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进入文明社会至今,先后经历了极权政治时代、威权政治时代、精英政治时代和平民政治时代。笔者所出使的国家苏里南历史很短,仅36年,国家也不大,此前该国是英国和荷兰的殖民地。
苏里南开国时间不长,政治文明建设的步伐却很快,上自总统,下至百姓,人人得以沐浴平民政治的春风。平民政治意味着常人政治、凡人政治,最大的特点是没有当官专业户,没有垄断权力的政治世家。
今天是部长,明天是百姓
2009年,笔者出使苏里南,该国当时是以民族党为首的新阵线执政,华人杨进华是内阁土地、森林部长。他在这个位子上已干了快5年,即将满一届,此前,他还当过一年多贸工部长。杨进华的父亲从广东移民到苏里南,做小生意起家。杨进华在加拿大留学毕业后,与妻子在苏里南共同创业,担任日本电器总代理,后来又办报纸,日子有滋有味。更令他喜出望外的是,他竟会忽然从一个普通商人一夜之间变为内阁部长。
事情得从贸工部长张振猷突然去世说起。张振猷也是来自广东的华人,他是以爪哇人为主的崇高真理党的党员,该党加入政府后,张振猷便成了内阁部长。崇高真理党成为执政党之一,离不开华人的支持。为了稳住华人选民,执政党便给了华人一个部长职位。想不到张振猷因病突然去世,这时需要找一个能说荷兰语(出任部长和议员的必备条件)的华人来接替其职务,以便保证内阁里有一个华人部长。华人能说荷兰语的屈指可数,喝过洋墨水、能说荷兰语、英语和苏里南语的杨进华摇身一变便成了政府高官。
当了6年多部长的杨进华,在2010年政府换届时失去了部长职务,又干起了商人的老本行。公车没有了,公车司机没有了,保镖没有了,杨进华现在每天都自己开车,乐此不疲地干着讨价还价的买卖。
而最典型的一夜暴贵的例子当属副总统阿梅拉里。他多年来是苏里南总商会会长,开个旅馆,做一点生意。总商会会长头衔很大,但与行政级别不挂钩,只是一个民间社团的负责人而已。2010年大选期间的一个晚上,他邀请中国、美国等国驻苏里南使馆官员参加他举办的一个沙龙,中心内容是给大家提供一个平台,就大选互相交换意见。阿梅拉里首先谈他个人的看法,对大选做了很多预测,事后发现,他的预测许多是正确的。可是,他却没有预测到,使团的任何一位外交官也没有预测到,大选结果出来不久,阿梅拉里经执政联盟协商被推举为副总统!阿梅拉里是一位纯粹的商人,既不是执政党的党员,也不是反对党的党员,他出任副总统具有极大的偶然性。执政联盟几个党的人都想当副总统,这事很难摆平;获胜的政党是左翼政党,跟卡斯特罗、查韦斯等政治立场相似或相近,商界、金融界担心新政府推行国有化政策,新政府担心商界、金融界操控股市、外汇等来搞垮政府,让商会会长阿梅拉里出任副总统,同时,让不是执政党党员的一家商业银行行长出任财政部长,于是,皆大欢喜,政府组阁顺利完成。
今天是高官,明天是百姓,这在苏里南是司空见惯的现象。卡斯特伦曾经担任运输、通讯和旅游部长,现在是工党主席、国会议员。苏里南国会议员一面可以当民意代表,一面可以干别的事情,特别是在议会闭会期间,议员有大量时间从事自己的工作。卡斯特伦不是老板,虽然现在贵为工党领袖、国会议员,但他仍得在一家港口货运公司谋一份差事,以便多挣点钱。这家公司老板并不因卡斯特伦以前是部长,现在是议员就给予他特别待遇,而是与其他员工一样对待,一样考核。后来,这家公司要解雇卡斯特伦,原因是他要参加国会活动、履行议员职责和作为政党领袖,常常要请假,这样就会影响公司业务的正常进行。卡斯特伦一再申辩无效,不得不上诉法庭。
苏里南平民政治的一个基本特征是资格不那么重要。苏里南现任驻中国大使皮纳斯在中国留学十几年,先后获得了学士、硕士和博士学位,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2011年,他被任命为驻华大使,此前,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唯一与外交工作有关的经历是作为留学过中国的人在驻华使馆就文化教育事务提供过一些临时性帮助,并非专业外交官。现任卫生部长波洛克兰德出任部长之前,就是一位普通的医生。前任司法警察部长密斯匠以前只是一位普通律师。前贸工部长、现劳工部长米希金以前只是行业协会的一个普通工作人员。现外交部长拉金当外长之前最高外交职衔只是驻外使馆的一等秘书。
