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广云:末日降临(小说节选)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095 次 更新时间:2012-12-20 2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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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广云 (进入专栏)  

题记:人类具有末日情结,人们时刻经验着“凡人必死”的“铁律”,由此推断整个人类必有终结之日。在人类历史上,“末日”被人们预言了不知道多少次。

上世纪末,就有一则神秘预言流行。这是16世纪法国神秘预言家诺查丹玛斯(法文原名为Nostradamus,或译为诺斯特拉达姆斯)的预言诗《诸世纪》(法文原名为Les Centuries Astrologiques,或译为《从星相学的角度来看待今后的几个世纪》)。据称,在17世纪法国宫廷斗争和1789年7月14日法国巴士底狱起义时,人们都利用了诺查丹玛斯的预言诗;1940年,德国空投大量取自于诺查丹玛斯的预言诗,宣称希特勒必胜,而英法则针锋相对地进行了反宣传。据称,400年来,世界历史上许多重大事件都不幸被诺查丹玛斯言中。日本人五岛勉声称“诺查丹玛斯预言命中率达99%”。“1999年人类大劫难”是其中最为著名和最有影响的一首预言诗:“1999年7月,/恐怖的大王从天而降,/致使安哥鲁摩阿大王由此复活,/在此前后,马尔斯以幸福的名义进行统治。”对于这首预言诗,五岛勉在《诺查丹玛斯大预言》中一一作了解析:关于“1999年7月”,他引用一位瑞士专家的研究,认为16世纪法国使用的历法是阴历,有闰月,因此诺查丹玛斯所说的1999年7月即现在的阳历1999年8月;关于“恐怖的大王”,他除了介绍近年来人们对于“1999年人类大劫难”预言诗的种种解释,如大空袭说、洲际导弹空袭说、人造卫星相撞说、彗星相撞说、宇宙(外星)人袭击说、超光化学烟云弥漫说等以外,还将“1999年人类大劫难”与天体“大十字”联系起来。他引用一位日本权威的计算机测算:1999年8月18日,太阳系行星将排列成“大十字”,由此得出结论:这位日本权威的计算机“科学”运算,证明了诺查丹玛斯的预言。“大十字”用法语讲即“恐怖的大王”的“大王”,从发音到拼写都很接近。而他又请人进行计算机推算,结果发现:6500万年前九大行星十字架大排列导致了恐龙灭绝;6000年前九大行星十字架大排列造成了文明古国阿特兰提斯的沉没以及记录于各古老文明历史上的大洪水,这叫做“启示录大十字”。关于“安哥鲁摩阿大王”,就是“加克利”(或译为“扎克雷”)的别名,是指1358年法国北部一次非常残暴的大规模农民暴动,预示人民在灾难来临时,举行极度绝望的破坏性示威。关于“马尔斯”,就是战神,是指军国主义借口人民的幸福进行统治。……也就是说,五岛勉在《诺查丹玛斯大预言》中证明了诺查丹玛斯在《诸世纪》中的预言:1999年7月(8月18日),“十字连星”,“世界末日”正式来临!

当然,这一天如同每一天一样平平常常地过去了。然而,最近几年,又有一则神秘预言流行。这个预言依据玛雅历法。玛雅历法根据太阳周期制订,开始于公元前3113年,历经5125年完成一个周期,终止于公元2012年12月21日。届时,来自银河系中心的同步光束形成的强大射线将照向太阳,使其极性发生变化,引发宇宙大事件,推动人类进入新纪元——“黄金时代”。据说,这与许多先知预言,如欧洲中世纪梅林的预言、《启示录》的预言、中国古代占卜书《易经》的预言不谋而合。经过电影《2012》大肆渲染,这一“末日”预言广为流传。而现在则已经到了验证时刻。无疑,“明天太阳照常升起”,但我们心灵的创伤却有待于平复。

这部小说是很久很久以前创作的,未公开发表,只是在朋友中间闲聊几句而已。此次删除了全部实写的东西,保留了虚写的轮廓。挂在网上,以资纪念。

作者,2012年12月20日,于北京

独居

像以往千百次一样,你回到了你独居的房间:阴暗、潮湿、低矮而又狭小。

当你用钥匙转动锁孔的时候,你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一把钥匙配一把锁。钥匙和锁。……你似乎听见了半老徐娘淫荡的笑声,看见了花季处女晕红的脸皮。

你仿佛是逃回来的,兔子一般钻进了自己的老窝。然后你就按照老套行动——

一个人脱帽脱下了自己的头

取面具取下了自己的脸

(没有脸还是不要脸?)

