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设绿色中国是政府的责任。完不成这个使命,是政府的过错,不是人民的过错。如果政府守法,绿色中国就有希望。
中国过去25年的巨大发展,使我们不再愿意去和那些发展中国家比较,而将目光锁定了发达国家。今天的发达国家都是绿色的。那里的人民不仅拥有富裕的生活,而且拥有干净的河流、茂密的森林、清洁的空气。我们羡慕这些富裕的“绿色”国家,希望自己的国家是富裕的,而且是绿色的。我们还认为,中国应当追上发达国家。问题在于怎么办。
工业化的成功与代价
1950年代初,我们国家还是绿色的。但那是贫穷的绿色。在那个年代,河流是干净的,没有工业污染;但河流肆意泛滥,每年都夺走数以万计的生灵。在那个年代,粮食和蔬菜瓜果是干净的,没有化学污染;但饥荒是经常的,每年都有数以万计的人在饥寒交迫中死亡。在那个年代,空气也是干净的,黑夜的天空布满了亮晶晶的星斗;可大地上没有灯光,房屋里没有暖气或冷气,我们国家没有真正的能源产业。至1950年,中国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污染,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工业。
新中国成立后,共产党组织人民进行了半个世纪的工业建设。中国从一个农业国变成了工业国,一个极为虚弱松散的国家变成了世界上最有组织,因此最为强大的国家之一。不仅如此,当今中国正在迅速演化成整个世界的制造业中心。
然而,工业化取得决定性突破后,我们夜晚的天空没有了闪亮的星斗,城市里的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茂密的森林变成了荒原,辽阔的草原变成了滚滚黄沙,河流不仅不能养育我们的孩子,而且连野生的鱼都养不活了,甚至有些巨大的河流,如黄河,不再入海,变成了内陆河。空气脏了,水不够了,能源枯竭了,生物多样性正在被迅速扼杀。如此,绿色的中国变成了黄色的中国,黄色的中国又正在变成灰色的中国——到处都是扼杀生命的工业化学污染。我们有了充足的食物,却没有了任何可以称为“安全”的食品。于是,工业化了,我们国家却还是发展中国家,看不到成为发达国家的希望。
21世纪初,中国的精英们取得共识:像前50年那样的高速工业发展是不可持续的,工业的中国也必须同时是绿色的中国。没有绿色的中国,就没有可持续发展,就没有现代化,中国就只是世界上一家大工厂,却不可能成为一个发达国家。
不仅如此,中国的精英们还拥有关于保护环境的丰富知识,对生物物种多样性意义的认识,对河流流域管理的知识,对城市环境规划的知识,对保护树木、森林、大气、饮水,乃至冰川、海洋、动植物等领域的知识,且不落后于世界上任何国家。
接下来的问题是:怎样才能既完成重大的工业化任务,又能保护甚至改善眼前一天天在恶化和落败的环境?怎样才能建成富裕而且绿色的中国?我在这里提出一种思路。
“灰色”中国的责任在政府
建设绿色中国,最关键的问题是利益冲突。利益冲突是双重目标导致的:工业发展的利益与绿色中国的利益相冲突。为什么治淮十年,投入数百亿元,却落个更脏、更臭的淮河?为什么庐山自然保护区内在大肆兴建别墅?为什么封山育林政策之下,森林却惨遭砍伐,水土流失更严重?为什么环境保护法管不住工业排污?
原因是利益。
谁的利益,什么利益?答案之一:长远利益与短期利益的矛盾。比如说,砍树能盖房,能卖钱;而水土流失是将来的事情。答案之二:小家与大家的利益矛盾。比如说,砍树能盖我家的房,能给我家赚钱,而水土流失是大家的事情,甚或是山下面别人家的事情。
如果说,矛盾在于长远利益与眼前利益,局部利益与全局利益,结论就是个知识问题、认识问题,是个觉悟高低的问题。要是这样看,就把责任推卸给了人民,那就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中国将继续向灰色演变。建设绿色中国是政府的责任,是精英群体的责任。完不成这个使命,是政府的过错,不是人民的过错。
纵向的长远利益、横向的全局利益,都不是个体或者局部的人所能把握的,那是政府的责任。不在其位就无法谋其政。作为个体或者局部,大多是屁股决定脑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很多人不遵守环境保护法,破坏了环境,那也是政府的责任。表面上看,破坏环境的似乎都是民众,是具体的企业、公司,以及一心走致富道路的乡下人和城里人。问题在于,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不守法?
