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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已经十五岁。
小止和我是同班同学。我俩是哥们,我俩异常亲热一天到晚在一块儿。那时候无论在学校还是街区谁的拳头硬谁的名气就大,谁的屁股后面就跟一帮同学们,俨然一个小头目小领袖那股小小的威风和气势。我和小止就想学武术练功夫。我俩瞎练了一段时间,练得非常非常刻苦,但只会练武术最基本的十趟腿的前两趟。因为没有师傅教我们。突然,小止告诉我说师傅死了——我们的师傅突然死了!
师傅是省武术队的一位教练,我和小止见过师傅在体育馆表演长拳,那是真正的武功。可师傅虽然是我们的师傅,但是师傅压根不认识我们,我们只闪过拜师傅的念头,有了念头就真去了。
我们的调查挺细致,先去了省体委打听,才知道师傅上班时间带了一帮专业队员。晚上有几个徒弟跟着他在另一个地方练拳。
那时候师傅在广场一角的柏树林里私下教几个孩子练习武术,那些孩子们的家长跟师傅有交情。我们开始是远远地站着看,后来就凑近了看,见到师傅正眼看了我们,就一脸感动一身真诚地去拜见了师傅。小止机灵地跪下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师傅已经把小止拉起来,和蔼地说,小朋友,想练么?我们紧着说,想练,太想练啦!师傅说,做个骑马蹲裆式让我看看。我俩就做。没一会儿功夫我俩浑身直抖,因为没练过,不会蹲也坚持不了。师傅呵呵地笑,了解清我俩的家庭情况,重点了解我们能不能吃饱。我俩老实说了,很少能吃饱,因为家里太穷了。我和小止全让饿怕了,我们的吃食就是些红薯、土豆和杂粮。但是,师傅说话很慈祥,没有一丁点武术大师的架子,师傅最后摸着我俩的头说,你们的家庭条件不行,别练了。想练武术,最起码一点是得吃饱饭。好像我们又磨唧了一会儿,求师傅收下我们,但师傅仍是说,这年头吃饱饭是最重要的,其它的全是次要的。回吧,小朋友。师傅说话自始至终和蔼可亲,把我俩打发走了。
那次师傅待我俩太好了,虽然没收我俩当弟子,但感动得让我俩不约而同地在小弟兄们面前说了假话。我俩编的假话相互没商量,但是竟然说的一模一样。我们说师傅收了我们。顿时,学校里好些挺厉害的主儿,再不敢小看我和小止了。甚至让我俩还感觉到了那些拳脚利索的小团伙头儿们,见了我俩也得绕道走了。虽然我俩还没做成师傅的弟子,可师傅归根结底是我们做梦常见的一位高大的让我们敬畏又崇拜的师傅!师傅的大名在我们这座城市如雷贯耳,师傅长拳散打器械样样叫绝。我俩实际正谋划着再去真正地拜师傅呢,我俩已经商量了好多日子,也想过了种种办法,正准备实施。
可是,师傅死了。小止说。
咋就死了?我急切地问。
死了。小止蔫里吧唧地回答。
那咱咋办,没师傅了!
我也不知道咋办,反正,师傅死了。
你咋知道的?
师傅现在就在俺爸单位里躺着。
咱去!
咱去,见师傅最后一面。
那一天,我和小止就去了。小止他爸的单位是殡仪馆。小止他爸是一位化妆师,专门给尸体的脸上化妆。小止他爸从来不说他是有技术的职业。小止他爸是一位异常高明的化妆师,但是小止他爸只说他是火葬场的一名职工。我记忆中小止他爸对别人说他的职业的时候,总是说在“馆子里工作”,当别人再三追问的时候,才严肃也正儿八经地说,在馆子里么,是国家正式职工。小止他爸这辈子不告诉别人他是殡仪馆的化妆师,从来不说这份职业。当有人戏弄小止他爸的时候,问他爸是几级厨师?他爸总说是特级,是能做出一手绝活儿的特级大师傅啊。
我的记忆绝对没错,那一次是我头一回进殡仪馆。我印象中觉得殡仪馆比他妈的公园要美,美得多。那年头公园里只有些看腻了的动物,花草树木像是全凋谢了,亭子歪邪,草坪干涸,湖里不是水臭就是没有一点水,春天一片灰黄冬天一片焦黄。可殡仪馆里一片绿,冬青修剪得整整齐齐,有一眼望不到边的绿色草坪,树木也长得茂盛,这里没有任何骚扰,就见一片幽静,一片绿色,隔离了大街上的人声鼎沸和轰轰烈烈。
走在冬青丛中,能听到小鸟在空中振动翅膀,小虫在园子里悄悄地爬,真静,真美。小止领着我在殡仪馆里面走,那片刻我好像忘了到底去干什么,只忙了眼睛,东看看西瞄描,真像是去游逛另一个梦幻世界。小止领我在冬青丛中穿过,走上一条水泥小道,又绕过一段鹅卵石小路,好像是最后经过了一座爬满青藤的厅堂,钻进了一座小楼。在小楼里走了很长很静的楼道,空无一人的楼道,然后就听见了小止他爸的说话声——
伙计呀!唉,伙计!你真格是的……为啥要走这条路?唉,人么,这辈子啥事儿全要经历的,死了就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了……
小止就径直走向一个门,站在门外叫,爸。
小止?他爸在里面答话了。
是我。
你来干啥?
