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去找小止玩,正遇上他挨打。
小止跪在地上,他爸抡着条帚正抽打到猛劲上。小止不哭也不喊,只紧抱着头。条帚一下一下全打在小止胳膊和肩膀上,那是夏天,小止身上没衣服遮拦,眼见着小止胳膊上的血印儿一条条冒了出来。
小止是他家老六,他哥他姐都不在,只有他妈跟小妹在一边哭。
我像个小大人儿一样上去劝,说,叔,别打了,生气会伤身体!实际不劝还好,劝了他爸打的越狠越猛,嘴里连我也捎带上了,好像小止做了必须挨打的坏事,就一定是我俩干的。我赶紧退到门边,冲小止喊,快回话嘛,给老人认错!
小止死犟,就是不吭声。
他爸打的收不住,越打越狠,条帚让打散了,又要解皮带。小止他妈一声怒吼,像头母狼一样扑上去,把小止他爸推了个跟头。然后就不打小止了,他爸他妈相互詈骂,那骂声是不堪入耳的。我小时候经常听这样的邻居孩子父母相互詈骂,接下去就是相互的拳头皮肉接触声音。小止的父母也是这样,片刻间就撕拽打成一团。
小止趁机跑了出来,我也跟着小止跑。他钻进一条死胡同,一直跑到头,才站住,对着一堵高墙哭,哭得痛切。等他哭声小了,我才问,因为啥?
他哭着说,我没出息,我窝囊,我办的好事呀!
那到底是因为啥?我问着。
小止说,我妈让我去打酱油,我一边走一边甩,甩,甩鸡巴衣服,把十块钱甩丢了。说了他还是哭,哭得委曲也痛切。
是丢了十块钱。这是当年的大事件。在当时对我们这样的角色来说,对我们这样的太为困苦、太为艰难的家庭来说,这无疑是大事件。
那一会儿,我没接小止的话。只觉得那是件不得了的大事情。我曾经给我家买面,拿了一块钱,买了五斤白面,还找了一毛八。一毛八分又打了一斤酱油半斤醋,还剩四分。四分钱还能买一堆白菜叶子。我们一家人能美美的吃两天,掺些杂面的话能吃上四五天。
新中国成立之后的前三十年间,物价的稳定是不可思议的。白面一毛六分四厘一斤,包谷面一毛二分七厘一斤,大白菜三分一斤,红薯计划供应价是论质三分二厘一斤至四分一斤,乘坐公共汽车是五分起价,把我们居住的这座西北最大的城市沿郊区转一大圈儿,是一毛钱。我爸的三十七元五角的工资,就是我家七口人一个月的全部指靠了。把它的了,现在小止竟把十块钱弄丢了,这意味着他家里差不多要十天左右断粮吃,他咋能不挨打呢?
小止不哭了,蹲下去,就势歪倒在墙根,抚着条条血印的胳膊,浑身瘫软。他只穿了件有补丁的背心,一条烂短裤,胳膊和肩膀上的条条血痕就越发清晰,他呆呆地对我说,整整一天了,到现在我还没吃东西。
我扭头就跑。跑到我家,给我妈说了,我妈连着跺脚说,这孩子,玩兴这么大,丢的钱又不是小数,这可咋办?
我又说小止没吃饭,就翻橱柜。那几天我家粮也接不上,吃的是粮站凭粮本供应的红薯。只好拣了一块大的,又跑回去。
小止狼吞虎咽地把红薯吃完了,站起来,抖擞了一下,说,还去找。谁拾了我家的钱,我日他妈!
返回头去找钱。在小止他家到食品店的路上碰见了小止他大姐。他大姐也在找钱,找不见,挨家挨户正问着街坊邻居。他大姐对街坊邻居说,谁拾了俺家的钱,还俺家吧,俺一家老小还没吃饭呢,行行好吧,藏起来那十块钱让俺全家挨饿生气,也不值得!说着,他大姐吆喝起来,可怜巴巴的,边喊叫边流泪。
小止和我低着头往前找,听着他大姐的吆喝,刀剜心口一样不是味儿。
正找着,听见一声大叫,小止!
喊叫的人是小止他大哥。他大哥比我俩高三级,叫个铁锤。铁锤在我们学校有点名气,是打架的名气。小止见了他大哥,脸上肌肉哆嗦,那阵子见他大哥黑着脸,小止就越发哆嗦得厉害。
他大哥问,你在这儿踅摸啥,地上又没金砖!
小止结结巴巴的说,我找、找,钱……找钱呢。
他大哥蹿过来骂了一句,那铁锤举起来,吓得小止抱着头转了个身儿,铁锤的大拳头没落下来,他大哥冲小止屁股踹了一脚,那一脚用劲太猛了,小止被踹出去七、八步远,才一头栽倒在一个树坑里。
我那一会儿脸色肯定发白,跳到树坑前,挡着小止,对他大哥喊,锤子哥呀,小止丢钱已经够难受了,他哭了一天啦,你还打他?
