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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的学名叫陈二凤。她家有两个女孩儿,她排行老二,是小凤,同学们也称呼她小凤。
小凤家庭出身有问题,好像是她爸在建国初期是个穷人,是个光棍,娶不上媳妇。而小凤的母亲是旧社会的妓女。解放军一进城,立即把我们居住的这座大城市妓女们全体发配到郊区圈了起来,改造了一年,之后把小凤的母亲分配给了小凤的父亲。而这样的故事只是在同学们之间传说开的。
我记忆中那个妓女红灯区叫做游艺市场。这个市场在城中心,有一个牌坊,牌坊古老也是青石砌成,听老人们叙说那座牌坊有几百年历史。可见这个游艺市场至少建成在清代初期。这个游艺市场在文革时代改了街区名称,叫做解放路居民市场。文革中砸烂一切的时候,这个牌坊竟然奇迹般地存留下来,不知道何方神圣把她保住了。但是唐代武则天和李治的合葬墓乾陵两边的御道上文武百官们的石像却让砸烂,有不少石像缺了头颅,只剩下了上半截身子的石头。我至今仍对游艺市场这座牌坊有印象,她敬着一位古人,我访问过不少老人全说不清这位古人是谁?后来大学的一位研究民俗学的教授说清了,那是战国时期距今已经有近三千年的历史人物管仲。管仲是政治家,也是首开官营妓院的人物。差不多旧时的妓院全敬他。但是十来年前这座牌坊终于被砸烂拆迁,她现在永远消失了,成了一座巨大商厦的地下停车场。她的遗迹已经无处可寻。
有个别的抢救文物的摄影师拍下来了老照片,我想这些老照片也许能留存些青楼历史的情节及细节。
小凤的母亲当年是在这里谋生的?她母亲当年肯定无疑也是漂亮的女子。
小凤当年十五岁,我们进初中读一年级的时候也是那个年龄段。她在那样的豆蔻年华已经婷婷玉立,她真好看,尤其是皮肤细腻白皙,脸上泛出玉瓷样的光泽。
小凤的穿着异常朴素,但她总能把朴素的衣服弄出点花样儿。她会把一条裤子跟随当时年月的流行潮,是尔是宽裤腿,瘦腰身束紧小屁股,走路就飘逸耐看,整治得丁艳环连长就瞪起了眼睛。丁艳环那年月只是穿破军装扎羊角辫儿,一身霸道的男孩儿野气。把这两个女生悄悄地比较,成了我们班男生私下的一大乐趣。但是那年月的我们对女生的议论全停留在浮层表面,谁也没心思更没胆量去勾引女生。我们那个时候纯洁也傻里傻气,谁要是偷看了一眼女生被发现,那是个事件,那一定会被同学们嘲笑再或者立即开打。盯着漂亮女生看是当时年月的无耻下流事儿。所以大胆的男生只敢快速瞄一眼小凤迅即转脸再盯着教室屋顶或者是窗外。心里也会嗵嗵地乱跳一阵儿。而小凤的一双网球鞋总是洗得雪白,只要鞋上有一丁点污渍,她会从兜里掏出白色粉笔,往上吐点儿唾沫,把鞋上的污渍点擦两下,那鞋就又是雪白的了。
小凤家是文革开始不久就让抄了,她妈让小将们打得太惨,也让剃了阴阳头挂了个破牌子游行示众,牌子上写着“破鞋婊子”大字。那样的牌子被她妈摔烂过,之后牌子又换写了“旧社会资本家的残渣作孽”字样,牌子一边仍是挂了双破鞋。
再之后她妈就疯了,时尔裸露上身披头散发出现在街区,而她妈的身体也发胖年龄近五十岁了,那裸体实在丑陋。她妈一身脏污也扒垃圾往嘴里塞填。她爸会怒气冲冲地揪着她妈的头发往家里拖,而拖的路上这两口子会打架相互拳打脚踢也相互詈骂。小凤的父亲是我们那一片的国营浴池的搓澡工人,有劲也会骂人。但她妈骂街的本事更显泼辣和凶狠,一串脏词儿能不绝于口骂得让围观群众听得惊叹不已。