看看师傅。
这一会儿别进来!
我不。小止倔犟地说。
站门外边!
爸,你开门。
就你一个人?
两个。
小止他爸只把门开了头能伸出来的缝,看看小止看看我。说,我知道就你们俩。你俩就是打疙瘩恋蛋的苍蝇?
我对小止他爸郑重其事地说,叔,我俩得来看看师傅。
你们怕不怕?
不怕。小止说。
不怕,我也抢着说。
你们看了会做梦,做噩梦!他爸说。
做梦也看,见见师傅!小止说。
是最后一面啦!小止说着,泪流出来。
我的心软,眼泪刷刷地也流出来,哽咽地说,叔,做啥梦,俺也得看看师傅……
小止他爸把门开了,摇头叹气说,看看吧,看看吧,你们长大也是男人,早一点经历男子汉的事情也有好处,把泪水擦了。
我和小止全慌乱地抹了泪水。
临进门,小止突然趴我耳朵边说,你怕不怕?师傅是用菜刀自杀的,砍、脖、子!这结尾三个字小止说的一字一顿。
我突然全身汗毛全炸了起来,头发根也立了起来,那年头我只帮着我们班主任李老师拾掇过一个死了的小女孩儿。但那个小女孩儿和我无关,我只是怜惜她。可师傅却和我当时浑身的全部神经有关,因为他是我太为敬重的师傅了,虽然师傅压根不知道我叫啥名字。小止紧跟着问我,怕不怕?
我就说,怕……怕……不怕!
到底怕不怕?小止的语气已经有了点看不起我的意思。
不怕!我坚定地说。
反正怕与不怕在当时的特定情境下已经退居次要,我和小止就那样进了房子。里面一片雪白,刺鼻的来苏水味儿弥漫在一片白色中。站在房子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那张盖着白色床单的床,师傅就在那下面躺着。房子里更静,太静了,静的连我的心跳也听的非常非常清楚。
小止他爸说,凡是人物,活着是条汉子,死也死的是条汉子,我这辈子摆弄过数不清的各式各样死法的人,还没有见过第二个这种汉子!听着,这是一条汉子!你们看看吧,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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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止他爸慢慢地揭开了床单,那片刻的一幕我记得太清楚,今生永不会磨灭,它就像是谁剖开了我的颅骨,用烙铁在我脑子里勾勒了一幅变形扭曲的印记。但是,这一幕我却绝对不忍心去描绘,师傅在表演拳术的时候,往往是满场叫绝,他在毁灭自己的时候,也用的是绝活,师傅把自己砍出了一种只有师傅才能做到的绝境。可是……可是师傅为什么却把绝活儿用在了自己身上?!
这是一条汉子!他能把自己的脖子砍得只连了一张皮儿,他得付出多么顽强的努力也不对,他得面对多大的痛苦来结束自己但是更不对,他是下了多大的痛苦的决心来消灭自己可是……也不对,这是什么深仇大恨?是什么一往无前的力量?更不对了……师傅,这位大师,他自杀的形式是绝决的,是和现实世界一丝不挂地绝决,他是举起锋利的菜刀砍向自己一连数刀,他的勇气无法形容无法比拟无法描述,他是以大师的刀法结束了自己,师傅走向另一个世界的时候,也留下了他的绝活儿!