小止他大姐那一会儿也跑过来,嗓音嘶哑地喊,铁锤,小止挨的打还不够,别打他啦,我求你了!全家人打他把他打死算啦!
小止他大哥让劝住了。小止却疯了一样,拿头撞树,用巴掌打自己的脸,哭叫着骂自己,我没出息,我窝囊,我该死,谁拾了我的钱,我操他祖宗啦!
我和小止他大姐用死劲才抓住了小止,捉住了他煽自己耳光的手。我想,假如那会儿能知道是谁拾了那十块钱,小止肯定会为这十块钱去杀人。穷人家的孩子本来命就贱,他一定会为这十块钱去英勇壮烈地玩命。反正那个年头,人的命全不值钱,死了去毬!
小止还是跑了,往北跑去。我也紧跟着小止跑去,害怕小止真格的去死!
小时候我家居住的那条街道往北就是一处唐代的著名宫殿落群遗址。立着“国家级文物保护遗址”的巨大石碑。后来专家考证出这个宫殿群落在唐代已经形成了国际著名的大都市街区,也是一千多年前最为繁华的车水马龙区域。
但是当年这里却是几座荒芜的大土堆,土堆上长满了杂草,有几个大黄土断面悬崖,笔直的黄土断面向下延伸数十米,深不见底,崖下全是杂石和荒草。这里似乎是专为不想活的人跳崖的地方。在崖下不远处,居住的是一片迷宫样的铁路工人平房宿舍,铁路工人全部操着不改乡音的河南话。他们经常会在崖下发现无名尸体,可叹的是当时的无名尸体总是不被及时处理,会在崖下横陈数日,直到发出恶臭,才被相关部门像腐烂垃圾一样弄走。
后来我们家搬出了这个街区。我一直厌恶这个杂乱也是治安死角的破地方。但是我也一直思考,一千多年前这里异常繁华,经历了无数朝代治理也加之建国后的折腾,我们住的地方怎么成了社会最底层?我们的国情怎么总是倒退而帝王们也终于把长安这个盛世之都遭踏成了我们少年时代饥饿和打架成了我们最主要的记忆。这真是可悲的现实……
那一年那一天,我见小止疯了一样往北跑去,就紧追不舍,怕。怕他寻死。
我俩跑得像是万米赛,相距不过几米远。等我俩全跑得气喘吁吁,几乎再也跑不动的时候,小止才瘫坐在了一处荒漠的黄土崖上。我扑上去抱住了他,死死地抱住他。缓了一会儿,小止能上气接下气了,就又哭了。他哭得呜咽着,没嚎叫声,是悲切声,像一头受伤的小狼在低吼。
天渐渐地黑了。片刻间天也黑严实了。只能看见夜空中有点点闪烁的星斗。
那天晚上,我陪着小止,我俩都没话说。我们就坐在那处断崖边上,看着前方一片黑乎乎的城市。城市已经被黑暗隐藏。约略还能见到不明不暗的灯光,那像是久远的坟墓鬼火一样的诱惑。我俩就那样傻坐着,久久地发呆。后来就相互发着极大的感慨,我说,咱们要是早生几十年,那就是《平原游击队》的年代,可以打鬼子啊!咱去给李向阳背枪,活的就有滋有味了。
小止半会儿才接上说,我才不给李向阳背枪呐,我自己也是个小李向阳,我要有枪,还要有刀,我说不定比李向阳的名气还大,人只要不怕死,连鬼神也怕!
那年头,能供我们膜拜的人早已所剩无几,双枪李向阳是可供选择者之一。
之后我俩的感慨越发越大了,我说要是早生几十年,老子也闹革命啦,老子一准是挎着盒子炮身后跟着一群卫兵,打鬼子打汉奸,一天不打手痒痒!
而小止的感慨是要是给老子一杆枪,让咱训练三个月把咱发配到打仗的地方,老子一准是亡命徒,老子压根不怕死啊!可为啥把咱生在这倒了八辈子霉的年头呐!
我俩就那么发着感慨,情绪有些激昂也有些愤怒还有更多的无奈!
不过感慨归感慨,还得面对现实。
我催小止回家,天晚了。
他说,回家还有一顿饱打等着我。
想想这熊事儿,怪我?狗拉的屎也非扣我头上?非说怪我拉到了全家人身上啦?小止又说。
我替他难受,替不了他挨揍。
小止又说,挨打我不在乎,从小到现在,我反正让我爸我哥打疲了。我就是在打骂声中成长起来的啊!父母给我这条命,弄得不值十块钱,这还活个啥劲儿?