小凤上面的那个姐嫁人了,她姐只大了小凤两三岁,没读高中就嫁了人,跟了一个干部去南方城市工作了。同学们说她姐也漂亮。她家只剩下了小凤和她父母三口人。
小凤对她妈被游行示众适应了,对她父母打架吵架那做派也早就适应了,她成长的环境几乎天天见到这样的打架吵架。她仍是天天上学还是把她收拾得另类迷人。
突然有段时间,班里就传开一个消息,说小凤跟了胖虎鬼混了。胖虎是我们街区和学校的一霸,他高我们几级,已经发育成了一条彪型大汉。胖虎家是哥仨,人称胖大胖二胖三,但是这弟兄仨当面总被人称虎哥、二哥、三哥。这弟兄仨全是汉子,打架总是约齐了一块上。而且他们弟兄仨全是铁路子弟,在铁路工人的棚户区居住的一帮同学们全是这哥仨的狐朋狗友跟班的小兄弟。只要是这哥仨约好了在学校门口打架,那一准是一场群殴。他们这伙子人也总能全胜,把对手打得躺倒一片。
胖虎的父亲是跑车的,在列车上烧锅炉,也是条汉子。胖虎的父亲那年月成了一个倒腾的能人,他跑西安至乌鲁木齐线路,往返一趟要七天。他把陕西的出名的艳红辣子、大红袍花椒、兵马俑小人儿什么的赝品古董土特产带到乌鲁木齐,交给当地的铁路工人,能换回来那里的整只冻羊及莫合烟丝及那年月不值钱的和田玉还有观赏石。那年月突然这样的倒腾复古了,有些远古时代以物易物的形式。这样的倒腾让胖虎一家人总能吃香的喝辣的。所以胖虎就能打能踢能咬的,他能吃饱也会把肉汤炖些粉条烂菜叶子让小兄弟们在他们家过一回肉味儿的瘾。
小凤和胖虎鬼混的事儿在学校里传开了,同学们再打量小凤的眼神就有些怪异。但小凤依然如故,她还是上学校把额前的流海梳理得有几缕弯曲,脸上涂点淡妆,眼圈儿描点淡影,眼眉也描点儿黑墨,她总能闪烁点迷人,总能让男生们飘过去艳羡的目光,她就有了另几个名号,有同学叫她凤儿,有同学叫她仙儿,也有她的闺蜜同学叫她二姑娘。但丁艳环总是正儿八经地叫她陈二凤,说你呐?你挤眉弄眼的想干啥?陈二凤把你描的眉立即擦干净,告诉你,工宣队已经对你的问题高度重视了!
每遇到这样的时刻,小凤对丁艳环总是投以蔑视的眼神儿,她我行我素的,压根不理睬丁艳环的愤怒。
那年月女生描眉及化妆品的来历我很久才弄清。是同学们全体上山下乡之后,过了若干年之后,我们再聚一起胡谝闲传,才知道当年把“小资产阶级”的化妆品全撤下货架了。女生爱美的全是自制也“发明”了化妆的工具,如卷头发——现在是烫头发工具,就是一把火钳子,放在蜂窝媒炉上烧出温度,之后把头发上卷些油纸开始自己卷头发,把头发卷出来带些波浪的卷儿,不花钱姐妹们自己给自己卷;而当年的口红就是盖公章的红色印泥,印泥是不花钱买的,校红卫兵司令部有的是,印泥丢了再买,那玩意儿可以花公家的钱报销。女生把印泥抠手上一点儿再加上一点雪花膏,轻轻地一涂嘴唇就鲜艳迷人;描眉就更省钱,那是用当年敞开免费供应的墨汁,写大字报要用墨汁,墨汁是领取使用。用一节自制的竹片沾点墨汁再用水调和允了,往眉毛上轻轻一抹拉,眉毛就漆黑闪亮。
稍稍一想,今天的女性描眉笔,不过是当年墨汁竹片的上升了一丁点儿的小工具。
小凤的命运转折就是她爱美?还有她的家庭出身?但是她的家庭出身应该是苦大仇深,父亲是工人母亲是受压迫的底层妓女,批判会咋也轮不到一个才十五岁的女孩子头上吧?
一天放学后,丁艳环把我们几个班上的也是学校的红小兵纠察队员们留下了。之后来了工宣队的大老袁和另一个队员。开会。
这个会是布置批判有浓重小资产阶级作风问题的陈二凤的。
大老袁先开始讲话,说陈二凤的问题已经是到了气焰嚣张必须解决的时候了。
但是解决什么,我们听的稀里糊涂。
大老袁只含糊说了小凤和胖虎的鬼混,也把手势从空中劈下来,斩钉截铁地说,批判!