能忆起来的是,我和小止当时不那么害怕了,像陡然间懂事了,开始干男子汉应该干的事情。因为小止他爸不停地骂,满嘴的脏话,因为没人给他帮忙。逢到摆弄凡是自杀的死亡者,他们殡仪馆的人就全闪了,只把小止他爸往前推。他爸咕哝着说,日了他妈一回,让我摆弄这个人,说给我多发八毛钱奖金。八毛哇,还不给现钱,得到了月底从我工资里添上?我记得小止他爸加班摆弄一条尸体,是多发两毛钱。那天就是八毛钱了。我和小止就给他爸当下手,慌乱也是有序地从柜子里取酒精瓶、药棉、纱布,渐渐地,小止也拿棉球蘸酒精给师傅擦脸,我也拿棉球蘸酒精给师傅擦手和胳膊。
那整个过程,小止他爸的嘴不停地说话,骂人,我也渐渐地明白了,是小止他爸养成了习惯,总是和死人说话。而那一片刻的骂人,谁也听不见的。
我们给师傅身上所有的伤口都缠裹了纱布,师傅被缠裹得太累了,睡着一样。最后那床头被小止他爸轻轻摇起来,才开始给师傅理发、刮胡子,小止他爸的手抓了一把剪头的推子另抓了两把剪子,给师傅剪头,剪了头还用一把刮胡子刀,给师傅下巴的胡子刷了些肥皂沫,刷刷刷地给师傅刮净了胡子,之后还给师傅脸上涂了柔和的色,也描了眉。而就在那一刻,我认定了小止他爸是位特级大师,他在为死者描眉画妆的时候所表现出的细腻和手法,是无人能够比拟的……
最后小止他爸看着师傅的脸,那像是完成了一件得意的雕塑。他爸还是自言自语地说话,说,笑笑吧老伙计,我早知道你的大名,你应该笑笑了,你这两个小弟子也到了,他们在帮我,我没想到今天能有两个小孩子帮我,你也应该笑笑了。
但是师傅最后的那张脸是定格了的大悲及大痛。他的双眉紧锁,脸上透出让人无法破译的对当时现实生活的绝望……
小止他爸给师傅轻轻地盖上了一条白色的单子,拉我俩走。小止又流泪了,我也哭了。小止他爸硬是把我俩骂骂咧咧地拉出来了。我俩就这样被他爸一手拉着一个,走出了那间停尸房。
最后我们离开那间房,里面仍然是雪白一片,来苏水味道一片。
又经过那座爬满青藤的厅堂,就听到了一片嘈杂的声音,突然开进来了不少辆卡车,来了数百人,卡车上架着机关枪,车上的人全是里面穿运动衣,外面套着黄军装,那些人有的挎着盒子炮、有的提着大刀、长剑、梭镖、棍棒,这些人胳膊袖子全带了一条红袖标,上面是一行字,他们是当时让全城人见了腿肚子抽筋的“体育造反司令部纠察队。”
完了吧,老家伙!一个大胡子年轻人问小止他爸。
完了。小止他爸说。
这时我和小止全认出了那个大胡子是师傅的得意弟子。那个大胡子三十来岁,我们在体育馆也见过他表演武术,他最拿手的是一套长拳。我们当时在体育场看大胡子表演这套长拳的时候,曾经是目不暇接,叹为观止。大胡子曾经在全国武术比赛长拳项目套路中拿过名次。当大胡子表演完之后,全场掌声雷动,经久不息。当观众欢呼着要求大胡子再次出场的时候,大胡子出来抱拳谢绝,并说了几句话,说他的成绩主要归功于师傅。他说出师傅名字的时候,全场又是掌声雷动,观众一齐呼喊着师傅的大名,要求师傅出场。师傅便在教练席上起身,向全场抱拳颔首致意。
没错,绝对没错,这个大胡子是师傅的得意弟子。可这个大胡子那天的来头却是不善。他竟然对一个已经死过了的师傅,带来了这么多手下,竟然还全带着真枪真刀!
小止急着趴我耳边悄声说,这就是那个货!
我也悄声附合说,那没错。他是师傅的弟子呀?
我俩就发蒙了。我俩当时不明白这些年长我们十来岁甚至几十岁的成年人们,他们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深仇大恨?而此前我们居住的这座大都市已经武斗了数月,真枪真刀地杀人放火,甚至动用了坦克和大炮,这座大都市几乎天天在打仗也死人。
大胡子对小止他爸凶神恶刹般地喊叫说,烧!
我不管烧。小止他爸说。
谁管?
烧的人管。
小止他爸领着我俩径直往前走。突然,我们都站住了。就见后面一伙人把躺着师傅的那张床推了出来,另一伙人迎了上去,乱喊叫——
掀翻它!把床掀翻!