我没接话。
小止又说,我想着冤屈、憋闷,真想去死,往下这么一跳,全当睡着了,等我醒过来,二十年以后,咱投胎了个军区司令员他家。说着,小止泪珠刷刷往下掉。
我就笑了,说你想得怪美,你想投胎个军区司令员当老爸?我还想投胎一个大侠当老爸呐。咱浑身的武功,身边前呼后拥的一帮兄弟,踢平一条街,再踏平一个城市,威风凛凛,那才叫没白活。
我俩就又是一番感慨,幻想美妙的日子。最后还是归结到了现实,小止说,有没有办法去弄十块钱!
小止望着我,我也看着他。这“弄”字儿在我们的地域和街区,太复杂,是视气氛和语气变化的。“弄”?这个动词变化万端,好事坏事褒意贬意明朗和暧昧全在其中了,只看表示这个“弄”字儿的语境和氛围了。但瞬间我就懂了,小止说的“弄”字儿也就是“偷”的意思。我看懂了小止的眼神儿,我俩从眼神儿上能沟通。我不说话了,因为我爸从小教育我,宁可饿死不要饭,宁可穷死不偷人。
小止催我说,行不行?你也给个话?
我正色说,放屁!我的意思是咱去挣钱!
咋挣?小止急着问。
于是,我俩密谋起来,想了很多挣钱的办法,并决定第二天就去实施。
有了计划,小止就有了底气一般,站起来说,就这么办了。回家,去让我爸再打。
快走到他家门口,小止站住,说,我想了一下午,想通了,我就偷人啦!这想法在脑子里转过来转过去,拦也拦不住。我想偷俺院里老郑那辆永久自行车,骑到附近大郊区卖了。唉,也说不准人这辈子从这辆自行车上就算交代了,不知道栽到哪儿呢。
我说,你是个贼坯子?没听老人说过,当贼的先有贼心,再有贼胆,还得有贼头儿传授,当贼也得有功夫的,不是说谁能当贼就当了。亏得你没偷车,要是偷了,没人来抓你,保不准你自己先交代啦!
小止连连点头说,没错没错,我心里存不住一丁点儿事。
我仍是又一通乱抡训说,把小止想偷人的想法捺了下去。我想着没事儿了,但是那年头的偷人想法你无论如何是捺不下去的,小止心里的想法我咋能知道呐?
2
到了小止家。见他一家人还都闷坐着。小止像老鼠一样溜进屋,挪到他爸跟前,跪下了。我站在屋门口。我俩临近他家时又商量了一下,小止应该这会儿先给老人认错、回话,让老人消气。可小止只是跪下了,不吭声。小止这号货色就是宁死不认错的主儿。
我小声提醒他,他还是不吭声。
他爸猛地又站起来,小止就又抱紧头,却咬着牙说,打吧,爸,打死我拉倒!
唉,小止这家伙死犟。我们这伙兄弟们也全是死犟,总是不认错,哪怕是向自己的亲爹也不认错,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那个年头就是把我们这伙小弟兄们逼成了这副宁死不屈的熊德性。
倒是没继续打,他爸只背着手围着跪在地上的小止转圈儿,说,你个小兔孙,呵,你甩那件熊衣服,甩舒服了?呵,小兔崽子,让一家人跟着你挨饿,你爹挣钱容易么,呵,我一天的工资才一块八毛七,要摆弄几条尸首,加班加点地干,多拾掇一个死人才奖给你爹两毛钱,你爹挣钱容易么?他爸说着,有些哽咽。小止的爸爸是在火葬场里当化妆师傅,整天摆弄着各式各样的死人的脸,他爸挣钱确实不易。
小止这才呜呜地哭出声,说,爸呀,我日他奶奶啦!