那另一个队员插话说,这事儿没抓住,咋说?
大老袁就急,说全校已经传开了,只要这事儿全校几千学生们全知道了,就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要紧急刹住这股歪风邪气!
那另一个队员又说,但是陈二凤的母亲的问题,是街道上管,也批判了也抄家了,咱们对一个才十五岁的孩子也批判?批判会要是开不下去咋办呀?
片刻间大老袁就和这位队员吵了起来,但是那位队员只是说理,不吵。
我们也越加听得稀里糊涂了。
丁艳环说让陈二凤自己交代,让她自己说清楚。批判会要开,能开下去!班里的女生们已经恨死了这个陈二凤啦,就她能得是?就她臭美得是?她张狂的成了人尖子啦!
大老袁支持丁艳环,让我们几个表态。
我稀里糊涂表了态,几个我的哥们弟兄们也立即跟着不情愿地表了态,批判会要开下去了,并且明确了时间,是那个周末的下午,不上课了,用一下午时间批判陈二凤。
会就散了。
2
散了会二旦龚龙小止们就产生了分歧意见。
二旦说我才不批判小凤呐,人家咋了?
龚龙也说,胖虎那边咋交代?就咱这几个货,能和人家胖大胖二胖三对打?拉倒吧,我最近正和虎哥套近乎呐,我想加入虎哥的一帮。
小止也说,把丁艳环和小凤放一块儿,我就想批判老丁!
我听了就笑。小止总把丁艳环叫老丁,小止曾经和我悄悄地说过,说老丁也长胡子了?咱们上嘴唇边上才刚有毛茸茸的胡须,咋老丁也长了?她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丁艳环是有些野性,她真的有些毛茸茸的胡须在嘴上边,她也长得太丑,一双眼睛分开得有点儿宽,像是猪眼。而且她的皮肤也不知道咋回事儿,黑中透黄,黄中透灰,瞄她一眼就觉得沾了晦气。
我见哥们全有些一边倒,就我一个人要参加批判会了?那我也不傻。我不怕胖虎,我哥和小止的哥铁锤是一级同学,他们那几个帮派混得不错,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招惹谁。再说了全校的司令是黑子,黑子哥和我哥是铁哥们。我和小止头上全有哥罩着,我俩谁也不怕。
我在学校里不惹事儿,要是真有打架的约到了校门口,黑子和我哥还有铁锤往哪儿一戳,对方会立即讲和,赶紧说,不打了。咱全是哥们嘛,拍个手!
凡是这阵势,双方的头面人物一只手举起来,相互一击掌,那叫做求和,而拍了手就拥抱,再相互拍对方的肩膀立即就成了哥们儿。
而黑子和我哥会把我推到对方跟前说,这是俺弟,亲弟,得认下,也得看清啦!毬,谁要是不给面子敢欺负俺弟,找挨打是不?
我说,那咱去找一下工宣队的老李师傅?
和大老袁总唱对台戏的老李师傅是个好人。
我们几个就去工宣队办公室。我把头伸进去,对李师傅使眼色。人家就走过来了,我小声说,给李师傅汇报一下情况。
我们几个哥们就去了李师傅的办公室。
工宣队当时把学校的教导处一排溜办公室占了。本来教导处也是一排溜办公室。
我说,李师傅,人家陈二凤这个批判会咋开呀?
李师傅说,听听同学们的意见?你们说?
哥几个全不吱声。
我说,俺们不知道咋开,才来请教李师傅的。
现在回想起来李师傅很有城府,不动声色,但说话的时候藏着话。他总是把话只说三分,但我们也能明白他的话透出来的后面的七分意思。
李师傅说,陈二凤同学还是个孩子,家庭问题也不是个问题,算不到黑五类里面吧?同学们想想再自己说?
我们不想,也想不清楚。全说,对。对对对。
李师傅又说,批判会我是不参加的。我保留意见了,但是老袁同志要开,我明确表态过了,我不参加。同学们要是参加,得找准了批判对象对不对?
我们又全说,对。对对对。
李师傅又说,批判会得讲事实吧?抓证据吧?有有历史问题的牛鬼蛇神才可以批判吧?同学们想想,陈二凤和一位男生有些事情,抓住什么证据了?