不能让他这么舒服!
上!狗日的!
把他掀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上啊,日他妈一回!
那床立即就让掀翻了,裹着浑身纱布的师傅被先摔在了地上,又被几个大汉抛起来摔在厅堂的水泥台阶上,纱布顷刻间又成了殷红色。
这帮人做这种灭绝天良的动作时,竟毫无愧疚,个个显得大义凛然。那些拿着枪械的人也把枪口对准了师傅,像是师傅能一跃而起,他们随时准备着用现代化的武器装备对付一个亡者。
也是紧接着现场开起了对一个死者的批判会,口号声喊得惊天动地,仍是打倒某某某,某某某自绝于人民自绝于革命死有余辜什么的……
小止他爸那会儿抓紧我俩的手,拽着我俩就走,边走边说,唉唉,死了好,死了好!谁也弄不清的这世道。一死,就结了。
小止那会儿是咬牙切齿地说,爸,师傅他家里人就不报仇?
小止他爸陡地发火,吼道,小祖宗,你也想死?报仇?找谁报仇呐?
这问题当时我和小止都弄不清。
小止他爸突然间拖着我和小止就跑。
跑出殡仪馆就是一大片郊野,一眼望不到边的田地。我们都跑累了,我和小止被他爸拖着往外跑,一路让小止他爸死死地拖着,生怕我俩也被活活打死的架势,跑了一路,太累了,我们的脚步缓了下来。
小止他爸喘着气儿,站住了,望着身后远远的殡仪馆的烟囱,那上面冒出缕缕烟尘。他爸说,你们的师傅这一会儿才算彻底了结了,唉……世间的罪,熬煎完了……
忆起站在田园里远远地望着殡仪馆,望着那正在毁灭一个痛苦躯体的烟囱,望着那空中飘浮的缕缕烟尘,我和小止一脸迷茫和悲哀。
那天晚上我做噩梦了,梦见了小止他爸揭开床单那一幕,师傅惨烈的那样子,那攥紧双拳怒目园睁的悲容,那浑身殷红处处是深创刀伤的躯体,吓得我大喊大叫,浑身是冷汗。我爸摇醒了我,问,你去哪儿了?谁杀了你的师傅?
我愣怔发蒙。
我妈坐床边守着我,给我端了开水,说,白天你到底去哪儿了?
我爸说,这孩子发癔症了,让他睡吧。
我爸睡了。我妈守着我,让我说出白天的事情。我说了。刚说几句,我妈变脸变色又把我爸叫醒,听我说。我说完了,没想到我爸背过脸去,半会儿不吭声。我爸转过脸的时候,我见他抹去了满脸泪水。
我妈也哭了,对我说,你这孩子也太胆大,现在知道怕了吧?
我爸说,孩子,起来,别睡了。
我爸穿好衣服,我起来了。我爸领我到院子里,说,你练功吧,会什么就练什么,我陪你。
我就踢腿,狠狠地踢,我只会练十趟腿的前两趟,我就狠劲地练,练得浑身大汗淋漓,才睡。那天晚上,我问了我爸很多问题,我爸都不吭声,最后才说,大人的问题,小孩子不要问。实际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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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第二天,我和小止不知道是吃了豹子胆了还是吃了老鼠药了,我俩竟然眼神儿一碰,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找狗日的报仇去?!
报仇!
报仇!
得带个家伙!
对,找家伙去!
我和小止在教室的课桌抽斗里乱翻一气,当年我们的那些同学们打架上瘾,个个是红卫兵或者叫做小土匪也不为过,小止立即就翻出了一把榔头,我也在二旦的抽斗里翻出一把三角刮刀,我试一下刀刃竟然极为锋利。
我俩真去了,去了省体育造反司令部。
小止腰里别了那把榔头。我腰里别了那把三角刮刀。我俩有些威风凛凛,有些仗义有些二杆子劲儿。
现在不敢回想那劲头,怎么回事儿我和小止就敢玩命了?是胸腔中有一股正气一股邪气一股怒火或者叫做耍一回二毬,操他!大胡子该杀,就这么点儿事儿!
死了就死了,那年头人的命压根啥也不值!
