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正义荡然无存,人类在这世界上生存,又有什么价值。”
对20世纪美国著名政治哲学家约翰·罗尔斯的这句名言,罗尔斯的《正义论》的主要中文译者、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何怀宏非常认同。在何怀宏看来,“正义是衡量一个社会是否健康良序的最重要标准”。
何怀宏认为, 正义在社会的价值序列里,既优先于高效和稳定,也是高效和稳定的前提。因为只有一个社会里面的多数人认为这个社会是公平的,是基本符合道德的,他们才愿意维护和支持这个社会。
“大家对正义的渴望是有共识的,分歧在于这正义的某些内容和如何实现正义。”何怀宏反复对本报记者强调,“我们要通过比较开放平等的对话,提供开放的舆论空间,允许各种意见讨论,以此来影响旁观者,推动共识的凝聚。”
《21世纪》:在你看来,哪些要素对于我们评价一个社会的发展状况是最重要的?现在评价社会的指数当中,“物质”方面的比重过大。对此你怎么看?
何怀宏:评价一个社会发展的状况,排在前面的指标肯定有物质类的,而不能仅仅靠“你幸福了吗”的那种主观感受。这不仅仅是因为这类指标可以量化,是必要的基础。更为重要的是,这些指标也是社会健康发展的硬性指标。所谓社会正义的物质生活指标,最重要的是使一个最低的生活水平不是温饱就够了,而是要达到人之为人的、符合人的身份的那样的体面的生活。如果说所有人都同等富裕实际不太可能,那么,要让即便日子过得最差的人也可以过得相当不错。从罗尔斯的观点来引申,所谓“基本善”主要是指作为公民或社会成员的一些基本权利,其中也包括能够生存或符合人的身份的基本物质生活资料或财产。
但是,对一个社会的发展评价指标而言,也不仅仅只有物质类的,还必须包涵每个公民的尊严,即得到他人承认和尊重的内容。就提升公民的尊严而言,在当下中国社会,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解决官本位的问题。不止在官场,上级对下级官大一级压死人,谁都想升迁,整个社会对官员也都是“羡慕嫉妒恨”。权钱名三者之间交易频繁,往往合流,而且是以权力为中心和关键。这中间有许多不当的交易,有权就有钱、有名,达到某个权力职位,钱就会有人送上门,也很容易得到学位。我觉得应该淡化官本位,一个重要的措施就是让权钱名分流,杜绝权钱、权名交易。这很重要,要让不同的职业都有各自的尊严。越是权大就越应该限权,防范权力越界,避免赢者通吃。还有阳光法案,我们稍稍看一眼世界就可知道:官员要公布财产是大势所趋,是一定要做的。在今天的中国,掌握资源的人太容易得到不当财富了,必须对其进行控制,这个是很要紧的。这就需要我们在制度上努力,采取实际的措施。
《21世纪》:那么,您如何看待“正义”在社会中的意义?
何怀宏: 评价社会有几种方式,比如人们常常采取的是高效、稳定这两个标准,但是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正义,就如罗尔斯所说的,正义是衡量一个社会优劣最优先、最重要的标准,一个社会是不是正义,就和我们衡量一个理论体系是不是具有真理性一样头等重要。
正义的根基在于制度的公平和合理,能否保障所有人的基本权利,能否让最不幸的人也能过得上体面的生活。实际上,古代传统的社会正义观,特别注重两端,你看《礼运》中关于小康社会的描述,一端是有才能的人能够得其所用,充分发挥,另一端是鳏寡孤独者,这些人社会要特别关怀,不能按有多少贡献就给你多少收入,而是作为同胞和社会成员,就必须去关怀他们,甚至是最关怀他们。
而且,正义也是经济高效与政治稳定的前提。只有一个社会里面的多数人认为这个社会是公平的,是基本符合道德的,他们才愿意维护和支持这个社会。只有这样,这个社会才会真正稳定,运作效率也会提高。当然正义本身也需要效率和稳定秩序的支持,正义本身也要包含一种激励机制,对做出大贡献的人给予更多的回报,这也是正义的应有之义。
通过公开讨论去影响旁观者
《21世纪》:您认为,当代中国社会对何谓正义是否存在共识?
何怀宏:我认为无论是知识界还是社会各界,分歧很大,甚至有一些极端的现象,尤其和上个世纪80年代相比。因为意见分歧大家动之以拳脚都有,但是实际还是存在共识,因为有些基本的真理是客观存在的。只是这些共识还潜存在人们心里,还没有凝聚起来,如果追问的话,无论是新左派还是自由主义,有一些基本的共识还是有的,比如大家对于腐败和官本位都不满,甚至对言论自由、司法公正都有自己的追求,只是追求的方式有点不一样。
《21世纪》:既然存在对正义的渴望,我们应当如何使这种渴望凝聚成共识吗?