就是这副熊德性了,小止嚎叫地哭着,还是不认错儿。小止咬牙切齿地骂声指向了“他奶奶”,这两个字的含义是极广泛的,谁也弄不清小止恨得是何方神圣及牛鬼蛇神再或者是整个社会。
我抹着泪悄悄地走了。
走在路上,我想象着我如果能在当时从自己兜里掏出十块钱,去捧给小止他全家,这假设如果是真实的,那么我是个啥人物呢?《隋唐演义》里的那些大侠们能做的也不过如此了;《水浒传》里的好汉们能做的也不过如此了;李向阳能做的也不过如此了;当代的雷锋能做的也不过如此了;还有过去的老革命家们能做到的,也不过如此了。
那天晚上做梦,十块钱变成了一扇磨盘,压得我出不来气儿。醒来,才知道是自己的双手恶狠狠地压在了胸口,我其实是恶狠狠地替小止抱不平。
第二天,小止找我又一次密谋,说家里的日子真过不下去了,一定得尽快想个解决的办法。现在去挣钱是不可能了,一时半会儿想挣十块钱那简直就是上天摘月亮,压根是不可能的。我就盯上老郑的那辆永久车了。
我盯着小止,他已经有些发疯,他是一脸的狠劲儿毒劲儿舍生忘死的劲头。我想他院里的老邻居老郑是该倒霉了。他的那辆永久车是上海生产的,谁在那个年代能有一辆永久牌自行车,那无异于今天的宝马和奔驰轿车。老郑的工作单位是皮箱厂,老郑在单位里是个小经理,那辆车是老郑的命。老郑侍候这辆车比养孩子还精心,天天早上把车子推出来擦一遍,把裤腿角用个时髦夹子夹住了,才骑着车子趾高气扬地上班。下班后也是把车子再擦一遍,直到他对车子的一丁点灰尘也看不见,才把车子推进房子里锁起来。小止要是真把这辆车子偷了,进监狱就是个重罪。而老郑又该咋办?小止一家人又如何在这个大杂院里生存?不行,无论如何我得阻止这件事。
我把小止拉出来,我俩坐在街上的马路边,各自一通胡抡,想把对方说服。但我已经发现根本阻止不了小止了,他已经疯了。他计划好了,就趁着老郑早上把车子推出来的空隙时间,他快速把车子扛出院子,这只需要几十秒钟,到了外边骑上车子就蹿,一分钟就能消失得不见影儿了。我听了想着是这样,我们居住的那个街区处处是小巷子,从小止他家出来骑上车就是拐弯抹角的小巷子,小止这计划实施起来就是两三分钟时间,老郑一定会是拍着大腿跳出院子,扯破喉咙喊叫,但再也找不见他的车子了。
我仍然是郑重其事分析事情的后果,让小止把后果想清楚。但是小止不听,只说他不会连累任何人,让我闭上嘴就行了。小止又恨得咬牙切齿地说,这个老郑没人缘儿,他妈的他看不起这个大院子的任何人,无论谁家有难了,他也不帮。他只过他的小日子。他抽烟从来就不让人,无论是谁和他站在一起说话,他只是从烟盒里抽出一枝烟自己点上,他家里每个星期也全能闻见肉香味儿。小止是磨着牙根子说,这个老郑他家竟然每个星期全吃肉呀,我操!他凭啥就过这么美的小日子呢?全院子的人都恨这个连走路也是背着手看天的老家伙。
那天回家我心情太沉重。觉得一个小兄弟就要栽,说不定这辈子栽进去了,要判大刑的,蹲了监狱这辈子就算毁啦!可我却没一点办法拦住他。吃了晚饭我还是又转悠到了小止家,在他家门口吹了声口哨,小止就跑出来了。我听见他爸在咕哝,他爸说你们俩又密谋啥呢?不大声喊了,打暗号呢?我心里想我还是让牵涉进去了,车子一旦让小止偷盗成功,这个大院子不定乱成啥样呢,我一定得管。
我还是把小止叫出来坐在街边马路沿上,说,能不能这样,你偷你的车子,把上面的转铃卸下来卖了就行了,然后半夜把车子再放回到派出所门口,也有了钱,也不惹大事儿。我说这话的时候是义正言辞,小止要是不听我就不走,我得缠着他压倒他因为这是为兄弟着想,这也是关乎他一辈子的人生黑白转折大事件!
小止听着,我说着,他想想就同意了。说,这倒是好事儿,两全其美,那就听你的。我拍着小止的肩膀,把他大大地夸奖了一番。小止也说我非常够哥们。我很得意,我为我做了一件仗义的事情得意了片刻。我想我当时的心境不亚于李向阳一抢干掉了一个鬼子,我是一个点子救了一个好兄弟呐!
回家的路上我心情极好,哼唱着印度电影的那首著名的《拉兹之歌》。那年月我们总是哼唱着这首和我们的经历颇为相似的流浪曲。而这首歌也是当年的流行歌曲有数千万人在传唱而印度人民可能压根不知道这个事实。
唱着,也想着那个永久车漂亮的转铃,那种转铃实在是上海工人阶级最美丽的创造,一个小小的不锈钢捺把,用大拇指轻轻一压,那个转铃立即会发出悦耳地叮叮铃铃的声音,太动听了。尤其它是上海生产的,当年全国人民认上海生产的产品像现在认美国德国的产品是一个硬道理,这个转铃只卖十块钱是太容易了,这个小“买卖”实在是让那些贩黑车的主儿们沾了大便宜。
第二天整整一天在学校里没见小止的人影儿。我想小止一定在实施他的计划。下午放学回家吃了饭,就听见小止在我家门外吹口哨。我急着出去了,见小止一脸惊惶失措,悄悄地问了,他说,事情成了,转铃也卖了,挣足了劲儿,才卖了十块钱。车子在一个保险地方藏着。但是,老郑他家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派出所的警察也来了,正查着。可能院子里的每个人全是排查对像,咋办?