我俩就那么一身是胆去了司令部,大胡子的造反司令部当年在省体育场驻扎。我和小止到了那里,才发现门口架着机关枪,一群一伙的穿军大衣的人个个腰里别着枪手里拿着棍和梭镖大刀什么的全在虎视眈眈地守着大门,别说就我俩这样的小屁孩儿,就是来一帮也拿真枪真刀的成年人,也压根进不去。
小止和我交流眼神,我俩总是用眼神说话。
那么一愣神儿一交流,一个人过来问话,寻谁?
我立即报出了大胡子的名字。
那人继续问,啥事儿?
小止立即说,拜师傅!
我也怒吼一声,拜师傅!
那人听了就笑了,说,走!
我俩就跟着那人进去了。
嘿,我俩进去了!
就那么见到了大胡子。他在一间阔大的办公室里。
大胡子正在吃东西,像是狼吞虎咽地吃一碗干面,辣子调得面条艳红,大胡子吃了一脸的汗水。而他的桌子上放了半只烧鸡。
我俩见到了仇人分外眼红,但是大胡子听了他的弟子的话,以为我俩真的是拜师傅的,看着我俩笑,大胡子立即端着碗起身说,吃了没?小朋友拜师傅来的?嗨,给两个小朋友弄两碗捞面条端过来,和我一块儿吃!
大胡子的那声“嗨”是喊他的徒弟,徒弟立即进来了几个,个个虎背熊腰,个个异常彪悍,他们听了大胡子的分附全是点头哈腰地立即去端捞面条了。
片刻间两大碗捞干面端了上来,小止和我见了面条嘴里不住地流口水,那年头不过年过节的,谁家敢吃干的捞面条?小止二话没说扑过去端起碗也蹲下呼呼噜噜地吃起来,我当然也一样吃起来。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我俩跑到了大胡子的办公室吃了起来,咋日鬼的,弄不清。
吃着干面也调了红红的油泼辣子,小止腰里别着的榔头就掉地上了,小止压根不管榔头了,猛吃捞面。我腰里的三角刮刀顶着肉和骨头怪咯得慌,也拿了出来,扔地上了。
大胡子也端起新的一碗捞面,过来蹲在了我俩身边,边吃边和我俩唠起来。他也顺势用脚把我俩报仇用的家伙踢一边去了,和蔼可亲地和我们唠着。
情势发生了逆转,这真是鬼使神差。我们三人吃着唠着,那干面真的太香也有羊肉稍子啊!
吃着,小止的眼睛不时地瞄着那半只烧鸡。
大胡子注意到了,对小止仍是笑着说,想吃烧鸡?拿去,我刚才吃过了,你俩把剩下的半只鸡分了吃吧。
小止放下碗跳起来冲过去抓了烧鸡就撕,我俩狼吞虎咽地把半只烧鸡分了吃光了。也差不多把鸡骨头全嚼碎了咽下去!那年头就是盼着过大年,但是过大年也吃不上烧鸡,谁家有这闲钱买烧鸡吃?!
小止吃着说,师傅,俺们想拜您为师,您的一身绝活儿俺看了恨不得给你跪下磕头拜师呀!
我也是吃着紧着说,是,是……我……也是……
大胡子吃完了,把嘴上的油和饭渍一抹拉,过来极为和蔼也可亲地拍着我俩的头说,嘿,小朋友,想练?吃饱了没?没吃饱了再吃,咱这儿管饭尽饱了吃!
小止和我全点头,头点得像是鸡叨米了。
大胡子又一声喊叫,外面立即进来了一伙子他的徒弟们,再细看,这伙子大胡子的弟子们真的是个个一身的块儿,身上全是肌肉块儿,个个是真正的威风凛凛的练家儿。俺们那地方要是和谁打架之前,总是先把对手打量清楚,是练家儿看身上的块儿,那得认真对待。不是练家儿的一准浑身发抖,那就经不住打了。
大胡子指着一个小伙子说,收了这两个徒弟,看,这两个小朋友来拜师了,把他俩列进咱的红小兵纠察队吧。
就这样我和小止成了省体育造反司令部的红小兵纠察队员了。
之后,大胡子把地上的榔头和三角刮刀踢到了墙角落里,对我俩真格是可亲的训起了话,说小朋友,今后咱们是师徒关系了,这些破烂玩意儿,不能在身上搁。为啥,你们年龄太小,还是孩子,当师傅的就得为徒弟们操这些闲心呐。一日为师,一生为父,知道不知道?