一个人眼睛放进了眼镜盒

脱衣服又脱下了自己的皮

连耳朵也挂上了衣帽钩

哈哈!多么漂亮!多么潇洒!这是一个属于你自己的世界:天花板、地板和四周的墙壁——一个六面体——好比一副骰子,在滚动,在旋转。你要和世界赌一把了,你能和世界赌一把的。

门一定要关上,窗户能打开。你要和这世界隔离,你能面对这世界,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无论如何一定用脑子去猜。人们啊!必须从隐秘处偷看、窃听和臆测。你能看见他们,他们却看不见你;你能听见他们,他们却听不见你;你能猜透他们,他们却猜不透你。——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惬意的事情啊!

你怕烦,你害怕寂寞。多年以来,你就期待着拥有这样一个房间,哪怕这样一个筒子楼单人间。有时候,有人敲门你也不予理睬;有时候,你又期待有人进来陪伴——男人或者女人,最好由你选择,任你安排,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但这样一件便宜事情却几乎没有。你以为你是谁?

这里有桌子,有椅子,有床。这里只有你一个人。这里以你为大。这里任何用品都是按照你的意志摆放。你要横着,就不能竖摆;你要竖着,就不能横放。站累了,你可以坐下;坐累了,你可以趴下或者躺下。无论你怎样,没有人看你,听你,嗅你或者说你。

你可以抽烟,喝酒。你喷云吐雾,一根接着一根,一圈接着一圈;自斟自饮,自己和自己干杯,脑子和瓶子一样空空如也。你可以睡觉,做梦,也可以发疯。你可以手淫,自慰,也可以男扮女装。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一言以蔽之曰:只要你不玩自杀游戏,你说什么干什么做什么都可以。当然,自杀游戏是可以玩的,只是它是一次性的,一次就玩完了。

在无聊中,夜幕就这样降临了。你找到了灯的开关,让一种黄澄澄的灵光弥漫于四周。

一座书架,书摆放得整整齐齐。每一本书都是一副棺材或者一个骨灰盒。你一启封,就有一些死者复活、再生。于是,你的朋友纷纷扬扬,一个一个从书架上走下来了——

那个从汨罗江里爬到岸上来的屈原,浑身一股鱼腥味,嘴里一边啃着人们在端午节里为了纪念他胡乱扔的粽子,一边发着牢骚;

那个被阉割了的司马迁,用好厚好厚的书捂着自己的私处,黑着心肠、厚着脸皮记述历史;

那个拄着拐杖,拿着碗筷,各处乞讨的曹雪芹,做着跟三十六个美女一起快乐的美梦;

那个在他崇拜的导师引导下经历了地狱和炼狱,而又在他热恋的情人引导下走到天堂并见到上帝的但丁,特别神气古怪;

那个戏子莎士比亚,一直装腔作势;

那个失恋的歌德烦恼着,对什么都不满;

那个聋子贝多芬,时而狂暴地扼住谁的咽喉,时而温柔地连气都不敢喘。

……

你找到了灯的开关,让一种绿莹莹的鬼火闪耀于四周。

每天晚上,对于我来说,睡眠跟死亡是同样的感觉。总有一种无形无影、无影无形的力量,扼住我的咽喉,令我喘不出气来。也许,它是我的命运。

命运化作了一个儿时的伙伴。子夜时分,她跟我几乎同时出生。在同样一间产房里,她的母亲跟我的母亲同样厌倦。我的母亲生了许多儿子,生的一个女儿早就死了。她的母亲大概正好相反。两位母亲正在商量交换一对子女。当时她长得又黑又瘦又小,轻得不到三斤。而我则长得又白又胖又大,重得超过六斤。接生的医生和护士赞美我说:这孩子真可爱!我的母亲背过身去,懒得看,懒得听。她的兴趣不是儿子,而是女儿。但是这一场交易显然不划算。对面这个女孩未必养得活,长得大。

命运又变成了另一个儿时的伙伴。他跟我一道爬来爬去,咿咿呀呀。据说,孩提时期,我经常念诵两个词:亚伯亚、亚几里贡……亚几里贡、亚伯亚。我是一个天生的神秘主义者。

那时我们都长大了。那时我昏昏沉沉。感觉到了人走过来,左手抽着右手,费了好大的劲,从裤裆里拔了出来。他走过来,模样十分神秘。他说:知道吗?鬼子进村了。村头贴了一张告示,每家必须杀一个人。我感觉到了紧张。我赶紧跑回去,但却不敢进门。我窥视到了他们都在里面,感觉到了不测。我站在窗户底下偷听,他们正在议论什么。父亲唉声叹气,母亲唠唠叨叨,大哥一声不吭,小哥支支吾吾,只有二哥沉不住气。他说:不杀那个木头大帝,杀谁?!