我们听了还是点头,全说,对。对对。
李师傅又说,那我和同学们就说清楚了,批判会咋开?不能让人家陈二凤自己交代吧?交代啥嘛?逼一个女孩子去说出来和一个男生咋了咋了?这是搞什么名堂?弄啥事儿嘛?陈二凤的母亲可以交代,旧社会一个底层受压迫的妇女,就是和不少的男人……呵?给你们这样的年龄说旧社会的事儿,有些事情你们不懂得……
二旦大不咧咧地说,懂,也甭把俺们当外行。李师傅,妓女就是和男人睡觉,只要钱,不要脸。
李师傅就笑,我们听了也笑。
小止也立即说,二旦在这方面是内行。
二旦就急,说我听老人们说的,咋了?不是这样?
李师傅说,是,可那是旧社会的事情。那时候这事情也是公开的,问题已经处理过了,让人家母亲再交代一回?再游行示众的?再开大会小会批判?人家成了精神病人了。同学们应该明白,像陈二凤的母亲,在旧社会里是受苦人。现在又要逼人家的孩子?我是不赞成的。同学们自己想想吧?
我们和李师傅谈完了话,全想清楚了。这会开不下去。
之后我和小止去找丁艳环汇报情况。那是晚上,我们在她家的家属院外面一个路灯角落里站着说。
说完了,丁艳环气愤地说,你们投降了?你们想干啥?这是向小资产阶级作风投降啦……她说话就是一大串,还总是一通批判人的语气,老丁咋是疯子一样乱乍呼?
我和小止听了就笑。
丁艳环不笑,她仍是张嘴就能说出来一套接一套的当时年月通用话语。
等她痛快地说完了,我已经发躁,我瞄着小止,一挤眼睛,小止知道我让他说什么,小止脸上闪出来坏笑,说,那个啥……连长,你嘴唇上咋也长胡子了?
说完我俩就走。
丁艳环在后面已经气得跺脚喊叫要哭。
我俩才不管她呐,我们当时已经对丁艳环的霸道有些不习惯也不耐烦了。
在那个年月,我们要是对谁不耐烦,也一准会痛快淋漓地暴发出来,让她一定得对我们小心翼翼。我和小止就这么一句话的恶作剧,会让老丁这样的悄悄地哭一夜。我们不会像小凤那样,让她训得跟孙子似的,只敢蔑视地瞪她几眼,不敢对她暴发出来。
第二天,二旦悄悄对我说,他把要开小凤的批判会的事儿,已经给胖虎哥说过了。胖虎哥也发话说,谁要敢欺负小凤,他把谁的胳膊腿儿卸了。
我说,你把这事儿给老丁说一声?
二旦立即说,她?凭啥?我才不想搭理她呢。
我说,那我替你说说?
二旦说,你想说是你的事儿,和我无关。她要是再来问我,我就说啥也不知道。她那张嘴要是得得得地胡抡起来,我就想往她脸上擂一拳头。这人太烦了,她说三十句我连一句也插不上啊!
我把事情告诉了丁艳环。那是故意的,我想把那样的批判会搅合了。
丁艳环立即去报告了工宣队。
大老袁就约了胖虎谈话。我们也不知道谈了些什么。但是极快知道了胖虎在大老袁办公室里拍桌子骂了这位工宣队队员。事情一下闹大了。
大老袁立即通知了校军管会的主任,那位长相似黑人的副营长。
副营长立即从市上军管会调了些军人,又约见了胖虎谈话。
这次谈话和气结束。胖虎的对手不是人家军管会主任。且这位主任只在我们学校待了不到一年就转走了,这位主任几乎在我们学校不露面也不出风头,在全校同学们印象中似乎没存在过一样。而凡是学校开大会的时候,他也从来不讲话,总是把工宣队的头儿推到主席台上讲话,他黑着脸不吭声。
但是周五那天的下午出了大事件。
原定的周末开小凤的批判会,周五那天下午在学校大操场上,胖虎约了大老袁到操场说话,大老袁觉得是学校的操场怕什么,他就去了,去了才见到胖虎三兄弟还有他的一帮铁路子弟们站齐了,压根没说话立即开打。
大老袁一个人去的,工宣队也没料到能在学校的操场上打了大架,军管会的主任更料想不到这事件发展成了一桩轰动全市也震惊了省上的刑事案件。
我们学校的大操场现在回想起来实在大,那是个能容纳五六千学生的操场,有一个极大的足球场和四个篮球场,还搭了一个能演出样板戏的极大的戏台也是报告台和主席台。
大老袁那次惨了,他被打得绕着操场乱蹿,但是胖虎弟兄几个和那帮铁路子弟们打得太猛,大老袁被打成了重伤,已经奄奄一息。他被送到了医院抢救,数月后才有了意识。他成了终生残疾。他的头上让打出了几个大窟窿,那是用铁路安捡员的小铁锤砸的。那样的小铁锤极为精制,尤其是锤把子硕长结实,小锤头尖利,那样的锤头凿在头上不用劲一准是一个窟窿。大老袁的两条腿被踩得粉碎,肋骨也断完了。
这场架打得轰轰烈烈。但是我们班全不知道。等知道了,学校里已经一满是军警和军车。那年月没有警车,警车全体瘫痪了。有了事件就来军车,挂着军牌子也全是破吉普。
胖虎三兄弟和参与打架的铁路子弟们悉数被抓捕。
我们在当天晚上也知道小凤失踪了。她跑了,她有可能是让胖虎安排过了,头天晚上就逃跑了。去了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
那年月要是逃跑一个人,想再抓回来压根不可能。没有那么多的警力及人力。另外那年月天天、分分钟钟有事件发生,小凤的逃跑事件算个什么大事儿?