我俩听了就点头,听话地点头也知道大胡子这些话说的对。
之后大胡子就讲起了武德也讲起了我俩听着可亲可敬的道理,我俩一下觉得大胡子这个师傅是个好人,他讲的道理全对,比老师们讲的简单但却全是听着亲切也回味起来是做人处世的好话。
回家的路上,我俩全问着对方,也问着自己,弄不清。
但小止却是一路跳着蹦着走,得意之极地喊叫——嗨,咱成了大胡子的徒弟啦!看学校里谁再敢小看咱?操,我得往专业武术队员的路上奔啦!
我也是稀里糊涂地跟着瞎兴奋,我俩这是咋日鬼的?
但是无论咋说,大胡子并不十分可恨了,他咋是对我俩这么好呐?他那天恶狠狠地对待死去的师傅的事儿,怎么也和这天的大胡子联系不起来了?!
就这样——我们正正规规地学拳了。我们还是练着十趟腿,但是我们已经会踢这十趟腿了,此前我们一直停留在前两趟上,就是没师傅教我们。
好像是数天之后,我见小止穿了一身运动衣,浑身汗毛又炸了起来,那运动衣是师傅的,是小止他爸用剪刀豁开,从师傅身上硬撕扯脱下来的血衣。我问他,小止说,就是的。我妈给我洗净了,缝好了,我爸说这衣服结实,扔了怪可惜的,我就穿上了。
也是。小止压根就没有新衣服穿。我也压根就没有新衣服穿。当时他家九口人他爸才五十三块钱工资。我家七口人我爸才三十七块五角工资。师傅的那身血衣除了结实之外,还印有“省武术队”大字,让不知内情的人就以为小止是专业队员。小止穿着这身衣服,有了一股豪气,他总是把这身衣服穿着,让印着的字体亮在外面,小止上学放学的时候,把破书包竟然破例挂在了脖子上,让书包摆在身子前面的胸口上走路,一般这样子挎书包是女生的姿势,但小止这样的挎着书包主要是让身后印着的“省武术队”四个大字亮出来。我还为此嘲笑过小止,说他跟真的一样,把书包倒挂了?他回答说,就这样了,让狗日的们看看我衣服后面印着的几个大字,谁活腻了敢惹咱,我一拳上去先撂翻他再说了?
小止穿着那运动衣踢腿就呼呼带风。那时候我俩都想练出个样子来。
一次我俩在省体育场的大操场上练功,踢完了十趟腿,让一个大胡子师傅的弟子辅导着蹲马步,那也叫蹲桩,那是武术的基本功。
刚蹲了一小会儿,小止抖起来,我也抖起来,那个弟子过来一脚在小止膝盖弯上踹了一下,小止当即就跪地上了,随后小止也趴地上了,一头一脸的虚汗直流,趴在地上大喘气儿。我当时也浑身抖得想趴地上,累和虚,要随时晕倒的架势。
大胡子过来了,对着那个弟子勾了一下手指头,那个弟子过去了,我俩全没看清大胡子用了什么招儿,只见那个弟子“哎呀”一声叫唤,人已经整个让大胡子甩了出去。
那一瞬间,也证实了对于大胡子师傅的传闻,他在我们省上有名气,他可以一人对付一群小伙子,个个沾不了他的身子就全躺地上了。他也敢一人端一挺机关枪去对付另一个造反团体的司令部,大胡子的传说已经带有了某种传奇色彩。而传说中大胡子早已经比电影中的李向阳越发威风和英雄,大胡子这一身武功要是放在抗日战争年代或者是古代,他一定会是打鬼子的豪杰也一定会是绿林好汉中的一员。
那个弟子浑身哆嗦爬起来,大胡子训着他说,人家两个新徒弟是孩子,你敢拿脚踹?
那个弟子连着回话说,不敢了……再不敢了!
大胡子问我俩为啥浑身抖?是可亲地问话。
我说,没吃饱。来练功的时候吃了几个红薯。
小止也说,我也是,只吃了几个红薯。
大胡子听了,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串钥匙扔给了我,说去我的办公室,有只烧鸡还有几个白面馒头,你俩分了吃了吧。
我和小止几乎是一路小跑进了大胡子的办公室,把烧鸡和馒头像饿狼一样抢着吃光了。
这一次我才打量了大胡子师傅的办公室,是一墙壁的奖状,房子里的柜子里还有一排溜的奖牌。大胡子师傅真的拿过全国和省上市上的各级武术奖牌奖杯那不是假的!