我说今天半夜把车子往派出所门口一扔,明天就能物归原主,啥事儿也没有了。你慌毬呐?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像也是个共谋犯罪的同案犯的架势,但我主要是为小止担心,这块料这个熊货色偷也偷过了,你慌个什么劲儿呐?
小止说,要是今天把我查出来呢?
我就笑,说你这家伙就是没贼胆还硬要做贼,警察也用不着查你,只吓唬你几句,你自己就交代了,对不对?
小止也笑了,是一脸贼相的笑,笑得让人浑身不舒服。他说,也对也对,明天就没事儿了,走,咱俩出去。
在我家住的院子大门口,小止变戏法一样从烂裤子里掏出来了两个糖烧饼,那年头这烧饼只有在火车站站台上能买到,是专门供应过路旅客列车的,限量供应的。
我虽然吃过了饭,但见了糖烧饼还是跟狗见了骨头一样的架势,一把抓过去几口一个吃完了。
小止狡猾地笑了一下,说,转鈴卖过了,我这些天挨打受饿,就一路小跑美美地招待了一下我自个儿,我一口气吃了一斤羊肉饺子呀。
我听了一下瞪园了眼睛盯着小止。
小止憋不住地打了个饱咯,说他过了一回旧社会的地主日子,放开吃了一顿。一斤饺子不到一分钟时间吃完了,但是,还没吃饱!
我打了他一拳,他闪过去了,笑着说,这不是没忘了哥们么?我给你买回来两个糖烧饼!
那年头一斤羊肉三毛钱,一斤白面一毛多钱,一斤羊肉馅的饺子在著名的饺子馆里也就八毛钱。
小止说他花了一块钱,剩下九块得交给他爸妈,但如何交这九块钱,得找我商量一下。小止说了,那神态不是商量的架势,他接下去说,老哥让你当一回英雄人物,你就说这钱是你借给我的,让我慢慢还。
我想了片刻,说不行。那要是你爸和我爸一搭茬儿说话,我从哪儿弄的这九块钱?露馅了吧?接下去我开始说,我说我想办法吧,走,我说找一个班同学们借的,把二旦龚龙丁艳环们全拉进来,这九块钱就能借来了,也不用还了。这事儿哥们儿替你扛了!我会挨个儿给哥们也有女同学们打招呼的。
小止立即抱住了我,说患难兄弟呀!哥呀,你只比我大了一个多月,可是我一辈子把你叫哥啦!
我俩有些气昂昂地去了小止家,把九块钱啪地放在了他家的桌上,他一家人的眼睛全瞪直了,他爸妈和哥姐们全听着我的陈述,我说了同学们全在帮小止,这钱当然是同学们凑的,不急着还啦。他一家人全激动得不行了,他哥铁锤过来也抱住了我,使劲地拍我的肩膀。他姐紧着给我倒了一杯白开水,我和小止编的这一幕戏演得声情并茂了。
但是,立即院子里吵成了一锅粥。小止一家人也全出了房子听着热闹。
老郑的媳妇为丢了自行车的事儿,在骂大街,冲着满院子乱骂,骂得好听,跟唱戏一样。这个娘们是河南人,她骂人的话听了像唱豫剧。
一院子邻居也全在院子里听,老郑在屋里嚎淘大哭,他媳妇骂着,你妈拉个X,我要是死了你也不会哭得这么痛吧?早就说过你这辆永久车非丢不可,你住在了一个贼窝子里,再旧的车子还能不丢么?可这是全新的永久车子啊,你妈拉个X……
小止就小声说,这骚娘们把院子里的人全捎上了,全骂了。我就不怕了,恐怕警察也不好查了,因为这娘们得罪了全院子的人。
我问,警察呢?