我们班的大批判会没开成。
对大老袁的受伤,同学们的神情挺复杂。但我知道绝大多数同学们包括低年级刚入我们中学的新生们,全有些兴灾乐祸的。大老袁从进驻我们学校不知道打了多少学生们,他几乎是天天打人,一天不打手痒痒。他也把很多同学打惨了,他终于受到了报应。而大老袁打学生们也基本上在操场,他总是威风凛凛地在操场上打学生,那一次,胖虎兄弟和他的一帮铁路子弟们就也在操场上还击,后来才知道胖虎对兄弟们发话说,明人不做暗事,打狗日的,就在学校的操场上操练!胖虎真是个爷们,是条汉子……
3
大约是二十多天之后,胖虎被押送到了学校,他的脖子上挂了块牌子,那牌子上写着他的大名也划了红叉,而押着他的是军人。
很短的公判大会开过,胖虎被押送刑场执行枪决。那天是全校大会,我们几个哥们的心情有些复杂,一个生龙活虎的生命这么快就消失了?是。
那年月判决一个人的死刑就是几行字儿……
他的两个兄弟分别被判了劳教。那些参与打架的铁路子弟们全被判了劳教。这些被判了的兄弟们只有一个胖虎够十八岁了,其他人全是未成年。
我印象中胖虎那天被押上主席台示众的时候,他脸上透着笑容,他的笑容像是电影里演的那些烈士们临死前走向刑场的神态。那是让人震惊的一幕。他笑?他笑!他挣扎着被揪的头发扬起头来还是笑?!
而那些被押上主席台示众的一帮铁路子弟们也个个有些无所谓的神态,他们就是像是参与了一场打架,打架之前一脸凶狠,打架之后还是一脸凶狠,哪怕脸上被揍得青紫伤痕一片,但是他们有些宁死不屈,这是让人得咀嚼琢磨的事实。
那之后我一直忘不了胖虎的脸,我也一直在咀嚼这个事件我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我理不清楚。那是一个太大也成了网状的人际关系,缺了哪一角胖虎也不会被判了死刑,同时那也是一个年代及我们这个民族全体人的悲剧。胖虎只不过是扮演了一只替罪羊一条不怕死也死得极冤的刚刚成年的汉子……
是这样么?