何怀宏:换句话说,大家对正义的渴望是有共识的,分歧在于这正义的某些内容和如何实现正义。我个人的判断是,在道路的选择上,我们必须尊重历史,冷静的思考,不能重蹈历史的覆辙。
“正义是衡量一个社会是否健康良序的最重要标准”
同时,我们要通过比较开放平等的对话,提供开放的舆论空间,允许各种意见讨论,哪怕无法互相说服争论的双方,但大多数人可以通过旁观者的观察,看谁说得比较有道理。以推动共识的形成。
《21世纪》:在构建正义观的过程中,在政治和经济领域有哪些比较好的切入点?
何怀宏:首先,要有言论自由的舆论空间。有人说现在有两个舆论场,一个是微博,一个是官方媒体。微博里比较开放,但也确实有明显的谣言,有人身的攻击和谩骂,需要一定的自律。而对于官方媒体来说,重要的是不要说空话、套话和假话,要接近真相的陈述。还有人说,有三个中国,一个网络舆论中的中国,一个是官媒中的中国,还有一个是只关心柴米油盐的群体眼里的中国。或许可以找到一些办法,让这“三个中国”比较接近。
其次,要有结社的自由,我认为,目前这甚至应该放到言论自由的前面。如果只有新鲜活跃的思想和观念,而其实践的尝试都受到压制、就可能导致一味激烈的批判。仅有新观念而无组织与规矩的训练,这对社会其实是更危险的。所以,应当加强各种组织、规则、纪律的公民训练,可以考虑从放开民间公益团体、慈善组织、行业协会开始,制定有关团体的法规,且一旦制定就严格按照法规行事
同时, 经济方面,从发展效率来说,民企对保持经济的活力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但是现在民企的空间受到挤压;分配方面,如何关注民生,关注最弱势者,等等问题都是改革的切入点。
期待“三纵三横”合流
《21世纪》:你对中国未来的正义观有何期望?
何怀宏:首先我们要看到,我们是在“三纵三横”的前提下创造我们新的历史的。我所谓的“三纵”,一是指中国“三千年的历史文化传统”(观念是强调尊尊、亲亲、贤贤、应得、学优、卓越、劳心、和解,最后达到的是政治入仕的机会平等与政治权利、社会地位的不平等并存,一人统治和少数治理并存);二是指 “百年启蒙和革命的传统”(主导观念是强调平等、自由、博爱、救亡、国家、斗争、革命、专政,最后达到的是社会的相当均平和政治上的一人统治);三是指“近三十年的全球化下的市场经济发展传统” (主导观念是强调经济、市场、民生、科技、法制、改革、开放、全球,等等)。
首先我们要吸取其中的合理成分,我比较看好三千年传统和近三十年的汇流,因为中间隔着近代,我们对三千年的文化传统认识不足、缺乏记忆,而近三十年则是走向世界的,让历史和世界拥抱,同时,近三十年温和地吸收了第二个百年传统中,民主、自由的启蒙因素。因此这两者合流的空间很大。
在“三纵”之外,所谓“三横”是指不限于大陆,而是就当代华人社会的经验教训而言,也包括三种:一是新加坡经验,可总结为“蕴含发展的秩序”;二是香港地区经验,可总结为“蕴含自由的法治”;三是台湾地区经验,可总结为“蕴含传统的民主”。在构建中国未来正义观的过程中,也应将这些观念考虑进来。
其次,就大陆而言,我们也还要考虑不同民族和地区的不同经验。对于中国这样一个多民族、多文化差异的大国来说,全面的正义观将无法回避族群的正义问题,不可能没有族群正义的地位。而且,如何处理族群的问题,对中国的民主转型是否能够成功将至为关键。在这方面,我暂时只提出一个有关精神或宗教信仰的问题。现代的正义观的确是与一种固定的宗教信仰趋于分离的,要想寻求足够广泛的社会共识也不能不如此。但信仰与正义之间又毕竟存在着某些复杂的关系,在现实生活中两者更是难分难解。这些关系是什么或应当怎样处理?如何正视而又不强化族群差异?如何既尊重各族群的信仰和文化差异,同时又坚持某些基本的平等正义原则?总之,近年民族方面出现的问题给我们的一个教训是:完全不懂得信仰、不懂得超越的精神生活,也就不可能完全地理解和恰当地实行正义。
来源:《21世纪》