我赶紧逃啊!逃啊!我害怕二哥,我怕他。他经常讲神神鬼鬼的故事。他曾发过疯。最为可怕的是,我每次逃学,都被他抓住。我赶紧逃啊!逃啊!许许多多的奇奇怪怪的人物在我的左边走过来在我的右边走过去。我穿着棉袄,穿着大衣,竟然连一条裤子都忘记穿了。我感觉到了尴尬,我把羞耻部位包裹得紧紧。好在左右人们都很麻木。我还是逃走了。我喜欢往树林里钻,我喜欢往竹林里钻,我喜欢在坟堆里窜。我的母亲四处呼喊,我的父亲、哥哥到处寻找,他们即使从我的眼皮子底下走过去都没有发现。我正在得意时,被我的二哥一把抓住。

我的睡梦被惊醒了。其实,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的。我不会挨打,不会挨骂;我吃得好好的,喝得好好的。

吭哧吭哧……哎哟哎哟……。每天晚上,隔壁那对男女总是在这个固定时间里交配。声音透过墙壁,形象是不堪的。这个他们叫做函授,是免费的。这个世界真是太不公平,极不公正。我在二十五岁前还没有采过花蜜,没有尝过禁果,干熬了整整四分之一个世纪。

滴答、滴答、滴答……,时间转着圈子在走,仿佛是一个机器人,按照预定程序转着圈子在走。生命就这样一点一滴流逝了,没有任何办法或者力量可以挽回。

这种金属般的声音逐渐变成一种更加细小和微弱的纤维般的声音。这一种声音变得越来越敏感,扰乱了我的心绪,刺激了我的神经,使我的心跳、脉搏和呼吸都被它控制住。

我寻找着,在白色墙壁的每一块黑色斑点中寻找,在天花板、地板和墙壁的每一道裂缝中寻找。我和时间一起转着圈子在走,我和生命一起转着圈子在走。

直到有一次,我的心脏突然砰砰疯狂跳动起来,简直无法控制。我不敢到医院去看病,我害怕被宣判为死刑。我真的认为自己会死的。我跟每个人说,没有任何人信。我不断地疯跑,狂跳,我经常地和一个小男孩打羽毛球,打乒乓球。我以外在的剧烈运动来平息自己内在的恐惧紧张。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听见了一则新华社消息:一颗小行星将会撞击地球!我幸灾乐祸了。我竟然会亲眼目睹世界末日,这是一种什么心境?尽管这则消息第二天晚上就被更正了,但是我确实被它拯救了。我的心地变得无比坦然。我到医院去看病,我被诊断为心跳过速,没有其它问题。

现在,我面对了我历来不敢面对的那面镜子。

镜子、镜子、镜子……,你这卑鄙的监视人,你这无耻的看护人。我要砸碎你,我能砸碎你。——可是,即使我砸碎了这面镜子,无数个碎片还会化作无数面镜子。我砸碎了你,就等于砸碎了我自己。

此时此刻,让我直面你的平淡和空阔吧!我的头颅好像一具骷髅,脸皮蜡黄,两只耳朵、一个鼻子、一张嘴巴都很平常,应当注意的是一双眼睛,好像镶嵌着两个黑洞,无比深邃,吞噬着人类以及万事万物。这是我唯一值得骄傲的,也是唯一可以征服你的武器。我来,我见,我征服啊!天空打下一个霹雳,大地撕开一道裂缝,这道裂缝爬啊爬啊,好像藤蔓一样,一直爬到我的额头。

我发现了:我的头脑裂开了一道缝,一束光闪出来,这是我的灵魂。

我的肉体颓然倒下。

闹市

就好像故事已经烂熟了,哪里伸出一只看得见或者看不见的手?好像锅盖被揭开了一样,房间被融化了。

我就这样分裂了:灵魂和肉体。灵魂总要摆脱肉体,到更高更远的世界去自由自在地翱翔。——可是无论如何,二者不能彻底分离。这是一种藕断丝连,千丝万缕,丝丝扣着,缕缕系着。

我——我和我——并未走动,但是一条路车一样奔驰而来,驱使我们走到一条街上。

真的,在许多情况下不是你的脚走在路上,而是路走在你的脚下。前面有云在牵引着你,后面有风在推动着你。云变成了想象的龙,风变成了想象的凤。你不想走,偏要你走,路往你脚下奔,开始还是比较慢的,慢得好像一只龟一样爬行,伸头缩脑的,然后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快得好像一条蛇一样蠕动——遭到雷,触了电似的——往你脚下窜呀,溜呀,咬呀,逼你逃呀,逃呀,逃呀……,漫长而又曲折。