再之后我们班上少了一个人,小凤似乎永远消失了。
我们也曾经议论过,她要是不跑也得被判劳教吧?她也是未成年,她一准得送少管所劳教,至少劳教三年。等她出来了这一生也算彻底毁了。
还有一点是我们学校的工宣队全体撤退,那位军管主任也转走,来了新的一拨工宣队员们,他们是从各大企业组织起来的,他们的做派和前面那一拨有了不同。但我们学校依然乱,依然隔三差五地在学校门口聚众群殴,她是出了名的最差学校。现在也是。
从这所学校出来的学生要想参加高考,考取大学的几率低得吓人。
仍是过了很久。大约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们班同学们有个聚会。
我意外见到了陈二凤。
那一年她也三十多奔四十的人了,有了老公和女儿。
真有女生和她拥抱尖叫还叙得亲热。那是些和小凤一直保持联系也处得还亲密的同学们。
那一次陈二凤领来了她的女儿,她的女儿也有十来岁了,长得和她当年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而陈二凤仍是风姿绰约,她依然漂亮,她也依然皮肤细嫩白皙,她的穿着已经是浑身名牌,她也是开着小车来的。
那次同学聚会来了近三十个人,摆了三桌。大吃大喝的,饭后又K歌各自叙旧。
小止把她拉了过来和我坐在一起。我们仨胡谝着,也想叙叙旧。因为小凤这位同学我和她二十多年再没见过。
我很不经意地问了她当年逃跑的状况。这一下话题拉开了,她开始叙述,她说起当年的事情就像是昨天刚发生的,她是倾诉的神情,她的话题一下拉开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于是我知道了如下事实——
小凤当年是跟着胖虎的父亲跑的。那是一次避难。她寄宿在了胖虎他父亲一个铁路工人朋友家里。她一下跑到了新疆,距离我们的城市有三千多公里的乌鲁木齐市。
她说虎哥是为她走的。她的叙述中一直把胖虎称为虎哥。她现在每年清明年全去胖虎的墓前祭奠一回,前些年站在这个墓前会哭,痛哭,现在不哭了,适应过了。
她说当年她和胖虎连手也没碰过。两人的爱有些傻,有些朦胧有些不知道啥叫爱,有些像是隔了一层谁也弄不清的薄纱那样的……那叫不叫爱啊?我真不懂!
她说她这一生有四个父亲。一个是亲生的父亲,那个成年累月和她的亲生母亲打架吵架的父亲,那个父亲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就死了。她当时在新疆不想回来,她知道了这个亲生父亲死的消息,她接到了让她赶紧回来的电报,但是她没回来。她也没回电报。她甚至也没流一滴泪水。她只在心里憎恨这个父亲,觉得他该死。因为她从小到大,她眼见着她父亲一直在打她母亲,这是个什么人呐?喝酒,打我妈,张嘴就骂人,在外面活的一生窝囊,在家里一直称霸的,而且在她刚懂事儿的时候,她就和这个亲生父亲对骂过,她要是个男生,有力气也像虎哥那样的,早就打这个牲畜父亲了。她的再一个父亲是胖虎的爸,也是她的养父,她这一生对这位养父尊敬也爱戴也孝顺,是她送走了这位养父。胖虎的父亲才走了几年,临终前她一直守候在病房里,她也一直哭着送走了这位铁路老工人。她在新疆的那位养父,是她这一生另一位让她尊敬也爱戴也孝顺的养父,她说是这位养父把她当亲生女儿那样养大也给她介绍了对象还找到了一份在石油企业上班的好工作。这位养父家里只有一个女儿,比她小一岁,她和这位妹妹处得像亲生姐妹那样亲。这位养父也是她送走的,才送走不到一年,得了癌了。她还是守着病房一直哭着把这位可爱可敬的养父送走了。她还有一位父亲是她现在的公公,这位公公待她也像是亲生女儿不像是儿媳妇。她的公公现在还健在,身体不错,是位石油企业的处级干部。
她说她到了新疆成了另外一个人了,她说她不想回来,她在西安没有家,她妈疯了,她爸就那个熊德性,她流露出了不想回来,虎哥的爸和新疆的养父就支持她,多好多朴实多可爱的两个老铁路工人!我这一生有这样的两位老人照顾,还有我现在的公公,我活得开心也幸福。我现在还是怀念新疆,我有空了就回去,我觉得西安是我的老家,但是这里已经对我完全陌生了。
她说到了她当年要是没去新疆,她也不知道她是啥样子。她说她想过,好几条路,死。悄悄地死了。杀人,把她亲爸先杀了,之后把老丁这样的同学也杀了,那真可怕,但是也就那样了,人要是不想活了,还想那么多?还有破礶子破摔一条路,我就鬼混了,我又能咋样?
但是,她到了新疆,遇到了这几位恩人,我就变了,我成了今天这样的人,人的命真的说不清,有时候变化就是一天几个小时或者是几分钟吧?
