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编辑“汉英对照中国古典名著丛书”的关系,还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便拜识了杨宪益先生。
从肖乾先生那里得到了杨老的准确地址和电话后,1994年9月6日,我走进了友谊宾馆的外籍专家公寓。在《漏船载酒忆当年》的后记里,杨老写了那一年6月搬到这里,原因是为了戴乃迭看病方便,又近女儿。但从雷音所著之《杨宪益传》看,这次搬家还有些别的不愉快。有诗为证:“辞去肮脏百万庄,暂居宾馆觅清凉。“无端野鸟入金笼,终日栖栖斗室中。”由此我也大致知道了之前我的多封信没得回音的原因了。
进门就是客厅,正对门是厅的一扇侧窗,左手靠墙处摆了一玻璃柜书,窗与书柜之间是进其他房间的门。我被让了进去,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杨先生和戴乃迭女士坐在对面的长沙发上。杨老听我谈了我们在做的汉英对照丛书,觉得当然很好,但译者是个难点。他说:“四十年代,好像有过一个计划,要做一点古典的英译,那个时候还有可能,还有像叶公超、孙大雨、罗念生等一批人在,古文根底不错,英文又好。现在,要么走了,要么译不动了。”作为国立编译馆最后一位馆长,他的话不是随意说的。不过,对我们先从过往的译本中择善本推出,他却是很赞同,并表示他的译本尽可拿去用,如需授权只需写一个东西给他签字就行。
杨先生那天兴致很高,谈得兴起时,有人端上饮品来,器皿是那种当年常见的圆柱形的玻璃杯,白白的大半杯,我还以为是矿泉水。杨先生说,来,我们喝点酒。他端起来,就这么来了一大口。惊叹之余,我只能跟着端起杯子抿了一点。不知怎么我们谈到了“大跃进”,他说当时,上面要求他们的翻译也要上一个台阶。总在一旁静静听谈话的戴乃迭女士忽然插话进来:“我们每天都得翻一番(翻)。”双关用语颇为形象,逗得我们笑了起来。就这么一句话,英式的诙谐幽默展露无余,那些不堪的往事都付笑谈了。翻看杨老的自传《漏船载酒忆当年》可找到相关的记载,1958年大跃进期间没日没夜地译书,“快得像发了疯似的,”“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只花了十天功夫就译成了”。
江枫先生听我说起在杨老家喝酒,便问:“杨先生家挂了一个匾:古来圣贤皆寂寞。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当然知道,“唯有饮者留其名”嘛,也是这次之后,我才知道先生的豪饮声名远播。这匾额我没有印象,可能是挂在百万庄外文局的宿舍吧。但杨老在自己漫画像上的题词:“难比圣贤冒充名士,不甘寂寞自作风流。”我是见过的,的确是他的自况,但名士绝不是冒充。
后来,我跟杨老有一段时间一度失去了联系。那是戴乃迭女士去世后,他搬出了友谊宾馆,几经转折迁居到了什刹海小金丝胡同小女儿杨炽家。关于这一次搬迁,他的诗中有记录:“来时仓促别匆匆,五路郊居一梦中。宾馆去春辞旧宅,小楼昨夜又东风。独身婉转随娇女,丧偶飘零似断蓬。莫道巷深难觅迹,人间何处不相逢。”日子在往事的回忆、亲友的思念和对朋友的期盼中滑过。
再次得到地址,已经是2005年了。那一日去拜访我有详细的记录:
2005年5月17日,早晨早早起来,吃过饭,就往后海赶,去杨宪益先生家。出租车送到郭沫若故居前就让我们自己找进去。于是一不小心游了一回胡同。早晨下过雨,地下湿漉漉的。一开始就走岔了,及时问路于一位老先生,正好他也往小金丝胡同走,于是跟他快步穿行于胡同里,真有些跟不上。沙沙的脚步声和踏水声在幽静的胡同里清晰可闻。约十来分钟后,老人指着左手边的胡同说,这是小金丝,往前是大金丝。我们谢过,便沿胡同挨着门找。走了大半圈也没找到,这时一位妇人过来说,另一边也是小金丝,并说是那位老人特地让她来告诉我们的。原来是一个环形胡同。绕了个弯,又走了三四十米,发现一个门洞藤萝从里面爬了出来,繁茂可爱,两扇桐油油的黄黄的木门,虽裂纹不少,有些陈旧,却恰到好处地显出了房主的风格。估计就是这里了。好不容易在左上角的藤蔓深处找到了红色的小门牌:小金丝胡同6。