这条街好比是一棵倒下的树,枝枝桠桠,分出许多巷陌。两边排列的是四方盒子,好像骨灰盒一样站立着,吞吞吐吐,一汪汪从婚床上淌下的人流;中间拥挤的是圆圆轮子,好像棺材一样滚动着,装上卸下,一袋袋从婚床上淌下的人流。

街的尽头叉开两道,这叫做裤裆街。中间立了一块牌坊,好比女人的私处了。隔壁那对男女正在这个私处给人照相,他们见到我,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真是既要做婊子,又能立牌坊。在他们的关照下,来来往往的人们好比男人的精子一样从这里亢奋地射进去而又从这里疲乏地流出来。冲过女人的阴道,夺取女人的子宫,占领哪怕一个女人的卵子真的很难,生为人、成为人真的很难。

这里,首要的是选择一个视角,好像两个小孩,把脑袋别在裤裆里,天地翻转过来。真的,从上帝的眼光看问题,这个世界无所谓上下,无所谓前后,无所谓左右。老不死的地球好像磁石一样粘附着许许多多必死的可怜虫。这一帮可怜虫脚朝上,两腿叉开,两臂伸开,手挥动,头朝下,好像风筝一样,模样十分可笑,无可奈何地被坚实的大地所抛弃,一直落入了虚无的天空。

这里,首要的是选择一个视角,好像两个小孩,在人群中倒退着走,在人流中倒退着游。真的,从上帝的眼光看问题,这个世界无所谓过去,无所谓现在,无所谓将来。好像一筒胶卷倒着放映一样,就在那一瞬间,水不用转弯就开始回流;就在这一刹那,人不用转身就开始倒退。大家越活越年轻,越活越年轻,最后都回到女人的肚子里去了,而女人的肚子也越来越平坦,越来越平坦,大肚子的女人又回到大肚子的女人的肚子里去了,大肚子的女人又回到大肚子的女人的肚子里去了。死的活了,活的死了。……一个形而上学问题就这样发生了:究竟谁是第一个被男人搞大肚子的女人?谁又是第一个搞大女人肚子的男人?

回家吧!回家吧!雨过天晴、风平浪静。我们几个同行,沿着河边,远远近近地有雾气升腾,隐隐约约地有路灯照亮。彼岸,虚无缥缈,幻象万千,海市蜃楼一般。我们中间有一个人说道:如果我们住在那里,该是多么美好!于是我们决计走到那里。刚刚迈动步伐,雾气就逐渐散开,路灯也黯淡下来,真相终于大白:那里正是我们自己的校园、我们自己的家园。

梦就这样醒了,醉就这样醒了。

你在人群中穿行千万要小心,不能大意。你把人分为生人、半生不熟的人和熟人。你见到生人要视若无睹,听若无闻,你不能跟他们亲近。你跟他们左右相撞,你说对不起,他说没关系;或者他说对不起,你说没关系。然后他走他的道,你过你的桥。那些半生不熟的人卖东西,你买东西。你付钱,他们交货。你见到熟人要招呼,问候,你不能跟他们疏远。你好!你们握一握手。你问吃饭了吗?他答吃过了;或者他问吃饭了吗?你答吃过了。你跟他们东拉西扯,柴米油盐,油盐酱醋茶,鸡毛蒜皮,东家长西家短,今天天气哈哈哈。然后你们挥一挥手。再见!

每一个人都蒙着一张七个洞孔的脸

每一张脸都挤出一丝没有名义的笑

(要是我摘下了这些笑

而又没有撕破那些脸呢?)

眼睛对着眼睛

自己的眼睛就会生出别人的眼睛

我必须把每一声哭都变换成每一声笑

否则我的眼泪就会把别人溶解掉

(溶解掉的人物蒸汽一般升腾

升到星星升到的高度凝固成冰雹

反转来也就砸碎了我的脑袋

就像活人砸碎了死人的脑袋一样)

两只耳朵就像两只麻布做的口袋

装满了没有形状的语言和没有颜色的文字

(要是我学做小孩子的模样

把每一声空气的振荡吹胀成泡沫呢?)