她说到了她的老公,说她老公比她大了九岁也算是十岁吧,她在二十岁的时候和现在的老公成家了。当时在新疆结婚了。但是她公公和婆婆退休后来西安安家了,石油企业在西安有基地,是为处级以上干部们盖的一个家属小区。她们一家人全来了西安。她老公现在下海了,成立了一家公司,给原先的企业供应配件耗材什么的,她的小日子现在过得自在也富裕。她说老公啥也不让我干,疼我,待我像个小妹妹,我们一家人悠闲了就出去旅游,也出国旅游。
她说到了当年的和胖虎的“鬼混”,说那时候人傻得不透气儿,胖虎喜欢我,但是只会站在她家门口唱一句“临行喝妈一碗酒……”那是样板戏《红灯记》里面的一句唱词儿。那也是暗号。她就知道是胖虎约她出去。她跟着胖虎出去,两人走路一前一后,她说虎哥总是走在前面离我两三步远,我不紧不慢地跟着他,这叫爱么?不懂,那时候人就是那么傻啊!约会去哪儿?总是去胖虎家,吃一碗羊肉汤炖粉条,有时候羊肉汤里也放些菜叶子,但是那时候能吃上一碗这样的肉汤,那真是太香了!主食是吃一块红薯。小凤说这些的时候仍是掉泪,她说,胖虎当年十八岁我十五岁,我们能鬼混啥?胖虎和那个大老袁决定开打了,给我写了一张条子,我以为是情书什么的,但是条子上写的是一段话,那段话我当时看不懂,但是我拿了纸条心里跳,嗵嗵嗵地跳啊,那张纸条我一直存着呐,那也算信物遗物什么的,那是我一生最为宝贵的东西。但是,那是保尔柯察金的一段话,我后来才看了这本书,是当时的流行小说《钢铁是怎么炼成的》。那段话是——“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当他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人应当赶紧的充分的生活,因为意外的疾病和悲惨的事故随时都可能结束他的生命。”
小凤竟然能背诵这段话,她背诵得挺专业,像是广电学院播音与主持毕业生的实习也像是一段谶语……
她背诵完了泪水就哗哗地流。
之后她哽咽地说,我这一生落了个“病根儿”,我要是不开心不想吃东西了,就炖一碗羊肉汤,放些粉条,我再烤一块红薯,就着肉汤吃红薯,我就是这样,那年月把人饿得见了肉汤红薯一满嘴里全是哈拉子,她的口音中已经有了新疆的地域方言,新疆那地方把流口水称作哈拉子。
她说,这辈子我对羊肉汤和红薯没有烦过,我吃这样的东西就想念地下躺着的虎哥……我头一回去虎哥的坟前就是带了一个饭盒,装了这样的肉汤,拿一块红薯,放在虎哥的坟前,哭,放声哭,求虎哥原谅我……
我听了这些,而当时在一片乱哄哄地K歌和同学们的欢笑声中也跟着流泪……
小止赶紧点烟也给我点烟还给小凤倒了杯啤酒说,那个啥,小凤,事情过去了甭说了……你说的俺心里难受!
我说,我想听,说下去,小凤,你的经历我要是写出来,你愿意么?
她说,你写呗。但是当年我没有鬼混的事实,你得写出来吧?啥叫个鬼混?那个大老袁现在死过了,但是虎哥就是因为这两个字儿走的,他和大老袁谈话,那个死鬼下了这个毒词儿,要给虎哥和我定性。虎哥当时就臭骂了他一通。之后才决定和大老袁打一架,但是谁也没想到那一架打得太大,把虎哥的命搭进去了……
说了她还是抹着泪水。也咕咕咚咚地喝完了一杯啤酒。小止又给她倒了一杯。她仍是可爱,她一抹拉泪水,脸上仍是洋溢着带些童趣天真的笑容。
她说,我听说了胖虎要判死刑,我跟着他爸又回来了,那回来的路上我和虎哥他爸一路哭,我给他爸跪下叫了爹,亲爹,你认了我这个女儿吧!
他爸认了我。我是从内心想认这个爸的!这个爸待我比我亲爸好多了呀,我有了这个爸照顾我,我真变了个人!
我跑回来了,跪在军管会的办公室里哭,人家还带我去医院做检查,我是个处女,我当时那么小一点儿,我能不是处女?我哭着诉说我和虎哥的所谓的爱,就是我说的那全是事实我也不会编瞎话。我当时觉得想死,也一起和虎哥死呀!那之后虎哥的爸就一直守着我,他妈也守着我,我整天跪在军管会的办公室里哭,我救下了虎哥大弟弟一条命,他大弟弟当年十七岁了,也准备枪毙。后来改成了劳教三年。她说后来虎哥的两个弟弟放出来了,也下乡了,现在全干得不错。这两个弟弟全当我是亲妹一样的!我叫他们二哥和三哥,我们每个春节全聚,跟一家人一样的。亲啊,真的!