小止偷笑着说,早撤了。警察听不习惯这娘们的骂声,警察极不耐烦,极不适应,个个一脸的躁气。警察来了三个,听着这小娘们的骂声就应付了一下,立即走人了。
接下去我们听着老郑家里的骂声。那骂声是他媳妇不绝于口的一串串解恨脏词儿,但绝不能入了文本用语。那娘们骂大街的词儿带着戏剧腔调,只见嘴唇上下翻飞,唾沫星子溅出很远,把男人女人全有的那个敏感器官编成了民间艺术化的用语,这个娘们骂人能用艺术化的技巧来发挥发泄,让听的人想喜想悲,想入非非,又一张张脸上全是兴灾乐祸,让看热闹的人心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压抑着,更让人觉得这娘们和他男人在床上睡了一辈子却有着深仇大恨不得化解,于是,找了这么个茬口,让男人在哭着的时候也插个空想想,他自己像头驴一样兢兢业业为全家挣钱养家糊口,一年四季不歇地闷着头拉磨,到头来不过是媳妇心里的那两样男女生殖器官呀……
我和小止听得有些不知所以也昏昏然了。院里还有些听热闹的,也个个脸上表情丰富无法形容。
铁锤那阵子就燥气了,把家里的一把练功用的石锁掂了出来,在院子里扔石锁玩,扔着,也骂,那骂声是怒气冲冲地对着房子里的娘们骂的,骂出来的词儿更是不堪入耳,铁锤有些气不过了,他咕哝说,操,敢出来接老子的茬儿,我一拳头把她的X脸砸扁啦!骂谁呐这是?谁是贼?贼窝子是哪儿啊?吼着,铁锤的脏词儿也喷着唾沫星子四溅……
屋里的娘们听了铁锤的骂声立即声音就小了一些。铁锤的骂声越是怒发冲冠,那娘们就越是不敢吱声。而小止有些滑稽地趴我耳朵上咕哝了一句话,竟然是领袖的真言,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他那片刻小止把他哥的拳头当了暴力革命的象征。但那句话也通俗得有道理,是讲理的怕不讲理的,泼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但紧接着就发生了悲剧事件……
3
突然就听不见了老郑的哭声,紧接着是他媳妇声音凄惨地喊叫,救人呐,快救人呐,老郑不行啦!
我和小止缓慢地刚站起来,老郑的媳妇已经跳到了院子中间越发凄厉地喊叫起来,让救人。邻居们呼呼拉拉地跑出来了不少,大家涌进了老郑家里,只见老郑嘴眼歪邪正躺在地上吐白沫。大家慌乱地抬出来老郑,有人立即把院子里一辆平板车拉了过来,把老郑放在平板车上急着往医院送。
我和小止也簇拥着那辆救人的平板车,稀里糊涂地在帮忙。铁锤喊了一声,小止,凑啥热闹呐?谁救不过来让谁死去,关咱的屁事儿!咱已经全成了贼了,没听说过贼们也全是雷锋吧?
但小止和我没理铁锤,还是帮着推车把老郑送进了医院。
在医院里待了一会儿,医生看了拍的片子说,脑溢血。
我俩在医院里的草坪地上坐着,再没说话。小止觉得他这下闯了大祸,绝没想到后果是这样。
过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的样子,手术室外传来了老郑媳妇的哭声。我们慌慌地跑进去,见老郑被一辆手术车推了出来,脸上盖着白被单子。邻居们唏嘘感叹着,死了?死啦?
铁锤却是小声说,这号人也就该死,丢了辆破车子,把全院人骂了无数个来回,我要不看着是老邻居的面子,早就去把他家砸个稀巴烂。
手术小推车被送往太平间。邻居们相互交流神态,这些邻居们能用眼睛说话,相互极快就懂对方是什么意思。于是,邻居们全撤离了医院往外走。边走边窃窃私语说,老郑是让媳妇折腾死的,天天这么骂,是个男人也得憋过去。另一个说,真没想到老郑在外面风风光光人模狗样的,咋就进了家门,让个母老虎拿捏了这一辈子,死了好呀,再不受窝囊罪了。
小止和我听着,我见他脸色有些发白。出了医院,小止拉着我就跑。边跑边说,一定得把车子完好无损地送到派出所门外边。我俩就一路跑,跳上了一辆公交车。一直坐到了这辆公交车的终点站,小止才拉着我下车。又走了很远一段路,钻进了一片包谷地。那片包谷地一眼望不到边,小止却钻来钻去没迷路,钻到了地中间才扶起来七八棵包谷,车子藏在这儿。
小止那会一下瘫软地坐在车子跟前。
我也坐在了车子跟前。
小止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他咕哝说,老郑,死了?……这一下我把事儿惹大了呀……接下去小止哭得可怜巴巴的也哭得痛切还哭得让我跟着难受。
我俩就那么坐着,全流着泪水。看着那辆极为漂亮也有些太为奢侈的豪华自行车,像看着一条尸体。
但是,我突然说了一句,老郑有病!小止你要是把这事儿往你身上揽,谁也救不了你啦!
小止盯着我,愣怔了片刻,突然就抹了满脸的泪水,扛了车子又往包谷地外钻。
那天夜晚,我和小止把车子送到了派出所门外,小止还是有胆的,我在一边为他望风,他就骑着车子到了派出所门口,跳下车跟没事儿一样,他放下车子就走了。我看见了一个警察出来了,那个警察盯着车子看了半会儿,才又打量四周。那会儿我和小止全不见影儿了。
第二天两个警察一个领导把车子送到了老郑家。老郑的媳妇还是缠着警察领导问,抓住了贼应该怎么判刑?