在苏里南官场,今上明下,下了再上,能上能下,人人习惯。2012年6月25日,苏里南卫生部任命前内政部长克多德爵担任国家健康保险公司经理,卫生部长波洛克兰德亲自出席任命仪式并致辞。克多德爵当内政部长时,波洛克兰德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医生,两者的社会地位相差巨大,如今,曾经的内政部长被新的卫生部长任命为一个普通公司的老总,管管医疗保险方面的事情,克多德爵也觉得挺高兴。
能上能下在苏里南官场习以为常,司空见惯。苏里南官场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个坑都是一个固定的级别,在司长位子上就是司长,在副司长位子上就是副司长,没有领导职务、非领导职务一说,更没有所谓正司级的副司长,即,没有在职务后面打括号的官员。
不在其位,不享受其待遇
苏摩哈尔乔和西蒙斯在2010年大选中通过竞选都蝉联国会议员,苏摩哈尔乔是上届议长,然而,在此次竞选时,被西蒙斯击败。从竞选的第二天开始,苏摩哈尔乔的工资就被降为普通议员的工资,而他当议长时的这份薪水,就由西蒙斯领取了。苏摩哈尔乔跟笔者讲到工资的事,说是少了一大截。
费内西安三次担任总统,累计15年。2010年大选失败,失去了总统宝座。此后,他担任民族党领袖、国会议员,是反对党联盟领袖。由于他不再担任总统,防弹汽车、总统卫队等都交给了新总统,国家派到他家里的警卫也撤走了,他的工资也降下来了。现在,给他看家的是保安公司的人员,也就是说,是他自己掏钱请的安全人员。
苏里南是由美洲通往欧洲的主要毒品通道,苏里南前司法警察部长山度基在任期间严厉打击贩毒,他甚至把苏里南政治强人鲍特瑟(现为苏总统)的儿子以涉嫌贩毒罪名投入监狱。山度基打击贩毒方面的政绩非常突出,他由此赢得国际社会赞赏,也引起毒贩子对他的极端仇视。荷兰政府从打击贩毒和保护他的生命安全出发,送给他一辆防弹轿车。苏新政府上台后,山度基失去司法警察部长职位,转而担任反对党议员。由于他在打击贩毒方面遐迩闻名,当选为美洲禁毒委员会主席。他以此为理由希望保留防弹轿车,说毒贩子们一直要报复他,想置他于死地,如果没有防弹轿车,他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政府会议讨论的结果是防弹轿车转给新任司法警察部长,理由是他不再是司法警察部长,不能再享受相关的待遇。
苏里南前总统威登波斯,前副总统兼总理阿杜加,前议长、前副总统萨灸等一大批前政要都健在,见到这些人非常容易。如果不事先告诉你这些人的身份,他们在你眼里跟普通老百姓毫无区别。你到饭店用餐,到商店购物,到公园旅游,说不定你遇到的食客、顾客或游客当中,就有一位政要或前政要在他们当中。有一次,笔者在一家中餐馆用餐,在一个普通桌子上,一位老头在静静吃饭,笔者发现这位老头是前总统威登波斯后吃惊不已,他却安之若素、泰然处之。笔者确信,饭店服务员肯定不知道这个人曾经是他们国家的元首,当然,知道了也照样收费,也不会提供特殊待遇,因为,在平民政治的国度里,人人平等。
在苏里南,在公众场合见到总统、副总统都可以握手,保镖不会阻拦。一些中国人,当然也包括当地华人了解到这一“潜规则”,抓住机会与总统、副总统握手,并请人抓拍照片,回国后免不了拿出来炫耀一番。苏里南舞会很多,苏里南人擅长跳舞,总统、副总统经常在舞场上一显身手。他们没有固定的舞伴,平民百姓也可以和他们翩翩起舞,他们也乐此不疲。不像有些国家,便衣保镖在总统、副总统和老百姓之间秘密地架起了一道人墙,只要是非圈子内的人走近总统、副总统,便衣保镖就会用艺术的方式挡住你。
规矩面前人人平等