但是,他的桌上有两把擦的铮亮的盒子炮,那是真枪。那两把枪和整个办公室的气氛有了大差别。
我和小止看着枪,也把手上的烧鸡油腻用抹布擦了,才敢拿起来掂手里试了一下,枪真沉,之后我俩一人一把枪相互瞄准,大胡子师傅进来了,一声吼,枪口冲地上!
我俩吓了一大跳,全把枪口冲地上了,大胡子师傅冲过来把枪夺过去检查了一下,才说,吓我一大跳,我关着枪保险呐,大机头也关着呐,看起来你们俩不是安份人呐!
我俩像犯了大错一样胆怯地看着大胡子师傅。
大胡子师傅才笑了,他说话之前总是笑,说,回吧,小朋友,今后要是吃不饱了就别来了。
我俩再三说来,跟着师傅刚上道,一定要坚持学下去!
那天晚上大胡子师傅送我俩到了省体育场大门外,说了很多话,最关键的话竟然和死去的师傅说的一模一样,是练武之人,得有饭吃,吃不饱练功,伤身体。
但是,我和小止不管这些,仍是练了下去。
但没过几个月都坚持不下去,因为我俩越练越瘦越黑眼睛凹陷人没精神。由于我俩太较劲太刻苦,饭量一下大增。可家里没什么吃的,那年头我们见了白面馍眼睛立即发绿,饿狼一般。但白面馍只有过大年的时候才敢吃一回。能供我们吃的是杂粮和红薯,红薯我们一顿竟然能吃一堆。还有一种包谷面,加了些化学粘合剂用机器轧出来的面条,那面条我们当时叫它“钢丝面”,那钢丝面吃的时候刺激嗓子,屙的时候刺激肛门,可我们一顿也能吞下去两大碗。那年头我们就总也吃不饱。而武术队只有大胡子吃饭的时候,我们能蹭着也吃一顿饱饭,其他的时间那里不管吃的。
一天在课堂上,小止趴桌上睡,我也知道我俩起得太早,练功太勤奋了。可我斜眼扫视着他,却看着他身子突然就瘫软着倒了下去。同学们一阵慌乱,把小止抬到校医务室,还是没醒,打了点葡萄糖才睁开眼睛,他没力气地说,我没一点事,是饿的……那年头我们总是饿得虚脱……
我紧着跑回了教室,在课桌抽屉里乱翻,有了些干硬的碎馍头和一个女同学吃剩下的一块糖。跑回去了,递给了小止,他胡乱吃了,也彻底醒过来了,他说的话是,日他奶奶,我不练拳了。说了小止流了一脸泪水,他哽咽地说,练不下去了,这些天我眼总发黑,走路发飘……
我也立即流泪了,看着小止眼窝塌陷下去的熊样子,我立即想到我和他是一个熊样儿,也就神态黯淡,不吱声了。
就是。我俩全想起了两个师傅给我们说的话,那是个朴素的真理,得吃饱了才能练功。那年头吃不饱你倒是练个什么熊拳呢。
我俩老实了一段时间,再不练了。但是走路还是晃着肩膀一个拳头砸着自己的另一个巴掌,还把指关节捏得叭叭叭地响,随时准备和人打架的神态。那年头,我们就是这副熊德性了,浑身的痞子劲儿无赖劲儿或者叫小恶棍劲儿太足,十天半月得聚一次打上一大架,三天得打一小架,不打架了手痒痒,脸上总是有伤痕,旧伤没好利落,新伤又挂在脸上了。
就这样混了一段时间,又一个祸事突然就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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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和小止在街上闲转悠。突然就看到了数十辆卡车浩浩荡荡地开过来了,上面全架着机关枪,也满载着戴袖标的愤怒人群。那年头总能在大街上看到这样的场面,那叫游行或者是游戏或者是示威或者是复仇也或者是造反捍卫什么的,弄不清楚。那年头武斗把我们这座城市搞成了战场,在夜里老百姓全能听到时断时续的枪声甚至是炮声。我们的城市本来就有不少国家的兵工厂,冲锋枪手榴弹什么的全有库房,抢了什么武器库房的事在那个年头是小事一桩。武斗持续着,日日夜夜在打,那是一场真正的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相互打仗的人们全戴着红袖标,只不过红袖标的写法不一样,这边是工人造反总司令部而对方是工人造反联合总司令部,所以一方叫“工总司”而另一方叫“工总联”,于是就打,双方死亡人数无法统计。
我和小止当时只是看着热闹,我突然发现了一辆大卡车三面箱板全卸了下来,上面拉着一具尸体,蒙盖着尸体的单子上面全是血迹。紧接着我看到了一个名字,小止也看见了,我俩几乎同时说,是他,就是他,师傅的得意弟子也是我们新认的大胡子师傅!