每一张嘴巴能开能闭(就像处女的花心)

牙齿嚼碎了舌头,闲言和碎语以及

满地的皮壳熙熙攘攘

在由一把扫帚和一只畚箕最后收场的时候

不要忘记我的一张废纸

和上面一首歪歪斜斜的诗章

我曾在这条街上走过多少次。出门上学,放学回家;出门上班,下班回家。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在两点之间走直线最快。我的存在就是在家庭和学校之间来回。我的生活就是从当儿子到当父亲,从我听别人话我跟别人走到别人听我话别人跟我走。我的工作也是从当学生到当教师,从坐在讲台下我听别人讲课到站在讲台上别人听我讲课。

是的,我要在虚无中走下去,我能在虚无中走到底。

这是我的灵魂:上面是一座冰山,下面是一座火山,内心无比热烈,外表冷酷无比。我是这样的纯粹,千锤百炼,炉火纯青;我是那样的孤傲,特立独行,高标远举。我浑身是火,是铁,是血;我通体透明,闪亮,光彩。我站立着,像一根支柱,静止得,像不断上升的螺旋;我走动着,像一支火炬,运行得,像不断前进的波浪。在我站立的每一个角落,都有种子播撒,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在我走动的每一个瞬间,都有人心骚动,喧哗,跺脚,鼓掌,欢呼。真的,我适合于披一件火红的长袍,执一柄冰青的利剑,旗帜鲜明,号角嘹亮。我要拯救大地于沉沦,让生机一派盎然;我能挽回人心于颓废,让热情一片浮动。

我知道在别人心目中我是一个白日梦游者。他们习惯警惕我,防范我;他们时常躲避我,攻击我。好像我是瘟疫一样,每一个面向我的人都背朝着我了。

但是我会断喝一声:站住!别动!你们敢于直面我吗?你们敢于直面我惨淡的面容、深邃的目光、坦荡的胸怀、跳动的心脏、淋漓的鲜血、铮铮的硬骨吗?是的,你们反对我,你们否定我。傲慢和偏见、轻蔑和鄙视,……你们尽管往我身上扔鸡蛋吧!你们尽管往我身上扔石头吧!你们尽管把鸡蛋往石头上砸吧!你们尽管把石头往鸡蛋上砸吧!我要毅然宣布你们错了,我是对的,对的。我能决然命令你们改了,听我话,跟我走。

但是,障碍不在别人,而在自己。

这是我的肉体:你萎靡不振,未老先衰。你贫血、软骨,毫无血性和骨气。你自卑、自贱,无法超越和豪迈。你瞻前顾后,左顾右盼。你无处不徘徊,无时不彷徨。你犹豫不决,动摇不定。你不敢舍弃一切,不敢争取所有;不敢斩断人情的链条,不敢冲决世故的网罗。你不敢爱不敢恨,不敢生不敢死;不敢在失恋时与情敌闪电一般地决斗,不敢在绝境处向天空雷鸣一般地呐喊。

我知道在别人心目中我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我对于他们是一个祸害。他们围剿我了。他们一定要扑灭我,他们一定能淹没我。四周的人群汹涌起来,越涨越高,而我则在旋涡的中心,越落越低。

让我跪下,向你们乞讨吗?让我跪下,向你们求饶吗?我知道你们的诡计:只要我承认了你们,我就没有存在的理由了。我将像哈巴狗一样地听你们话,我将像癞皮狗一样地跟你们走。即使这样,我照样会被你们一记耳光打出老远,被你们一脚踢开。你们全体朝我吐唾沫吧!你们全体朝我施拳脚吧!直到最后一刻,我敢于吐出自己全部的牙齿,我敢于亮出自己整个的舌苔,对你们说:不!不!在我的肉体倒下时,我的灵魂不会照样趴下。正是这样:不是你们踏着我的尸首前进,就是我踏着你们的尸首前进。

我这一辈子,值得我骄傲的是:我没有向任何人屈服。我没有向天和地、神和鬼、父亲和母亲、最伟大的男人和最美丽的女人屈服。我反抗任何人。我反抗上天和大地、上帝和魔鬼、威严的父亲和慈爱的母亲、最令我钦佩的男人和最令我欣赏的女人。为了捍卫我的尊严和自由,我宁愿放弃我的生命和爱情,即使连最后一滴血、最后一滴泪都没有回报,我在所不惜、心甘情愿。

我要展现一个真我,我能实现一次真爱。我所要求的,只是你们平等待我,宽容待我;我所拒绝的,只是你们居高临下,无知狂妄。或早或迟,或此或彼,你们中间必有起码一个最优秀的,崇拜我,爱慕我,追随我,服从我。我将赠予这个人比别人更高的光荣、更大的幸福。

原来,灵魂的我发现这样一个问题:不知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开始,我们变得惹人讨厌起来。有时候,甚至有一盆脏水从哪个地方兜头泼下来。