人民普遍不遵守法律,责任必然在政府。原因有二:
第一,很多人不守法是因为政府执法不严,惩罚不够重。也许会有人说,那是因为人民还不了解法律。其实,政府官员也未必比普通人民更了解法律。财政局的一个科长,对环保规定的了解可能同普通农民一样少。人们不是因为读过《刑法》才不犯罪,人民了解遵守法律主要是看到了违法者受到严惩。还有人说,中国人的素质太差了,所以违法。我不这么看。我是留美博士,在北大当教授,“素质”应当不算低了。但在单位的楼道里贴着禁止吸烟的牌子下,我吸烟,而且乱扔烟头。为什么?因为所有的人都这么干,不受惩罚。起初,每次吸烟我都跑下四层楼,到户外吸,后来不了,那样做我显然很傻。在北京,开车最守规矩的是来自发达国家的外国人——都是刚来的;最不守规矩的也是来自发达国家的外国人——都是“北京油条”了。为什么?因为他们发现,外国人在北京开车违规,只要别出交通事故,就不受惩罚。换言之,人们守法,是因为违法会受到严厉惩罚。所以,政府执法不严,惩罚不重,是人民违法的第一个原因。
很多人不守法的第二个原因是政府和政府官员自己经常违法。人民为什么不遵守政府制定的法律?因为政府没有威信。政府为什么没有威信?因为政府自己就在违反自己制定的法律、政策。在政府界定的自然保护区内,官员们在盖私家别墅,那老百姓为什么不能在那里砍树挖土?政府规定不许造纸厂污染河流,可官员的亲信或者家人办的造纸厂不受这个规定限制。政府不许赌球,可官办的报纸上每天一版,指导读者赌别国的足球。官员到澳门、缅甸、朝鲜,甚至美国去赌博,还是大赌。古训说,“公生明,廉生威”,放火的州官怎么可能有权威去管住百姓点灯?
如果人民经常不守法,那是因为执法不力,惩罚不严。如果人民普遍不守法,那是因为政府官员带头违法。工业化,发展制造业,能够给人民带来立即的财富。然而,把绿色中国变成灰色中国的责任并不主要在人民大众,而在各级政府。
法治政府与绿色中国
与西方国家不同,中国的环境保护运动是自上而下的运动,是政府发动的运动。共产党是先锋队,是精英党。精英们腐化了,甚至腐败了,绿色中国就没有希望了。反之,如果政府守法,绿色中国就有希望。
在中国,破坏环境的,有民众,也有政府。但政府是倡导环保知识的先驱,是环保知识的主要推广者,是法律的制定者和维护者。如果政府严格按照法律去做,人民就尊重政府,政府说话就管用,环境就会被保护起来。现在的问题是,为了利益,政府就违法;为了利益,老百姓当然也就违法。政府要是能管住自己,不违法,老百姓就不敢违法。我们面临的困难任务是:在建设工业的同时,要不惜代价,严格遵守环境保护的法规政令。所以,建设绿色中国的核心是迫使领导国家的精英们守法,是迫使政府守法,是首先要建成一个法治的中国。
今天,政府违法已经成了家常便饭。这与我们国家走过的道路有关。革命是暴力,是打碎旧制度。工业化也不是靠守法来积累的,至少初期不是。为了革命,为了工业化,我们政府的权力非常集中,集中到执政党。经济体制改革以后又分散到地方,分散地集中到地方上的第一把手,就是党委书记。于是,今天的政府不仅有人治色彩,还有了封建化的趋势。与此同时,市场机制的形成又促成了另一个趋势,就是权力的商品化,也就是与资本利益相勾结的权力。权力的封建化和权力的商品化便是今天政府腐败的温床,是难以建成绿色中国的决定性原因。
建设工业中国与建设绿色中国的逻辑是不同的。工业中国的前提是政府性质发生革命性的改变,绿色中国的前提是政府必须守法。换句话说,绿色中国要求国家进行以法治为导向的行政改革。
当我们提到“法治”这个词,其核心不是治理民众,而是治理政府,即“治吏不治民”。政府官员严格守法,百姓怎敢不守法?建设绿色中国不能回避这个最终的问题:怎样才能迫使政府守法?
法治的核心手段是分权制衡。法治不是法律,法治是使现有的法律“顶用”的办法,特别是治理政府的手段,是迫使政府官员遵守法律的手段。严格地说,法治包括三层意思。第一是个大原则,即法的权威至上,不是人的权威至上。第二是保证法律权威的核心手段,就是分权制衡。人的权力分开,互相制约,法的权威就上升。在多数发达国家,行政和立法权其实是合二为一的。即便是在美国,行政和立法权也是经常勾结在一起的。所以,分权制衡的基本内容是司法独立,独立于行政和立法。广义的司法独立还包括公务员执法队伍的独立或者中立。第三是保证司法和执法独立的制度。这就要求司法和执法队伍是职业的,是考试选拔的,而且每日每时都被笼罩在被评估的地位上。他们是法律的化身,不是利益集团的代表,这样才能公正,才能去按照法律的规定,为公共的整体利益服务。公正廉明是司法权威的唯一来源。政府官员不再违法,人民违法就很容易治理。
中国订立的法律,无论在内容上,质量上,还是立法效率上,都不比世界上任何地方差。国家关于环境的规定和法律已经非常细致严密了。在今天的中国,让人民代表大会去制定一条荒唐的恶法,比在民主国家还难,因为民主国家里的立法经常被利益集团控制,被资本控制。在我们国家,最大的问题不是没有法律,不是法律不好,而是政府官员藐视法律,甚至把宪法当做废纸一张。他们是否违法,靠他们自己来判定,或者靠支持他们的选票来判定。他们滥用公权,因为他们滥用公权不受惩罚。为了建设绿色的中国,为了完成建设绿色中国这个艰难的任务,中国应当推行行政改革,向香港、新加坡、日本的行政体制靠拢,让司法独立,执法队伍中立,走一条法治主义路线。这条路线要求坚决淘汰一切敢于以身试法的官员,不管他是选举还是非选举上来的。
现代化的中国不仅要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工业,而且必须是绿色的。建设绿色中国是政府的责任,实现绿色中国的前提是政府必须守法。如果我们的政府是法治政府,绿色中国就有希望。(《凤凰周刊》总第17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