大胡子死了?死了。他也死了……他的一派正在声讨或者叫做示威。我俩才认的这个师傅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了!他怎么这么快就死了?
当时我俩谁和谁也没商量跟着那辆示威声讨的卡车就跑,一边跑一边喊叫师傅师傅师傅!
这时,几群在车下的师傅的弟子们也认出了我俩,一伙人上前来不由分说把我俩竟然簇拥着架上了另一辆大卡车,我们上了车才认出了师傅的弟子们全在车上。
还是稀里糊涂地跟着这样的示威声讨车队游行了几条繁华热闹大街。弟子们有的流泪,我俩也跟着流泪。同时这伙人高呼着口号,我们也跟着瞎喊口号。同时,我们也觉得浑身热血沸腾,心里有些实在的疼痛感……
游行结束。车队去了小止父亲的单位——火葬场。
一阵忙活,小止的父亲还是化妆师,这天又让大家把小止的父亲推举了出来,照例给他加班费八毛钱。
一伙人把大胡子的尸体抬进了化妆间。那伙子人就紧急撤了,谁也不想在化妆间里停留。
小止的父亲喊叫让几个人帮忙,但那些弟子们全装着没听见,全闪了。
小止突然喊叫了一声,爸,我帮忙!喊叫了拉住了我。
我俩就往化妆间走。
那伙子弟子们听见了,又全折了过来,一个小伙子从军大衣口袋里掏出了几个面包塞给了小止,又一个小伙子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了几个白面馒头塞给了我,同时,一伙子弟子们全从口袋里拿出了食品也有掏出了零钱甚至还有伍元的大票子,全往我们兜里和手上塞。
这一天的收获简直不敢想象。
我和小止及他爸三人在化妆间的忙活,小止他爸还是不停地一个人说话骂人,我和小止忙活着给他爸递酒精药水棉纱,还是一屋子的来苏水味儿迷漫……
大胡子师傅的身体竟然是让机枪扫射的。他的浑身上下有几十个枪眼,脸上头上也有枪眼儿,一满是血窟窿。
全忙活完了。小止他爸突然说,这件军大衣要不要?那是大胡子的军大衣,上面有洞,是枪眼儿。
小止没有一丝犹豫就坚定地说,要。
他爸说,那回去让你妈拆了洗净了,把这些枪眼儿补上,这真是件好大衣。
叫来了大胡子的所有弟子们让他们排队进去看他们的师傅,他们进去了,全看着睡着一样的大胡子的肃穆的脸也是悲怆的脸,个个嚎淘大哭。
我和小止也跟着哭了。
两个武术高手,就这么走了。全死得悲壮也莫名其妙。
而那些弟子们全体吼着,报仇报仇报仇!
一场新的武斗战争仍在酝酿。
果然那时候日日夜夜在打仗在流血在死人在捍卫在为了主义为了什么的打得枪炮声震天动地,没完没了……
仍是过了很久了。小止现在办了一家出租车公司,他竟然拥有了几百辆出租车。他叫我去他家讨论一下他的孩子的胖的头疼问题。小止现在是大胖子,一肚子的杂碎像是怀孕了就要临产的神态。他的独生儿子当然也胖。
小止请了省武术队的几位师傅教儿子练拳,但几个师傅谁和谁全没商量,全辞职了,说这样的混蛋儿子无论如何教不出来的。因为这个胖儿子做事儿没耐性,只对吃喝玩乐情有独钟。
小止就和我一起讲着我们当年学习武术的事儿,刚讲了个开头,这个胖儿子就一脸不耐烦,一声怒吼,古代的事儿少给我说!
小止就急了,上去一脚把儿子踢倒在地,开始怒骂。
小止的媳妇就冲了出来,对小止怒骂,两口子就开战了。相互骂得不可开交。
我赶紧开溜。小止这一家的家务事我压根劝不了。我也立即听到了身后叽里哇拉地骂声,也立即听到了小止的媳妇尖叫哭喊声,这两口子经常文攻武卫,而这样的夫妻战争不比当年的师傅们,但这两口子的战争打得是内心之战,这两口子的心在流血,我知道这两口子已经拳脚相加了,片刻后会两败俱伤。新一轮的文攻武卫可能是三天后也可能是第二天……
写于2000年元月 西安
修改于2013年5月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