原来,肉体的我背后跟着一个精灵——我的影子,它把我的所有一切都变成了邪恶,从而引起每一个行路人对于我的敌视。

这是我的影子:他如影随形,变幻莫测。他前俯后仰,左跳右窜。他皮笑肉不笑,有哭没有泪。他奉承如挖苦,褒扬似贬抑。他扒别人的衣服,剥别人的皮肤。他使别人抽打自己的耳光,让别人咽下自己的唾沫。他得意忘形,丧魂失魄。他任性不自量,得志便猖狂。

一个清高自许的人如何能够与一个平庸的人同行?而一个高洁自许的人又怎样能够与一个邪恶的人同在?如果我们暂且不能摆脱平庸,那么我们应当首先摆脱邪恶。正是这样,灵魂的我要求肉体的我彻底摆脱影子。

可是影子——奇形怪状,拖腔拉调——作了这样一个宣告:我是太阳派驻你们的使者。无论在白天、在黑夜,只要有光明的地方,就有我。即使世界全部化作黑暗,你们也摆脱不了我,因为我也就是整个黑暗!

我们无可奈何!

商场

每一个人都端端正正地把自己的屁股放在座位——凳子或椅子上。在桌子上,每一个人都伸出双手,拿着碗、筷或勺,规规矩矩地往自己的嘴巴扒饭、菜,并灌汤。我是累了,饿了,渴了,但是对于这种手工劳作非常恶心。我看见了柱子上面两个字:脑浆。我的一个绰号是猴子。据说广东菜有一道叫做猴脑。我还是赶紧溜好了,要不他们把我抓住,用箍孙猴子的紧箍咒箍我了,然后用剃刀剃光了我的头,最后用榔头敲破了我的脑袋壳。嗡地一声,我听见了一种兴奋的喝彩,碗、筷、勺一齐都伸向了我的头脑了。逃吧!逃吧!逃吧!我感觉了一种疯狂的举动,我摸一摸后脑勺,好歹保全了自己的脑袋。我真是后怕,回头看了看,原来柱子上面竖排两个字:豆腐;横排两个字:脑浆。大家稀里胡涂正在吃的、喝的,不是我的脑浆,而是豆腐脑、豆腐浆。

这样我就有点放心了。我走着走着,却又觉得稀奇古怪。电线杆子上面一路写着:心中算计、心中算计。你们好像都在算计着我。我家祖宗是发明算盘的,噼里啪啦,二一添做五,三下五除二。现在的什么计算器和计算机,我家早就有了。我比你们更会算计。于是我和你们一路相互盘算。我真是担心,回头望了望,原来电线杆子上面一路写着:计算中心、计算中心。

这里一路都是商店。

一家钟表商店,商店里面都是钟表。连店主和伙计的神经和脉搏都是钟表。这些钟表走得十分准时,分秒不差。滴答、滴答、滴答,……用不了多久,我的心跳、脉搏和呼吸便会跟它同步,每分钟抽动六十次来回,既不会更多,也不会更少。

一家镜子商店,商店里面都是镜子。连店主和伙计的面孔和眼睛都是镜子。每一个人的每一副面孔都是一面镜子,每一张脸的每一只眼睛都是一面镜子,每一只眼的每一滴泪水还是一面镜子。这一面面凹凸不平的哈哈镜,弹簧一样,把你扭曲,撑圆,压扁,伸长,缩短。

法庭

每一个行路人都变得不可忍受了,他们愤怒起来,手拉着手,脚跟着脚,把我们抓住,把我们推到法庭上去。

他们集体作了原告:邪恶,无法容忍。

这个法庭好像其它任何法庭一样,没有一点自己特色。检查官作为公诉人,宣读起诉书。律师作为辩护人,提出辩护意见。辩护人指出:对于这个三位一体,应当区分灵魂、肉体和影子。公诉人反驳:根据科学、无神论、唯物主义、辩证法,因为灵魂和肉体不可分割,和影子不可分割,所以影子犯罪等于肉体犯罪,等于灵魂犯罪。这是铁的事实、铁的逻辑。最后,法官宣读判决书。

法庭作了这样一个判决:把被告人当作路边的垃圾箱!