警察领导就说没有贼,治安形势是大好的,咱们这个辖区也就是有个别的小蟊贼,像偷贵重自行车和手表的江洋大盗根本没有。就是这个贼让真抓住了,也不够量刑的尺度,毕竟你们的车子还是辆好车,一个零配件也没少,更没丢。就这了啊,我们走了。
警察要走,仍是一脸的不耐烦也是一脸的躁气。
那媳妇还是不依不饶地哭骂说,可要不是这辆车子,我男人咋会死呢?这院子是个贼窝呀!
警察领导就讥笑地说,大姐,你不能这样讲,你们院子的邻居关系是非常好的,我们知道救你丈夫的时候,全院子的人几乎都去了么。再说了,你男人得的病应该早就医早检查,脑溢血病么,如果每天吃点降压药,就不会犯病。说了警察们就不理那媳妇的纠缠,赶紧离去了。
我和小止见那天还有些老邻居们追了出去,悄悄地对警察说,老郑就是让他媳妇逼死的,沤死的呀,他这个媳妇几乎天天要把男人骂一顿才解恨,我们天天听这骂声,耳朵里已经起了茧子了。谁也不能怪,就是这个妖精媳妇逼死的她男人!
警察领导就呵呵地笑,说,家务事么,清官也难断呀,就这样,咱这个街区就是这样子么。
但是,那媳妇那天见了这样的架势,竟然痛快淋漓地骂了起来,把几个警察也稍着骂了,拍屁股打掌地骂着她住了个贼窝子警察们也是吃干饭的,他妈拉个X呀我也不想活啦……
几个警察就返身回来了。领导的脸黑了,指着她说,这个娘们,跟我们走!
那媳妇听了就不哭了,一脸惊讶地看着那个黑了脸的领导。
领导就指着她也骂了起来,厉声说,你以为你是谁?泼妇一个!我把你关上三天你一准老实啦!刚才骂谁呐?
那媳妇赶紧改嘴说,我骂我自个儿还不行?
那领导仍是指着她说,告诉你啊,我们所里和街道上加上居委会三家开个会,就能定你个五类分子!
媳妇一下发慌,说她全家是从河南逃荒来的,不是五类分子什么的……她一个劲儿地辩解着,也认了错。
领导才缓了口气说,地富反坏右,你就是第四类,坏分子一个,你也甭辩解,没用!我真想把你带回去定一下性质,之后给你戴个破牌子游街示众,让这个院子里的群众专政你一家伙!
那媳妇听了就想下跪的神态,说,不敢不敢不敢了,我再不敢骂人了……
那领导才又训斥了她一顿,说,你老实点儿,你男人就是让你这号货色气死的,你要是再骂你的老邻居们,出了任何事儿,你个人负责。说了,几个警察走了,领导走的时候还狠狠地咕哝说,给脸不要脸的个泼妇!
我和小止及邻居们全看着那媳妇钻进了房子。邻居们个个脸上是兴灾乐祸的神态。
老郑家出殡的那天显得冷清,院子里没人去送,小止和我在院门口站着看,小止他爸说了,让这个主儿自己走吧,咱家已经帮忙送他去医院了,人情不欠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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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过了很久。小止吃成了胖子。这哥们总是在双休日给我打电话,开着他的大奔车让我点着花样去吃大餐。小止现在成了千万富翁了,我们的情谊还是铁瓷的哥们。吃着大餐,小止给他点的只是野菜和豆腐,他拍着鼓胀有些下垂的大肚子,说,老天爷不公平呐,咱当年饿得像条狗一样,见了白面馍和肉星子就眼发绿呀?可现在有钱了,又他妈得了糖尿病了,还有脂肪肝,咱现在给狗吃羊排,咱得吃野菜,这他妈的世界!
说了,我俩笑,我海吃着大餐。
而小止现在只能吃野菜和豆腐了。
我俩还是海聊,用家乡话说就是闲谝。
小止总是回忆过去,让我惊讶也烦。才五十出头的人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年人啦?回忆什么过去?我总是一听他说过去咱哥们咋样咋样的,就气愤地打断他的话说,过去是不堪回首的,小止你再甭提过去啦!日他一回过去咱受的罪还少?
但小止压根不听我的话,只是说,可过去咱吃啥啥香,现在咱哥们啥也不敢吃啦我操,我现在成了兔子成了羊成了马成了牛啦,咱哥们成了吃草的动物啦?想不通哇!
我反讽他说,可你玩遍了欧洲北美,你有钱,我很羡慕!
小止嘿嘿地笑着说,没意思。我是出国游好几回,体会就是几句话,上车睡觉,下车撒尿,玩的啥全不知道。
我听了盯着他说,你出国游跑遍了世界最著名的国家好几回了,就这体会?