9点整敲门进去。杨老没多大变化,只是不能行走了,坐在沙发上,慈祥地看着我们笑笑,为不能起身道歉。入坐后随意聊天。我们提起,听邵燕祥先生说他有一本自印的传记在朋友间流传。杨先生说是一个叫雷音的朋友写的,这本传记的好处是一直写到最近,不过有些情况道听途说,不是很可信。
谈到希望他写写回忆录,他说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写,别人看得很重的一些事,如坐牢,他都以为没啥,再说现在写字也不方便。坐牢比住医院舒服,我住过三次医院,坐牢时我们有不少人在一起,很有趣,可戴乃迭是单间,很无聊。我们建议他用录音机录下,可他还是以为没啥好忆的。如果有人做口述记录,倒是可以,但所经历的人事太多,最好是有人提问,否则无法回忆。问什么,只要是知道的都可作答。看到我们带去的《随笔》,看到一些熟悉的作者,问:见到了李辉吗?他好久不来了,因为这里不好停车,我的朋友走的走、老的老,来看我的只有黄苗子、丁聪等。很是伤感。
拿出相机拍照。看到我拿着相机折腾,杨老忽然来了兴致,说:我年轻时也玩过这玩意。第一次看到别人拿着相机拍照是在游轮上,一些日本人拿着到处在走,我觉得很新奇。后来自己买了台玩了起来。你们现在拍照不用换胶卷了。又说,一些朋友给他拍了不少照片,可拿来看看,要用的话,随意用。
临走,杨先生送了两本书:《漏船载酒忆当年》、《杨宪益传》。前一本是他的英文传记的译本,原名叫WH IT E T IG E R (白虎星照命),改用此名大概是因为有删节,“漏船”有了双重的含义。后一本就是在朋友间流传的自印本。
之后,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去杨老家坐坐。因为,杨老说了,“随时可以来。走到附近了,可进来坐一坐,喝口水。”无论是事前预约,还是临时登门,杨老总会说:“行,什么时候都行。”这是他回答访客的口头禅。有一次跟缪哲一起去的。谈话间缪哲说起他的朋友刘皓明,是在看了杨先生译的《奥德修记》后,下决心学拉丁文的,现在成了大学者。又谈到大学时拜访罗念生先生,罗先生说杨宪益整天喝酒不做事,他只好自己译了许多古典作品。杨老听到此笑了起来,承认年轻的时候有些混日子。他还忆及当年在重庆,梁实秋让他译《资治通鉴》,接了活却没当真,一个月只翻译一卷,最后不了了之。
虽以译《红楼梦》知名,杨老却说最不喜欢红楼,虽然它是古典小说中最成熟的一本。他更喜欢看《水浒》、《镜花缘》。谈到为什么译红楼,杨老回忆说:“解放后有一段时间,周扬把我从外文局借走译文件。后来外文局觉得吃了亏,说你是我们的人,也得为我们做事,有几部名著要译,你就译《红楼梦》吧。当时我连一遍也没看完过,译它是奉命而作。里面的人物,贾宝玉、秦可卿、王熙凤有点意思,比较喜欢。”
杨老的打油诗颇有些名气。问他讨最近的诗看,杨老说:诗写了就扔,有的给朋友拿走了,没留。那边是我的卧室,你们可以看看。
卧室墙上有一首诗:“早期比翼赴幽冥,不料中途失健翎。结发糟糠贫贱惯,陷身囹圄死身轻。青春做伴多成鬼,白首同归我负卿。天若有情天亦老,从来银汉隔双星。”是戴乃迭女士去世后他作的悼亡诗,也是他目前心境的写照。
谈到抽烟喝酒,杨老说,酒是一次住院后,因为一针把脚打瘸了,把酒瘾也打没了。因此对医生颇有微词。他说还专为此写过一首诗。我拿出笔记本请他写了下来:“无病莫求医,有病少吃药。医来必有病,药多必无效。”
曾听舒芜先生谈到当代诗人时提起过杨老。大意是,聂绀弩第一,他这一派诗人没人承继,另外几人大致可算一派的头魁,杨宪益的打油,启功的自嘲诗。我曾有过一本杨宪益先生的诗集《银翘集》,其中像“久无金屋藏娇意,幸有银翘解毒丸”这样的好玩的句子还记得一些,可惜书却是怎么也找不着了。
外面有花园,屋顶有露台。杨老从来都让我们随便看看。还记得第一次去露台的印象。拍出的照片,晒出来后,感觉比现场还好。从背景看,还是一个老北京。地平线上是鼓楼和另外一座楼台,中景是一片灰瓦的平房。于是我想,杨先生最后住到这里,大概这也是原因吧!
◎秦颖,曾任《随笔》主编,现就职于南方出版传媒。
来源: 南都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