剧场

于是我被固定在路边。他们用铆钉把我的手和脚焊接住。行路人冲我嘴里倾倒各种垃圾:玻璃瓶、易拉罐、塑料袋、纸壳、纸屑和形形色色的废弃物,以其直线、曲线、弧线、螺旋线、波浪线和形形色色的抛物线扔我嘴里。肉体的我倒无所谓、不在乎,反正他吃得饱饱的、喝得足足的。灵魂的我却愤怒了,为了捍卫自己的廉洁正直,他要设法除掉这个肮脏的肉体和那个邪恶的影子。

但是两个把脑袋别在裤裆里的小孩跑来了。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一路玩着各种把戏:滚铁环、踢毽子、跳绳和荡秋千,诸如此类,他们都玩腻了。他们觉得这个垃圾箱挺好玩,要拿回家,他们用起子把我的手和脚撬开了,左右提着我,走进一家剧院里。

这家剧院好像其它任何剧院一样,没有一点自己特色。椅子,前后左右都是椅子。椅子下面是土地,上面是空气。

戏台中央站着一位编导。他的头发挺拔,眉毛直立,说起话来胡子一翘一翘。他的声音洪亮,底气充足,余韵绕梁。这位伟大的编导正在发表一篇慷慨激昂的演说。没有任何听众或者观众,他只顾自己说:

诸位!人类是邪恶的。不管上帝创造的,还是猴子进化的,总之人类是邪恶的。人类罪恶的根源就在于:差别!——男人和女人的差别,老人和小孩的差别,人种、民族的差别,等级、阶级的差别,等等等等。哲学家莱布尼茨曾说过: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胡扯!我要重新改造人类,我能彻底消灭这些差别!

那些椅子鼓掌跺脚,欢呼雀跃。

然后,他的助手推出一个标准人的模型。这个模型是中空的,全部特征都取了平均值。

一场伟大的事业就要开始了。

正在这个时候,两个把脑袋别在裤裆里的小孩跑来了,他们提着那个垃圾箱。

小孩称编导为爸爸,又将他们提的那个垃圾箱给爸爸看:爸爸!看。看,爸爸!好玩吗?好玩吧!爸爸说道:长得像个人样。——做我们家的痰盂吧!又说道:到你们妈妈那里去吧!他在孩子肩膀上一拍,两个孩子成了木偶。然后他把他们推走,又将他们塞入一套华丽的衣服里面。原来,他称作孩子妈妈的竟然是一套华丽的衣服。

编导重又开始他的工作。在他的指挥下,所有演员,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以其统一的、标准的蛙跳动作——都先后进入了那个标准人的模型。等他们出来的时候,他们变得一模一样: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没有性别,没有年龄,面孔千篇一律。

伟大的事业终于完成了。

夜晚,灯光、萤火虫、星光和月亮都熄灭了。影子扩散了,肉体昏睡着,而灵魂的我则感到了莫名的恐惧。他便用了梦的力量,使肉体的我起来,走动,摸索,寻找,让肉体的我把一桶汽油打翻在自己身上,将一支蜡烛点燃了。……

我害怕我一滴眼泪溶化你

我害怕从灵魂的口袋里掏出一面镜子

破碎的玻璃镶嵌着破碎的肉体

我害怕我的脚被路咬伤

我的腿成为拐杖

下半身赤裸裸

上半身空荡荡成为半件衣裳

我害怕我的身躯被人捡去当作垃圾

我的脑袋被人拾去当作痰盂

双手十指当作十根火柴

点燃了两根柴禾正是自己的两条臂膀我害怕

我害怕你提着灯笼在我牢笼里摸索

我害怕伪装磷火

从坟墓里零零碎碎飞出萤火星火

我害怕踢球踢了自己的头

所有的眼睛流成一条河

我在眼睛里成为焦点

我在光线里成为灰尘在河流里成为泡沫

我害怕所有的面孔变成一张脸

剪下的面孔贴上漆黑的帷幕

思想在斑白的毛发里闪烁

重又生长一群智慧的动物我害怕

废墟

灵魂的我终于摆脱了肉体的我,获得了彻底的自由和解放。他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天空里自由自在地翱翔。……

真的,我是思想的闪电,用雷鸣的语言来表达。我是自己把握自己的响鞭,用透彻的光明来抽打黑暗的天空、海洋、大地和人类。我在至高之处,无上之处;在终极之时,无端之时。我是奔腾的流火,倾泻的岩浆;是波动的粒子,灿烂的银河。

但是,正当我高歌狂舞的时候,一阵风暴席卷而来,几乎将我吹散。

我终于意识到,灵魂只是一束光,我不能自己维持自己,必须与肉体相联系才能生存。

但是,自己的肉体已经毁灭,便只有寻找别人的肉体了。

我重又来到尘世,企图再次寻找一个寄身之所。

人世沧桑,尘埃落定。那个喧哗骚动的街市、那个庄严肃穆的法庭、那个奇特怪异的剧场,转瞬之间,刹那之际,都已化作虚幻,变成这个荒凉惨淡的原野。人们好像被集体蒸发了似的,不见踪影。