小止叹气说,咱啥也不懂,跟着导游走呗?我看出国游的这些大款们就像一群羊一样,让导游领着瞎转悠。导游看着我们个个打哈欠想睡觉,人家也不讲解了,就是领着你购物烧钱。咱哥们早明白了,外国的月亮并没有中国的圆,一样的马路一样的汽车,最气人的是没咱哥们吃的东西,西餐全放奶油沙拉,咱不能吃。把菜和西红柿给咱切巴一下生吃啦哥们,切的刀功那叫个臭大街的水平,那是乱剁出来的菜啊?西红柿给你只剁几刀,吃吧?出国才三天我就想回来,但咱交的是十二日游,这欧洲北美十二日游,咱哥们活得还不如一只羊!羊吃草只拣嫩叶尖儿吃,咱哥们吃的全是大片大块的生菜跟野菜,亏大发啦!本爷们发誓再不出国了,那叫受洋罪去啦!
我才听明白了,笑了。
小止头凑了过来,要说悄悄话的神态,我也把头凑过去,他小声说,咱哥们还去开了一回洋荤,逛了一圈红灯区啊?
我盯着他说,说么,甭卖关子?
他说,给导游塞了包中华烟,让导游领着咱逛了一圈儿,真去了,去了一家很著名的窑子,那个气派呀嘿嘿嘿……
我仍是盯着他说下去。
小止仍是神秘地说,人家那种地方讲究礼貌,我进门的时候一个老外也要进去,人家对我做出了手势,嘴里哇哇啦啦地说话,导游立即翻译说,人家请您先进。我不能丢人吧?我也做出了手势让人家先进去,导游也是哇哇啦啦地请老外先进,但是人家继续请我先进去,看——先生你请,我说——先生您请,我俩就这么几个来回,太累。算了吧,我不进去人家一直哇哇啦啦地说下去了,我就先进去了。哇噻,这一进门儿我就眼晕啦!
我听着呐。小止现在的嘴极能掰活儿了。
他继续说,里面是极大的厅堂,比咱的五星级酒店的大堂还气派,只见一群一伙的全只穿三点式的小洋妞啊?人家的三点式那是太露了,只遮了两个小乳头和下边的一个极小的三角区,让人看了就觉得进了肉联厂屠宰车间了,只见一片白哗哗地肉身子全在那儿戳着展览呐!
我有些躁气小止在这儿瞎掰活儿,就不耐烦地说,说主题。
他却把身子坐舒服了,说,泡个洋妞么,咱不能枉活一世吧?可是进去了,咱不懂价,坐在了一圈儿舒服豪华的牛皮沙发上,服务生立即端来了各类红酒和饮料。我没敢动,得先让导游给我报一下价码么,导游拿过去报价单子开始报价,说亲嘴儿多少钱亲耳朵多少钱亲脖子多少钱亲脚丫子多少钱亲脸蛋多少钱……就这么往下报价,我脑子没进水,我从开一辆出租车混到了现在有几百辆出租车我对数字儿太敏感啦,我这一算账咱爷们还没办正事儿呐毛一万人民币出去了?噢?把咱爷们当冤大头宰呐?洋妞们呐,全是浑身上下光着身子但全暗藏着小刀刃儿呢?你想划拉的咱爷们浑身上下全是血流哗啦的?我赶紧问,现在咱坐这儿了,收费多少?导游说,这会儿还没有开始正式消费,不收钱。我立即说,走人!赶紧的,闪!
我听了大笑。
小止头又凑过来说,我出了门狠狠地往那家豪华的窑子门口吐了一口痰,还擤了一筒鼻涕。有些不解恨,我把鞋脱了,搓了点臭脚丫子上的泥条子用指甲狠狠弹向了那个豪华的门庭,之后才走啦。
我听了,觉得这才是小止的个性。尤其是他弹那一指甲脚丫子上的泥条子,那才是他小止出国游干的正经事儿。
小止才笑得可爱了,说,最近检查身体了没?
我笑了,说,检查过了,一切正常。
小止也笑,说,哥们我就盼着你也得个糖尿病,咱现在是三期,好赖你也得上个一期糖尿病呗?咱哥们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天天在一块儿切磋,还一块儿玩,琢磨着吃?也一块儿治病?
我说,你那病是富贵病,我得不了。我这辈子就嗜好美食,咱已经不是一路人了,我吃大餐,你吃野菜,你可以天天开车玩,可我还在奋斗。说了我把一块手抓羊肉沾了蒜泥和酱油放嘴里了。
小止沮丧地夹了一筷子野菜也放嘴里了。
我俩相互看着对方惬意地笑……
写于2000年、西安
改于2013年5月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