苏里南是一个没有特权的国度,任何人都必须按规矩办事。2012年初的一天,笔者的妻子身体不适,晚上到苏里南中央医院去看急诊,有当地华侨给笔者建议,给卫生部长瓦特贝赫打个电话,请他给医院打个招呼,让医院优先给我妻子看病,不必排队。那天是星期六,笔者考虑到妻子病情虽然严重,但并无生命危险;加之已凌晨,人家毕竟是内阁部长,早已入睡了,此时打扰人家不大妥当,所以就没打电话。到医院后,发现排队看病的人里面,竟然有议员瞿久瑟普拉,他父亲病了,他为父亲排队挂号看病,像常人一样排队等候,不存在议员父亲优先的问题。要知道,苏里南国会总共只有51位议员!了解到这一情况,我庆幸自己没有给卫生部长打电话,不然,真给部长阁下出了个难题。
笔者还亲身经历了这样一件事情。2010年,应中联部邀请,苏里南主要执政党民族民主党组团访华,4名代表团成员都是苏里南赫赫有名的政要:帕兰德,党的副主席,议会任职时间最长的议员;帕梅萨,国会议员,上届大选的总统候选人;蒙萨,党的秘书长;海伦贝格,前外长,鲍特瑟总统的政治顾问。中国有关方面在帮他们办理机票事宜时,不知为什么在填写旅客姓名时都倒过来写,如约翰•帕兰德,写成了帕兰德•约翰,苏里南首都国际机场知道这些人都是苏政坛上的大腕,但认为他们的护照和机票上的名字不一致,因此,拒绝他们登机,这些人把苏外交部搬出来,以两国两党关系为理由,希望机场予以放行,但机场就是不同意。不知道谁想到了是中国方面邀请他们访华,于是,电话打到了中国驻苏里南使馆,希望使馆出面做机场工作,意思是只要苏里南机场放行,其他方面不会有事,即使有麻烦,中方完全可以摆平。使馆与国内有关方面联系,最后的结果是推迟一天出发,重新出机票,新的机票上的名字改成与护照一致。虽然这几位政要当中有两位已古稀之年,但他们第二天重新登机时并没有给机场颜色看,而是和颜悦色,满面笑容。
这件事给笔者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即使是政要大腕,在规矩面前也人人平等;普通老百姓不媚上,不拍马屁,办事不因取悦政要大腕而破坏游戏规则;政要大腕在规矩面前不耍大牌,不弄权,不谋特权。仍以此事为例,机场是国有企业,机场负责人的帽子是政府给的,这几个人如想报复机场,完全可以通过政府渠道,巧立名目,找机场负责人的麻烦,但他们没有这样做。
第一夫人在干什么
不久前,笔者应邀造访华商徇义公司农场,问公司老板洪春麟先生一个问题:苏里南为了纪念该国第二任总统兼总理、华人陈亚先,将首都一条街道命名为“陈亚先路”,他是否见过陈亚先?洪春麟回答说,不仅见过,而且是很熟悉的朋友。他特别补充说,陈亚先去世多年,太太是混血人,70多岁了,仍健在,住在离他公司不远的地方,以前做点小生意为生,洪春麟曾多次给她提供过中国食品。笔者特别问道:作为前国家元首的遗孀,国家是否为前第一夫人提供某些特殊待遇。洪先生说,没有,就是一个普通老百姓,和大家没什么区别,完全自食其力。
费内西安任总统期间,夫人没有担任公职,也就是说,是全职太太,是家庭主妇。鲍特瑟出任总统后,他夫人虽然比前第一夫人年轻20来岁,照样没有出任公职。最典型的是副总统阿梅拉里夫人,只有41岁,主要工作就是相夫教子,同时兼顾一个复印店,承接一些复印小生意,不过,她自己不坐堂经营,而是请人打理。去年,中国对外友协邀请副总统夫人访华,她很高兴,想不到副总统不同意,说她到中国去访问,谁给他洗衣做饭?将来他以副总统身份访华,届时夫人一起去,岂不更好?
第一夫人虽然没有出任公职,但都热心公益,推动慈善事业,无论是费内西安总统夫人,还是鲍特瑟总统夫人都一样。笔者动用外交资源,动员中资企业和侨界力量,多次配合第一夫人开展这方面的活动,不少部长夫人、政党领袖夫人、女议员也一起参加。在孤寡老人、残疾人、孤儿、艾滋病患者、原住民印第安人以及其他弱势群体中间,经常出现第一夫人和其他政要夫人的身影,这是苏里南平民政治的一道靓丽风景。
苏里南平民政治的结果是国民幸福指数很高,不用巴结领导,活得很轻松。现在,苏里南人只要年满60岁,不分高贵贫贱,包括坐过牢的人和正在坐牢的人,都可每月从政府领到500苏元(相当于1000元人民币)的养老金(退休金另算),一个大学生读大学的学费一年才650苏元,一个60岁老人一个月的养老金就差不多可以负担一个大学生一年的学费,平民政治使老百姓实实在在地得到了国家发展的实惠。
原载:《清风》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