……刘宏像是对着屋顶在一个人倾诉。
我知道刘宏的父母在几年前全过世了。他真的已经没人可以再说这桩事件。
我也极快意识到了,刘宏这辈子知足。他虽然让设计了个套儿,装了进去,但是他对媳妇对这个苦得没法活下去的尕女子有了不离不弃的感情……
我说,你写呀,你当年也是笔杆子?
他才说,毬,写不了啦。经过了那些年的折腾,我算明白了秀才不是咱当时那熊样子。转业回来之后读名著,越读越觉得自己浅薄,幼稚,可笑,傻叉呀。过去写的算是什么玩意儿?我从部队上带回来了一大堆诗稿歌词还有小戏什么的,后来全卖了,卖给了收破烂的,八分钱一斤。我写了十来斤破烂。
我俩全笑了。过去写的那东西真的只有收破烂的会买。苦熬写作十来年的东西,值了不到一元钱?是这样的!
这时,我才注意到了他的书房里贴了一张裱起来的“喜神”像,那是一幅民间的画像,黄了,旧了,但是让刘宏裱了起来挂在了他的书房里。
“喜神”?木刻版,一个古代的文官,下面有个只戴肚兜的娃娃,这是几笔勾勒出来的线条木刻版画作,它如果放在农村的地摊上卖,在六十年代初应该是三毛至五毛钱一张。
“喜神”旁边是他的岳父的遗像,那张遗像是请一位摄影家拍摄出来的,也用镜框装了起来,他的岳父一脸的沟壑纵横布满皱纹的脸和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和一幅著名画家的作品《父亲》极为相似。
那一夜,只有我和刘宏两人神聊,我俩几乎聊到了天亮。
他还说到了在八十年代末期,他接到了他父亲一个电话,让他和他父亲飞往兰州,去参加一个老战友的追悼仪式。那位一直暗中帮他一家人的首长过世了,他在这位父亲的战友过世的时候,才见到了这位首长一面。他向首长的遗体深深地鞠躬,流了一脸泪水。
他还说到了在兰州那次的追悼仪式上,见到了老红军,老红军是坐在轮椅上让推着进来的。刘宏说他过去了,对着已经不认识他的老红军也鞠躬,也流泪了,还说要谢谢人家的救命之恩。
他和他父亲单独请了老红军一顿饭,在餐厅里才知道了当年老红军和他父亲是一个大部队,全是西北野战军的,是彭德怀老总和王震将军的部下,打下了西安城,刘宏的父亲留下来了,打下了兰州城,老红军这样的干部们留下来了,他们还能历经磨砺活下来,全不易……
我们还说到了喜喜,刘宏说他从来不敢打听喜喜的消息,她咋样了?
我说战友们全知道,人家嫁了个营长,后来这营长又连年往上升,被部队保送进了国防科技大学,毕业后不到四十岁提升为师长。那个喜喜日子过的很幸福。喜喜有个女儿,现在应该十来岁了。喜喜现在好像在酒泉,那里是一个特种部队的基地。我说我有喜喜的电话,要么?
刘宏说,不要。如果哪天再见到了喜喜,一定不要提我这档子事儿。
我说为啥?这事儿不是让我写么?
他说,让喜喜过人家的日子,也得让喜喜永远记得我是个流氓,这样人家就活得踏实些。我也活得踏实些。
说了,刘宏扒开了他的肩膀,他那里仍残留着喜喜当年咬的那一排漂亮的小牙印儿,但我真的看不清,刘宏的肩膀已经白胖有些赘肉,我说啥牙印在哪儿呐?他竟然拿过来了放大镜照着说,看清了吧?在放大镜下才看清了,那里真有些小牙印儿。他说你看仔细了,这牙印儿我有时候自己在悄悄地看,我一手举着一面镜子,一手拿着放大镜看,它真是人这一生最为美好的记忆……
2001、四月清明后写于西安
2013、六月修改于北京
作者后记:似这样的纪实作品我写作了几十篇数十万字。发表不了……这些文字在出版社及杂志社转悠了十来年,这是悲哀的现实。不过无所谓。我以这样的极为私人化的方式对死去的亡灵们做了悼念,这是一种寄托!希望有感同身受的朋友提供新的题材和线索。我能够写作的一定创作出来。同时,也希望有朋友真诚地提出意见和批评。
文革浩劫过去了么?没有!仍然有人缅怀?!我们这个曾经辉煌过的民族总是记不住自己遭受的灾难?而一个民族的灾难是以数千万人死亡甚至是上亿人遭受迫害、践踏、污辱为代价的……我们这个民族总要重蹈覆辙么?
这是当恸哭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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