我必须赶紧,尽快。我觉得中心正在动摇,正在震撼。

我找到了那个颓败的街市,断墙残壁,那个店主还在,在砖缝瓦砾间摸索什么。你好!我说。他转过身。他的脑袋长得像个钱包钱袋,里面装满了硬币和软钞。他的眼睛发出一种金光,东张西望。我在你的面前。我说。你在哪?你是谁?你没有形体,你怎么可以说话?他说。说话不是依靠形体,而是依靠思想。我说。思想?思想值多少钱一斤?值多少钱一两?他说。有些东西是无价的。如果你愿意我进入你的头脑,那么……我说。我不相信什么无价,我就相信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进入我的头脑?你就必须交足租金。日租一百,月租三千。他说。我没有钱。我愿意尽心尽力帮助你。我说。你帮助我?他说。是的,我可以使你思想充实,我可以让你精神富裕。我说。谎言,骗局。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子?思想充实如何能够解除身体疲乏?精神富裕怎样能够抵消物质贫困?不信?你站在这个磅秤上,连一点重量都没有,又有什么能耐?金钱是万能的,没有金钱万万不能。他说。于是我们不再有话。

我找到了那个废弃的法庭,柱石倾斜,那个法官还在,在破砖碎瓦间摸索什么。你好!我说。他背过身。他的脑袋长得像个公文包文件袋,里面装满了图章和印色。他的眼睛发出一种套红色调,左右张望。我在你的背后。我说。你在哪?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他说。我是思想,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我说。思想?我不承认什么思想,我就承认利益、权力。他说。没有利益,只有感觉;没有权力,只有思想。有一种感觉比利益更切身合体,有一种思想比权力更强劲有力。如果你愿意我进入你的头脑,那么……我说。我不承认什么散漫的感觉、自由的思想,我就承认有利即可图,强权即真理。进入我的头脑?你就必须得到批准,符合规定,符合程序。他说。没有哪一条规定适合我,没有哪一套程序适合我,思想不必经过哪一个人批准。我说。你连一块橡皮图章都不是,你连一台表决机器都不是。公理如何战胜强权?你怎么战胜我?他说。于是我们不再有话。

我找到了那个损毁的剧院,戏台垮塌,那个编导还在,在枯木烂石间摸索什么。你好!我说。他翻过身。他的头发、眉毛、胡须全都白了,抬头纹、眼角纹、眼袋全都有了。他的嗓门嘶哑。是你?他说。是我!我说。你烧毁了自己的形体,你烧毁了自己的影子,无形无影,无影无形。我知道你还会回来的,我知道你还会回来的。他说。如果你愿意我进入你的头脑,那么……我说。我曾有过一种思想。我独立创造了标准人,不过一个乌托邦而已。如今这个世界,谁的头脑不被金钱、权力或者知识填满?思想,我连一点缝隙都没有给你留下。当然,我可以为你指点一条出路。(仿佛从黑暗中泄露一线光明。)沿着这一条路走下去,走到底,你可以发现一个人,他是我的最后一个标准人,最后一个标准人。我把他们的头脑洗净了,没有来得及灌输统一的思想,事情就发生了变化。他是你的最后一个希望。他说。谢谢!我说。

我必须赶紧,尽快。我觉得中心正在动摇,正在震撼。

荒原

我找到了这个荒芜的原野。啊!啊!终于找到这样一个人了:这个人的头脑没有任何思想,平坦而又空旷。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灵魂——一束光可以从这个人的眼睛中射入他的头脑中。

我开始行动了,然而我还是遇到了障碍。这是无形之形,胜于有形。

什么?你不是没有任何思想吗?——是的!但是没有任何思想就是我的思想!这是无声之声,胜于有声。

真的。你犯了一个时代的错误:在一个没有思想的时代,你企图以自己的思想去占领人们的头脑,那是痴迷!在一个没有灵魂的时代,你企图以自己的灵魂去支配人们的肉体,那是狂妄!神早已死了,甚至连人也死了。只有动物活着。

这是真的。末日降临。人们不再两脚走动,他们宁愿四肢爬行。这些人形动物——雄性或者雌性、野兽或者家畜,除了饮食、交配、彼此争斗、相互撕杀,头脑昏昏,不知道什么叫做思想;肉体沉沉,不懂得什么叫做灵魂。

真想,变一条狗,在天上走

吃月亮,吃太阳

吃得鸟儿,雀儿,叫起来了

破锣、破锣嗓子

吹喇叭,抬轿子

我的灵魂终于绝望!风暴再度席卷而来,我的灵魂被吹散了!

一束光,光圈越来越弱,光环越来越大,终于弥漫了整个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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