那个时候小凤的女儿跑了过来,我和小止分别夸着她的女儿也抱着她的女儿,她女儿笑起来是咯咯咯地声音,小止岔开了话题说,小凤,高兴点儿,咱们他妈的熬过来了,啥最重要,这才是最重要的,之后他学着样板戏的唱词腔调说,二十多年啦,甭提它啦!
小凤又流泪,说,虎哥不该死,我已经让那些军管会的办案人员哭得全同情我了,要改判了……但是,谁知道虎哥在里面还是那个二毬脾气,他在里面关着没人能给他递句话,他死不认罪,他在里面还骂人家军管会的审判人员,说他太后悔了,他应该把那个大老袁弄死,他后悔他没带刀,要是带刀子了,他一准把那个大老袁捅死过了。看,当时咱要是有人给虎哥带个话,他的命能保住!
还有,小凤说,我俩分手的时候,虎哥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骂人的话,你能写不?
我说,你说,我能写不能写的,你说下去甭停。
她说,虎哥说,小凤,你走你的。贼他妈,打!
我俩分手的时候,还是没碰过手,这是真的,我也后悔,我既然落了个鬼混,我当时就扑他怀里让他抱我一下,亲我一下,我甚至想过,我和虎哥就那个啥了,又咋了?那是缘分是命,不咋!
她说,这是虎哥最后一句话,我想过了,虎哥在里面还一准是这话,要是审问他的人有哪句话不顺虎哥的意了,他一准是——贼你妈!
这个犟熊,他压根不怕死!
是。陕西人,死犟。
陕西地底下埋了一百三十七个皇帝,这块人杰地灵的宝地,出好汉,也出奇女子!
后来才说到了丁艳环,同学们说她离异了,一人独过。也下岗了,在一个五金杂货市场卖钉子镙丝帽什么的。
小凤才慢慢说,我现在不能见她,老丁?要是今天有她也来,我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我把单买了,我扭头就走;一个是我喝上一斤白酒,我得打她!打过打不过的,我全得打,我憋在心里这口恶气得发泄出来……
仍是大约十来年前,我把写好的这篇短文发到了小凤邮箱里。
我是半夜写完的,发了出去。
到了隔日的中午,她打来电话,说她看了一夜,边看边哭,她提醒我有一段没写,是她没说到。她说她亲妈死的时候,她从新疆回来过。她说那时候我刚结婚,毛爷爷还在世的时候,应该是一九七五年,她回来看她妈了最后一眼。她说她妈死的时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也不认识她了。她妈没疯的时候是最疼她的,她抱着她妈痛哭失声,但是她妈一丁点儿也不知道,只是痴呆地睁着眼,不闭眼睛。她说,我妈死过了,气儿也断了,眼睛还是不闭上。她说,这是不是叫死不瞑目……
她还说,也是哽咽地说,我把我妈的眼睛抹拉上了,她又睁开了,我趴在我妈脸上哭,是泪水把我妈的眼睛淹了,她才闭眼……
我回答说,我一定把这段话加上。
我追问了一句,你妈死的时候的年龄多大?
她在电话中哽咽地回答:五十六岁。我妈这辈子命苦,旧社会的事儿我哪儿知道呢?但是从我记事儿起,我妈没过上一天舒心日子,可怜呐……
写于2000年元月至五月 西安
修改于2013年5月 北京
作者后记:似这样的纪实作品我写作了几十篇数十万字。发表不了……这些文字在出版社及杂志社转悠了十来年,这是悲哀的现实。不过无所谓。我以这样的极为私人化的方式对死去的亡灵们做了悼念,这是一种寄托!希望有感同身受的朋友提供新的题材和线索。我能够写作的一定创作出来。同时,也希望有朋友真诚地提出意见和批评。
文革浩劫过去了么?没有!仍然有人缅怀?!我们这个曾经辉煌过的民族总是记不住自己遭受的灾难?而一个民族的灾难是以数千万人死亡甚至是上亿人遭受迫害、践踏、污辱为代价的……我们这个民族总要重蹈覆辙么?
这是当恸哭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